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怪物繪本》、《取材錄音》、《笑貓》四篇相關。

※目前全文上中下三篇皆已完成,此為下篇部份之三。

※聽說今天是貓咪節。

 

 

 

 

「蛇纏?」

他依稀記得,自己在針對那則怪談開始進行田野調查後不久,曾經從真一那裡聽過那個地區的古地名……以及那個地區過去曾經存在過類似「鬼神」的東西的傳說。

也不知道友人是從哪裡弄來那些資料的,只知道在當時的他結束一次訪談,筋疲力盡地回到宿舍時,就聽見正在床上使用著筆電的真一忽然提起了這個話題。

不過是反問了一句,下一秒一隻手立刻舉著一疊厚厚的紙占據了他的整個視線範圍。

「啊……對!清明你很感興趣的那個地區在早期似乎被稱為『蛇纏』呢,不只是當地的文史記錄,就連其他地區的古本書中也有相關的記載……而且不是因為地形地理或什麼特殊的氣候現象,根據這些文獻上敘述的,據說是和那個地區一直都流傳著的另一則鄉野奇譚有關。」

真一隨及滔滔不絕地談起了自己在這幾天中因為一時興起查到的各種資料。

由於乍聽之下與自己正在做的題目除了地緣外毫無其他關連性,那時的清明並沒有特別留心這則鄉野奇譚,他只是作為休息時的消遣、出於「既然與那個地區有關,或許能夠作為補充資料」的想法才繼續聽了下去。一開始友人描述的內容與自己追查的怪談也的確完全不相干,只像是尋常可見的古典恐怖故事。

為了愛而瘋狂的女性化為蛇身,一路追殺著背叛自己的男子──那是與紀州流傳著的「安珍與清姬」()極為相似的故事內容。

除了女性和男子的身世背景與清姬傳說中的稍有不同之外,故事的走向大致相同,最後也一樣是以「女性將男子困在鐘裡燒死」作為結尾。

所以在真一說到了這裡時,清明也只認為是其他地區的傳說傳到了當地「變形」後的結果。但當他將自己的推測說出後,真一卻露出了有些興奮、又像是惡作劇成功似的笑容。

「光聽這一部份,就連我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的。」真一快速的翻過那些紙張,就像是在尋找著什麼一般,清明只能勉強辨認出那疊紙中混雜了照片、翻拍的古畫和某種文獻的復印本之類的東西,「可是,這則鄉野奇譚在那個地區還有著另一種版本呢。」

五花八門地閃過眼前的各式內容,最後停留在一幅字跡潦草難辨的字畫上。真一也沒有多加解釋那幅字畫的文字部份描述的是什麼樣的故事內容,僅僅指著一旁的圖畫。

「這是『籠目』……變成蛇的那位女性原本的名字似乎沒有跟著一起被流傳下來,但那個地方的居民為了方便敘述,有的時候會以這個名字來稱呼那位女性,大概是從那位女性『遊女』的身份聯想到『かごめかごめ(籠目籠目)』這首童謠吧?也有可能是因為那位女性在與愛人私會時,總是穿著籠目紋的和服──」

這樣的推測很合理,聽起來也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但是──清明仔細看著那幅圖畫,畫中的女性卻是穿著一襲白無垢,頭戴角隱。明明看起來是十分正常的出嫁打扮,臉上卻戴著和「般若」很像,卻少了耳朵,額上的角更長,更不像人類的面具。

──是能劇中的「蛇」。

「這個……據說是那名女性在作為『人』的最後一刻被看見時的穿著。換上特殊途徑弄來的白無垢,一心只想著愛人『就快要來接走自己了』、『之後就能過著幸福安穩的生活了』,那名女性卻沒發現自己的額頭上已經長出長長的角了。」描述到這裡時,真一就陷入沉默之中。

知曉原因的清明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友人心情轉好的期間,都一直凝視著畫中的女性。

──「籠目」。

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畫師之手,儘管戴著蛇面具而看不清人物真正的表情,對於那身白無垢也只是以簡單的幾筆描繪出大致上的輪廓,畫中的女性卻栩栩如生。再凝視得久一點的話,彷彿就要抬起手、摘下面具,與畫外的人對視似的。

