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二巡

 

 

MEIKO,這好像和妳之前說的根本不一樣嘛。」我略帶不滿的開口。

「至少並非一人獨酌不是嗎?」

悠閒地回應著我的MEIKO面帶些許笑意地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這樣也別有一種風情呀,流歌。」

「是嗎?」

「是呀。」

我們彷彿正在演出一齣被世人視為荒誕無稽、光怪陸離的狂言劇一般,實情或許也相差不遠。而在這一幕中,出場的狂言師共有兩名,一名是被人類喚為「鬼女紅葉」的我,而另一名則是正端坐在黑漆金蒔繪的木桌對面,擁有「祓除」能力的妖怪,黃泉櫻MEIKO

 

深夜中,我和MEIKO在有如木造社殿般格局的大廳中對酌著。剛通過的走廊上,以鏝繪手法浮雕繪製了栩栩如生的鳥獸戲畫,因為年代久遠,五色漆大多脫落而看不出顏色,但只憑著乍看之下有些形銷骨立的框架,還是能多少看出這名畫師的畫技高超。

四面的紙拉門上經由同一位畫師繪上了尚含苞待放的櫻枝,只是泰半已褪去了原有的柔和粉紅色。面前黑漆金蒔繪的木桌木椅在MEIKO進入廳中時就從頭到尾保持著遍布著灰塵的樣子,她卻不怎麼在意,直接將白玉酒杯置於桌上。酒杯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注滿了芳醇的美酒,在即將月圓的秋季時分,似乎有一股淡雅的菊花香揉雜於其間。

這是菊花酒。

我和MEIKO輪流向對方敬酒後一飲而盡,而在空對大廳天花板的酒杯一輕敲到桌面上時,酒杯中卻又自動盈滿了菊花酒,就像是在小小的酒杯中藏著天河般的酒川似的,取之不盡飲之不竭。

 

會選在這個時候,在常人不敢接近的幽靈屋敷中啜飲著菊花酒的,恐怕也只有MEIKO了,畢竟我也是被她半推半就拉過來的嘛。

※ ※ ※

回溯到今天早上,黃泉櫻的宅第中那個雜亂荒蕪的庭院中,包括胡枝子在內的秋天七草都蔓生得肆意,我在MEIKO那裡也寄宿了好一段時間了,時節由夏季延伸至秋季,我看著MEIKO處理大大小小有關妖怪、幽靈、神明之事,她在那之後卻從來沒有一次需要動用到送行的力量。

雖然連同我們初次見面的那一次至今,我總共聽她唱過三次引渡的歌曲,見她開過三次通往黃泉鄉的大門,但是卻還是不太了解除了歌聲之外,達成引渡的其他「條件」就是了。

 

我坐在走廊上,凝視著不斷幻化變形的雲朵出神地思索,聽著枯樹葉徒勞無功地由樹枝上飄落而下,MEIKO的聲音在颯颯聲中猛地加了進來。回過神來,MEIKO隨意地坐在我身邊,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由於時節已漸漸遷化至稍嫌涼爽的秋季,MEIKO這一回換上的是淡紅色嗶嘰的和服,羽鍛的布面上有赭紅色的雲狀刺繡。而在微薄的和服之外,她披上了佛青色的長外掛。

她笑著開口。

「流歌,最近夜晚時平靜許多了呢。」

「確實。」

無論是如同祭典般喧囂吵雜的氛圍,還是修行者們在平安京內奔走,逕相呼告的聲音,單齒木屐匆匆踏過石板地的紛亂足音,在這陣子都逐漸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據說是MEIKO先前不經意提到的「動用了數十名的勸請坊主、山伏與行者,捕捉兩隻小狐狸的妖怪的獵捕行動」遇到了瓶頸而暫時終止的樣子。

「所以,我們還真得好好感謝那個瓶頸才行,又能在夜間肆意於平安京的街道上行走,不必再擔心在半路上會被勸請坊主封印了呢。」MEIKO動作輕柔地打開放置在膝上,捆著紫色絲帶,龜鶴螺鈿蒔繪的小箱子,宛如母親細心呵護著體弱的孩童一般,「難得有這個機會,今晚我們就到二巡川街角的幽靈屋敷去享用宴請的佳餚吧。」

