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人間(4)
於是,黃泉櫻開始說了。
「流歌……」
※ ※ ※
在那一天之後,MEIKO仍然是在平安京內的每一家每一戶間來回奔波著,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我、MEIKO和七条主就像是事先講好了一般,絕口不提地藏的離去。
MEIKO今天依舊是如同前些日子時,端坐在病榻一側,在染病中掙扎著想努力活下去的人們耳邊呢喃著,那是十分溫柔的叮嚀,也是無法違抗三巡神祇用意的她,所做出的最後反抗。
活下去吧。
是能夠勾起人們求生意志的話語。
一如往常的微笑,一如往常的溫柔,一如往常瞇起的雙眼,舉手投足之間,總帶有那麼一點點,不易察覺的落寞。
MEIKO也累了吧,地藏與MEIKO有多深厚的交情……儘管我並不怎麼清楚,但是寄宿黃泉櫻宅第中的這段時間,我看得出MEIKO十分珍惜這段幸福的時光。
僅僅只是帶著溫和的笑容旁觀著子狐與地藏打打鬧鬧,與七条主、地藏他們對酒當歌,幽靈少女與地藏聊起平安京內失傳許久的鄉野怪談,自己與地藏玩著小孩子般的射覆遊戲,在終末與初始銜接之時恍如宴會一般的喧囂氣氛……就算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MEIKO沒有太大情緒起伏的面孔之下,心中其實是把這些過往的回憶當作自己最重要的寶物好好珍藏著的。
──已經夠了呀,你已經為他們做了很多了,從遠古到現在,一直努力地存在著,一直努力地守護著他們,這段日子以來真是辛苦你了,但是,現在已經不要緊了喔……謝謝你,謝謝你……
──所以,你已經不必再守護了,能夠不用再這麼辛苦了喔,終於能夠好好休息了……對,請你一定,要好好的休息,好好的睡喔……
明明先前每一次,無論是為比叡山沒有機會長大的孩童送行、為生離死別分隔兩地的戀人牽起橋樑,甚至是提起第一次引渡時的情況,MEIKO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反應的……
以這樣的方式將地藏送走,MEIKO也是極度不情願的吧,所以那個時候才會笑著流下眼淚。
笑容是人類為了不讓即將遠行、往下一趟旅程而去的友人因為太過掛念而被自己束縛,在這種心情之下所誕生出的「咒」,也是只有他們才有的一種祝福方式──MEIKO似乎這麼告訴過我。
心甘情願為人類付出,與人類混在一起,不只麻煩事接二連三的到來,自身也會慢慢被人類同化,言行舉止變得與人類相似。
MEIKO她,大概也是這樣吧。
※ ※ ※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
回到平安京內時,MEIKO起先去探望過的那名尚存一息的女子,不知道是不是黃泉櫻所送上的粉紅色祝福多少起了「祓除」的作用,亦或只是暫時的迴光返照,女子的狀況在這幾天穩定了許多。
已經能夠應付長時間的交談,會與偶爾進入和室中的孩子們玩著拋接蹴鞠的簡單遊戲,也會吩咐女侍在每日早晨送上木梳子與盛裝著清水的木盆子打理自己的儀容。
在我們不經正式的門人通報,就逕自進入和室中時,身著沒有任何裝飾刺繡的素色十二單衣的女子正由病榻上坐起,與一名我們這幾天從未見過的男子高興地聊著天。
「他是,在城外見過的那些醫者之中的,其中一人喔。」
身著白衣、藍色和式褶褲,防山風用的黑色披風在入屋之後就被脫下,整齊地摺疊於一旁。
「一定會找到,治療瘟疫的方法的。」
穿著華麗紅白十二單衣的MEIKO一面向我解釋著,一面在女子的耳邊說著不可能被聽見的呢喃。女子的臉色較前幾日紅潤了許多,不再是行將就木的蒼白,當與醫者男子提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時,忍不住用扇子摀著嘴笑,兩人清脆的笑聲甚至壓過了MEIKO的聲音。
「所以請努力堅持下去著……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喔……」
MEIKO說到這裡,驀然住了口,她只是安靜地注視著歡笑著的兩人,半瞇起的,溫柔凝視的神情,似乎在看著眼前歡樂景象的同時,也在回憶著久遠久遠之前的什麼……
對了,而在為地藏送行時,MEIKO似乎也有過與現在相同的眼神──
現在正端座於病榻一側的MEIKO,與那一日,被滿和室栩栩如生盛大纏繞著綻放的櫻花時的她完全重疊了……然後,想到這裡,腦海中的印象又再度轉變,最後,成了與生長得太繁茂而腐敗的花叢相連接起的,獨自駐立於廢棄祠堂前的那個模樣……
※ ※ ※
