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在《春日疾走丸子合戰》、《神隱》之後發生的事。《春日疾走丸子合戰》的後日談。
後日談
在朧夜家的「神隱事件」之後幾天,阿蒼曾經再到過朧夜家華宅中的文史室一趟。
※ ※ ※
這一次並不是為了解決委託而去,因此那隻總是愛大呼小叫的狐狸就被阿蒼留在外面了。祂舒舒服服地趴臥在柔軟的墊子上,在明亮寬敞的房間中,享受著廚師為祂特製的高級丸子串,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同一時間,在陰暗的文史室內,阿蒼則是正小心地拂去繪卷上的灰塵,動作輕柔地將繪卷攤展開來。
雖然已經由家主那裡以「在下想知道某件事」的說法取得了翻看的許可,對方甚至說出了「就算是弄壞也沒關係,喜歡的話就帶走」之類的話,儘管如此,藍髮青年的目光在畫上停留了一陣子之後,立刻又將繪卷收好放了回去,小心翼翼翻看的動作十分輕柔。
無論是栩栩如生的百鳥圖,各式蟲魚鳥獸混雜於其中,卻又能和樂融融地相處在一起的鳥獸戲畫,以簡單的筆觸畫出春城中各處的鄉野奇譚、怪異傳說的長掛軸,林木花卉各個角度、為數眾多的練習繪……等,全部都映入了那雙和煦的眼眸中。
手上捧著繪卷的藍髮青年一面持續著手邊的動作,一面與正蹲在一旁玩著蜘蛛網和蜘蛛的座敷童子聊著天:「……在獻神用的小酒杯上任意塗鴉,還真是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那麼,春城的城邦守護神對這件事的反應又如何呢?」
「關於這件事……不知道呢……」
座敷童子抬起頭來,認真的回應著:「後來趕在祭祀之前通知了當家大人準備了一對新的御神酒杯,那對被畫師大人塗鴉過的酒杯卻也在祭祀之後幾天不知不覺的消失了,真奇怪呢……」
「這樣嗎?如果不是春城守護神自己現身帶走的,不然就是趁亂摸進朧夜邸的妖怪偷偷摸摸的拿走了吧?」說到這裡,藍髮青年忽然苦笑了幾聲,將剛展開的繪卷遞向座敷童子。眼前被小心捧著的繪卷上,畫的正好是一對被擺在祭壇上的,漂亮的御神酒杯。
大概又是那位總是一襲的畫師大人,在某日的一時興起、有感而發之下畫下的吧。
座敷童子模模糊糊的想起,那位畫師大人所做出的怪事其實還不只這些,但是……現在想起來,為他人增添麻煩的事,卻也似乎只有這一件而已。
那位畫師大人還曾經為了描繪櫻樹之上的粉紅色海洋,自己一個人在清晨時分攀上了高高的樹梢;以春城中的百鬼夜行為主題時,也連續熬夜了好幾天不睡。更會為了完成一幅畫,好幾天都不出房門。
座敷童子很敬佩畫師大人有那麼堅定專一的執著。一直都是一心一意地畫著畫,似乎就算天某天真的塌了下來,也依然會沉浸在最喜歡的繪畫之中而無動於衷,不斷地將自己看見的、自己感受到的、自己現下的想法與心情記錄於其中,不斷的畫著、畫著。
──沒錯,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所以,我只要、只能做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不需要有任何迷惘。
明明是這麼令人印象深刻、這麼喜愛畫畫的一個人,在戰爭結束之後,卻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到哪裡去了。
那位畫師大人,在某一天突然向當時的朧夜家當家提出了「請讓我來修繪朧夜邸」這樣的請求。那一代的當家雖然對於他的請求有些不明就理,還是微笑著說出了「那就拜託您了」。
座敷童子了解畫師這麼做的原因為何。畫師曾經對祂說過「想試著挑戰看看這麼大的東西」,平時也曾經接下修繪房屋的請託。
