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人間(3)
「吶,流歌姐姐,地藏會再醒過來嗎?」
「吶,櫻姐姐,地藏會再醒過來嗎?」
鏡音鈴和鏡音連一前一後地緊跟著我們,從和室中,到緣廊,到猛然佇足的細格窗前,就算還對大部份的事都渾然未知,懵懵懂懂,似乎也隱約察覺到MEIKO在看過地藏後,表情有幾分不對勁。
所以才急切地追問著不多時前才由外地歸來的我和MEIKO。
MEIKO輕輕闔上雪見拉門,不發出半點聲音,唯恐半點動靜打擾和室中之人的休養一般。縱使自身因整個上午都在平安京中東奔西跑,努力賜與人們粉紅色的祝福與活下去的強烈意念而筋疲力盡,MEIKO還是彎下腰,誠懇地平視著子狐姐弟,帶著溫柔的笑容安撫著他們。
「沒事的,KAITO……地藏他只是因為太累了在休息而已,等到他休息夠了之後,自然就會醒過來的。」
MEIKO在說著這些話時,少見的顯得猶豫,雖然子狐姐弟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但只要是與她有所深交的妖怪或神明,多多少少都能感受得出來。
MEIKO笑著。
「不用擔心,他一定會再醒過來的,因為他在人間,還有想完成卻沒有完成的事呀。」
※ ※ ※
在我和MEIKO為了處理兩大附身妖怪家系的鬥爭問題而暫時離開平安京時,平安京迎來了歷年來最美的一場冬雪,小雪,下了三天三夜,純白的雪花落在平安京中最高的天守閣上,落在石板地上,雪彷彿永遠都不會停止似的持續降著。
那段時間,是由地藏來處理平安京中一切事務的。
舉凡哪位殿上人遭遇到妖怪的侵擾、農民祈求著氣候的變化,祈求著來年的豐收、等待著圍爐的人們希望被不停歇的降雪困在外地的家人能夠盡早回來、哪一家又在一年之末一年之始誕生了新生兒,需要祝福之類的……七条主一件一件緩緩地說著,絲毫不含糊的記憶就宛如地藏在處理每一件事時,祂也陪在一旁看著。
地藏在處理這些事,據說露出了比我們先前見過的,都還要溫和而幸福的表情,只是微彎嘴角微笑著,大概是自從人類來到這個地方以來,就一直在做著這些事了吧。
當低聲下氣地請求著侵擾人們的妖怪們暫移居所時;當在收割完畢之餘下一大片空盪盪的泥土地上舞蹈著時;當緊跟在於大雪中趕路回到家鄉的人們身邊,隨時保護著他們不受傷害時;當輕撫著被母親緊擁於懷中的嬰兒,低聲道出祝福時……就算人類對於他的存在視而不見,也依舊是無怨無悔的為他們做事,為他們付出。
依舊守護著他們。
好傻呀。
「本來也以為什麼事都沒有的,但是在冬天結束,二月來臨時,突然發現了有某些地方不對勁,然後──」
七条主下意識地握起了拳頭。
我們離開平安京之後不久,二月到來的那一天,致人於死的瘟疫在平安京中快速蔓延開來,起初的症狀與風寒大同小異,在發病後沒過幾天,病患們會漸漸失去全身的力氣,接著高燒不退,拚命掙扎了幾天之後,在睡夢中死去。
地藏他當然最不樂見那樣的結果。
與MEIKO回到平安京後所採取的行動類似,他也走訪了平安京內的每一家每一戶,在人們的耳邊低語出可能勾起他們求生意志的話語。但,地藏並非只是賜與祝福減緩病情惡化這麼簡單,而是直接用自己的力量來試著驅走病痛──儘管幾十個人中,可能只有一個人能夠完全病癒。
做到這種地步,已經不能算是單單延續生命那麼簡單的事了,而是與瘟神、與死神等擁有強大力量,連MEIKO都束手無策的三巡神明對抗。
然後,三天前,長時間消耗數不盡的力量,地藏終於倒下了。
在這三天內,地藏從來沒有睜開過眼睛。
「也真是辛苦……那傢伙了。」
七条主微微嘆了一口氣,原先在門口迎接我和MEIKO歸來時,還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雖然祂的表情與態度與平時沒什麼不同,但是語調卻隱約透出幾分的怒意