MEIKO在無意中,向我提起了那件事時,我們兩人走在平安京內潔白但空無一人的石板路上,準備回到華麗的宅第。
平安京內的櫻花開得十分絢爛,雖然不及幽靈少女初音所服侍的宅第一旁,粉紅色的櫻花林中大片大片開放的美感,但是在道路一旁,三三兩兩零星點綴著的櫻花樹,枝頭上,壯麗盛開著的櫻花紛紛掉了下來,收斂淡雅的粉紅色櫻花雨也別有一番景緻。粉紅色的花瓣層層堆疊,似乎是想將因為瘟疫所造成的傷害與記憶全數埋藏底下,讓人們能將之全數忘卻一般。
MEIKO就這樣,毫無任何預警的開口了。
「流歌,那是發生在我第一次引渡之前的事……我遇見了十分溫柔的人類,奇怪的是,就算離那時過了對人類來說很長的一段時間,直到現在,即使想不起那個人的名字,我卻無法忘懷那個人的聲音、面孔與笑容……」
MEIKO微微笑了起來,這樣的她,宛如初次深陷於青澀戀愛中的人類少女,那是有些靦腆的微笑,又彷彿輕輕吹拂過櫻花樹間清冷的春風,帶來了恬淡而不會太過馥郁刺鼻的花香。
「我先前……向妳提過,我第一次引渡時,曾經將由行商人背後的大木箱中悄悄摸出的珍貴藥草,交給某位熟識的藥師,希望他能研究出醫治無名瘟疫的藥方……妳還記得嗎?」
這麼一說,我似乎有點印象──在搖搖晃晃的牛車中說著宛如鄉野奇譚的古怪故事,黃泉櫻回憶起好幾年前的二月,當時可怕的瘟疫也在整個平安京中蔓延開來。MEIKO為了能從死神與瘟神的手中救下掙扎著想要活下去的人們,無所不用其極,那一年平安京內的傳說十之八九都是圍繞著MEIKO而生的。
但是,就算再努力,根據MEIKO的說法,她最後還是連一個人都無法救下,就只能在環繞著櫻花林的廢棄祠堂之前,注視著三巡三位神祇的神像。
總覺得祂們似乎正在嘲笑著我的不自量力與無能為力──那時MEIKO淡淡微笑著,自嘲似地說著。
櫻花淡淡的香氣與薰香的氣味交織在一起,身處在神祇的空間一般朦朧的氣氛之中,MEIKO倒頭來唯一的做的,也只有為因這場瘟疫死去的人們,因為不甘心不情願就這麼死去而流連於人間的徬徨靈魂引渡,以悲傷編織而成的「歌曲」化為「鑰匙」,為他們開啟黃泉鄉的大門。
那是MEIKO第一次引渡,我也是在那時,正好路過櫻花林時被MEIKO不可思議的憂傷歌聲吸引,忍不住問了她的名字,才會認識MEIKO的。
又過了幾年之後,我和MEIKO從那時的初識初逢,成為了個性相異的友人;我由那個對於非關自己的事選擇袖手旁觀的自己,在MEIKO這幾年或多或少的影響下,逐漸改變為會去思考有關他人之事的個性。
也曾經擁有與MEIKO、地藏七個聚在一起,自以為幸福的時光……然而,過去那樣的時光,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記得,妳說那位熟識的藥師試了很久,最後還是沒辦法。」
──但是,那位熟識的藥師試了許久,還是沒辦法呀。
「是呀,的確到了最後,仍然是沒有辦法……」
MEIKO緩緩地開口,不尋常的沉重語調似乎話中有話,她頓了一頓,自顧自地開啟了另一個看似無關的新話題,說下去。
「那名藥師,是位十分溫柔的人,身上總是穿著稍微陳舊的灰色和服,不拘小節的個性讓那一頭褐色的短髮往往是亂糟糟的,他喜歡與人交際,平安京內每一個人對他來說都是友人,就算遭遇到了什麼對他不利、痛苦、悲傷或過份的事,也只是笑笑的說沒關係。」
MEIKO停下了腳步,在距離宅第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正好是路旁的一棵櫻花樹下,佇立在漫天的粉紅雨中,望著被各色各樣的鳥獸戲畫所憑依著的宅第,望得出奇,想得出神。
「那名藥師,他是我第一個,能夠與之交好的人類──」
「流歌,應該已經聽地藏說過關於我的故事了吧,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來歷,不知道父親是誰,也不知道母親是誰,打從有意識以來,就已經身處在平安京之中……縱使不了解在我身生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卻清楚地知道自己作為櫻花樹的本體,是在遙遠遙遠的黃泉鄉那裡的。」
路旁的櫻花樹,枝頭的櫻花,快速地綻放又在瞬間凋零了。就像在代替著一直隱藏著自己心意的MEIKO宣洩太過極端的情緒一般。
這是個溫柔,卻隱隱帶著惆悵的故事。
「就這樣在平安京內生活著,在來來去去的人們之間,努力的獨自生活著,莫名地對人類有一種依戀,可能當我還是樹苗時,曾經有個溫柔的人類照顧過我吧……但那卻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不知道照顧過我的人還存不存在世界上,亦或早就往黃泉鄉而去了……無論如何,我都希望那個人能夠得到屬於他的最美好的幸福。」
