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第十六章、神

夏天到來的時候，地藏與MEIKO接連離去的平安京，迎來了新的守護神。

在守護神到來之前，是暫時先由七条主來處理城中妖怪侵擾人類的事件的。一襲高貴的直衣，紫色長髮被隨意地紮起，平時看似玩世不恭，個性狂放不羈的祂，處理起事情卻意外的嚴謹果斷，雖然嘴上時常掛著「我不太喜歡人類」之類的話，卻還是口是心非地在平安京內奔走著。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MEIKO在進行最後一次引渡之前，就先行和祂談好，安排好的事。

「難怪，她在那一天會到七条來找我，嚴肅但面帶笑容地告訴我，以後可能要麻煩我一陣子了。」

七条主慵懶的開口，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過。我們現在正處在黃泉櫻留下的宅第中，宅第被栩栩如生的各式各樣鳥獸戲畫所環繞著，畫中由紙門上一路延伸到天花板上的櫻花仍舊大把大把的綻放著，展翅的桐竹鳳凰飄落下幾根金黃色的羽毛，羽毛在和室中緩緩飄著，有一瞬間彷彿化成了漫天的花瓣。

如此華麗的宅第，其中的主人，卻已經伴隨著數以萬計徬徨的靈魂，離開了。

那一天，我從櫻花林中回來時，向剛由罈子中出來的七条主告知了MEIKO在進行了第四次引渡之後，不會再回來的事實。祂隻手托著頭，冷靜、面無表情地傾聽著，凝視著祂那樣隨意的姿態，突然感受到了屬於神祇特有的，隱隱約約的威壓感……

對了，眼前的紫髮青年是和地藏一樣，一直存在在這裡與彼岸之間的，從過去，直到了現在，直到了遙遠遙遠之後的未來……大概都會是這樣的。

聽我敘述完一切的前因後果，包括MEIKO取得力量的過程，與那名藥師短暫的相遇，每一次引渡的過程之後，七条主還是維持著緘默不語，只是表情更加凝重了幾分，一雙眼半瞇了起來，遠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那麼，妳今後打算怎麼做呢？」

七条主這幾天接下的工作是幫助幽靈少女初音修補破敗的繪卷，金色的光芒不斷閃爍而過，轉眼之間被歲月與蛀蟲侵染得差不多的畫軸，就全都恢復了原先被由畫師手中遞出時完美的樣貌。

本來這些事，都是應該由MEIKO來負責的才是。

「我本來就是因為接受了MEIKO的邀約，才會來到平安京並寄住下來的……現在，MEIKO已經不在了……」

我這幾天的確下意識地思考著這件事，原本來到平安京只是為了幫助MEIKO，後來留下則是因為貪戀如同宴會般多人聚在一起渲染出的喧鬧氛圍，結果卻──

到了現在，我也找不到讓自己繼續留下來的理由了。

七条主聞言，從祂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祂似乎不是很在意我要離開的事，手邊的工作卻猛然停了下來，手微微顫抖著，彷彿正努力要壓制著什麼。

修補到一半的繪卷，正好是先前見過的，由某位不會寫字也不會作曲，卻擁有高超畫技的非人畫師藉由圖畫所記錄下來的，兩名已經離去的友人為了他們最喜歡的人們，發自真心舞蹈著祝福的情景。

「連紅葉小姐，也要離開嗎？」

祂停頓了一下，微微傾著頭像是努力思考著什麼，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陰情不定，半晌，才再度開口：

「那麼，紅葉小姐，要不要到七条來呢？」

我愣住了。

一時之間還以為祂只是和往常一樣說著玩笑話，但是祂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祂是認真的。

接著，這位平時予人放浪不羈之感的紫髮青年……向我求婚了……

「我想，在七条那裡的話，我還有能力能夠保護你……身為七条的主人，七条的法則由我制定……

將來，會有一個時代，不只是受人信奉的神明，就連妖魔鬼怪也會開始消失……我不知道那是多久之後會發生的事，也許對我們來說只是短暫的一瞬間……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被我認同為『友人』之人的接連著消失的……那種事再一次發生……」

「所以，就讓我來保護你吧。」

從遠古的時代就一直存在著到了現在，今後只要七条這個地方還存在著，就不會消失，身邊的友人們卻接連因為時代的變遷而離去，從頭到尾不會有所動搖的只有自己，七条主祂這樣看似脫節的一個存在，其實比所有人都看得還要透澈。

