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祈求台灣平安的祭品，拜託了。

雨遮日

    「要是能真的能如被一刀兩斷後都還能活下去的『蠑螈』一般不死就好了。」

※  ※  ※

    很久很久以前──

    偶然造訪了那處古城遺址的僧人塵外，為了參透佛法的奧義而在古城遺址中的木屋中住了下來。

    白日時鮮有人造訪的此處，每每當夜幕低沉時又是另一番景象。

    從逢魔時分就開始隱隱約約響起的男女老少喧嘩聲以及規律的太鼓聲，昭示了被人們遺棄的該處已經被妖魔鬼怪肆意佔據了的事。

    但由於除了有些吵鬧之外妖怪從不主動靠近木屋，再加上塵外漸漸練就了在一片嘈雜中沉心靜氣、專心致意的本事，雙方暫且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直至某一天夜裡──

    塵外正研讀著古籍時，忽地因為聽見了不同於以往的聲音抬起頭，才發現自己被一大群武士包圍了。

    彷彿才從地獄般的戰場上歸來的武士們，每一位都衣衫襤褸並受了很嚴重的傷。領頭的武士即使乍看之下臉上帶著滿滿的不信任與敵意，但當其開口時，塵外還是從對方的話語中捕捉到了那麼一絲──

    ──深陷於人生八苦造就的罣礙中，甚至已經沉淪至地獄之底的受難者，對著天際垂下的一條蜘蛛絲拋出的哀求。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裡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我們……又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塵外環顧了屋內每位武士的傷處一遍……人缺了手臂或腿尚能活著，少了一隻眼睛或肚皮腸流的也還能解釋為包紮及時，可是少了半顆頭的、甚至是脖子以上空空如也的，再怎麼說都不可能是活著的人了。

    果不其然，塵外發現了武士們的身下都沒有影子、仔細去看甚至還能透過祂們的身軀望見後方擺設的事。儘管並未如傳說怪談中一般伴隨著鬼火墓火一起現身，武士們「幽靈」的身份卻已經無庸置疑。

    察覺到這件事、捕捉到話中那一絲哀求的塵外眼神瞬間變得悲憫起來，卻因不夠了解前因後果而僅能不發一語。

    過了一段時間，臨近天亮的時候，遲遲等不到塵外回應的武士們帶著戒備又迷茫的神情，一個接著一個的消失了。

    而僅僅只因為這一夜的相逢，就將武士們的神情表現記到了心裡，結下意外之緣的塵外──為了弄懂武士們的來歷，來到這裡之後第一次主動的去接觸了可能知道些什麼的妖怪們。

    或許也該慶幸住在那裡的都是對人類尚且懷著善意，願意接觸人的因緣生滅之餘也見證過這座古城的歷史的妖怪，塵外從祂們口中得知了──那些和他結下意外之緣的都是因為戰死而死在這座城裡的人的事。

    在生前有了覺悟，為了保護這座城而拾起刀劍投入戰爭……但即使有了「欣然花落」的決心，瀕死之際卻仍會意識到自己其實「還不想就這麼死去」。

    如此強烈的執念束縛了瀕死的武士們的靈魂，讓祂們在死後也無法前往黃泉鄉好好休息，成了滯留人世間的幽靈。而在白日時，武士們的幽靈更因為「不死」的祈願而化為「蠑螈」的姿態待在屋外庭院中的古井底。

    當塵外為了求證來到古井邊，從井口俯身往下方黑暗中看去時──真如妖怪們所說的，看見了數不清的赤腹蠑螈擠在井底艱難蠕動著，彷彿「地獄」一般的光景。

    看了那副景象、憐惜祂們的痛苦的塵外，為了讓化為「蠑螈」的武士們能不再為生前的紛爭執著所苦，能夠從痛苦中解脫並就此安息，於是坐在井口旁唸了足足七天七夜的經文。

    而等到第八天的早晨來臨時，正唸著經的塵外毫無預警地看見井中出現了一道光芒。塵外連忙往井中一看……只見原先滿滿地佔據了整個底部的蠑螈都已經變回了人形。

    並非是在那一夜中所見的破敗殘缺，每一位武士都變回了生前肢體完整意氣風發的樣子，臉上也不見了當時的不信任與敵意，表情變得十分祥和。

    「托您之福，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

    領頭的武士笑著向塵外道了謝，並告訴塵外，祂們感覺到能帶領祂們前往黃泉鄉的使者已經在來這裡的路上了，接著祂們只要順著從井中延伸出來的光流一路走下去，直到與使者會合就好了。

    聞言，塵外也為了這些和自己有了短暫緣分，曾經深陷地獄如今卻終得解脫的武士們感到高興。

    他雙手合十、誠心地行了禮，對這些曾經為了保護重要之人與重要之地拼上性命活到最後一刻的人獻出最大的敬意，抬起頭時，武士們已經三三兩兩、有說有笑地踏上光流，往位於另一邊的下一段旅程而去。

※  ※  ※

    最後從塵外面前離開的還是那位領頭的武士。

    或許身為統領者總是會比手下的人想得更多更深吧？在其他人都已經能放下生前那些糾葛的同時，那位似乎年紀輕輕就迎向了死亡的領頭武士，猛的轉過身，帶著遺憾的笑容對塵外感嘆著：

    「我們……其實並不害怕死亡，畢竟是抱著捨生取義的決心選擇了抵抗，能為這座城奮戰到最後一刻也沒有任何怨言，在雙方實力懸殊的狀況下輸掉那一戰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是──」

    「當真正直面死亡時還是會心想……要是真的能如被一刀兩斷後都還能活下去的『蠑螈』一般不死就好了。」

    隨著那一句句話音落下，塵外才終於了解了，讓祂們一度執著於「不死」而化身為「蠑螈」的並非是對死亡的恐懼。

    「畢竟要是真的能如『蠑螈』一般，無論受了多少傷都不會死去，就算斷手斷腳過了幾天後都會長回來，少了一半的身體也還能活動……那麼當時的我們是不是就能守得住這座城了？」

    「是不是當時生活在這裡的，那些對我們來說十分重要的人就都不必死了？」

    ──祂們的「不願死去」並非是出於對死亡本身的恐懼，更多的是對無法好好護住珍視之物的遺憾與悔恨。

    說完那段話，領頭的武士就像是也同時放下心中最後的執念一般，笑著搖了搖頭，隨後追隨著自己的同伴而去。

※  ※  ※

    因著那番話受到極大震撼的塵外，直到光流消失後仍舊在井邊站了許久。

    耳邊還未響起百鬼夜行那例行的吵吵鬧鬧的聲音，不要說是深夜了，離逢魔之時應該還有一大段時間，算算正應該是陽光最為燦爛的正午時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方才之事的影響，塵外總覺得視野內的一切全都陰陰暗暗的。

    而當他終於挪動腳步想回到屋裡繼續研讀經書時，不經意地向上方望去，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並非是受到自己的心境影響，純粹只是……有大一片濃重的烏雲遮起了太陽啊。

    照這個架勢看來，午後說不定會有一場傾盆大雨吧？他正這麼想著時，又忽然感覺到有什麼冰冰涼涼的液體劃過臉頰。

    那是等不及時間到就先行降下的雨點──此刻則是剛好化為了某位被這座古城遺址中的悲哀因果觸動，發下「渡世」之願的僧人流下的淚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