※向所有的防疫人員致上最高的敬意──順帶一提這篇其實是祈禱我明天之後上班順利的祭品文。
※我還滿喜歡那種發生在山中,或是在各地有人莫名其妙失蹤的怪談的。
凶解
你知道嗎──
過去的秋城治理者中,曾經有過一位仁民愛物的公主。
在秋城居民的口中,那位公主大人是位有著驚人美貌和高雅氣質的女性,留在人們印象中的她留著齊肩的黑髮,身上也總是穿著一襲有著秋七草吹寄紋的金木樨色十二單衣……那據說是因為那位公主大人很喜歡「金木樨」這種花的緣故。
「金木樨花可是能夠暖胃驅寒、消除鬱氣的藥材喔。」
那位公主大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子民們,在當時據說做出了許許多多可說是前所未有的努力。
除了研讀各類醫藥書籍,和秋城中分屬於門閥醫與山林醫兩大陣營的醫師、藥師們一起找出了治療許多疾病的藥方,也親身參與了病患的醫治之外,為了應對那時秋城頻頻遭受外患侵擾的局勢──公主大人也時常在治療告一段落時,熬夜閱讀兵法書。
「我討厭沒有意義的犧牲……可以的話請用最少的傷亡守住這座城,拜託了。」
讀遍了幾乎這世間存在的所有兵法書的公主大人,每每在開戰前夕據說都會與將軍大人、還有博學的家臣們徹夜商討,試著找出最好的戰略。
秋城在公主大人治理期間,從來沒有一次打過敗仗,也每次都能夠以極少的傷亡守住這座城。
那時的秋城是鮮少為瘟神和死神侵襲的淨土──那並不是神明庇護之下的神蹟,而是仁民愛物的公主大人,和秋城中的所有人同心協力造就出的奇跡。
「只要這座城中的人們都能一直高興的笑著,好好的生活著,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而在秋城居民們那歷經了代代口耳相傳後,卻也沒有多少改變的傳言中──
「那是公主大人啊。」
「是公主大人回來了,我們的公主大人成為神明了啊。」
那位仁民愛物的公主大人辭世之後,成為了秋城的城邦守護神。
※ ※ ※
「菊地家的女兒據說還是沒有醒來啊。」
「真可怕啊,那兩夫妻本來不是還祈禱著就算只有一個活著回來也好嗎……菊地家的另一個女兒,不是在發現時就已經死去了嗎?」
「那兩夫妻求了好幾年的孩子,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對那麼漂亮的雙胞胎,真可憐啊……話說回來,死去的是姐姐還是妹妹呢?」
「聽說死去的是姐姐……好可憐、好可憐啊,那兩個孩子都還不到七歲,聽說還很期待今年的七五三參拜的,卻發生了那種事。」
小金在天還沒亮時,就背上自己用慣的桐木藥箱出了家門了。
行走在秋城的街道上。路上人們閒聊的聲音不絕於耳,越接近自己的目的地,聽見的傳聞也與自己這天出診的菊地家越是相關……儘管在那些傳聞中,與自己的病人有著較大關連的也只有那幾則而已。
純粹看熱鬧的、好奇的,也有說著風涼話的,甚至是加油添醋的。
但除此之外也有大量蘊含著憐憫、惋惜、哀嘆與同情的話語聲。縱使說著那些話的人並不在自己經過的路徑上,正因為正是金木樨滿滿盛開的時候,透過遍布城中的橘金花朵──無論是想聽的,還是不忍心去聽的,全秋城的話語還是會自然而然地傳入耳中。
花朵還沒盛開時還好,但一旦到了每年的花期,就算摀住耳朵也沒用。無論摀得再緊,「聲音」還是會在心中紛紛亂亂、毫不間斷一陣一陣的直襲而來。
雖然小金一開始還樂觀的想著「這樣就不用每天到神社去了」覺得很方便,日子久了,還是會發現其中的麻煩之處。
