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七条

 

 

各色各樣的雜花野草在庭院之間毫無章法地蔓延開來,其中以春天七草最肆無忌憚,看著真令人不舒服。會造就這樣雜亂的景色,主要是由於這片庭院,甚至於這座宅第,有個頑強堅持不肯修剪花木的主人。

這裡,是MEIKO,黃泉櫻位在平安京的住宅。

「所以,找我來有什麼事呢?」

我邊發問,心裡邊回想著前些日子發生的事。

 

晚冬早春時節,我和MEIKO曾經共同參與過由地藏所委託的麻煩事件,說是這麼說,據說將徘徊在人間的孩童靈魂帶上比叡山的人卻是我,一時心血來潮的來訪實為地藏差遣「式」耳邊私語的結果。

在與MEIKO告別時,我刻意交待她,以後有事需要我幫忙時直說就好,悉聽尊便。我不太喜歡那種莫名其妙就被他人安排好一切的感覺,只是我也想不出前幾次事件中我到底幫了什麼忙,或許我就只是作為區區一介見證之輩嘛。

然後,離那次又過了幾個月後,我再次與MEIKO面對面眼神相會。有鑑於先前的遭遇,我就直問了。

「所以,找我來有什麼事呢?」

「是酒呀。」

原先溫柔地凝視我,眼睛笑彎成了一弦月牙,默默不語的MEIKO這時才開口,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在寬大的和室一角擺著一個外表不起眼的罈子。

大約有半個人高的罈子,通體漆成無光暗淡的深褐色,其上連些微金粉的裝飾都沒有,是個完全不愧於「樸實無華」四字的罈子。

「是地藏為上次事件送來的謝禮呦。」

地藏……我腦海中浮現出那名擁有溫和表情、山伏打扮的青年,記得MEIKO說過他的名字……是KAITO嗎?

「如何,要喝嗎?」

「不必先暖酒嗎?」

「無妨,要喝嗎?」

「好。」

「好。」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 ※ ※

我站在形似天守閣的華城前,只是與其他的古城不同,以灰色雲紋岩所堆砌建造而成的天守台上,並未駐守著御先手組。

裝飾在城堡屋簷上用以避邪的是木雕的金鯱,半魚半虎的身軀彷彿下一個瞬間就要活過來一般。

這是怎麼回事?記得方才與MEIKO飲酒到醺醺然時,聽見她說了一聲:「看哪,酒沒了。」於是也跟著往罈中一看,然後好像摔了進去……清醒之後,就到了這個詭異的地方。

我低頭一看,身上並不是原先穿著的紅色和服,而是有著紅白薄淺蔥段秋草紋樣縫箔的十二單衣。而在什麼事都不確定的情況下──

「還是先進城看看好了……」

城內是隱隱透出的慶典氣氛,城外則是一大片連綿不絕的櫻林,只是仍只有花苞而尚未綻放。

 

沿著悠長的走廊一直往前走去,繞過無數個轉角,兩旁的紙拉門上繪有各式各樣佛青色的蝶群,一整片鮮豔的藍色就這樣飛翔著伴隨著我前行。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這些浮世繪與MEIKO宅第中的那些,該是出自同一位技藝高超的畫師之手。

「據說那位大人──」

「然後那僧人哪──」

形形色色的人們由我身邊擦身而過,雖說是人,事實上也只是徒具有人類的外皮而已,骨子裡還是與人類不同,妖怪、生成、鬼、神祇都是。

有分別戴著狐狸與烏天狗面具的童子,在走廊上來來去去傳話。

有身著白色狩衣的偽陰陽師正跳著歪歪曲曲的禹步,大柢是寄席一類的角色。

有身著綾羅單衣的美豔女子,有身著白無垢、戴著角巾往走廊另一邊去的女子,忽地自天花板上如同雨點一般灑下了七品彩禮。

「喂。」

「這是我的。」

較低階的小妖怪們搶了起來,為了一把白扇扭打成一團。我巧妙地繞過他們。

有身著紺底敷瓦相唐草紋樣側次的武士經過,腰間配帶著編有藍色水紋的刀鞘。

在走廊的盡頭,佛青色的蝶群乍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兩扇巨大的紅色木門,門上以同樣高超的作畫手法繪製了一左一右一對桐竹鳳凰。

身著直衣,紫色長髮隨意披散的青年斜倚在木門上,抽著煙管,看起來一副是正等待著我的樣子。那菸草有一種特殊潮濕的泥土味,與薰香揉雜在一起,竟不會令人有不協調之感。

原來如此,眼前的紫髮青年,和地藏一樣,似乎是一直存在在這裡的。

「等妳好久了。」

青年笑著將手指抵在門上,輕輕一施力,將看似厚重的木門完全推開了。

「我們都在等妳呢,這可是為了讓遊戲能繼續下去喔。」

遊戲?

