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第五章、男女(上)

夏季的深夜是鮮有涼風襲來的，黃泉櫻的宅第雖然透著陰冷之感，卻仍不免也顯得悶熱，大開的紙門上以紅白兩色繪上了舞動的白鶴，栩栩如生的姿態乍看之下像是要飛出來一般，卻終究不是活著的生物。

我翻了個身，正對上墨黑色的大烏鴉，這下睡意都沒了，心裡的煩躁感彷彿未熄的火炭般越燒越烈，只是火炭在夏日是不被需要的。

「好熱……」

我很快坐起身來。

目光由榻榻米上略過走廊，下到臺階，穿過雜蕪的庭院，平安京中今夜燈火通明。

MEIKO似乎一夜無眠，手中握著有兩道裂痕的小圓銅鏡，面帶微笑地凝視著我。

「平安京今夜有什麼慶典活動嗎？」雖然這麼問著，卻完全感覺不到任何熱鬧喧譁的氣氛，只有由外而內浸入不大不小的和室中的不悅與躁動不堪。MEIKO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平安京裡最近有妖怪獵捕活動，好像是為了要捕捉兩隻小狐狸罷了，卻動用了數十名的勸請坊主、山伏與行者，怎麼，妳沒聽說嗎？」

我當然沒聽說，因為我是昨天才被MEIKO由戶隱山喚來的，在路途上多多少少有注意到路旁眼神銳利的修行者們增加了，卻並未放在心上。到了今日將近正午時分才到達MEIKO的宅第。

對於要我幫什麼忙，MEIKO淡笑著不言，只是要我留宿一宿。

茶香在華麗的宅第中擴散著，據說是某位MEIKO的故友託「式」送來的心茶，味道稍淡卻能在苦中回甘，我是不太中意，但MEIKO似乎很喜歡。不論是酒或茶，MEIKO好像都很喜歡像這樣會回甘的種類。

「如果妳睡不著，就為出門準備一下吧。」MEIKO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將小圓銅鏡收入袖中，MEIKO身上穿的是清爽的夏季浴衣，黑底繡有紅色蝴蝶的紋樣，她在外頭又披上一件薄雲色有點點斑櫻的長外掛──原來是為了出門準備的。

「什麼事？」

「是請託。」

雖然與MEIKO共同參與過兩次引渡的事件，我還是想不出前幾次事件中我到底幫了什麼忙，連MEIKO是怎麼引渡徬徨靈魂的我都還莫名其妙，或許MEIKO只是要我作為一介見證嘛。

就算外面是山伏、勸請坊主奔走的危險地區，MEIKO也毫不在意。說的也是，MEIKO擁有強大到能夠只憑一把柴刀殺入守衛重重森嚴的本丸御殿，區區幾名擁有祓除力量的力量還無法對她構成多大的威脅。

「出門吧。」

「這個時候嗎？」似乎還不到丑時。

這麼說著的同時，門口響起了牛車上的鈴聲。

※　※　※

我和MEIKO兩人與一名少女共同乘坐在牛車中。

拉著牛車的是一頭雪白的牛，我記得在每年盆節時引送人世間的死者回到黃泉鄉的也是相似的牛，奇怪的是，沒有人在前方引著牛車，白牛卻徑自邁開步伐，向著某個特定的地方走著。

平安京內的喧鬧平息了些，應該是由於追捕的妖怪──MEIKO口中的小狐狸突然不見蹤影的緣故，畢竟這種事常常發生的。

不知不覺間，兩旁的景色起了變化，由一成不變的街井石牆，轉為大片大片的樹林，在樹林中隱約安著疏疏點點奢華的宅院，大柢是富人的別墅，畢竟只有那些權貴的人類，才有閒情逸志做這種事嘛。

櫻花林。

「這裡春天的時候更美，因為櫻花總是喜歡在春天時盛大的綻放嘛。放眼望去，幾乎滿樹的綠葉全為淡紅色的花所取代，連綿不絕的花海因著風的吹拂而起了浪波，浪波則向著無風的地方直襲而去。

花海之下下起了雨，那雨卻沒有一般雨的凝重，粉色的雨隨著偶然拂過枝椏間的微風跳起舞來，在空中一邊轉著圈，一邊向著未知的遠方而去。」

我拉下窗簾，將注意力放回車內。

面對面坐著的綠髮少女聽說就是這一次的請託者，長長如嫰蔥般的頭髮分別梳成了兩個小髻，少女身著綠色繡著藤花的夏季浴衣，看起來像是人類，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太一樣。