於是像現在這種情況,想在這眾多情緒與話語中稍微喘息片刻時,小金通常會找些與出診毫無關係的事來轉移注意力。就像是現在,明明是要前往菊地家,卻時不時東張西望的,比起出診的醫生,這時反倒更像是遠道前來,好奇地到處探尋著秋城秘景的旅行者。
儘管那些已經都是小金看了許多年的風景了──
每到了這個季節,散布在這整座城中那幾百棵的金木樨總是會接二連三地大片綻放,再搭配上結穗豐收的田野,如果從臨近的山頭看來,秋城就像是被橘金色的霧靄籠罩著一般。
而對生活在這座城中的居民們來說,金木樨的花瓣每當微風吹過時那宛如金色的雨點一般在城中各處灑下的景象,更是秋城城邦守護神從很久以前直到現在都持續地賜下祝福,從禍亂和瘟疫中保護著這座城的象徵。
那一樹又一樹的金木樨,無論遠方是否燃起了戰火,無論在這麼多年以來城中迎來又送走了多少新舊面孔,今年也是生意盎然地盛開著。
而在高大的金木樨樹之下,紅磚的道路沿著起起伏伏的地面鋪起,向著四面八方延伸到了秋城的各處。
雖然當初改建完成後還有點看不習慣,如今走在路上的小金卻開始慶幸起當時的決定,至少背著藥箱走在路上時不用再擔心會踩到什麼坑洞而不小心大跌一跤,也不用再擔心雨天時會因為波道地面泥濘而頻頻滑倒。
還有啊還有啊,紅磚路與盛開的金木樨搭配起來也的確沒什麼違和感。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小金總感覺城中的氛圍自從紅磚路建起後就漸漸變得溫和起來了,後來想想──
畢竟不用再因為坑坑洞洞的路面而受罪,還有很多麻煩事隨著紅磚路的出現一起消失了嘛。
又或者是因為總是看著暖色調的風景,連帶的就連心也跟著溫暖起來了呢?就像是現在,光是在出診途中沿路看著那樣的景色,就感覺內心所有的不滿和憤怒都一掃而空了呢……才怪。
果然還是有點生氣!
說到這個,小金完全記起來了,以前當自己跌得一身狼狽地回到家後發生的那些事──
第一次時那個人還會一臉緊張的跑過來問自己是怎麼了、有沒有哪裡會痛、要我抱你進去嗎之類的問題。但是,一旦弄清楚情況時、一旦弄清楚情況時──
第二次、第三次時那個人雖然還是會遞來毛巾,也會幫自己解下背著的藥箱,一面幫自己包紮著傷口時,口中冒出的話卻已經變成了玩笑和消遣。
……但卻在說著「今天也跌得這麼慘?下次需要我護送妳巡診嗎」那樣的話的同時,那個人,也悄悄聯絡著城中的居民們準備紅磚路的材料。
接著,在自己反應過來即將發生什麼事之前,不過幾天的時間,城裡的改建工程就已經結束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號召力和行動力,有時又是快速又準確的決斷力,但想想又很正常,畢竟那個人過去可是──
「那座山的半山腰有個由眾多來自各地的非人和穢多聚集而成的部落啊。」
──畢竟那個人過去可是集結起眾多流離失所的「非人」和「穢多」,帶領著他們建立了那樣的部落,並且在漫長的時間中都一直一心一意地「保護」著部落居民們的……「荒神」啊。
但是那個人「荒神」的名諱,目前已經幾乎被人們遺忘了。
曾經被來自各地的非人和穢多信奉著的荒神,現在也變成了只在狂言師或說書人口中的一部份鄉野奇譚中被提及的存在了。而且被提及的不外乎是「戰力強大」、「驍勇善戰」以及「擅長冶鐵鍛造武器」這幾點……有時甚至還會加上「會作祟」、「會抓活祭品」之類的要素。
「聽起來過去的我完全變成邪神了。就算當時威脅到這座城,我應該也沒做得這麼過份吧?」
那似乎是那個人聽完後發表過最長的一次心得。
而且當時還是等到兩人回到家後,以雙手抱胸的動作、以有點不悅的表情和語調說出的。如果那一天自己真的傻傻的回應了「沒錯,你之前在我們心中就是那麼可怕的存在」的話,說不定就會真的發展成什麼「家暴」事件了吧?
