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櫻-03－百行奇幻空談

第三章、孩童(下)

「引渡吶……」

雖然MEIKO答應了，我卻完全不知道她有什麼計畫，MEIKO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繪有圍繞著圓圈飛舞、栩栩如生百鳥的天花板，不發一語，她大概又想自己承擔下這些了。

黃泉櫻，MEIKO。

我與她相識已經超過百年的時間，對於她的想法與作為還是感到無可理喻，不過，那也是她自願接下的嘛，無論是未成年就死亡的孩童或送行、引渡這些事，也真的與我毫無關係就是了。

但是當青年與她告別後，走出宅第時，望著他明明微笑著又顯得無奈落寞的表情，我好奇、愛玩的心竟也被悄悄勾起。

青年，青年。

往山腳下走去。

我一時心血來潮，也尾隨了上去。

※　※　※

山伏打扮的青年，手中拿著金色的錫杖，用不快不慢的熟練步伐走在曲折的山間小路上，金環相互碰撞所產生的輕響似乎起到了淨化與祓除的作用，一路上許多個性較暴戾的妖怪都不敢太接近他。

青年的身上有一股隱隱約約顯現的威壓。

一介人類真的有辦法做到如此程度嗎？

噹，噹。

青年踏過的地方，岩石上，大神木旁，山鬼居住的洞穴，野獸行走的小徑，山嵐全都自四面八方被喚起，其中混有陣陣祭祀薰香的味道。

噹，噹。

青年來到了河邊，沿著河流往山腳下移動，河水看似平穩，實際上卻暗藏著許多危險的急流，據說一旦掉下去就回不來了。

噹，噹。

終於來到了出山口，幾戶人家疏疏落落地定居於此，夜晚時燈火會像夜梟的眼睛一般亮起來，現在仍是白晝時分，卻完全沒有人注意到湧起湧落翻滾襲來的白色霧氣，以及伴隨山嵐而來的青年。

繞行過殘破不堪、半掩埋在土中的石燈籠，據說這裡以前曾經居住了更多人類。

噹。

近河處的平原上，每跨出幾步就能看見一座小石塔──那是失去了孩子的父母滿懷著悲慟之情，一塊一塊搬著石頭堆起來的。

我在許久之前曾經看過在河邊殷殷呼喚著孩子名字的父母。

人類，真傻呀，難道真以為如此泰山府君就會將死去的孩子送回來嗎？這樣一來死去的孩子就能再回來嗎？那是不可能的。

在其中一座小石塔前，放置著一個小小的金色香爐，與MEIKO喜愛的小銅鏡相同的小藤花紋雕琢纏繞於其上，雖然並未鑲有各色華貴的寶石，卻彷彿隱隱籠罩著一層金色光澤。

青年低下頭，閉上眼，在小石塔前駐足，虔誠地合掌祈禱著，身後比叡山的靈氣夾雜在山嵐之中翻騰而來，薰香的味道瀰漫在四周──

只有這座小石塔，因著青年的祈禱閃耀著金色的光芒。我忽然懂了。

這是，青年一天一天堆疊而成的小石塔。

青年在小石塔前祈禱著，蒼藍的髮色與衣著與四周的景色，甚至身後的青色山頭完全沒有任何違合感，而能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青年是打從人類來到這裡之後就一直存在於此的。

