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暮已成骸》相關文之二。接續《此世皆虛幻》的故事的結局。
此生為宴
若是要作為一個長篇故事的結尾,接下來的劇情可能會太過單調吧?
然而和自稱為「楊桐鬼」的惡鬼維持著長時間似友非友的關係,浪跡天涯了數十年的僧人,在這趟旅程的最後的確真的只是安靜地在那棵作為故事起點的楊桐樹下坐禪著,和惡鬼繼續著那日復一日的──僅僅只是惡鬼單方面的辯論、以及嘲諷:
「總是說著什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之類的,可是你後悔了吧後悔了吧?到了這一刻也有點捨不得了捨不得了吧?」
「……」
※ ※ ※
生而為人的最後一段路竟然是聽著這類的話來被送行的,平時還會對此稍稍感覺煩躁,然而此時僧人的心情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大概也是因為感覺到了隱藏在那些嘲諷句後的,惡鬼極力掩飾的內心真正情緒。
一直說著「會和自己一起行動只是出於有趣」、「一起旅行了那麼多年只是為了有趣」,見識過此世云云眾生的八苦與無常,但卻並未開悟,反而是那顆原先對一切都感到無所謂的心,直到最後終於也擁有了一點點捨不得的情緒。
其實當下就能開口問出來的。
問──總是像是在嗤笑著世間的萬物一般,總是說著只是出於「有趣」,可是當下也後悔了吧?後悔踏上這段旅程。也捨不得了吧?捨不得這段即將斷卻的緣份。
還有,本來也想問的是──你到底為什麼會變成楊桐鬼的?
雖然這世間的「鬼」中有一大部份都是從黃泉鄉而來的「生而為鬼」的存在,但據說在鬼群中也存在著由對這世間絕望卻仍舊想要活下去的人,捨棄「人心」後變成的鬼。
僧人憑著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直覺,一直認定楊桐鬼的情況應該是屬於後者的。只是由人轉變而來的鬼……似乎大多數都會失去作為人時的記憶。
但即使楊桐鬼是屬於「還記得」或是「想起來」的那些少數的鬼,直到這趟旅程的最終,僧人還是無法得知楊桐鬼之所以變成鬼的原因。明明還以為相處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至少能夠增進對彼此的理解,如今細細思索起來,不了解的地方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喜歡讓事情脫離正軌或打破規則,對一切都感到無所謂卻會追尋著「有趣」的事物,總是喋喋不休的,自稱為「楊桐鬼」的青年。
僧人初次見面時還以為對方身上穿著的只是一般的樸素白色和服,之後在旅程中直視著對方的衣領才驀地察覺,那──其實是為已死之人穿上的喪服。
如今仔細想想,和亡者的執著一起待在那片供奉給往生之人的楊桐林中的,本來也不該是什麼活著的存在。
再綜合青年的打扮推測,青年很可能是在仍作為人的時候遭遇了什麼不測,被拋屍至這座林子裡來,才又在這裡完全轉化為鬼的。
如果是在其他的長篇故事中,或許在旅程進行到一半時兩人就會去追尋青年成為楊桐鬼的原因,也能夠有個更加高潮迭起的故事結尾。
如果能在更早之前就想到要去理解對方的話就好了。然而事已至今,僧人也自知再問那些都沒什麼意義了。自己很快也會變成和青年一樣的……不再是人類的存在,因為自己對於「生」也算是沒什麼執著了,大概就會這麼以亡者的身份前往黃泉鄉吧?然而──
萬象非實,萬象為空。
浮生如一夢,此世皆虛幻。
自身分明明白,也是僧人在旅程中試圖點化世人的道理,然而──為何,在聽著惡鬼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辯駁時……還是會稍稍猶豫呢?
