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男女()

 

 

牛車在一棟宅第之前停了下來。

老實說我有點失望,原先聽說是殿上人的別墅,料想應是相當富麗堂皇的才是,沒想到比起MEIKO的宅第還是遜色了不少。

也許是我太習於見到華麗的事物了吧。

「兩位這邊請。」已死的少女面帶笑容地在前方領著路。不需要門人的通報,我、MEIKO和少女直接穿門而入,踩在木板緣廊上,MEIKO走起路來幾乎沒有腳步聲,也許是她不想驚動同樣在別墅中的人類,又也許是她本來就習慣這樣了。

環繞在殘花敗葉中的別墅,因為春日逝去的緣故,已經不再擺開宴席了,現在也只有寥寥幾名僕役居於此處打理,那位殿上人大柢也不在這裡了吧。

 

穿過曲折漫長的走廊,少女佇足於一間紙門上貼滿了黃色符紙的房間前,搖著手像是很惋惜的樣子。她沒有足夠的力量去碰觸甚至毀棄門上的符紙。

但是,MEIKO只是走上前去,黑底的夏季浴衣被看不見的氣流微微吹起,左手握著小圓銅鏡的同時,白晢修長的手指也一一輕撫過那些符紙。

「這是……」少女讚嘆道。

符紙一為MEIKO觸及就失去了鎮壓的力量,原先染上的金黃的漸漸褪去,成了捲曲的枯葉子,而後掉落在地上,散成細碎的粉末。

「在我之前,有其他人到過這裡吧。」

紙門突然被無形的力量往左右兩方大開來,在我看清楚內部的情況之前,MEIKO就逕自緩步走入,絲毫不去畏懼那個有祓除能力、往紙門上貼滿符紙的修行者是否就在附近。

說的也是,MEIKO有強大的力量,區區幾名修行者還不足以對她造成威脅嘛,但是聽說MEIKO在剛成為妖怪時,也曾經被山伏追逐過一陣子就是了。

紙門之內是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空間,無論是置於一旁的金色燭台還是由技藝高超畫師繪有精緻栩栩如生鳥獸戲畫的金黑屏風,即使極盡華美卻也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顯然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被人使用了。

會造成那層灰塵的原因,大概就是和室正中央,半飄浮在空中,雙眼緊閉狀似沉睡著的女子幽靈吧。

她也正是MEIKO這一次要引渡的徬徨靈魂。

※ ※ ※

「那麼,我就先做下引渡的準備了。」MEIKO微微一笑,已死的少女點頭向她謝過之後,在她面前將紙門閤上。

現在,和室中就只剩下我、MEIKO以及飄浮著的女子幽靈了。

MEIKO在和室的一隅端坐下來,溫柔的目光專注地凝視著手中的小圓銅鏡。我本來以為MEIKO會對著銅鏡吟誦一些奇異的咒文,或是神祕的儀式。時間過了許久之後,她醫舊維持著凝視的姿態,連一根手指、散於肩上的褐色髮絲都絲毫沒有改變位置。

我開始不耐煩了。

「吶,MEIKO,妳不是說要為引渡做準備嗎?」我終於按耐不住問了,沒想到話落之後,MEIKO還是一動也不動,就算我伸著手在她眼前試探性地揮了兩下,她也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化作一株根深於泥土中無法移動也無法有所動作的櫻樹,但看她的動作,似乎正望著映在銅鏡中的某個遙遠的地方。

「妳在看什麼呢?」

我好奇地跟著往鏡中看去,依稀看見了一名年輕的男子與另一名美麗的女子相依相擁於連綿綻放一片的櫻花林之下。

這是MEIKO的力量所造就的結果嗎?

我揉揉眼睛,再往鏡中看去時,卻什麼都看不到了。

 

前兩次引渡靈魂時,MEIKO似乎也常常拿著小圓銅鏡出神地在注視著什麼,或許單單「凝視」這個動作也是除了具有力量的憂傷歌聲之外,另一個達成引渡的重要條件。當然,從這裡開始就是MEIKO的事了。

那麼,在聽見那個歌聲之前,我就先小睡一下好了,畢竟這幾天為了躲避修行者們,我都沒辦法好好休息嘛。

※ ※ ※

「妖怪……」

入睡了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雖然眼睛是閉著的,我還是能夠知道和室中的一舉一動,MEIKO的雙眼微微瞇了起來,像是藉由銅鏡所看見的景象讓她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女子的身體浮出陣陣光點,彷彿要與整間和室融為一體,一不小心就會失去存在。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本該是靜謐無聲的和室內,我聽見了怯生生的說話聲,一開始迷濛的意識不以為意,轉念一想,MEIKO並沒有開口,那剛才的聲音又是從哪裡傳來的呢?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就完全醒過來了。

那是人類的聲音,而且「他」就站在紙門外。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是從映在紙門上剪影高度看來,應該是個小孩子。

紙門本來是緊閉著的,現在卻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縫,一顆粉紅色的小皮球滾落在榻榻米上,我很快就想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生活在這裡的僕役的孩子在遊戲的過程中誤闖了被大人們視為禁忌的房間,不小心撞見了目前的狀況。

小孩子可能無法分辨妖怪與人類的差異,卻有可能從母親那裡聽見「調皮搗蛋的小孩進入不該打開的房間中,被模樣為美麗大姐姐的妖怪吃掉」的怪談故事。

小孩子害怕妖怪而不敢進到和室中來,又捨不得這顆球,所以才躲在紙門後窺視著室內。

就這樣演變成眼前的局面。

 