總是身穿紅色和服的畫師,將精湛的畫技發揮得淋漓盡致,和朧夜家特地請來的裱褙師、工匠們一起,在華宅的各處留下了活靈活現的鳥獸戲畫。紙拉門上、牆面上,甚至是高高的天花板上……盡情地畫著想畫之物的畫師,在那個時候看起來真的很開心,也因此留下的作品多半都渲染上了那份閒適、愉悅之情。
只有一幅畫是例外。
修繪到了最後,只有「東之間」的牆面仍舊是空白的一片,畫師遲遲無法決定要在那面牆上畫些什麼,華宅的修繪進度也就一直停留在那裡,直到戰火由遠方沿燒過來為止,都還是一件「未完成品」。
猛烈的火勢由春城的另一邊蔓延過來,貪婪的紅色魔物張開大口吞食著人們辛苦建立的一切,四面滿是哀嚎悲嘆之聲。只要走離一步,嗆鼻的焦味就會由另一方傳來,灼熱的風陣陣襲來。在田野,在房舍,火燄在四面八方──那幅最後的畫完成時,就是在這樣迫不得已、無可奈何的環境之下。
佇立在火燄之前,定定凝視著一幅幅畫作逐漸被火燄吞噬,成為再也無法辨認出原貌的焦黑物體的過程時,穿著與火焰相同色調的畫師卻是面無表情的,不像平時那樣笑著,亦沒有痛哭失聲,就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在座敷童子出於擔心呼喚他時,才恍如大夢初醒般,匆匆抓了顏料及畫筆,就飛快地往「東之間」衝去──
然後……
在火災中已經無暇再顧及他人的事,火海中四周了亂成一團,而等到火勢終於被及時降下的甘霖撲滅之後,等到所有人都冷靜下來時,才發現那位畫師消失了。整個朧夜邸、春城中遍尋不著他的身影,而「東之間」的空白牆面上,則是多了一幅從此被所有人認為佈局不佳、雜亂無章的圖。
──那麼,如果有一天,因為火災導致您所有的圖畫作品都被燒毀了,那又該怎麼辦呢?
──嗯……那麼,我就把圖畫在某個亙久不變的東西上面,這樣總有一天會被那個人看到吧。
亙久不變的東西……
座敷童子由自己的回顧中驚覺到了什麼,祂拍了拍雙手,站了起來,環顧了文史室一圈,喃喃自語著:「真是不可思議呢,阿蒼先生……」
在座敷童子的印象中,這裡本來還有更多畫作的,被畫師小心地捲好、收藏好的繪卷,多到能夠在房間裡堆上一座巨大的土饅頭,只不過現在剩下來、在被火燄吞噬前就及時從那場大火中被搶救出來的,也只剩下角落的這一小部份而已。
因為那場大火,許多出自那名畫師大人筆下的美麗畫作都注定只能存在回憶之中,整個春城也在那場大火之後,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重建回現在的樣子……但是,現在一面想起這些,祂一面走到了紙拉門旁,小手輕輕撫上門上的鳥獸戲畫,微微笑了。
──當時,明明是那麼猛烈的火勢,這些鳥獸戲畫卻毫髮無傷呢。就連被煙霧燻黑,被火灼燒的焦點都沒有……甚至還有人說是春城守護神的庇護……
「這是奇蹟呢……」
座敷童子把這些、連同之前回想起的事全都告訴了藍髮青年,原先只是單單作為聊天的話題,後者則在聽完之後,像是有所體悟似的微彎嘴角,說著:「不過奇蹟是不會隨隨便便就發生的,要引發奇蹟的話,那個人一定是在畫著這些畫的同時,也強烈的祈求著什麼吧。」
「可能是祈求著這樣美好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祈求著這個地方能夠永遠不被戰火侵襲……就算心裡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還是期盼著,強烈的祈求著。
那樣深刻的祈求化成了執念,附著在這些鳥獸戲畫上,那份執念就連春城守護神也感受到了,於是,奇蹟發生了……我是這麼解釋的,也可能有些與事實不符的地方,畢竟那位畫師已經不在朧夜家了嘛,事情的真相只有當事人才完全了解……」