她當然沒說。
但除此之外,根據小金的觀察,那個人似乎也沒有特別要現身澄清一下的意思。有時候反倒會混入人群中和人們一起興緻勃勃的聽著,有時看表情又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光憑著這些表現,還真讓人分不清那個人到底是喜歡還是厭惡這類的故事──
她自己也有一次已經做好了即使破壞自己形象都要幫那個人澄清的心理準備。找了個好日子,連衣服都換好了,正準備要以秋城城邦守護神的身份現身在人們面前時,卻被那個人攔了下來,說是怕會對自己造成不好的影響。也趁著那次機會,她直接問了那個人的看法,卻在那個人愣了一會後,得到了這樣的答案:「會越聽越入迷。」
「越聽越入迷?所以……其實算是喜歡這類故事的嗎?」
那個人笑了。
「不,有時候還是會不喜歡、不高興,只是……該怎麼說,越聽會越覺得其實是別人的故事,就能當成是一般的怪談聽下去。」
都在一起生活了那麼久,小金知道那個人其實不太會隱藏或偽裝自己的情緒和感受。
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就是不高興,反之臉上帶著笑容時,心裡也一定是愉快的,在那個人身上不會有即使悲傷痛苦卻還是強顏歡笑的事情發生。
所以當那個人說出那段話時,看著那樣的笑容,小金心裡則是一面嘀咕著「結果被說成那樣到頭來還是沒關係啊」,一面放下心來。
當事人都不太在意了,這件事到這裡也就暫時算了。
然而從此以後,摸清了那個人想法的小金,有時也會就著這件事對對方開些小小的玩笑──畢竟也是難得能有像這樣「反擊」的機會。
就像是在不久之前的某日黃昏,結束了當天的出診,背著藥箱正往家裡的方向去時,卻正好撞見那個人和人們一起津津有味地聽著「五人商隊在山中大路上神祕消失」一事衍生而出的各式怪談。而在那些怪談當中,自然而然也有著像是這種的──
「那座山的半山腰處不是有個廢棄的部落嗎?該不會是被遺留在那裡的荒神選中成為活祭品了吧?」
就算因為一天的四處奔走而疲憊不堪,但看見了那樣的情景,那句話卻還是在那個人靠過來時脫口而出:「那些人真的成為荒神的活祭品了嗎?」
……聽自己說了那樣的話卻不見怒容。
反而會因察覺自己的疲倦而接過自己背上的藥箱,和自己肩並著肩一起走上回家路的……信任著自己,才在回家路上將在意了好幾天的煩心事包括內心想法毫無保留的道出的那個人。
正是一段時間前在神使們的見證下,在小小的婚禮上和自己結為夫妻的──原荒神,夏退。
「不知道阿退那邊現在怎麼樣了……」
曾經親眼見識過對方的強大──正確來說是曾經因為對方的身手和力量吃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苦頭,小金很清楚對方是多厲害的人物。
而作為之後都要禍福與共,同甘共苦的一起努力下去的夫妻,小金也想要相信……對方說了「沒事的」,那就真的會沒事的。
但是,不只是因為對方這次前往的是最近黑影聚集的「那座山」,每次當對方為了處理妖異之事而好幾天未歸時,儘管清楚對方的能耐,小金偶爾還是會擔心起來。
然後又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不就是民間故事中「在家守候的妻子擔心晚歸丈夫」的情節嗎?暗自難為情起來。
「什麼在家守候的妻子啊……我可是、我可是很忙的,因為有只有我才能做的事,我現在能夠做到的事……」
在等待著那座山中的金木樨帶來對方消息的這段時間中,就算還是有點擔心,小金卻從來不是讓這種事絆住自己的步調。作為夫妻,她不希望那個人在外奔走時還要為了自己的事操心,而另一方面──
──正因為自己和那個人一起作為秋城的城邦守護神。
所以在那個人有事外出時,她也會盡自己所能來保護這座城和城中的人們。就算有時還是會遇上自己能力不足而束手無策的狀況,就算不是每件事都能迎來最好的結果,一直以來都是,在自己能夠做到的範圍內──努力吧、努力吧!