我默默地將視線轉移至箱中,箱子裡放置著成對的白玉酒杯,無瑕疵的表面上沒有半點裝飾,純淨得就像是用來獻予神祇的祭祀物一般。

「不需要酒瓶嗎?」

「無妨,會有美酒的。如何,要去嗎?」

「好。」

「好。」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 ※ ※

由於月光幾乎無法透入屋內,MEIKO在桌上點上了宛如三炷薰香般的三根百目蠟燭,紙門上的褪色櫻枝在不知不覺中已轉成半開的垂櫻。

MEIKO優雅地端起酒杯,像是正對著上方屋樑吟訟詩歌一般地輕啟朱唇,以半開玩笑半慵懶的語掉向上方呼喚著:

「子狐,你們在那裡吧,也差不多該送上佳餚給特地前來的客人了喔。」

子狐?是傳聞中的小狐狸嗎?我正想開口,MEIKO溫柔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帶著些許笑意的眼神期待地望著黑鴉鴉的屋樑上方。看不清天花板,不過以大廳中的排場,也該是極其華麗的,畢竟聽說這裡原先是被尊稱為「安原屋」的商人自祖上傳下來的住家嘛。

只是,自從那名年輕的一店之主某天心血來潮地放棄店舖,成為雲遊四海的行商人之後,二巡川旁的這間舊屋就成為遠近馳名的幽靈屋敷了。

樑柱上方蠢蠢欲動的黑影是幽靈?亦或是MEIKO口中的子狐?自己既已身為被人類恐懼不已的闇之一族,就沒有必要再害怕那些該存在歸返於黃泉鄉的人。我定定注視著樑上徘徊不去的黑暗,毫無恐懼之感,感覺在其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流歌,看好了。」

從屋樑上垂下了一條長長的鮮紅色絲帶,並沒有綁縛在任何物體之上,而就像被人拿著般懸空縋了下來。在絲帶的末端繫著一個小小的壺,黃泉櫻帶著微笑,溫柔地揭開壺蓋,一陣白煙自壺中冒了出來,整個大廳有如處在雲霧之中一般,模糊而看不清真實樣貌。

樑上有兩個小小的人影,拉得長長的黑色影子被百目蠟燭的燭光投射在紙門上,我依稀分辨出狐耳及狐尾的輪廓。

白煙中有股腥羶之味,揉雜著看似繁茂的花叢底下,悄悄腐爛的花苞子那股太過馥鬱的花香味,這兩股味道漸漸掩去了菊花的清香。

「吃嗎?」

MEIKO將連著紅絲帶的壺遞給我。

「這是……死去的田鼠屍體加上衰敗之花所做成的菜餚嘛。」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在玩扮家家酒的道具一般。我忽然有種被愚弄的感覺,不禁有些惱火,把壺推了回去,撇了撇嘴。

「流歌,別生氣了,子狐們只是喜歡與路過的旅人開開玩笑罷了。」MEIKO輕笑著將壺蓋蓋了回去,拉了拉紅色的長絲帶,仰著頭。

「不過你們還是必須再準備新的佳餚喔,另一位客人也快到了呢,雖然不知道『他』在遊戲中能幫上什麼忙就是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喔,畢竟對於那群火宅僧我可是一直回以『無法做到』、『法力不足』等話語婉拒他們唷,只是偶爾玩玩也不錯呢。」

說人人到,另一位客人無聲無息地閃現在紙門之外。他拉開繪有少許櫻花已完全綻放的紙門,緩步走入廳中,映著朦朧燭光,來者的樣貌一層一層地顯現。他苦笑著,反駁黃泉櫻先前出口的話語。

「他們──那群火宅僧正聚集在屋外喔。」

「我知道呀,所以才需要你出借你的力量,我需要你幫點小忙。」

「悉聽尊便。」

 

身著淺藍色袈裟與蒼灰色麻布法衣,披著頭巾,少許蒼藍髮絲露於帽外,手持噹噹作響的金色錫杖,擁有不可思議和煦眼神的青年──MEIKO口中的另外一位客人,是地藏,KAITO