在地藏消失的那一刻，只是淡淡地說著「再見(さようなら)」向他道別，七条主一直看著同樣的事情發生吧，祂比誰都還要了解，這樣的事情今後還是會繼續發生下去的──而祂也只能持續見證下去，再不願意也無法改變任何事。

「對不起，那是不可能的。」

即使清楚知道祂的心意，我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就是因為知道了相同的事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我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為了從今以後不再因為失去任何友人而感到悲傷，我決定……不再插手其他人的事……不會再給其他人與我有所交好的機會……」

紫髮青年詫異地望著我。

「如果接受你的求婚，接受你的保護的話，我一定會因為眷戀熱鬧喧鬧的氛圍，而忍不住又與他人親近起來……所以，對不起，我不能照著你所想的去做……」

聽完這一段話，祂抿起嘴，不發一語，瞇起眼睛靜靜凝視著我。

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被婉拒的失意落寞……倒不如說是哀傷或無奈……對，早就看透了每件事，早就得知了每個故事的結局，無法插手也無法改變殘酷的事實，就只能眼看著每一個環節如同預料中發生的無可奈何。

「妳……真的決定要這麼做嗎？」

半晌，祂抬起頭，開口，語調沒有了平時的輕佻，而是一種能在一瞬間讓一切由喧嘩復歸於沉寂的嚴肅。

「妳真的知道這樣走下去的話，在路的盡頭處等著妳的會是什麼嗎？」

「那是一條絕對孤獨的道路。

在那條路上，妳不會再有任何知心的友人，不再有任何人被允許了解妳，妳會永遠居於被他人誤解的處境之中，被視為冷酷無情，被視為癲狂邪惡，儘管如此，也不會得到任何澄清的機會……

難道與友人聚在一起時所感受到的幸福愉悅，對妳來說只不過是鏡花水月般空幻不實在的珍貴之物嗎？只單單因為今後不想再感到悲傷，就算知道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也會義無反顧的走在絕對孤獨的道路上嗎？」

「即使如此，也會義無反顧的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我並不是不喜歡和友人們聚在一起的熱鬧氣氛，但是，與其他人交好，與他們混在一起的話，麻煩的事也會接踵而來，總有一天與友人仍然要分離的話，與其離別的時候再感到悲傷，還不如一直以來就只如初次見面嘛。

生活就只如初見。

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像MEIKO那樣的好朋友了。

這就是我所給出的答覆。

紫髮青年，微微嘆了一口氣。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這樣做，那又為什麼要露出那麼悲傷的表情嗎？」

「妳是真心這樣認為，真心的想這麼做嗎？」

我始終沒有回答。

※　※　※

平安京的新守護神到來的那一天，也正是我啟程回戶隱的那一天。

新的守護神與我、七条主、子狐姐弟都曾經有過一面之緣，是在那一次狂亂浮動的百鬼夜行時，遠道由山的那一頭特地遠道來到這裡的狐仙男子。喜愛人類以油豆腐供養的善良神祇，成為了擁有強大力量的平安京的守護神。

據說這名神祇天性喜歡化成人類的樣子觀察著來來去去的人們，狐狸與妖怪愛玩的天性讓他常常宛如酒宴上的寄席般，化作臉上戴著雪白狐狸面具，奇異又怪誕的男子，在道路上手舞足蹈地跳著引人發笑的舞蹈。又由於是稻荷神社所供奉的神祇，出現的時候常常在嘴上叼著，或是在手中持有結有豐碩穀粒的「稻穗」。

子狐姐弟不過才一眨眼的時間，就與狐仙男子打成一片，看來是一位出乎意料親切的神祇；七条主神威則在見到祂的第一時間，兩者就有了聊不完的話題，看來狐仙男子應該也是七条主在從遠古一直存在到現在的長久時光中，認識的諸多友人的其中一位吧。