因為顧及路上還有其他行人而只是在內心高聲呼喊了幾句,總之也算是好好鼓勵了自己。暫時壓下不安擔憂等情緒,重新集中精神在今日的工作上,小金握緊了桐木藥箱的背帶,抬起頭:
「阿退還在努力著……我也要更加努力才行!」
走過紅磚路的街道,又在不知不覺間沿著起起伏伏的地勢爬上了坡道的頂端。
眼前其中一戶人家──菊地家的家門口,貼著寫上了「忌中」的白紙。
※ ※ ※
對於秋城的居民們來說,菊地家發生的事也不過就是生活中大大小小怪事的其中一件而已。
山裡總是有數不清的怪事發生。
舉凡被旅人常常提起的迷家、狐狸取親、山姥的黑屋或雀之宿……最常見的則是「山中神隱」──也就是有人在山中失去蹤影。原因可能只是單純的迷路失足失溫意外死亡,也可能有妖魔鬼怪神明等非人存在參與其中,總而言之,在山裡,有人消失本來就是再常見不過的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這樣的「山」的影響,沿山而築的秋城中,偶爾也會發生個幾件怪事。
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記載中,秋城中的一位因救人無數而受到眾人敬仰的醫生,就曾經在自己家門前遇見了本應該生活在黃泉鄉的黃鬼,還將那個黃鬼收為養子。
像是在五十幾年前的那場大地震後,一夕之間,原先只生長在神社境內的金木樨奇跡般地,像是擁抱著整座城般擴展成了佈滿城中各處的金木樨樹群的事……至今都還是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奇事。
其他還有,葉片上有時會浮現出像是文字又像是圖畫的鬼畫符的「無子銀杏」、夜晚時會在神社參道上列隊集結的黑白鼠群、只在滿月時現身於半空中的百妖亂舞之類的……但是,真要說起來,能夠在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中占據了較長時間的則是──「城中神隱」,也就是每年中偶爾在這座城中發生個一兩起的,人們憑空消失的事。
而且發生「城中神隱」的地點並不是在什麼偏僻的角落,舉凡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住家門口,甚至是在屋內,都曾經有人毫無來由地消失。
畢竟也是有了交情的對象,每當「山中神隱」或「城中神隱」發生時,即使感到害怕,城中還是會有一部份的居民們在向秋城守護神祈求過後,花上好幾天在山中、城中四處尋找。
有時消失的人會毫髮無傷的再次歸來,卻說不出那幾天經歷了什麼;有時廢盡心力找到的卻是那個人失去生命的屍體;有時消失的人又像是被山裡某種更厲害的「存在」完全吞噬了似的,至今就連屍體都找不到。
對於「神隱」背後的未知感到恐懼,也因為再也見不到有著交情的人而感到悲傷。與此同時,跟著情緒一起在人群中蔓延開來的,則是形形色色、帶著善意或惡意的、或真或假的傳言。
而等到神隱之事過去一段時間,人們的情緒也逐漸平復後,無論事件的結果如何,都會成為人們口中的「怪談」。
菊地家那對雙胞胎的事也是……只要再過一段時間,也會成為街談巷議間流傳著的怪談之一。
菊地家有一對還不到七歲的雙胞胎姐妹。附近的人們都知道,那是菊地夫妻期盼了好多年才終於等到的孩子。只是每每提及時,鄰居們總是會感嘆著:真可惜啊。
「明明是那麼可愛的孩子……卻好像常常生病的樣子。」
俗話說「七歲前的孩子都是神明的孩子」,所以七歲前的孩子就算死掉了,也只是還給神明而已。