※ ※ ※

火宅僧。

有娶妻的和尚,生活在紅塵俗世墮落的和尚──一般來說是作這樣的解釋,但是由MEIKO口中說出的,卻是與污穢神主相較之下還顯得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惡行惡狀。

我躲在樑柱之上,想看看MEIKO到底想怎麼對付他們,不過應該也不會太難纏就是了,地藏邊假裝一本正經邊偷笑著說:「一旦犯了戒,八百萬神祇的加持就會減弱,甚至消失。」他和MEIKO似乎已經暗中計畫好什麼了。

蒸騰的水霧不斷由四面八方湧現,彷彿比叡山中遮蓋去路的山嵐,其中混有少許祭祀薰香味道的水霧,瀰漫在整個房間中,煙霧密布的大廳恍若神祇的國度,在水霧中若隱若現的淡灰輪廓,有一種朦朦朧朧的特殊美。

「要開始了喔。」

我聽見黃泉櫻輕笑著開口,駐立於大廳正中央的她張開雙臂,在水霧中有如即將展翅高飛的青紅色鳳凰一般。

 

在紙拉門被打開的那一剎那,二巡川的幽靈屋敷,開始異變了。

※ ※ ※

這是在荒廢已久的古老屋舍中,舉辦的華麗宴席。

由引人發笑的狂言劇一轉成為妖魔鬼怪的饗宴,不論是黑漆金蒔繪的木桌木椅、盛裝著菊花酒的一對白玉酒杯、走廊上鏝繪的鳥獸戲畫、四面繪有大把大把爛漫綻放櫻花花枝的紙拉門……全部閃爍著溫和的金色光芒。

KAITO雙手合掌,像是正祈求著什麼、期待著什麼一般,嘴角掛著溫和的笑容。

「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有某個不耐的男聲罵著,其中也不乏有恐懼之感。五名穿著黃布袈裟,戴著竹編斗笠的中年男子走入大廳之內,他們之中,沒有人發現在水霧的遮掩下,身後的紙拉門悄悄的被閤上了。

一旁的屋樑上,兩道小小的人影一閃而過,我終於看清楚了,是兩名擁有人類外貌,卻長著穗黃色狐耳與狐尾的童子,一男一女的雙胞胎孩童,身著淡黃色印上稻荷家紋的短浴衣,腳上踩著高木屐。

子狐、稻荷神、狐仙大人、小狐狸──在不同地區,被不同身份的人們以不同的名字稱呼著的他們,小小的手緊緊牽在一起。他們身上隱約透出微弱的金色光芒,將原先黑暗的天花板照得閃閃發亮。被櫻枝環繞著,巨大的青紅色鳳凰由栩栩如生的畫中飛嘯而出,這是由技藝高超的畫師創造出的鳥獸戲畫,所延伸而出的世界。

 

「這是……」

雖然了解是MEIKO和地藏合力製作出的幻術,我還是因為訝異而讚嘆了一下。兩者的力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看不出任何接合的痕跡,紙拉門突然被某股看不見的力量猛力扯開,青紅色鳳凰在室內徘徊了三圈,毫無遲疑與流連的直接向著走廊而去。

鳳凰旅經而過的地方,鳥獸戲畫上的一切全都被賜與了暫時的生命,搖搖晃晃地爬出局限自身的框架,紙張與現實的界線轉為模糊,本該闃無人煙的幽靈屋敷現在竟是如此的喧鬧。

青色如鬼燈般的火燄在水霧中點燃了起來,奇跡似的沒有被厚重的水氣澆熄,反而越燒越旺。

「是妖怪嗎?給我出來、出來呀,別在那裡裝神弄鬼的!」另一個尖尖細細的男聲恐懼地大喊。

牽著手的金髮孩童,睜得大大的眼睛注視著下方正上演著的一切荒誕。子狐們閉上了眼睛,同一時間,乾淨輕澈的歌聲壓過了僧人們的叫罵聲,有如甘甜的雨霖滋擾枯竭的源泉。

子狐們唱起了遊戲的歌曲。

 

竹籠眼 竹籠眼

籠中的鳥兒 何時何時放天飛

 