「我一直都能夠聽得見人們內心的聲音,每一日每一日,如同潮水一般不斷襲來,又像是夏天時的陣陣蟬聲,但是從我的口中說出來,這句話大概會顯得很奇怪吧,因為夏天,是櫻花在開得最絢爛之時,大量凋謝之後才會到來的季節呀。
因為某些事情認識地藏之後,才知道他也具備聽得見那樣的聲音的能力。我們兩人在很早之前就有點交情了,但是直到我進行第一次引渡之後,才有機會真正見上一面……其他時候更多的是用『式』來傳達訊息,再不然就是魚燕往返。
在力量還強大的那個時候……為死去了仍因某些緣由而被束縛無法前往黃泉鄉的靈魂吟唱不可思議的歌曲,開啟大門的,一直以來都是地藏……不只是他,據說在其他的大地,其他的城池,其他的村落,自古以來都有一群與人類交好的妖怪或神明持續在做著這件事……時代變遷,有些神祇逐漸被遺忘而不得不消失,有些妖怪因為惡化淪喪的人性而不願意再唱歌,但是地藏……是其中的例外……他一直唱著,從遠古唱到了現在……」
這是自從那一天之後,我第一次聽MEIKO提起離去的友人,MEIKO的語調中沒有任何憂傷或是對人類的怨懟,殘存的只有一種淡淡的能夠包容、原諒一切的溫暖。
宛如小春日和一般的溫暖。
「然後,到了那一年……就是我第一次與妳見面時的那一年……我向妳說過吧,那一年的二月,平安京內流行起了很嚴重的瘟疫,雖然試過許多方法,到最後卻連一個人的生命都挽救不了……可是,即使發生了如斯令人不愉快的事,對我來說,能夠遇見那名藥師,和他一起渡過的那段時間,短短的一個月,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
我從來沒有一次後悔過,能夠與他相遇──」
「他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可能只把我當作一名單純對草藥有興趣的尋常少女而已吧。
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某一位殿上人的葬禮上。
地上的土坑中放置下圓形的桶棺,神主喃喃地唸著禱詞,一旁有人將土一把一把覆上了,動作輕柔的,好似在與永遠離去的人們道別。沉重無比的氣氛中,櫻花由枝頭上盛大地凋謝了,粉紅色的花瓣驀然往四方散去,有些輕輕點綴停留在了墳土之上,淚水與粉紅交錯之下,有種妖異又淒冷的美感。
會注意到他,是因為他身上飄著一股只有長期接觸草藥,才會有的特殊的藥香。在離開墓地時,無意間與他談了起來,我們聊了很多事。那是第一次,一直都只敢遠遠觀望著人們的我,與人類毫無顧忌的高談闊論,進而擁有了人類的友人……
從第二天開始,我就跟著他到各家各戶看望染病的人們,根據我所看見的,他從來不向人們收取一分一毫的費用。
他總是一面調配草藥,一面親切地與人們談論著家中發生的大大小小事,在那一刻,我彷彿看見他身邊環繞著點點金色的光,他就像是某位默默做著事卻不為人們知曉其名的神祇一般。
他也帶著我,看見了人類特有的溫柔與善良……一切美好的東西……」
有母親三更半夜大老遠的由平安京的另一頭趕來,只是想為懷中抱著的病重的孩子求得一帖藥方……
有躺在病榻上的妻子,即使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了,仍然硬稱著奄奄一息的身軀,到神社去求得護身符,期望能保佑遠在他鄉的丈夫平平安安、順順利利、早日歸來……
有奉養著年老的父母,與父母相依為命的孩子,每一天都陪伴著父母到平安京之外的小山丘上俯瞰著一直以來見貫了的風景,沒有感到絲毫的厭煩,不會對父母大吼大叫,只是就像父母親在小時候教著自己走路一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攙扶著……
有一名少年為了達成只能躺在病榻上無法動彈的少女友人想要看見櫻花的心願,爬上櫻花樹,摺下了開得最美麗的那一叢花,卻也因此重心不穩,摔了下來,扭傷了腳。最後一拐一拐地將櫻枝帶到少女床邊,看著友人心滿意足的笑臉,自己也跟著幸福的笑了……
有名男孩因為染上了瘟疫,沒有體力再與其他的孩子玩耍,孩子們天天來到男孩家的窗口,與他談論著他無法出門的這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昨天誰又去拉了女生的小辮子,他們在幽靈屋敷中看到什麼才嚇得一哄而散。有時候還會帶一些才剛抓到的,色彩鮮艷美麗的蝴蝶或蟋蟀、蚱蜢來送給男孩……然後再勾著小指頭,互相約定著「明天見」……
母親無論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都想守護著孩子。
被各種因素分隔在兩地的人們,為對方祈求著平安。就算橫亙了多大的距離,心意總能相通。