即使是在秋城中,也沒辦法保證每個孩子都能夠活過七五三,好好的長大成人。然而完全出乎鄰居們意料之外的是,菊地家的雙胞胎雖然已經生過好幾次危及生命的大病,卻每一次都如有神助般平安渡過了。
活過了髮覆額的三歲,活過了始懂事的五歲,正當所有環繞在雙胞胎姐妹身邊的人看著都漸漸放下心來時──這對雙胞胎卻在即將年滿七歲,正式告別「神明的孩子」的身份之前,被「神隱」了。
在人們的傳言中,三天前雙胞胎遭遇「城中神隱」的時候,正下著雨。
一開始還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午過後雨勢卻漸漸大了起來,大到了會從半開的窗外濺到屋內的程度。
因為下雨而留在屋內的雙胞胎原先和母親一起玩著摺紙遊戲。後來覺得雨勢太大的菊地夫人短暫的起了身,關上房間窗戶也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轉過身去時,自己心愛的兩個女兒──已從房間內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也沒有聽見紙門被拉開或闔上的聲音,更連孩子被帶走時可能發出的驚叫聲或說話聲都沒有。
留在雙胞胎原先所在的位置上的只有兩條才摺到一半的紙魚。拾起了兩條紙魚放在手中的菊地夫人,或許也是出於母女連心的感應,就那麼往上一看──
只見上方的天花板上開出了一條勉強能夠讓小孩通過的縫隙,但那卻是人類不借助任何工具的話就無法觸及的高度……直到那時,菊地夫人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也才開始驚慌失措起來。
「我的女兒……我的兩個女兒,遇上『神隱』了啊!」
之後明明知道雙胞胎可能已經凶多吉少,人們還是陪伴著菊地夫妻一同在城中四處尋找著消失的孩子們。找沒多久又從由山中歸來的獵師們口中得到了新的消息:他們在追蹤獵物途中曾經看見過菊地家的雙胞胎和某人手牽著手,一起走在山路上。
當眾人問起那個「某人」的長相時,每名獵師都露出迷茫的表情說著「不記得了」,也說不清當時為什麼明明覺得不對勁還不追上去。但獵師們卻對那個人都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總覺得是名穿著純黑的浴衣,身形卻像紙張一樣單薄的男子,走在山路上時輕飄飄的樣子,就像是……紙紮人似的。
「紙紮人,那不是傳說中帶人前往黃泉鄉的……閻王的使者之一嗎?」
在場的眾人聽到這個消息後都面面相覷,本來膽子大一點的,想到這裡也害怕了起來。然而最終人們還是依循著這條消息,在向秋城守護神祈求過之後,改為上山搜尋。
沿著山路喊著雙胞胎的名字,找起了所有以「人」的能力能夠到達的地方,就那樣持續了──不到半天的時間。
菊地家雙胞胎在被「神隱」了的第二天正午,在山裡被人們找到了。
兩個孩子躺在彼岸花的花叢中,像是不想被分開一般牽著彼此的手,看起來彷彿只是沉沉的睡著了。當眾人靠近時,才發現其中一個孩子已經沒有了呼吸,也沒有了體溫。
也和眾人一起上山的菊地夫妻不可能在第一時間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其中一個孩子已經死去了。
但在當時卻還是以極為溫柔的動作抱起了這對姐妹,在兩人耳邊安撫著一般喃喃自語著「回家了,回家了,我們要回家了喔」──至此,菊地家雙胞胎遭遇「城中神隱」之事,也應該算是告一段落了。
死去的孩子是雙胞胎中的姐姐。
妹妹則是毫髮無傷的回來了……卻從被發現時開始,無論旁人怎麼呼喚,都還沒有醒來過。