隨著歌聲,大廳內、走廊上的一切開始旋轉起來,彷彿包圍著正中央的僧人們玩起竹籠眼(かごめかごめ)的遊戲。

這才是MEIKO的本意,幻術只是為子狐們預先佈置舞臺,說到底,這一夜的主角,是他們才對嘛。

地藏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躲到了屋樑上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對著我說出了兩個名字。

鏡音鈴、鏡音連──分別是兩隻小狐狸的名字。

 

黃昏的晚上 龜與鶴跌倒了

站在後面的人 是誰

 

「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無視火宅僧的叫聲連連,方是歌聲唱到最後一句之時,當「是誰」兩個字落下,旋轉著的景色突然變的透明了,鳳凰在二度飛巡過整座屋舍之後,又回到大廳來。長嘯著竄入形成中的龍捲風中,天花板竟被掀開了一個大洞。

龍捲風──巨龍正位在僧人們的背後。

長長的火紅色巨龍盤旋成一團,輕輕的一個吐息,吐出的是具有強烈毀滅性與燒灼感的氣息。由鳥獸戲畫中穿出,被給予短暫形體的生命,鳥類展開雙翼繞著巨龍打轉,野獸則接二連三吼叫著衝入巨龍之中。

我聽見了悠揚輕明的龍吟。

 

竹籠眼 竹籠眼

籠中的鳥兒 何時何時放天飛

黃昏的晚上 龜與鶴跌倒了

站在後面的人 是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隨著慘叫聲,僧人們被風捲上了半空中。巨龍咆嘯著,呈一直線形遁入墨黑的夜空中。紅中帶金的光芒照亮了夜空,漆黑的空中卻又頓時佈滿了烏雲,巨龍帶著惡人向著某個遙遠的地方而去。

MEIKO駐立在強烈的風中,眨也不眨地凝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那雙眼中似乎帶著某種莫名的情緒,無論其名為何,都不是妖怪應該會擁有的。

她淡紅色的嗶嘰和服與佛青色的長外掛隨著由下而上竄升的燒灼氣流飛舞著,逐步與火焰及狂風融為一體。駐立於狂風中的黃泉櫻,用混雜著少見的凝重與無奈的口吻,再度輕啟朱唇。

「最終必然凋零。」

四周一大片絢爛的粉紅色在一瞬間同時由畫中的枝頭上散去,粉紅色的櫻花花瓣紛飛,繞著巨龍的尾部跳起螺旋的輪舞曲。漸行漸遠。

※ ※ ※

MEIKO,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到一切騷動都稍稍平息之後,我才從樑柱上一躍而下。龍捲風奇跡似的只帶走了火宅僧們,卻未帶走幽靈屋敷中的一分一毫,除了天花板上破了一個大洞,透過大洞能夠瞥見連一片烏雲都沒有的夜空以及月明星稀的景緻之外,其他都與我和MEIKO剛來的時候沒什麼差別。

「很美的歌聲喔。」

藍髮青衣的地藏仍舊安坐於屋樑之上,看似隨性地垂下了雙腳,他溫柔地微笑著,這麼告訴小狐狸們,有一瞬間,在我眼中的他與那天在小石塔前祈禱的青年重疊在一起,他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似乎終於完成了一件掛念在心頭很久的事。

兩隻小狐狸緊緊牽著對方的手,一同走到MEIKO面前,仰起頭扭扭捏捏的問:「所以……說好了……會收留我們嗎?」

「是呀,我會……收留你們的。」

MEIKO微瞇起豔麗的雙眼,只是抬起手來,輕輕撫著兩名擁有人類孩童外表的小狐狸的頭,再加上口中唸唸有詞的樣子,就像是正將光明的祝福分送給他們一般。

 

「他們原先是被那群僧人眷養操縱的『管狐』,是具有妖力的小狐狸,由於能收在竹筒中隨身攜帶,是以名曰管狐。不但能附在人身上使人患病,偶爾也能致人於死……只是,他們不想再做那種事了,於是逃了出來。」

今夜我們五個一起玩賞月光。或在桌前、樑上,席地而坐,對酌、仰臥,捕捉光的恩澤,夜還很長。

「我為他們改名為『子狐』(小狐狸)。」

MEIKO再度舉起白玉酒杯。

 

「流歌,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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