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之一。

 

 

 

 

上篇  光

 

也不知道沿著左方的小徑走了多久之後,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在一成不變的赤松林中,在小徑前方竟透出了火光。在這種天氣也不可能在山林中出現野火,那道火光也不若狐火、鬼火般森冷,反倒看著就感到溫暖,內心也重新燃起了希望。那一定是……

──是火堆,是某個人生起的火堆!一想到這點,文樂興奮了起來。

彷彿是划著船在漆黑的山洞中前行了數里之後,忽然看見眼前出現一道光芒似的,在單調的赤松間終於看見了不同的東西,想到那有可能就是離開赤松林的出路,文樂就愈發的加快腳步,走上前去。

那是一片空地。

因為雪下得多了而覆滿一地雪白,平整的連個腳印子都沒有……這時他就開始有些起疑了,畢竟憑著他方才在赤松林中驚鴻一瞥的東西,這裡不該是毫無人跡的地方,甚至連個動物的腳印都沒有,他卻又不想再往回走,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

「……」

這裡是怎麼一回事?文樂瞪大雙眼,愣愣看著眼前的景象。

──原先以為的火堆,只不過一小段路的時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出現在空地上的是一大片的卒塔婆,密密麻麻的也數不清有多少根。有一大半都已經殘破不堪,不是缺了角就是上頭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再更接近一看,潔白的雪地上竟然放著以褐布包裹起來的萩餅,彷彿是有誰才剛剛來過,在這裡留下了參拜的供品一般,只是沒有獻香,也沒有奉上鮮花。

──他是不是來到什麼不該來的地方了?

文樂緊緊抓著木箱的肩帶,退後了一步,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腦海中忽地閃過家鄉的祖母曾經說過的那些鄉野奇譚。

傳說山裡居住著一群法力高強的狐狸,祂們平時就在山林中玩樂渡日,不常下山到人類的聚落去,有時卻也會一時興起捉弄起路途中的旅人。

「如果是遇上了狐狸那倒還好呢,畢竟祂們玩玩過後,不感興趣就會放你走……比起祂們,山中更可怕的東西還多得是啊……」

上次向他購買了大量紙張的御行則是這麼說的。

「還有更可怕的東西嗎?」

當時的文樂也不知道是怎麼著,大概也是因為正處在火熱的大太陽之下,自認那些妖魔鬼怪也不敢出來恣意的逛大街,於是平時害怕這些的他來了興趣,就這樣與那名御行聊了起來。

「很多啊,像是鬼啊,山姥啊,鬼熊啊……有些你想躲也躲不了,就算逃了,也會在身後緊緊追著人不放;會假裝和藹可親的將人帶到小屋中過夜,實際上卻準備了磨好的刀等待把人殺了的機會……這樣的事也常常傳出來啊。」

「山中真有這麼危險?」

「是啊……然而,鬼和山姥固然可怕,其中最危險的,我倒覺得當屬魑魅魍魎一類的妖怪了。」

御行拿起剛送來的白紙,靈巧地活動十指摺了起來。在文樂還沒有意識到他想做什麼時,手中的紙就先變成了一隻展開雙翼,仰頭呼嘯的白鶴。

「喔喔!」

御行再度將紙攤開,雙手飛快的動作。這一次出現在手掌中的則是一尾活靈活現的香魚,身上的鱗片精緻到彷彿不像是用紙摺出來的。該不會是什麼戲法吧──正這麼想時,香魚又恢復回原來的白紙。

御行露出一口白牙,笑著說道:「喏,就像這樣,本質上雖然是同樣的東西,卻能夠幻化成不同的模樣來迷惑人心。有時是以妖魔鬼怪的外型嚇唬上山的旅人,有時卻會變成熟悉的人的樣子──」

「表面上以為得救了,事實上正一步步走在偏離正軌的道路上,眼下情況飄飄然的並不似真正發生的事,有時夢卻又更像真實。像這種妖怪沒辦法在第一時間辨別出來才格外麻煩,所以上山的時候才更要帶著一面鏡子啊──」

聽到這裡,他想起了在某個為了做生意而走訪過的村落中,就算只停留短短的一個月,在離開時,村中的友人卻送了他一份禮物,還叮嚀他:要隨身帶上,總有一天他會用上的。

也沒有什麼繁複、據說有除魔功用的特殊花紋,就只是面簡簡單單的銅鏡,只是因為文樂長期在進行這方面的買賣,熟識的友人們才半開玩笑的在上面刻上了印鑒般的「文房四寶」四字……明明文房四寶中,有些東西他根本就沒賣的……

「……雖然從來沒有人見過,但是魍魎的樣子,在鏡中看來似乎是全身赤紅,長著獠牙的嬰孩的樣子。」

──之後他把那面鏡子擺到哪裡去了呢?想再仔細回想時,卻發現關於這點的印象都是模糊的……

然後,文樂撞見了那名從卒塔婆堆後忽然冒出的,不可思議的山伏青年。

   

之所以會覺得青年「不可思議」,事後文樂回想,總覺得是因為青年的衣著。

明明是在飄著雪的時節,青年身上卻只穿著單薄的袈裟與麻布法衣,未戴斗笠也未著簑衣,腳上甚至只套著幾乎要與積雪的地面融為一體的白色足袋,踩著單根木屐,連個綁腿之類的東西都沒有。儘管也在第一時間想到大概是山伏日常修行的功課之一,看在文樂眼中還是說不出的怪異。

而再看第二眼時,文樂才留意到佇立在青年左肩的那隻圓滾滾的……彷彿麻雀一般的生物。

──不對,那真的是麻雀。因為就在他不自覺的將「圓滾滾、妖怪」等心裡話說出口之後,青年肩上的生物就突然拍著翅膀飛了起來,開口吱吱喳喳道:

「真沒禮貌,人家可是這座山裡最苗條的麻雀呢!才不是妖怪,還有『啾子』這麼可愛的名字呢!」

才甫抱怨完,那隻生物又看了祂一眼,就又纏上了一旁的青年:「什麼嘛,原來是人類啊,我還以為是那隻吵得要命的狐狸回來了啊……不過到現在都還不見蹤影,就表示祂那邊還沒找齊吧?」

真是的,不是還誇下海口說在雪地中找這種東西以祂的視力,只不過是小菜一疊嗎──說著,拍著翅膀在青年身邊盤旋著的麻雀,做出了以人類來說大概是嘟起嘴的動作。

那模樣配上不知為何能安然浮在半空中的圓球身體,讓文樂感到說不出的滑稽,但他是想笑也不敢笑。

畢竟祂還不知道眼前的青年與麻雀究竟是不是山中的木石之怪所變出的把戲,就像御行說過的──「隨時都準備將你引誘到錯誤的路上去」,所以他原先本來是打算,如果青年接下來邀他一起同行的話,他就要轉身就跑的。無論之後順著松林中的小徑到達的是什麼樣的地方,也總比待在危險身邊還好。

但是,青年反而是在對麻雀說了「可不一定喔,說不定狐仙在祂那邊遇到了什麼困難也說不一定」之後,又笑著向文樂招了招手,就縮回卒塔婆堆後了。

而且,青年的眼瞳有種讓人忍不住安定下來的力量,在一大片雪白之中,那抹晴藍就宛如萬里無雲的天空一般。尋常,一但對上了,注視著,卻不禁感到連日來的憂慮一掃而空。

文樂就在這樣的狀況下,跟著繞過了卒塔婆堆,一看,潔白的雪地上有著一個小小的柴火堆,而青年正拾起放在一邊的打火石──看到這裡,再回想起至今為止的疑慮,文樂忽然靈光一閃。

「您剛才在這裡生過火嗎?」

啊,您對我不需要使用敬語啊,大家都是在這裡短暫停留片刻的人,也不需要講求這麼多禮儀的──儘管笑著說出了如此的話,不過青年卻還是在頓了一頓之後,很配合的回應了:「生了呀……但原先是在卒塔婆前面,總覺得有些不太尊重,所以才把火滅了移來這裡。」

「我說你啊,就算移了位置也沒好到哪裡去吧?還不是一樣──」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文樂緊抓著木箱的肩袋,忽然有點想嘲笑之前戒慎恐懼的自己。不過他還是有件很在意的事……

「請問,那隻麻雀是?」

「啊,這一位啊,是不能算是妖怪或神明任何一方的喔,嚴格說起來卻與神明那一方的性質類似,雖然小歸小,又總是吱吱喳喳的,不過這一位卻是十分厲害的存在喔。」大概是見文樂皺起眉頭、一頭霧水的樣子,青年在不著邊際的丟出這一大串之後,又笑著補上一句:「您就想成是式神一般的東西就好了。」

「誰是式神啊?我只是因為被石姬大人拜託了,才來看看你們有沒有在認真工作而已,和受到驅使而行動的式神才不一樣!」

「不過,啾子大人,在下怎麼記得您剛才也說了,您是因為擔心一個人回去的那位仁杏大人,也擔心狐仙和在下會不會遇上什麼意外,後來才選擇跟過來的呢?」

頓了一頓,青年儘管動著嘴,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因此閒置下來。只見啪搭一聲,火就點起來了。他舒舒服服的在火堆旁坐下了,才閉上眼睛似乎想休息片刻,又因為麻雀的吱喳聲而睜開眼,苦笑起來。

「總、總之……才不是式神那麼低下的存在,真要說的話也是神使,是神使!」

「是是,神使啾子大人……」

眼看青年又要因為自己開啟的話題而與肩上的麻雀吵起來,文樂只覺得愈發的放鬆下來。只是自己太大驚小怪,想太多而已──他一面笑著搖了搖頭,一面更大膽地走近火堆,在青年對面坐了下來。

儘管身側就是墳墓堆,或許是因為並非孤身一人的緣故,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強烈的恐懼感了,剩下的是……僅僅能被稱為「敬畏感」的情緒,但又因為卒塔婆堆後方正好就是背風面,坐得越久,他就越不想離開這個地方了。

──至少在今晚過去之前,至少在這場雪停下來之前……想到這裡時他仰頭看了看,卻只看見連日神的位置都無法看見的灰濛濛天空,厚厚的雲層密實地分佈著,還飄著小雪,然而,四周卻很明亮。

大概只是雪地反射火光造成的錯覺吧?畢竟都在這座松林中走了那麼久,不可能到現在都還沒有入夜的……說到錯覺,他又想起了那名熟識的御行曾經告訴過自己的那些奇聞異事。

   

「在更東方的海中,據說居住著名為『蜃』的妖怪,蜃的外形就像顆巨大的蚌,從蜃口中吐出的氣會變成村落田地般的幻影,令人產生村落就近在眼前的錯覺──」

不過也就僅僅如此而已──日正當中,御行笑道。

「喏,文樂,比起會將人引上歧路的魍魎,或是徘徊於山中形體不明的邪魅,蜃算是較無危險的妖怪,我這幾日正好也和某人約好了要去看看……如何,要不要一同上路呢?」

那也都是一段時間前的事了。

將心緒由短暫的回憶中拉回來,改而想著──這場雪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也無法以月亮的升落來辨別夜晚的長度,看來應該還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為了打發時間,他再度打破了和青年間的沉默:

「我是和人談好了生意,想到前方的大城中去,又迷路了,才無意中走到這裡來的,那麼您……你呢?會刻意來到這樣的地方──」

「是在等人。」

青年瞇起眼睛,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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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