※ ※ ※
「小金姐姐,妳看妳看,我們都有好好的吃藥喔!」
和庭院裡的菊地夫妻示意過後,小金就沿著緣廊走向了雙胞胎的房間。拉開紙門的那一瞬間,總覺得又會聽見雙胞胎的笑鬧聲──以前也一直是這樣,原先在房間裡高高興興地玩耍著的孩子們,察覺到自己的到來時又會一起停下動作,你一言我一語地……向自己誇耀著:
「上次的藥很苦,可是我們都有好好的喝完喔。」
「嗯,這一次絕對沒有再偷偷倒到院子裡,有好好喝完喔。」
──原來之前曾經倒到庭院裡去啊,難怪自己總有一段時間感覺藥似乎沒什麼效果,還以為是自己配錯藥或拿錯藥包……
「小金姐姐,我們這次有乖乖的把藥喝下去喔。」
「沒有再含在嘴巴裡再偷偷的吐掉,我們這樣是乖孩子了嗎?」
──但是不久前自己才從菊地夫人那裡聽說了雙胞胎只要到了吃藥的時間就會自動和人玩起「捉迷藏」……這樣的行為無論怎麼看都離「乖孩子」還有一段距離吧?
可是每次看見雙胞胎閃亮起來的雙眼,就又變得什麼嚴厲的話都說不出口了。有時反而還會有點自欺欺人的安慰著自己:至少她們也很努力的把藥喝下去了嘛,至少她們也很努力的試著要當個乖孩子了嘛。一切都是為了──
當然是為了……她帶來的木箱裡裝著的那些玩具。不過小金一開始也沒想到這招的效用會這麼好,明明只是自己在某天的晚餐後突然想到,還和那時還沒和自己結為夫妻的夏退討論起的方法。小金甚至到現在都還記得──
「『點心作戰』現在已經沒有用了,要再想想新的方法才行。而且那麼甜的東西吃多了也對身體不太好──」
記得夏退當時似乎是邊聽她那麼說著,邊緊盯著她手上一個接一個換過的和菓子,若有所思的樣子。
「小孩子喜歡的東西,好吃的和好玩的、有趣的……對了!我想到了,阿退,如果說是……很新奇的玩具,只要好好吃藥的話下次就讓她們玩個一段時間的……『玩具作戰』呢?」
然後她記得也就是在自己說出那段話之後,夏退就直接伸手把自己面前的點心盒移走「沒收」了。卻在拉開紙門離開客廳前,還是回過頭笑著說了一句:「我明天會去問問看。」
「問……什麼?」
「不是需要新奇的玩具嗎?我們認識的人中不是有個人正好能做出那樣的東西嗎?」
夏退指的那個人,是小金也曾經有過幾面之緣的一位姓「栗原」的機關人偶師。
五十幾年前,經其之手做出的人偶就已經達到能以假亂真的程度。如今上了年紀後,手藝不但沒有退步,甚至還能夠讓機關人偶像活著一般的行動,也因此被秋城的居民們稱為「活人偶的栗原」。只是小金沒有想到,不只是人偶,那位機關人偶師就連製作動物造型的木偶都是這麼的……栩栩如生。
也不知道內部配製了什麼樣的機關,一旦轉動了發條之後,木製的小貓、小狗、兔子和猴子都像是有了生命似的,其中的那隻木鳥甚至還能在室內飛行盤旋,還能夠停在人的手上或肩膀上。
在讓雙胞胎看過之前,小金自己對著夏退帶回來的成品已經是愛不釋手了。雙胞胎更是從第一次就玩瘋了,從此之後也終於開始願意好好的喝藥了。只是,明明是好事的,小金偶爾還是會感到愧疚:畢竟每次都帶著雙胞胎討厭的、抗拒的東西來造訪,總有一種自己成了那些鄉野奇譚中的「邪神」角色的錯覺──
「和阿退差不多的存在啊……」
過去看見因為不想喝藥而哭鬧不休的雙胞胎時,小金也更是時常覺得不忍心。但是心裡卻一直是明白的,如果某一天自己真的不再造訪菊地家的話,事情大概會變成什麼樣子。
因為小金……看見了黃泉鄉的使者。
※ ※ ※
小金其實早在雙胞胎出生時,就在雙胞胎的周遭看見一身黑衣的黃泉鄉使者了。
長得就像個五官扁平的紙紮人。沒有要遮掩或躲藏的意思,但無論小金和祂說了多少話都不曾回應過一次,只是至始至終都面無表情地、定定凝視著雙胞胎。