但是,對著我和MEIKO一件一件仔細地道出地藏在這段時間的一言一行之後,祂的怒火也悄悄地退去了,或許是從自己的敘述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地藏想要守護平安京中人們的那股強烈執念了吧。
在MEIKO的宅第中唯一一間牆面上沒有繪上任何裝飾畫的和室中,我現在正與MEIKO、七条主看似隨興地聊著天,但是充斥在和室中的氣氛,卻是說不出的沉重。
在四面環繞著空白牆面的和室中,彷彿從天花板上用纖細的繩子懸吊著一塊巨大的石頭,有如處在大石頭的陰影壓迫之下,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一般的沉重。
對著子狐姐弟說出了「地藏只是因為太累了在休息,等到他休息夠了之後,自然就會醒過來」的這種話,我們卻沒辦法確定地藏還能不能再度醒來。
地藏耗去的力量到底有多少,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完全恢復,這都是我和MEIKO、七条主怎麼也無法得知的。
「加油喔,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完成的事吧,還有想要守護著的人吧,還想看見人們幸福的笑容吧,所以才從遠古的神話時代一直存在至今不是嗎?所以,早日醒來吧,早日醒來吧……」
放上粉紅色的花瓣。
這是MEIKO對於地藏,最溫柔的祝福。
※ ※ ※
「流歌,還記得妳先前詢問過我的問題嗎?」
倚在窗前,注視著雜草蓬勃生長的庭院中,幾棵櫻花樹大把大把地綻放出最美麗的粉紅色,清涼的春風將粉紅色的花瓣捲到了半空中,繞著小小的漩渦旋轉著、旋轉著,是華麗又淒美的景象。
MEIKO忽然淡淡地提出了奇怪的問題。
「什麼問題?」
「神祇,也曾經是妖怪。」MEIKO定定地,一字一句說出,是肯定句。
這麼一提,我就有點印象了。在那個深冬,在一年之終結與一年之起始時舉行的,狂亂的百鬼夜行中,我似乎問過MEIKO這個問題,那是由一位戴著雪白狐狸面具,由山的那一頭特地遠道來此的狐仙男子所勾起的話題。
──與其說像個神祇,更像是酒宴上的寄席嘛。
──祂從幾百年前就是這個個性呢,不過也難怪,畢竟祂在作為神明之前,可也是妖怪喔。
──神祇……也曾經是妖怪?
──是呀,我沒向妳提起過嗎?
那個時候,談論到一半的話題,因為幽靈少女初音的受七条主與地藏之託,乘著牛車到來迎接我們而硬生生的被打斷了,MEIKO只說了一半的那句話,縱使已經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現在卻如同昨日才聽聞一般,鮮明地浮現於腦海中。
「我記得妳那個時候是說:被人類所懼怕不已的我們,簡單說來,正像是『沒當上神』的落伍神吧。創造出『神祇』這個稱號的其實是人類,他們為某些妖怪冠上了特定的名諱……是這樣吧?」
我想了想,疑惑地重覆著記憶中冗長的句子,但還是不了解MEIKO為什麼會突然又提起這個話題。
「沒錯。」
MEIKO玩賞著不知不覺中飄入窗內的櫻花,愜意的,半瞇起的眼瞳中卻隱隱約約帶有一絲落寞。
「流歌,知道嗎?所謂的『神祇』,追根究底是人們所創造出來的東西,人們信奉能夠帶給他們保護的強大者,使之冠上神祇之名,使其能夠存於人世而具有意義,神祇的力量則視人們信仰的堅定程度而定──」
「──然而,當神祇不再被人們信奉時,神祇就不再是神祇了。」
MEIKO不帶有任何情緒地說出句子的後半段,我卻張大了眼,愣住了。
當神祇不再被人們信奉……我從來沒想過,如果不是MEIKO偶然提起,也不知道這種事。
「當神祇不再被人們信奉時,神祇就不再是神祇,那會變成什麼呢?」
「當人們開始不再信奉某位神祇時,那位神祇會變得極為衰弱,若是由妖怪成為神祇的,會失去作為神的力量與資格,也就是失掉了『神格』,卻還能保有作為妖怪時的樣貌,繼續存在著……」MEIKO自顧自地說下去,「但如果是單單因為信仰出現的神祇,那就不一樣了。」
「不一樣?」