就算如此,那張面具下的表情應該也稱不上「好看」──已經察覺到男子背叛了自己的女性,在瘋狂「愛」著又強烈「恨」著的情況下,即將變成不是人的東西。

──在真一先前提到的故事中,額頭上長著長角的女性,咧開嘴笑時,卻是有如蛇類一般的血盆大口,那張臉已經完全沒辦法看出是人類了。

──所以,那個時候的男子才沒辦法認出眼前的怪物,其實就是自己曾經愛上的那位遊女啊。

男子僅僅只是依循著生存和察覺危險的本能逃跑了。

在身後有怪物追趕著的情況下,他更不可能停下腳步與化成蛇類的女性好好溝通,就這樣一路逃到了自己最後的葬身之地……

然而,在他凝視著圖畫凝視得出神時,真一的聲音卻再度響起了。

「在另一個版本中,那名以蛇身緊緊纏在銅鐘上的女性,其實是為了保護鐘裡的男子啊。」

真一又將那疊紙往後再翻了一翻,這一次停下的頁面甚至連圖畫都沒有了,完全只剩下一堆難以辨識的古怪文字,他卻像是早就查清楚了這些文字的意思一般,一段一段地筆畫過,背誦似地解說著:

「蛇……其實有兩條啊。」

「女性自身的恨意先變化成了黑色的怪蛇。然後,畢竟還是曾經深愛過的對象,為了從黑色巨蛇的攻擊下保護男子,女性自己才跟著也變成了白色的巨蛇。」

「經過一番搏鬥,最後卻還是沒辦法敵過那股強烈的怨恨,纏繞在鐘上的女性和男子就那樣隔著銅鐘一起被燒死了……但當女性死去之後,那條黑色的怪蛇卻也跟著消失了。」

「那個地區的居民據說就是因為這段記錄才將鄉野奇譚中的那名女性給神格化成『白蛇鬼神』的,會將自己居住的地方取名為『蛇纏』也是,還在每年秋天舉辦起了白蛇鬼神的祭典。」

古怪文字的記載到了尾聲,真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擊掌:

「啊!對了,既然已經變成神明了,也不太好再用『籠目』這個名字了吧?所以『籠目』就變成了『籠姬大人』,然後啊,聽說在那個時候,每到了祭典時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會在人潮中目擊穿著白無垢、戴著面具的籠姬大人──」

   

那一天的談話後段,真一還說起了當地的其他街巷怪談,但那些文獻中最讓他感興趣的果然還是「籠目」這則內容。

──名為籠目的女性,在被深愛的男子背叛後,遇見了自身怨恨化成的「怪物」;他所追查的怪談中,走在夜路上的那人遇上的則是與自己長相相似,表情卻是怨懟扭曲的「怪物」。

就算要說是巧合也罷,是同樣的起源流傳到當地後加以改編的結果也好,當時的清明出於一時感到有趣,本來是想再循著「籠目」、「籠姬大人」這兩個名字追蹤下去,卻得出了意料之外的結果。

──白蛇鬼神的祭典在幾十年前就停辦了。

據說是由於最後一次的祭典上出過一場嚴重的意外。無論是發生的過程或是最終的現場都太慘不忍睹,再加上祭典的規模也已經不如以往,才在所有人的討論中結束了這樣的傳統。

祭典停辦後,再加上人口外移的影響,被冠上「白蛇鬼神」名諱的「籠姬大人」漸漸成了只被老一輩記得的存在,或許再過個幾十年之後更會完全被人們遺忘。

除此之外,拜祭典上的那場意外之外,記載著「籠姬大人」事跡的大部份文獻也已經佚失──當初的清明就在這樣的結果下結束了小小的調查。

隔了一段時間後,原崎清明卻又在那趟旅程中,遇見了大概是「籠姬大人」的存在。

   

清明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到達那個地方的。

他正跪坐在一間小小的茶室中──小於四疊半的空間,之所以認得出來是「茶室」,是因為面前放著裝了熱茶的陶杯,他也正面向著茶室特有的「壁龕」。內凹的空間裡還掛了幅古筆,用的卻是他過去在各式文獻中沒看過的怪異文字,下方的花瓶中插著的是半開的毛莨。

將視線刻意繞過茶室中央,右側似乎是躙口,左側則是大開著的紙拉門,外頭是似曾相識的枯山水庭園。但再將目光放得遠一點,庭園之外卻是一片霧茫茫的,要說只是被遮住了也好,只是……清明隱約覺得,那裡是不存在任何東西的。

──植株、圍牆、建物,甚至是「空間」,在這間茶室和庭園之外是完全的空無一物。

「沒什麼好驚訝的,畢竟這裡……借用你們的說法,已經算是所謂的『那一邊』了嘛。」

聞言,清明終於將注意力轉往那位他一直不敢直視的,安坐在自己對面的女性身上。因為以往和真一談論過那樣的話題,就算那名女性沒有特地自我介紹,他還是在那一瞬間就察覺到了女性的身份。