……但小金就算沒有得到回應,也能夠大致瞭解祂的意思。
畢竟兩個孩子的心臟在出生時就有了缺陷,隨時都有可能停止跳動。又看著準備將兩個孩子帶往黃泉鄉的紙紮人,那時的小金──其實已經做好了雙胞胎在三天內就會死去的心理準備。
經歷過許許多多次的天災人禍,都在秋城中當了那麼久的秋城守護神了,小金對於生老病死之事早就習以為常,也知道在這個世間就是有很多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說出「沒辦法呀」的緣由。
然而正因為同時也作為「醫生」,直到病人臨終的那一刻,她還是會盡力試著挽救。
於是她讓雙胞胎喝下了自己配製的漢方藥。
不知道是出於藥的作用,或是還有其他原因,雙胞胎活過了那三天──更是一直活過了三歲、五歲,活到了現在,但黃泉鄉的使者卻始終一直留在雙胞胎的身邊,讓人沒辦法安心。
在這段時間中除了最開始的藥方之外,她也開始藉由其他的藥方一點一點的幫兩個孩子調理身體,也曾經發生過好幾次雙胞胎不想喝藥而偷偷把藥倒了或藏起來的事……
──那個時候如果不是自己的神使們跑去告訴了自己的話,真的會出大問題的啊!
在鄰居們的傳聞中,菊地家的雙胞胎雖然已經生過好幾次危及生命的大病,卻每一次都如有神助般平安渡過了……說起來也的確是「神明」的「幫助」。
不過想起來,每次都是在深夜中呢。小金也總是在收到神使們的通知後,也顧不及會不會吵醒在另一個房間中的夏退,急急忙忙的收了東西就過去了。
有時半夜中這麼一去就在菊地家留到了天明時分。有時夏退也會和她一起前往菊地家,儘管什麼都沒辦法做,原先看到雙胞胎的狀況而變得慌張的小金,卻會因為對方陪在一旁而漸漸冷靜下來。
「不知道阿退回來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畢竟那也算是我們一直認真看顧到現在的病人呀……卻被黃泉鄉的使者帶走了,變成了……被『神隱』的對象。」
小金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
如果有人試著仔細追究的話,會發現其實過去每個在秋城中遭遇到「神隱」的人都是同樣的狀況。都是小金在發現黃泉鄉使者的出現後,還是堅持照顧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病人,都在極為平常的一天中毫無預兆地在轉眼之間消失──
能夠做到那種事的一直都只有非人的妖魔鬼怪而已。可是這一帶的妖怪都被他們告知過,要是在這座城裡做出那種事的話,會被她拎著刀沿街來來回回地追砍,也會被夏退當作鍛刀試刀練刀的材料……所以對人類帶著惡意的妖怪也不敢隨意靠近秋城。
在這樣的前提下,還能夠做出那種事的──也只剩下那些在這座城中來去自如的黃泉鄉使者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告誡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試著挽救的她,讓她認清生者在這世間面對死亡時的無常與無力,每一次把人「帶走」造成「城中神隱」的時間,幾乎都是在小金幫著病人渡過了危險期、認為對方的身體已經沒什麼大礙之後;就算後來終於找回了被「城中神隱」的人,也往往都已經死去。
然而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中,隨著「城中神隱」每年發生,小金從最初的無力無奈,到隱隱約約中產生了錯覺……閻王和黃泉鄉似乎並非是完全不近人情的存在。