方才的那一長串櫻花宣言，就是這位面帶開朗微笑的少女脫口而出的。

「看來妳觀察得很仔細呀。」MEIKO掩嘴笑著，秀麗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眼。

「因為我很喜歡櫻花喔。」綠髮少女笑著回答，接著轉向我打了招呼，「妳好，初次見面，我是初音未來。」

有著人類形體的這名少女身上籠罩著淡淡的青光，不是像我和MEIKO見過的地藏KAITO、八条主神威樂步那樣的金色神光，比較偏向黃泉國度那裡人們的幽光，真要說的話，也很像之前被MEIKO引渡過的靈魂之光。

是了。

「初次見面，我是戶隱紅葉，名字是巡音流歌。」

面前的少女已經死去了。

夏日的夜晚總是會發生許多光怪陸離的故事，人們在家中熟睡著的同時，一定沒想到經過家門前的牛車上，竟然坐著兩名妖怪以及一名已經死去的少女。

「我七歲的時候離開家，就再也沒有回去了。主人家對我很好，我雖然已經記不得母親的臉了，卻記得主人家裡的每一張臉，一直都沒有忘記。」

當MEIKO問起少女有關於今夜的請託時，和地藏那時一樣，少女並沒有直接說明來意，而是先說起了假假真真的故事。

不知道和那時地藏一樣，是親自目睹發生的故事，或是只是從他人那裡聽來的？

「初春時我去拜訪過，可是兩位似乎出遠門了。」

那是當然的，因為那個時候我和MEIKO在比叡山嘛。

曾經有一株被淡紅色的花海與粉色的雨所圍繞著，具有祓除能力的千年櫻花樹座落在這裡。

這裡是古時人們進入平安京的必經之地。當人們每每經過這片櫻花林時，不論是進京趕考的，或是要上隔壁村落提親的，千年櫻花樹都勢必將粉紅色的祝福施加在他們身上，但是他們從來都不曾正眼瞧過櫻花樹一眼。有時還厭煩地將花瓣拍落，任其落入土中。

偶爾，平安京裡的孩子們會到櫻花林中玩著追逐遊戲，櫻花樹真的有點羨慕他們，因為，雙腳都緊緊的紮根在土中的她是沒辦法自由活動的。儘管如此，她卻滿足於這樣的生命，即使能做到的事只有將粉紅色送給他們。

千年的櫻花樹喜歡看人們發自內心、面帶幸福的笑容。

後來，有個殿上人在櫻林中蓋起了別墅，投壺、和歌競賽、射覆……殿上人於春日櫻花盛開時，成天在櫻林中設筵享樂。

千年櫻花樹看著，在由上好的紫檀木所搭建起的臺子上，幾名清麗的女子穿著印有櫻花圖樣的十二單衣，拋散著花瓣揮著半透明的彩帶舞蹈著。其中，被眾人認為舞技最高超的，是一名手持櫻枝的女子。一曲結束，她故作嬌羞的將櫻枝扔到一名年輕人的腳下，而年輕人只是微微笑著。

年輕人是行走四方的行商人，常常口述許多聽來的離奇而怪異的故事，女子深深著迷於年輕人口中的故事，也想親眼見見年輕人，終於在櫻枝的撮合下，兩人見面了，並很快墜入愛河。

某一個夜晚，兩人在千年櫻與四周櫻樹的見證下交換了定情物，約定了要白頭偕老直到永遠。千年櫻花樹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卻仍然將粉紅色的祝福施加於兩人，傻傻的認為這件事是只要堅持就會發生的。

但是，城與城的戰爭在幾個月後爆發，空有堅持是不夠的，兩人終究分開了。從此，女子癡癡的守在櫻花樹下，一天又一天不斷的過去，卻等不到愛人的歸來。春天結束的時候，女子也離開了。

千年櫻花樹對此感到悲傷，卻也無能為力，像是要沉到悲傷得最底部般地將美麗的花朵綻放著，像是惋惜著別離而哭泣般地將美麗的花朵綻放著，除此之外，真的無能為力了……

※　※　※

雖然無法改變人類注定的死亡結局，對於力量在妖怪之上的不祥神祇也毫無辦法，卻縮減自己的生命，唱出不可思議的憂傷歌聲來引渡徬徨的靈魂。而為之送行的機會只有四次，一旦四次機會都用完，失去了身為妖怪的力量，就只能變回原形過完僅存的生命。

這就是MEIKO所具有的能力。

她不可能將四次機會都用完的吧？她不可能任憑自己就這樣腐朽的吧？就算再怎麼喜歡與人類混在一起，也不可能為了死去的徬徨人們放棄妖怪的身份而變回原形吧？

我曾經這樣問過她，MEIKO只是淡淡笑著提出奇怪的問題。

「流歌，知道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

黃泉櫻。

我沒有回答她。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我的確是黃泉櫻……只綻放在黃泉的櫻花……」MEIKO的眼神飄向遙遠遙遠的遠方，「我是環繞著死亡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