惡鬼,是這麼說著的:
「此世皆虛幻,然而這個世間不是也充滿了即使虛幻不已,卻仍讓人想伸出手緊緊抓住的東西嗎?」
「……」
「愛戀也好,友情也好,親情也好……曾經經歷過哪些事,曾經喜歡過哪些東西,曾經有過哪些願望,到了生死關頭總還是想緊抓著不放。無法捨棄,或許從頭到尾也不需要捨棄,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一路走來,留下的痕跡一直都在那裡……也就只是存在那裡,又有何要被捨棄的罪過?」
「……」
比之惡鬼……比起能夠活得更久的妖魔鬼怪,人類的生命就像是朝露一般,去日無多,短暫、容易產生變化又一下子就消失了。到了生死關頭,就算想緊抓著不放最後也一定要鬆手不是嗎?
而直到最後,就連那些想緊抓著不放的事物不也會隨著時間過去逐漸腐朽消逝,回歸虛無嗎?這個世間的本質本來就是如此脆弱,虛幻不已,因此必須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能夠超脫人生八苦,究竟涅盤。
僧人一直以為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惡鬼應該更接近那樣的境界,如今看起來反倒是更加緊抓著不放了。
儘管無從得知成為「鬼」的原因,但這趟旅程也並不是徒勞無功……事到如今,聽著惡鬼最後的話語,僧人似乎有點理解惡鬼的那些舉動了。
※ ※ ※
「此世皆虛幻,但是,對我來說……此生是『宴』,總有一天會結束,卻充斥著各式各樣紛擾喧鬧、美好到讓人捨不得移開眼的事物,那才不是什麼虛幻,是確確實實能夠碰得到的東西啊。」
「……」
「而且,這場『宴』是要現在就結束,還是要再延續下去,是要再繼續活下去,又或是要選擇就這樣死去──」
「……」
「事到如今,作為人,你不想堅持要活下去嗎?」
※ ※ ※
但到頭來就算說了再多,就像惡鬼在兩人初次見面時的那番話,諸國行腳結束後並沒辦法得到無上的法力成為菩薩或佛祖,到了這種時候才想扭轉自己將在這棵樹下老死圓寂的命運,大概也已經來不及了。
更何況僧人自己也只是稍稍有些猶豫而已……說什麼「後悔」、「捨不得」的,最終都是不曾存在僧人內心的感覺。無論此世皆虛幻也好,無論此生是宴也好,僧人終究是在更早之前就接受了這一天的來臨。
所以僧人並沒有做出「想要活下去」之類的回應,而是以更加輕描淡寫的語調,對著斜倚在楊桐樹旁的惡鬼,問出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你會陪我到最後嗎?」
要說現在唯一稱得上讓僧人猶豫的事──大概就是即將把相處了好一段時間的惡鬼留在世上的這件事了吧?也不知道惡鬼在這之後會做些什麼,是會以一貫對一切都感到無所謂的態度來繼續生活?在這棵楊桐樹下守著等待著下一個旅人經過這裡再纏上去?還是會離開這座山到其他地方去?
無論如何,那都是僧人無法得知,也已經不需要去擔心的事了。
「誰知道呢?」
聽見惡鬼以一直以來那嘲笑人似的語調沒好氣的回應著,僧人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很輕很輕的微笑,就算並沒有帶著對此生感到滿足、幸福一類的情緒,但卻是向來表情嚴肅眉頭緊皺的僧人在這趟旅程中,對惡鬼露出的唯一一次笑容:
「其實你也算得上是個很好的旅伴啊。」
那也是僧人在此生中,對惡鬼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 ※ ※
僧人就那樣維持著禪坐的姿勢,安靜地、永久地睡著了。
大概是因為通往黃泉鄉的大門在這一天中開啟了的緣故,整座霧隱山的亡者執念都更加騷動起來,也把這整座山弄得更加喧囂吵鬧,藉著濃霧的遮掩,若是只聞其聲而不見其影的話,說不定還有人會以為這裡正舉行著亡者的祭典。
自稱為「楊桐鬼」的惡鬼就和很久很久以前,和這趟旅程開始前一樣,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高大的楊桐樹下聽著那樣的聲音,專注地凝視著什麼的目光像是可以透過白霧看見對面的東西,事實上卻什麼都沒有,只是藉由這樣的舉動來讓自己思考著一些事。
不知不覺中,惡鬼自言自語了起來:「……我想要斷去這個緣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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