雖然也可能是她多想了,不過──
──每次被找回來的人身體都很完整,看起來也都像是只是安詳的睡著了。
──有時被找回來的人胸前還會放上像是在弔唁的花束。
還有,像是這次明明兩個孩子都遇上了「城中神隱」,其中一個孩子卻活了下來,直到被人們找到……接觸得越多卻越無法看出黃泉鄉那方的用意,小金自己也試著猜想過,最後只是弄得自己腦中亂糟糟的。既然如此,小金乾脆也不再想那麼多了:
「我啊,反正再怎麼想也不可能想出來嘛,還不如來做點只有我才能做的事,我現在能夠做到的事……」
※ ※ ※
拉開紙門的那一瞬間,映入小金眼中的,是占據在雙胞胎的房間中的大量黑影。
大概是雙胞胎還留在山中的時候被攀附上的。這也就是,導致雙胞胎中的妹妹無法醒來的原因。
小金今天「出診」來到菊地家就是為了要「祓除」這些黑影。今日裝在身後的藥箱中的,並不是過去帶來菊地家的藥材藥包或針灸道具──而是一把組裝式的大刀。
那是在教她刀術的途中,夏退臨時起意為她造出的薙刀。
像這樣對著黑影,一個人把薙刀一件一件地組裝好,就算夫妻倆身在不同的地方,腦中還是不由自主地響起了對方教導自己時,因為下意識壓低而變得比平時嚴肅許多的說話聲──
「對付必須除去、驅逐的對象時,要更加的鋒利。動作也要更加快速,更加專心一意,更加流暢才行。」
同時傳入耳中的,還有從那一團一團的黑影中傳出的,像是說話又像是哭泣一般的聲音。畢竟也不是第一次遭遇黑影了,小金很輕易的就能夠分辨那些聲音中蘊含的情緒……
被一個人留在山中的孤獨感及對於家鄉的思念;被殺害時的不甘心、憤怒與怨恨。在山中迷失了方向的恐懼;飢寒交錯又動彈不得時那種知道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的絕望感。
以及,在人生結束的前一刻,想要活下去,卻又因為這個世間那些讓人不由自主地說出「沒辦法呀」的緣由而無法活下去的「執著」。
在那些黑影中,大概有半數以上都是那些無法平安歸來的秋城居民,在生命最後留下的痕跡吧?這麼一想時,小金就變得有點不忍心將那些黑影祓除了……但也只是有一點而已。
不只是因為作為秋城的城邦守護神,更是因為自己曾經聽夏退敘述過,也在更早之前見過聚集的黑影侵蝕夏退的部落的情景──
「對不起,再見了。」
小金一手拎著薙刀,一面在開始斬除前,向整個房間的黑影好好的行了禮。也算是身為保護者的自己對於那些被留在山中,好不容易才能藉由這種方式回到這座城來和自己見面的熟人們的最後道別:
「我的動作會快一點的,不會讓你們覺得很痛的。」
──被大量的黑影攀附上的話,小至個人、大至整個聚落甚至整座城,什麼糟糕事都有可能發生。
正是因為知曉黑影聚集的後果,為了避免未來可能的慘況發生,各座城邦、各地聚落的守護者大多都會在情況還沒一發不可收拾前就先做出應對,小金自己當然也不例外。
──黑影,必須斬除才行。
再次直起身,提著薙刀擺出攻擊的架勢時,刀刃上也附上了淡淡的金色神光。那是小金自己所擁有的「祓除」能力,也是在附近山中尚未歸來的夏退,和自己一起迎戰的象徵。
「那麼開始吧!」
※ ※ ※
「你不是說你妻子的刀術很差嗎?」
對於身邊的鬼族畫師的詢問,夏退是一面帶著讚賞的神情望著不遠處正揮舞著薙刀練習刀術的妻子,一面笑著回應的:
「是啊,在我看來……真的很差,還是有很多破綻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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