阿蒼單手拿著繪卷,笑著搔了搔頭,同樣注視著門上鳥獸戲畫的目光十分溫柔。看似隨口說說、卻又意外貼切的一字一句卻讓座敷童子有一瞬間覺得,眼前的藍髮青年是遠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那位畫師大人的人。
不是那種從遠處觀察著,或是聽過傳言,明明沒見過一面卻僅憑著片面之詞來理解他人的了解,而是真的和那個人生活在一起很長的一段時間,也經歷過了許多事,相互依賴相互傾訴之下造就的了解。
儘管這樣的想法乍看之下實在太過荒謬,但是、但是……座敷童子認真的思考著。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
「那麼,阿蒼先生也有像畫師大人那樣,強烈祈求著、足以引發奇蹟的願望嗎?」祂偏了偏頭,提出了古怪的問題。
「當然是有的喔。只不過,祈求了那麼久,也不知道願望實現了沒有……況且就算願望真的實現了,我可能也無法得知啊……」阿蒼開玩笑似的說著,背對著座敷童子,手中又展開了另一個繪卷。與先前相同的動作,相同的語調,他似乎完全不因為這件事感到落寞或失意,僅僅只是將之當成閒話家常而已。
但是,被繪卷堆所形成的陰影覆蓋去大半身體的藍髮青年,卻又在那之後,以不仔細聽就幾乎聽不見的細微聲音,對著手中的繪卷呢喃著:
「這段時間,你過得好嗎?」
※ ※ ※
阿蒼忽然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座敷童子疑惑的走了過去,將丸子串全部吃完的狐仙可能也是因為心情正好,大搖大擺地踏進了祂曾經發誓過「一輩子都不要再踏進來」的文史室裡。座敷童子努力的踮起腳尖,狐仙爬上了藍髮青年的肩膀,兩人一狐擠在一起,看著藍髮青年手中的畫作。
「阿蒼,這是什麼啊?」
狐仙驚呼出聲,一雙狐狸眼睜得大大的,看了看藍髮青年,又看了看被攤開來、好不容易再度重現天日的畫。
儘管對藍髮青年手中的畫沒什麼印象,只是莫名的有種熟悉感,座敷童子卻依稀記起了,似乎是在那一天裡,有粉紅色的櫻花紛飛,穿著與春天紅色葉牡丹相同色調和服的畫師微瞇起眼,輕柔地將畫筆上的花瓣一片片摘下,是在這樣的一天裡──
畫中畫的是──山伏打扮的青年,與他的好友,一隻火紅色的狐仙,笑笑鬧鬧著,一同走過開門鮮花的山林原野。
原野上的花朵幾乎都是方才的練習繪中見過的。並不限定是春季的花卉,在迎春花、春菊、山茶、葉牡丹之中也夾雜著藍色的龍膽花、紫陽花、凌霄花等以其他季節為花期綻放的花朵。原野上五彩繽紛的花朵全都毫無保留地盛開著;晨露滴嗒滴嗒地從杉木的葉片上向下滴落,潤濕了花瓣。儘管只是畫中之物,卻隱隱閃耀著光芒。
畫紙上方的天空則是以湖水藍以及櫻草黃相互搭配、交互繪製而成,分明是兩種相對立的顏色,在畫師筆下卻能恰到好處地交融在一起。襯著盛開著花朵的原野,晨露未乾的山林,柔和不剛硬的筆調讓整個畫面彷彿籠罩著一層淡金色的光暈似的。畫紙中央,被花朵環繞著的火紅狐狸與山伏青年栩栩如生,就像是下一個瞬間就要從畫紙中走出,在觀看著畫的所有人眼前鬥起嘴來一般。
儘管畫面中除了狐狸及青年之外並無其他人跡,整幅畫卻沒有給人任何孤寂之感,反而讓人有一種懷抱著希望,無論到現在為止發生了多少事,都依然滿心期盼的等待著明天到來的感覺。在桌前提筆畫下這幅畫時的畫師,在那個時候一定是期待著,在將來的某一天,能夠再次──
阿蒼在小小的驚訝過後回過神來,無奈的笑了。
「……原來,還是一如以往啊。」
※ ※ ※
──祝福你,也能夠遇見如此溫柔的人。
──祝福你,也能夠遇見漫漫長路上願意與你相伴相依的人。
──祝福你,每一天都能過得開開心心的,能夠一直面帶笑容,能夠一直畫著你最喜歡的畫。
──然後,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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