對於想要「活下去」的強烈執著。
縱然遇見再多的挫折與打擊,失去親人與至愛也好,一夕之間什麼都沒有了也好,都還是有辦法再笑著走下去的樂觀與堅強。
好多好多──MEIKO一件一件,仔細地說著。
是那名藥師,帶著MEIKO一點一點的看見這些的。
※ ※ ※
「他,教過我一些有關草藥的知識,雖然我已經差不多都忘記了,但還是有一些東西,是不論過了對人類來說相對漫長的一段時間,就算以妖怪來說只是一剎那,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的。
我還記得二月時天氣十分晴朗的某一天,整片晴藍色的天空連一片白雲都沒有,陽光由上無私地傾灑而下,照進每一個存在著哀嘆與離別的角落,前些日子因為一場春雨所積起的小水窪被光照得亮晃晃的刺眼,我和他走在路上,他看著在路旁玩耍的孩子們、在細心照料下恢復體力而能出外走動的人們,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那個時候的他,看起來好快樂,好滿足……他的笑容有種感染力,能將人心中煩躁及怨怒很快沉澱下來,能讓我在不知不覺的安心下來,那樣的笑容……」
MEIKO她,其實──
「沿著路走下去,我們來到了平安京郊區的櫻花林中。那名藥師在採拾藥材時,突然迎著我走過來,交給我一大把櫻花的花瓣,笑著說『送給妳,很漂亮吧』,我在那一天也將自己的花瓣回送給他,那是我第一次送出自己對他人的『祝福』。
不知道對方真實身份卻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在與我見面時總是帶著笑容,一個月的時間儘管短暫,單單只是與他看似平常地聊著天,走訪平安京中每一家每一戶,一起採集藥材,一起研究治療疾病的藥方,我……期盼著這樣的時間能違背歲月的永遠持續下去,想一直待在他身邊,不過後來──」
MEIKO有許多的第一次,都是圍繞著那名藥師而生的。在我看起來,MEIKO其實對那名藥師……
但是,那名藥師與MEIKO的交情雖好,在我與MEIKO相識的這段時間,卻從來沒有見過他。
「他,在那時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找出治療瘟疫的藥方,在我與他相處的短暫時間中,他幾乎接觸過平安京內所有染病的人,其中一位是他的摯交好友,熬不過瘟疫的折磨,一天一天,一個接一個在他的注視之下走完這一趟旅程。
身為藥師的責任感與無法救回摯友的愧疚感理應會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為了不讓我擔心,卻還是每一天都勉強自己笑著向我問好。拚命地拚命地尋找著治療瘟疫的方法,終於,最後,連他都染上了瘟疫。
我不分日夜的照顧著他,將平安京內所有遠近馳名的醫生都找來為他看病,試過所有他教過我的,據說能醫治百病的藥方,最後……卻還是沒辦法呀,他是藥師,最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高燒不退時,當我以為他再也無法醒過來而感到心灰意冷時,他竟然在痛苦中張開了眼睛,對我說『那就麻煩妳守護所有人了』……然後,就沒有再睜開過眼睛了。」
「二月快要過去的時候……流歌,妳知道這場瘟疫最後的結局吧。我……連他託付給我的『人』都無法好好保護,到頭來,我還是什麼也沒辦法為他做到呀……」
MEIKO那時,在三巡神祇的祠堂前,縱使擁有強大的力量,真的感受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吧,於是想起了那個人說過的話,拿起了小圓銅鏡,承擔起了死去人們的一切,唱出不可思議的憂傷歌聲,送走了因為這一次瘟疫而死去的靈魂,也送走了自己最喜歡的人。
MEIKO到了最後,還是沒有對那名藥師說出自己的心意吧,其實,MEIKO她──
「妳一直喜歡著那名藥師吧?」
MEIKO沒有做出正面的回應,只是在漫天的粉紅雨中,有些落寞的苦笑著。頓了一下之後,又裝作不經意地再度開口:
「順帶一提,我是在那之後才終於有機會與地藏見上一面的,明明是初次見面,卻讓我有種熟悉感,同時也驚訝不已。
因為,地藏與那名藥師的容貌與個性,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呀。」
「什麼?」這次換我驚叫起來。
現在想想,MEIKO在為地藏送行的時候,或許不只是單純能夠讓他好好的走,也是同時在向容貌相同的那名從來沒有告知心意的藥師好好道別吧。只是,地藏的消失,看在MEIKO的眼中,是不是等於又見證了一次最喜歡的那個人的死亡呢?