不自覺不安了起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只是似乎在朦朧中預知到了未來的什麼。
「……單單因為信仰出現的神祇,沒有作為妖怪的樣貌,只是將存在寄宿於其他東西──例如木頭雕刻出的神像、石像,例如長相怪異的石頭,再例如是依照作為神的樣貌特別繪出的畫像之上,像古遠的豐收之神(糧神),還有地藏都是這一類。」
MEIKO頓了頓,皺著眉頭,似乎內心糾結著眾多不知名的情緒,猶豫著,掙扎著是否要繼續說下去。
後來,她嘆了長長的一口氣。
「會說『不一樣』是因為,這樣的神祇,力量來源完全是來自人類的信仰的,人們越虔誠地信奉他們,他們的力量就會越強大……當不再被人們需要,不再被人們信奉時,就無法再繼續維持存在了,也就是會完全『消失』,連一點痕跡也不留的被從人們的生活中抹去存在。」
「但是,先前與妳鬥法時,還有共同降下祝福的光雪時,他看起來法力還是很強大的樣子……」
「因為他,不喜歡、不願意讓我們這些『友人』擔心呀,所以才裝出……那個樣子,我們卻多多少少察覺了……」
MEIKO聽起來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KAITO作為地藏,曾經擁有將作亂的妖怪們封印在京中,設下約束的強大力量,但是現在,某些原先被封印著的妖怪卻又開始侵擾人類……」MEIKO似乎也利用著與我談話的這段時間,整理著自己的思緒與情緒。
「在賽河原、在人間引渡著尚未成年就死去的孩子們的靈魂,帶著眾生脫離徬徨惆悵的苦海是他原本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先前也一直都是他在做著這件事……但是,在比叡山時,他卻說出了那種話……」
──以我的能力,實在是做不到……雖然我也很想出手……
就表示他也漸漸察覺到自己的力量不如以往了吧。
就表示他也漸漸了解到自己開始不被人們信奉,在將來的某一天,也會「消失」吧。
我不知道地藏是用什麼樣的心情來看待這件事的,或許也感受過與現在相同的不安感,被告知了日期不確定的死期,或許在一開始也大哭大鬧著,不想要就這樣輕易消失了,理應對於決定了自己存在與否的人類抱持著怨懟的,可是他卻……
還是努力地為人類做著事,並把這個當作自己的幸福。
「逐漸失去了人類的信仰,卻還是努力地存在著,努力地用自己逐漸衰弱的存在守護著他最喜歡的人們……不知道他在這樣的情況下,在消耗了大量的力量又沒有多少補充之下,是否還能再度醒過來,或是就這樣一直沉睡下去,直到完全消失的那一天……如果他真的在某一天醒來了,又該怎麼繼續面對自己即將消失的這件事……」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在比叡山的山腳下,以及平安京的入口處,在田地一旁,在大樹下,先前都曾經有過一尊以石頭雕製而成,披著淺藍色袈裟與蒼灰色麻布法衣,手持金色錫杖,擁有溫和笑容的地藏石像。
MEIKO說,現在已經看不見了。
※ ※ ※
又過了幾天,地藏還是沒有醒來。
在地藏安睡著的和室中,四周的牆面上都被那位傳聞中神乎其技的畫師畫上了栩栩如生盛開的櫻花,由牆面一直延伸到了天花板上。地藏就像是正被櫻花擁抱著睡下一般。
鏡音鈴和鏡音連姐弟牽著小小的手,相依偎著靠在紙門上,因為擔心地藏而守了一整天的他們也累了,正打著盹。
七条主面色凝重地望著窗外。現在想想,七条主當時會那麼憤怒,或許不只是在氣瘟疫第一時間蔓延開來時,MEIKO無法留在平安京中幫地藏的忙,也是在氣自己只能在一旁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而無能為力──神威是沒有「祓除」能力的。
幽靈少女初音把自己服侍的宅第中所有事務都打點好之後,也來到了這裡,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不是說座敷童子只會看向自己服侍的家庭嗎?
