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以前沒寫完的短文延伸而來的故事。不過當時的我是這個想法嗎……算了。
 
※井中童子的真實身份,在設定上是「水子」。
 
 
 
 
井中童子
 
 
    我是井中童子。
 
    ……已經記不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了,打從有意識以來就身在這口深井之中,抬頭所見也只有小小的一方天地,要嘛是藍天白雲,要嘛就是數也數不盡的滿天星子,只是全部都隔著一層水面變得飄飄忽忽朦朦朧朧的。就算想試著探出水面去觀望,無論是手或腳觸到的依舊是光滑的井壁,四肢擺動了無論多久似乎沒有絲毫上升的跡象,於是我了解了──
 
    我一定是,早就忘記了上浮的方法。
 
    刻劃在骨子裡的本能早就隨著「轉化」的過程被逐步抹去,在察覺前業已沉入井底,不可思議的是,在吐出最後一口空氣的同時,縱然是身處在幽暗的井裡,心情反而愈發的輕鬆起來。
 
    我是不是永遠都沒辦法離開這口井了呢?縱使意識到了這件事,在難過的同時也有種如釋重負感,彷彿從一開始就應該待在水中。
 
    這種在水中靜靜蜷曲著身體的感覺與殘存記憶中的片段漸漸重合在一起……自己在出生之前似乎也是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像是等待著什麼般閉著雙眼,泡在溫暖的水裡,或是不時稍稍揮動四肢,就像是在那溫暖的池中游泳著。
 
    就像是「魚」一般。
 
    身在這口深井中的我,於是在不知不覺間就起了這樣的念想:我,就像是──在不久之後的將來,要化身成「魚」一般。
 
※  ※  ※
 
    「你啊,在這深井之下又有什麼可看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安安靜靜的待在井中過了多久的時間,但在那某一日中,卻突然聽到了這樣的聲音。隔著水面傳來的說話聲有些含糊不清,但並不至於防礙到我聽懂話中的意思,還有……那是個女孩子的聲音。
 
    「在這口井裡明明什麼都沒有,不是嗎?雖然井水有點混濁,不過還能夠勉強看到吧?」
 
    那個女孩子的聲音,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感覺像水一樣乾淨純粹,說著那些話時卻像是嘲笑著什麼似的。
 
    「在這口井的井底只有一大攤的汙泥,還有一大堆的小石子而已呀,根本就沒有您期待著的那種東西,根本就什麼都沒有喔。」
 
    聲音漸行漸遠,在我還來不及回應前業已離去。
 
    不是的,在這井裡怎麼會什麼都沒有呢?只是我也是從忘記了上浮的方法那時起,又再過了一段時間後,直至全身皮肉都化為井底的汙泥,全身骨骸都化為井中的小石子時,那嶄新的風景才在我面前攤展開來。
 
    在這深井之下又有什麼可看的呢?但是即使抬頭所見只能獲得小小的模糊的一方天地,只要習慣了四周的黑暗後,就能夠看見那些斑爛的事物。只要俯下身來一看,一定就會明白了。
 
    但對於那些事物的由來,我也僅僅只能在這井底,想像著。
 
    無論是川河,是溪湖,又或是大海,各處的水域何嘗不是藉由「倒影」的方式在記錄著所經過所映照著的一切呢?那些「倒影」興許是隨著地下河流被帶到了、匯集到了這口井中吧?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以「魚」的樣子出現在這井水中……
 
    方才從我身邊掠過的,那是──三葉和金和蘭壽。
 
    還有──櫻柳出目金和櫻東錦。
 
    然後是朱文金、雅錦、丹頂、櫻錦、玉黃金……全部都是金魚的名字。好奇怪,我到底為什麼會知道呢?僅僅只是對上視線一瞬間,名字自然而然的就出現在腦海中。
 
    那會是因為我正在化身為「魚」,成為祂們的「同類」嗎?
 
    總而言之我一直看著那樣的風景,數也數不清的金魚身上帶著不同深淺的紅白金橘黑在井水中悠游著。斑爛的魚身發出淡淡的光暈,聚集得多時,不只是周遭的水流,甚至連整個井底都會被染上各式繽紛的顏色。
 
    此處就宛如是在巨大的金魚缽中似的。
 
    又像是神境,像是小小的世間──尤其是當井外的天氣好一點時,日光透過井水照射在魚鱗上時,也會將那之上記錄著的……外頭的這世間的一切反射在井壁上。
 
    隨著魚群游動而飄移不定,有如萬華鏡一般。
 
    例如說在山腳下某戶人家的水缸邊,為了和山裡貉子間一個模模糊糊的約定而一直瞞著所有人練習著龍笛的青年;例如說總是矗立在溪邊,從古至今隨時舉著出鞘長刀,保護著自己的山不受侵犯的山神武士。
 
    例如說來到山裡伐木或採山菜甚至只是旅經,卻不幸遭遇到山洪爆發而從此留佇山中的那些人們;例如說為了摘採岩縫中的花朵而不幸落入海中的少年、一面祈禱著一面等待少年歸來的家人,以及海底的古老溫柔的龍神。
 