 

木門後是一個挑高的大廳,不只垂掛的布簾及窗框,就連樑柱都極盡華美之辭。大廳與平安京內天皇所居住的清涼殿很像,卻又隱隱有哪裡不太一樣。

對了……門上所繪製的桐竹鳳凰……那不正是只有天皇才能使用的象徵物嗎?我恍然大悟。

在台階上擺著一張小几,而坐在小几之前的是──

「黃泉櫻大姐,這樣同意吧,遊戲可以繼續了?」紫髮青年在MEIKO的對面坐下了,看似隨意的坐姿卻令人有強大的壓迫感。

眼前的青年亦非泛泛之輩。

MEIKO,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來到MEIKO的身邊跪坐而下,MEIKO聽著我帶著不解與不耐的疑問句,微微一笑。

「祂是七条這個地方的主人,七条主──神威樂步大人,我很早以前就耳聞過祂的事了,只是沒想到有機會能承蒙邀請前來七守閣作客。」

「既然是客人,與主人遊戲幾局取悅主人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吧?三局遊戲,勝者就能得到各自押為賭注的東西,不是很合理嗎?」七条主隻手撐頭這麼說著,顯然對於掌控遊戲局勢胸有成竹。我悄悄與MEIKO耳語,她苦笑著告訴我:目前是一勝一敗,最後一局決定勝負。

遊戲……我看了一下小几上的東西,是三個倒置的琉璃酒杯與一粒小小的,鮮血一般色澤的半透明寶石,正一閃一爍脈動著。我立刻了解他們玩的是什麼樣的遊戲。

看來在這座城中,就算只是遊戲的道具,也極盡奢華嘛。

※ ※ ※

「那麼,第三局開始吧。」

七条主玩世不恭地笑著,小几上的器具被無形的力量趨使,自動有了動作。紅寶石在原地猛地旋轉起來,宛如一顆漆上紅漆的陀螺,在此同時,三個酒杯中的其中一個輕巧地銜住了紅寶石,紅色的光芒被完全遮蔽,接著就是令人眼花撩亂的快速移位。

左右中,右中左……紅寶石的相對位置已經到了瞬息萬變的地步,這樣要如何才能看得清楚?我盯著一旁的MEIKO,她竟閉上雙眼,利用完全隔絕視覺還追蹤存在。也對,這樣就不會被琉璃酒杯的移動擾亂了心神。

「真的這麼簡單嗎?」七条主恣意扯開放浪的笑容,本來收在衣袖中的右手手掌上方憑空出現了兩顆通體墨黑的小石子。祂手一擺,小石子也跟著流轉起來,飛入桌上的酒杯中。這時,MEIKO也張開了眼睛。

「我可不會輸喔。」

「我也是。」MEIKO淡淡笑著回應。几上的酒杯像是被另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操弄似的竟由三個分成了七個,以比方才更加快速的速度移動著,幾乎已經到了讓旁人看不清酒杯形狀的程度。

怪異的是,MEIKO與七条主兩人都不試圖去抓住移動的軌跡,甚至看也不看酒杯,而只是互相帶著笑容直視對方。MEIKO是含蓄的淺笑,七条主則是帶有如火燄般侵略性的輕笑。剎那間,大廳中彷彿充斥著流動的閃電。

──這兩個人,各自下了什麼樣的賭注?我不由得好奇起來,雖然並不是不常見到這樣全心投入遊戲中的黃泉櫻,但還是頭一次看見這麼執著於勝利的她。

小几上酒杯的殘影融化成了一片。

「停。」

MEIKO輕啟朱唇,七個倒置的琉璃酒杯立時在小几上停下,排開一列。MEIKO指著正中央的酒杯,姿態宛如優雅的貴族。

「是我贏了。」朱唇吐出堅定的話語。

七条主瞄了正中央的酒杯一眼,淺笑著開口:「那麼,紅葉小姐,就請您來揭開酒杯吧。」

我?

只見MEIKO與七条主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我身上,我撇了撇嘴,故作面無表情地將酒杯揭起。

咦?