MEIKO從剛才就什麼話都沒說,似乎正在回想著什麼,眼中閃過了一絲憂傷的光芒。
還真是……可笑呀,上一次我們七個聚在一起時,是在百鬼夜行的夜晚,在粉紅色的櫻林中,或是玩賞櫻花,或是仰望新月,或是啜飲美酒,或是歌唱……當時還想著,這樣熱熱鬧鬧的,只有眾人聚集在一起才會產生的喧囂氣氛,其實也滿不錯的。
沒想到,這種氣氛似乎才剛得到,就很快又要失去了。
地藏若是真的消失了之後,我們剩下來的六個之間,關係會變成怎麼樣呢?還有聚在一起的機會嗎?聚在一起時,會下意識地避開有關消失的友人的話題嗎?還是倒頭來,時間一久,連我們也會慢慢忘記他曾經存在過?
不甘心呀。
地藏他,對於不再信奉他,造成他無法維持存在的人們絲毫不怨恨呀,還是面帶微笑的為他們解決每一件事,就算不知道會不會有再度醒來的機會,也還是不求回報的付出自己的力量不是嗎?
……怎麼能,就這樣消失了?
我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明明是對著地藏說的話,聲音卻大到整間和室內的友人們每一位都聽得一清二楚。
……怎麼能,就這樣消失?
「開什麼玩笑,你不是也想繼續存在著嗎?還想一直守護下去吧,人類憑什麼,就這樣抹去你的存在?
所以,醒過來呀,醒過來呀……繼續存在著啊……」
「夠了,流歌。」
出聲制止我的,是MEIKO。
「這是沒辦法的,順應著時代的改變,從遠古來到現在,總是有些東西必須改變的,外在的東西,就連人們的信仰也是……即使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我們依舊沒辦法扭曲這一點……」
※ ※ ※
MEIKO輕輕地端坐於沉睡著的地藏一旁,嘴角帶著沉穩的、令人安心下來的笑容,眼神中充滿無限的溫柔,但看起來總有那麼點落寞,就像是正在為某位即將啟程往下一段旅程而去,不再回來的友人送行,而強裝出笑容一般。
她俯在地藏耳邊,溫和地笑了,輕聲說著:
「已經夠了呀,你已經為他們做了很多了,從遠古到現在,一直努力地存在著,一直努力地守護著他們,這段日子以來真是辛苦你了,但是,現在已經不要緊了喔……謝謝你,謝謝你……」
MEIKO在哭。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說出的話語也不帶有任何的憂傷,我就是知道,以瀏海遮去自己半張臉遮去表情的MEIKO,她……
「所以,你已經不必再守護了,能夠不用再這麼辛苦了喔,終於能夠好好休息了……對,請你一定,要好好的休息,好好的睡喔……」
MEIKO在為名為「地藏」的友人揮手送行。
即將前往的,是不再存在於世界上的旅程。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謝謝你……」
「請好好的休息了……」
子狐姐弟、初音,也紛紛順應著MEIKO的話語,說出了送別友人的祝福語,每個人都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也都不太能接受,但是有些事情,是連身為被人類懼怕著的妖怪的我們,都改變不了的。
「最後,再見(さようなら)了。」
當七条主輕聲落下這句話時,地藏的身軀被無數金色的光點包圍了,在籠罩著的金色光暈之中,他悄悄張開了雙眼,環顧了和室內的每個人,滿足而幸福地笑了,隨後就乘著光點,向上遁去,穿過天花板。
地藏KAITO,靜靜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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