相聚的時刻，別離的時刻。

除了定居在華麗宅第的子狐姐弟，以及常由七条到宅第來串門子的七条主之外，幽靈少女初音為了要來拿請七条主修復的東西，今天也特地登門造訪。

一眼瞥見她手上捧著的眾多雜物中，畫著對人們施與祝福的地藏與MEIKO的那個繪卷，在連自己都不自覺的情況下，竟然脫口問了：「這個，可以給我嗎？」

幽靈少女笑著應許了。

繪卷被小心翼翼地捲，綁上固定用的紅絲繩，好好好地收在紫檀木所製成的盒子中，木盒子四面都雕上了精細的櫻花花樣，因為初音時常擦拭的緣故，上面沒有多少灰塵。

從木盒子中取出繪卷，單單只是拿在手中，就能夠帶給人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彷彿站在春日的草原上感受東風溫柔的吹拂，又像是夏日午後的懶散陽光，不燙，卻柔和溫暖。

「那麼就再見了，下次再到平安京來的時候，隨時都歡迎到我那裡作客喔。」

幽靈少女有活力地向我道別著，我敷衍了幾句，就起身，從和室，穿過長長的走廊，往玄關而去。

七条主就像那時等著我和MEIKO歸來時一樣，斜倚在大門口等待著，祂抽著細煙管，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遠方的天空，只在我經過祂身邊時，才聽見祂輕聲地說了一句：

「之後，保重了。」

「你也是。」

簡短的回應了之後，我跨出宅第的大門，沒有再回頭的意思。

在門口擦身而過的，是平安京的新守護神，以及身穿金色宛如稻穗般色澤和服的鏡音鈴和鏡音連。七条主似乎沒有將我要離開的事事先告知他們，子狐們微歪著頭，想不透發生了什麼事。

七条主現在也許也在苦思著怎麼告訴他們MEIKO的事吧，沒問題的，MEIKO說過他們具有強大的力量，只是不太會控制，再加上他們其實有著外表看不出來的堅強，就算被告知了那樣的事，在哭泣之後，還是能再度振作起來吧……然後，像MEIKO所說的那樣，在將來成為了不起的稻荷神吧。

不可以對被留下的這件事悲嘆，這是他們唯一能做到的事。

「那，流歌姐姐，這個送給妳。」子狐們同時開朗地笑著，遞上手中的東西，「記得以後還要再回來找我們玩喔。」

手中接下，多出的東西，是兩綹結有豐碩穀粒的金黃稻穗。

※　※　※

每踏出一步，心中的感情就越發的膨脹。各式各樣的畫面不斷浮現在眼前，然後，想起了過去那些聚在一起的日子──

想起了跟在地藏身後到了河原邊，看著他儘管無能為力，卻仍雙手合十，在小石塔，在輕煙冉冉上升的金色香爐前虔誠地禱告著……

想起了在七条的櫻花樹下，鬥法之後，那場盛大的賞花宴，七条主以出神入化的語調與有條不紊的速度，吟出《伊呂波歌》……

想起了在牛車中，早已死去的幽靈少女興奮地描繪出櫻花的樣貌，在百鬼夜行的夜晚，同樣的話我又聽了一次……

想起了初識子狐姐弟時，在幽靈屋敷中，在桌前、樑上，席地而坐，對酌、仰臥，賞玩著明亮的月光……

想起了MEIKO每一次的邀約，和她東奔西跑解決委託的那些時光……

想起了那場鬥法競賽，光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想起了百鬼夜行的夜晚，我們七個喝著酒談笑、高歌著；想起每一次祓除祝福的舞蹈；想起了和子狐姐弟一同好奇地聆聽地藏說不完的鄉野怪譚；想起了MEIKO欽著笑述說畫師的故事；想起了黃泉櫻與地藏離開前幸福而滿足的笑容……

那樣的，好久沒感受過的，熱熱鬧鬧，只有眾人聚集在一起才會產生的喧囂氣氛──

我不希望有任何改變啊，希望時間能永遠靜止在那個時刻啊，內心深處還是極度渴望著，能有一天再得到那種在長年被人類唾棄的孤獨漫長時光中，好不容易找到的幸福與滿足啊。

我終究是無法全部捨棄。

一開始只是加快了腳步，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大步奔跑，跫音越來越急促，我跑回了MEIKO的宅第，在愣住了的七条主耳邊說了一句：

「我還會再回到這裡來的，還會再回來的，一定會。」

紫髮青年露出了十分溫柔的笑容。

──為了從今以後不再因為失去任何友人而感到悲傷，我決定……不再插手其他人的事……不會再給其他人與我有所交好的機會……

但是，他們是唯一的例外。

我想，有空的時候，我一定還會再來到平安京，探訪神威、鏡音鈴、鏡音連、初音他們四個的吧。

對於我來說，最無法捨棄的重要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