本來想就這樣放著不管的,前幾日旅程中的畫面突然由雜亂的記憶中浮現出,格外鮮明。擁有不同於常人能力的修行者們聚集於平安京中,要是小孩子向父母親說出了「在房間中看見了不認識的大姐姐」,父母親又向修行者們求助的話……

MEIKO的力量能應付得了那麼多的修行者嗎?到時候,我和MEIKO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想到這裡,自己似乎無法再置身事外了,我不像MEIKO或地藏他們對人類懷有特殊的感情,為了避免麻煩節外生枝,我是能夠毫不留情殺害人類的,即使面對的是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小孩。

雙手的指甲漸漸伸長了,我背靠著紙門,注意著門外人影的一舉一動,準備一有動靜就見血。緩慢的呼吸聲一直存在,門外的小孩子大概也正從小縫觀察著門內的一舉一動吧。

真的要下手嗎?殺了他之後,會不會反而招來更多蜜蜂與蝴蝶?會不會造成MEIKO必須從此離開平安京?雖說那也不關我的事就是了……在當下瞬間,我竟也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如果是一向喜愛小孩的MEIKO,會怎麼做呢?

我就這樣與紙門後的孩子對峙著,緊張感讓短暫的時間化為有如永恆般漫長,和室內這下是真正的安靜了。

直到MEIKO的歌聲驀然響起。

※ ※ ※

永き縁潰えた如月の頃

春暁に旅立つ 我が愛し君よ

 

和先前兩次相同的憂傷歌聲。

通往黃泉國度的門扉,開啟了。

三途河畔彼岸花依舊大把大把宛如血一般鮮紅地綻放著,由死者魂魄化成的螢火飛舞煞是美麗,既妖異美豔又腐敗的這幅場景,現在添上了一大片的櫻花林。

地に縛り縛られるその心を解き別れを惜しむ事なきよう

美しき華咲かせ次なる旅路へ向かう君への餞に

 

在櫻花全數綻放的樹下站著一名年輕男子,就和我在銅鏡中匆匆一瞥得來的男子是相同的樣貌。男子露出了十分溫柔,帶著欣喜的笑容,眼神彷彿正注視著某個心愛的人。

和室中本來沉睡著的女子幽靈張開雙眼,站了起來,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女子幽靈緩緩踏著鮮紅的彼岸花,向著遙遠的黃泉鄉中,那一大片與美好記憶中的存在相同的櫻花林。

兩個人都發自內心幸福的笑著。

 

残されること嘆くことも許されない私にひとつできる事

美しき華咲かせ薄紅色を涙に代えて散らせて泣こう

 

男子與女子在櫻花飄散著的樹下相擁相依,二月的櫻花在一瞬間凋零開來,取而代之的是大把大把的彼岸花,被風吹起層層飛落的場景。妖異而美麗。

門就在那一刻關上了。

 

小圓銅鏡上出現了裂痕,連同之前的已經是第三道了。MEIKO將小圓銅鏡收入袖中,輕輕捧起小皮球,彷彿正吻著似的,帶著溫柔的笑容交給門外的孩子。

「要平安長大喔。」

她似乎喃喃這麼說著。

※ ※ ※

與已死的少女道過別後,看著少女站在別墅門口露出滿足的笑容,她向著MEIKO恭敬地行了禮,接著少女就化為點點綠色的光點,與身後陰鬱的別墅化為一體。

MEIKO總是這樣注視著一切嗎?

搭乘著與來時相同的牛車經過同一片櫻林時,我從MEIKO的口中得知了幽靈少女初音未來的身份。

「她是座敷童子,因為先前的熱病死去的少女成為了這個家的守護神。因為對於別墅中持續發生的事件感到不忍心,卻又沒有能力去解決,所以才來拜託我的。」

熱病是MEIKO在好久之前第一次使用引渡能力時所遇見的事件。

「她會一直守護著這個家的每個人吧。」

「也是呀。」

反射性地應了這句話的我,忽然發現MEIKO用饒富興趣的目光注視著我,勾起別有意涵的笑容。

「流歌,妳變了喔。」

了解這句話的意思之後,我愣住了。

「我嗎?」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是妳已經開始會去思考關於他人的事了,況且妳也放過了那個孩子不是嗎?」

「我在第一次引渡時,也就是第一次與妳見面時,妳可不是會這麼做的妖怪喔。」MEIKO瞇起秀麗的雙眸,用帶著笑意的眼神望向窗外。時值盛夏,在春天時粉色一片的林子,這下都被染成了寶石般的翠綠色。

「我倒是不怎麼覺得。」

「有機會的話,我還能把那時的妳如實描述出來喔,我的記性很好,但也是這樣才傷腦筋呀。」MEIKO淡淡的說。

白色的牛拉著車不疾不徐地向著平安京中的宅第走去,路旁有拿著金色、銀色錫杖的山伏,也有神情嚴肅宛如板著臉的地藏菩薩的勸請坊主,但都像是沒看見牛車似的匆匆走過。

「夏天很快就會過去,秋天就要到來,到時候,我會有更多地方需要妳幫忙的。」MEIKO想了想,微微笑著開口,「這陣子妳就暫時先借宿在我這裡吧,如何呢?」

 

她不可能任憑自己就這樣腐朽的吧?就算再怎麼喜歡與人類混在一起,也不可能為了死去的徬徨人們放棄妖怪的身份而變回原形吧?

但是,如果是MEIKO,是黃泉櫻的話,以我對她個性的了解,她是真的會這麼做,直到存在人間的最後一刻的。

 

牛車繼續在往平安京的路上前進著,向遠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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