酒杯中並不是只有方才的紅寶石,連在中途加入的兩顆黑石子都被扣在之中,三者巧妙地集中在MEIKO指定的酒杯中,無怪乎她在結果揭曉之前,就已經定定地宣示她贏了。

七条主立刻變了臉色,在這時突然站了起來,透過雕琢上繁瑣花紋的窗框,好似在凝視著什麼,我感覺得出祂因為MEIKO的獲勝而有些惱怒,但祂並沒有形諸於外,甚至採取一些偏激的舉動。就這一點,我算是有點佩服這位狂放不羈但還帶有一點風度的主人。

小几上的琉璃酒杯與寶石憑空被一股力量收走了,七条主將視線移回窗內,面無表情地但溫和地做出了邀請。

「我們去賞櫻吧。」

※ ※ ※

只是短暫的時間,枝頭上含苞待放的花苞就已經半開,一大片混雜在綠意中的紅意不知怎麼的總讓我想起曾經見過的黃泉鄉。

「花苞呀……」

MEIKO充滿溫柔地捧起了花苞,身上繡著櫻花花枝的十二單衣彷彿與這片櫻林完全融合為一體似的。

「接下來會完全綻放。」

花苞受到了黃泉櫻之言靈的趨使,竟然真如她所說的完全綻放開來,宛如孩童天真而短促的笑靨一般,櫻花盛開了。

「會形成花海。」

從我、MEIKO、七条主所在的這一頭,櫻花向遙遠的另一邊一直綻放出去,真的如她所言,形成了粉紅色絢爛的櫻花海。

「然後是粉雨。」

樹下響起了驚嘆之聲,在MEIKO的話語落下之後,真的吹起了一陣清風,粉色花瓣片片離間枝頭又紛紛飄散而下,就像是下著柔和的雨一般。

櫻林之下,偽裝成人類的妖怪與神靈們擺開了宴席,到處都聞得到芬芳醇的酒香。

華麗單衣的女侍們端起酒杯,相互輕撞後一飲而盡;戴著赤鬼面具的男子搖著小鈴,跳著滑稽的舞步;周身圍繞著花香味,穿著黃色浴衣的青年玩賞櫻花;某個不知名雲遊樂師的幽魂吹奏著名笛葉二。

看起來,就像是一般人類的賞花會。

卻只不過是一群妖魔神怪私底下百鬼夜行、百妖亂舞的偽裝而已。即使再和諧,再怎麼模仿人類,終究有些地方會是與人類不同的。這一點,我想在場的神怪心裡都比我更清楚才是。

即使如此,妖怪們喧嘩著,神祇彈奏著古箏,幽魂吹奏著名笛,這不是屬於人間的景緻,這是只有渡過了黃泉才能到達的地方。原來,七条──是在人間無法長久留存的桃花源。

「神威大人,就請您吟首和歌吧,主客盡歡不正是宴客最基本的道理嗎?」MEIKO向著七条主嫣然一笑,笑中似乎還帶有其他意味。

七条主欣賞著飄落的櫻花,表情竟逐漸變得柔和了,似乎在賞櫻的愉悅氣氛中忘卻了剛才的輸贏。七条的主人捧起了垂至眼前盛開的櫻花,彷彿正在吻著一般,過了不久,祂恢復了原先那種遊戲人間的笑容,沉吟著。

 

花朵豔麗終散落,

誰人世間能長久?

今日攀越高山嶺,

醉生夢死不再有。

 

這是《伊呂波歌》的內容,配合上祂出神入化的語調與有條不紊的速度,四周又是一陣倒抽了口氣的讚嘆聲。

「用在這裡,神威大人想必也已由衷心領神會什麼了吧?」

MEIKO,黃泉櫻滿意地笑著,朱唇再度輕啟,這一次下的制約,恰好吻合了和歌的第一段──

「最終必然凋零。」

一大片的粉紅在一瞬間同時由枝頭上散去,七条主微笑著搖了搖頭,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 ※ ※

MEIKO宅第中的榻榻米上醒來,記得原先與MEIKO、七条主在只剩下殘敗枝葉的樹下吟詠著和歌,是什麼時候回到這裡的,我卻完全沒印象。

「流歌,妳看。」

MEIKO正注視著地藏所送來的罈子,她似乎早就洞悉了一切。

我往罈子中一看。

罈子中以簡單的線條活靈活現繪著一大片花已散盡的櫻林,而在櫻林的簇擁環抱下,是一棟熟悉的華麗建築物。

是七守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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