原來如此。

MEIKO，黃泉櫻的朋友，果然都是異類嘛。

我已經猜出了青年的身份。

※　※　※

淒美而帶有愁緒的歌聲不久後在比叡山中迴盪著。

地に縛り縛られるその心を解き別れを惜しむ事なきよう

美しき華咲かせ次なる旅路へ向かう彼等の餞に

於是開啟了通往黃泉國度的門扉。

就像先前那次所看見的，三途河畔彼岸花大把大把宛如血一般鮮紅地綻放著，由死者魂魄化成的螢火飛舞煞是美麗，這是既妖異美豔又腐敗的場景。

黃泉鄉。

残されること嘆きその未来を呪い悲しみの底沈まぬよう

美しき華咲かせ薄紅色を今宵も彼等に届けましょう

在山腳下的我和青年都聽見了那歌聲，上一次聽見相似的歌聲，是在我和MEIKO共同經歷過的另外一次事件。

青年張開雙眼抬起頭，傾聽著歌聲，露出了十分溫和的表情，彷彿二月春日陽光般和煦的笑容與眼眸，他喃喃自語了幾句，而後就化為一道青色的影子，往半山腰的華宅飛去。

完全了解發生了什麼事的我隨後跟上。

站在門口迎接我的，是身著華麗十二單衣的MEIKO。

「成功了嗎？」雖然我完全弄不懂是怎麼一回事就是了。

「成功了，全部都引渡走了。」

MEIKO總是這樣帶著溫柔的微笑為那些徬徨的靈魂送行，略顯疲憊的她始終握著手中的小圓銅鏡，華美的銅鏡上，又多了一道裂痕。

※　※　※

半山腰的華宅消失了，MEIKO的別宅變回來訪時尋常簡陋的山中小屋，炕爐上仍擱著那個有些破舊的鐵壺，才剛注入其中的清酒尚未吸取火炭的餘溫而顯得冰冷，不過估計再過一會兒就滾開了。

我，MEIKO和青年維持著和上次一樣的座次，一切看似完全相同的空間中，只有發話人的順序改變了。

MEIKO，黃泉櫻垂下眼簾，淡淡地開口了。

「作為上次的回禮，我也告訴你一個故事。」

在嵯峨村的四周環繞著一大片欣欣向榮的櫻花林，每當二月春神帶來新生的氣息時，櫻花就會綻放，形成連綿不絕直到天邊的粉色海洋，櫻花花瓣隨著東風被捲上晴空，旋轉著舞蹈著向遠方而去。

而在林子的正中央，被其他的櫻樹環繞著的，是一株樹齡已超過百年的櫻花樹，每到了春天二月時節，這株百年的櫻花樹就會毫不猶豫地分送出一樹粉紅，將恩澤與光明的祝福施予那些來往旅經至此的人們。

百年櫻花樹的願望只有單純的一個──祂希望能夠看見祂最喜歡的人們都平平安安的，能夠天天打從心裡真正開懷大笑，而非只是形式上只為了偽裝而存在的笑容。

嵯峨村裡的孩子們喜歡到櫻花林中玩耍，較大的孩子牽著較小的孩子，哥哥姊姊背著弟弟妹妹，扮家家酒、捉迷藏、蹴踘……百年的櫻花樹也很喜歡這群孩子與增添了吵鬧聲，變得熱鬧許多的櫻花林，祂能夠回報給這群孩子的，就只有不吝於將粉紅色分送給孩子們。即使是在春雨不絕，孩子們只能躲在屋裡玩摺紙遊戲時，祂也總有辦法將祝福傳遞過去……

神明哪，請保佑他們，讓他們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

讓他們能夠自由自在地遊玩，沒有多餘的事物會強加在他們身上……

讓他們不論在白晝或黑夜時都能無憂無慮，不必煩惱對他們太過沉重的那些事，能夠一直開朗的笑著，嘻鬧著……

讓他們能夠自然而然慢慢地成長茁壯，不會因為現實的因素而被逼得必須一夜之間長大……

讓他們能由各種危險、逆境的逼迫下全身而退，不必太早拾起武器投入戰場，不必在飢餓中掙扎著呼出最後一口氣，不會永遠沉睡在冰冷無感情的河底……

神明哪，求求你了。

請保佑他們，保佑他們……

但是有一天，百年的櫻花樹最喜歡的那名沉穩的，擁有美麗歌聲的少年不再到櫻林中來了，接著消失的是活潑地攀上枝椏的少女、懷抱著成為雲遊樂師夢想的少年、沉默寡言但溫柔待人的善良少女、說話結結巴巴總是詞不達意的羞澀少年……到最後，不知道為什麼，櫻花林中再也看不見孩子們的蹤影了。

百年櫻花樹即使仍被眾多的同伴圍繞著、守護著，祂也覺得有些寂寞，為了排遣寂寞的心情，祂編織了一套美好的說詞。祂並一直等待著將來的某一天，孩子們能再回到櫻花林來。

就這樣過了好久，等待了好久，不斷向遠方送去粉紅色的祝福。

祓除的百年櫻花樹，一直等待著。

「這樣的事情還會一再的發生吧……」MEIKO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注視著酒中的倒影，帶點落寞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