MEIKO等於是眼睜睜地,什麼都做不了,再度送走自己最喜歡的人。
──我……連與你容貌相同的人,我都無法守護。
讓一向看似堅強的黃泉櫻MEIKO笑著流下眼淚的理由,我終於完全理解了。
MEIKO真的,好傻。
※ ※ ※
最後,在今年二月結束的時候,結局與我和MEIKO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年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雖然醫者們及時找到了治療方法,還是有過半數染病的人們因為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在今年春天櫻花開得最爛漫時往下一段旅程而去。
與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的場景,逐漸轉為鮮紅色的櫻花紛飛,氣流由上而下,將MEIKO身上華貴的櫻紅色綢緞和服吹起一角,在櫻花的香氣渲染之下,予人一種朦朧的美感。美麗的女子對應著前方破敗廢棄的祠堂,這是一直以來只有在神話之中才能看見的美景,恍若神祇的空間一般,縹緲不實。
只有我和MEIKO兩個存在的粉紅色花海之中──
MEIKO沉默地看完了有著三道裂痕的小圓銅鏡中,關於啟程前往下一段旅程而去的人們,他們的喜悅,他們的憤怒,他們的哀傷,他們的快樂,他們在死後仍然惦記著的東西,他們渴望「活下去」的執著。
看了好久好久。
然後,終於唱出了能夠開啟通往黃泉鄉大門的那首歌。這是第四次的引渡。
永き縁が潰えた 遠き如月の頃
春暁に別れた 愛し君へ送る花弁を
黃泉鄉的大門大大開啟,數以千計的靈魂爭先恐後地朝著門內的黃泉鄉而去,靈魂的幽光相互碰撞著,宛如剎那間一現的花火般。
隱隱約約,在門內看見了一棵高大的櫻花樹。遠比所有的神社前綁上稻草繩的神木都還要高大,矗立在三途河畔,在黃泉鄉,開著滿樹的櫻花,粉紅色落到了地上,像極了曼珠沙華。
此處即是彼岸。
長久以來的緣分,斷絕在今年二月之時──給在春天早晨別離的,我所愛著的你送去這花瓣。
薄紅色に染まり行く 私は黄泉桜
美しき華散らせて 旅立つ君への餞となれ
將美麗的花朵散落而下,為踏上旅途的你餞行,如此而已。
──最終必然凋零。
小圓銅鏡上,猛然出現了第四道裂痕,那也只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之後銅鏡就無聲地裂成了無數細小的碎片,飛散在花海之中,映照著四面八方大片大片的粉紅色,簡直就像是一起化作了花瓣似的。
「再見(さようなら),流歌,謝謝妳一直以來的──」
在門即將闔上時,MEIKO在四周花瓣的簇擁下,跟著靈魂們緩緩走進了門內。她周身被金色的光點環繞著,彷彿下一秒就要化作了透明一般……MEIKO不會消失的,她只是失去了作為妖怪的所有力量,必須變回原形渡過剩下的生命……只是MEIKO是黃泉櫻,是只綻放在黃泉畔的櫻花呀……
必須到達黃泉才能見面的話,以後,我們大概就再也等不到聚在一起的時候了吧……
「再見(さようなら),MEIKO。」
半透明的MEIKO帶著溫柔而幸福的笑容,將門輕輕闔上了。
我看著通往黃泉鄉的大門,阻隔著人間與彼岸的大門,在半空中逐漸歸於無形,連一點曾經存在過的痕跡都毫不留下的。
自從那天之後──
我就再也沒有見過MEIKO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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