    ……例如說在某個被大片金黃的銀杏林所環繞著的大潭邊盡情比試著,不知不覺間也結下了深厚緣份,一紅一黑的鬥魚山主和水獺。
 
※  ※  ※
 
    雖然「倒影」中並不會傳來聲音,光靠著嘴型,我仍然可以想像得出打得筋疲力盡躺在潭邊的草地上,一同仰望著那片藍到不可思議的天空,休息著的鬥魚山主和水獺,兩個妖怪間的對話:
 
    「因為沒有得到回應,所以……我只好再問一次了,能讓我留在這個地方嗎?」
 
    大把大把的銀杏葉,漫天紛飛。
 
    「不用改變也沒關係,警戒心和敵意之類的,如果放不下的話,就維持著也沒關係了,因為那就是你的存在方式啊。雖然有時可能會有點困擾,但是想要打架的話,只要先說過一聲我一定會奉陪的,我也很喜歡那種……用盡全力,和同樣強大的人好好打一場的感覺。」
 
    「無論多少次,都真的很有趣,真的很讓人興奮。」
 
    說出這段話的水獺似乎是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才得到那躺在身邊另一方的回應的。
 
    但儘管當事人看不見,潭水的「倒影」倒是全都記錄了下來,包括翻過身去背對著水獺的鬥魚山主那不由自主地上揚的嘴角,以及內心明明很高興、被小小的感動了,卻又嘴硬不承認的祂憋出的那句:
 
    「如果你那麼希望的話,我是可以考慮一下啦……話說你的名字,是叫『黑川』嗎?」
 
    「是啊。我記得也在每次打架前提了不少次啊,直到現在才記起來嗎?我可是從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就記得你的名字了啊……七岐。」
 
    一同做著喜歡的事,笑笑鬧鬧的,彷彿是真正的友人一般。
 
※  ※  ※
 
    無論是山中的妖物魔物非人精怪,是各司其職或僅僅只是從心所欲做著事的各路神明。
 
    是早就不該留在這世間卻仍存有執念的死者亡靈,是來自黃泉鄉的「鬼」之一族,是原先作為「人」卻因為各種各樣的苦痛與執著而捨棄了人心化身為「鬼」的。
 
    在這世間各處來來去去的每一個人、被眷養的或生而自由的各式飛禽走獸……無論是廣闊的樹海山景,溝渠流通的稻田,鄰近溪河的人里、物怪之里,龐然大物沉睡著的深海之間──
 
    我在那當中看見的所有人物、所有的事物,全都閃閃發光。
 
    我在這口深井之中,一直看著那樣的世間萬物。
 
    也數不清「倒影」中的四季風物變換了多少次,日景、夜景、雨景、春景、楓紅之景、落雪之景……明明看起來似乎簡簡單單就能觸及,試過後卻發現毫無碰觸方法的那些景色,隨著魚群游動而飄移不定,也稍縱即逝。
 
    我卻一直記在心裡。
 
    然後……正因為早就忘記了上浮的方法,也大概永遠都沒辦法離開這口井了,我於是在不知不覺中自行領悟了:這樣其實也不錯,至少在自身的皮肉骨骸都溶入井水中消失殆盡後,還具備著「看見」的能力、還能夠如同親身參與那每一件事……甚至後來,我發現自己對某些事還能造成實際上的改變。
 
    直到那時,我才發現身處於深井之中的我,透過這些「倒影」,也像是同時身處於這個世間的各處似的。
 
    ……而除此之外,內心隨著時間過去而增加的不在意感以及超脫感,也漸漸讓我喪失了對「生」的執著。
 
    或者該說是……我並不記得自己真正「活著」時的事了,但卻總覺得現在的自己比起那個時候看得還要更透徹,也還要過得更自在自在。既然如此,我又為什麼要對「活下去」、對「生」這件事感到執著呢?
 
※  ※  ※
 
    我在這口深井之中,也在這大千世間的所有水域之中,見證著水中或水域周遭發生的一切。
 
    ──無論是喪子的金魚夫人和那棟充滿了形形色色金魚的大宅,還是為了尋找友人而第一次遠行的鬥魚山主那小小的旅程。
 
    ──被捲入洪災的水獺因緣際會地來到了海中龍宮,還體驗了所謂的「龍宮一日人間一年」的事,還是居住在河川中的人魚每一日每一日都到村落去兜售紅蠟燭的前因後果。
 
    還有、還有、還有……水域發生的故事數也數不清。
 
    就算已經沒有了真正的眼睛,閃閃發亮的這一切也會一直透過「倒影」映照在心裡。
 
    身處在深井之中也在廣闊的世間之中,沒有了實際的身體,只有能夠看盡水域之事的意識的我;在不久之後的將來,就要完全化身成「魚」的我,會一直、一直看顧著這些水域中發生的事的。
 
    ──就像是,那些被人們稱呼為「神明」的存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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