身上整整齊齊的白無垢,頭上戴著的角隱,與一般出嫁女性無異的裝扮。還有,臉上那副長著長長的「角」、張著血盆大口的蛇面具……

那個答案呼之欲出──但就在他快要叫出那個名字時,那名女性就先抬起手來,制止了他:

「哎呀,就算知道了那個名字,但可不要隨便叫出來呀。你現在看到的這具身體,已經不是能被那樣稱呼的身份了……」

啊啊,就是因為有了那段話,清明突然就想起來了。

還是不太記得過程,不過,在這之前的自己的確是搭著公車到了過去被稱為「蛇纏」的那個地區,並循著線索找到了十五年前的「十六人怪死事件」最後眾人為死者們舉行安靈儀式的地點。

除了那塊石碑之外,荒煙漫草的已經成了與相片記錄中完全不同的地方了,他才在石碑前放下弔祭用的花束,抬起頭來就發現身邊多出身穿白無垢的女性。

那個時候他也是情不自禁的想要喊出那位女性的名字……接著,回過神來時就身處在這間茶室之內了。

這樣的手段在心懷不軌的妖怪拐騙迷途旅人的那些巷說怪談中比比皆是。奇怪的是,或許是知曉女性身份的緣故,他不旦不會感到不安,甚至連害怕惶恐的情緒也在轉瞬間消失無蹤。

隨及取而代之浮現在心中的,正是他來到這個地區、也就是這趟旅程的原先目的。

──如果能夠得知的話,或許就能知道回歸平常生活的方法了。

想要知道一切事件的真相、想要解決這件事、想要回歸到平靜平常的生活中,所以清明也僅僅只是愣了一下之後,就向那名女性詢問起了一直以來的……「怪物」、「黑影」、「自稱為『夜叉』的男子」,還有「扭曲的百鬼夜行」之事。

「那些黑影就是被不自覺顯露在外的,人們心裡的負面情緒對吧?但是只有在見過那樣的百鬼夜行後才有辦法實體化。被實體化的『人心』的陰暗面……『怪物』也就因此出現了。」說著這些話時,清明都是定定凝視著戴面具的女性的,「這是我自己思考之後做出的結論,有點不可思議……卻也只有這樣才能說得通。」

戴著蛇面具的女性聽完這番話後,乍看之下並沒有絲毫反應。

不對,或許仍然有些細微的表情變化,只是因為臉上戴著面具才讓人產生了如此的錯覺吧。那名女性的確是一動也不動地維持著端坐的姿勢,隔了幾秒鐘後,那張面具後卻也傳出了很輕很輕的一聲嘆息:

「……原來你們把那樣的東西稱為『百鬼夜行』呀。」

然後肯定了他的說法。

「因為自己到目前為止的經驗就下這樣的結論未免也太過草率,不過除了一部份的違和,大致上也沒錯了……那麼,如何?既然已經如此貼近『真實』,又想再知道些什麼呢?又想再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呢?」

他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就說出那個一直以來占據內心已久的願望:「我想知道解決一直以來的這些怪事的方法。」

「既然是從那麼久之前就已經被記載在傳說中的『怪物』……一定有驅逐祂的辦法吧?」

簡單的問題,然而那名女性僅僅只是以那張沒有表情的蛇面具直勾勾地盯著他,不發一語。

──畢竟可是自古以來留在這片土地、曾經被那樣尊稱的「鬼神」啊。

明明兩人間還隔著面具,也沒有其他根據,在被那名女性緊盯著的同時,他總覺得自己內心的所有想法都被看透了。沒多久才又改而想著……是理所當然的。

既然是「鬼神」,那有著能看穿人心中所想的特異能力也是理所當然的。

或許是在使用著那種能力的同時,也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做吧,女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他完全能理解這種狀況。

但當沉默持續的時間越長,沒來由的,他忽然開始害怕起眼前的女性不願意幫助自己。

好不容易都追蹤到這裡了,怎麼能就這樣結束──儘管那樣的念頭與情緒只在腦海中停留了極短暫的時間,他還是很快的交出了自己帶來的東西。

自稱為「夜叉」的男子在上面留了字的論文影印本、夾著「十六人怪死事件」剪報的父親的日記、突然出現的怪死事件調查報告……或許無法投其所好作為祭品,總而言之,都走到了這一步,清明僅僅希望能增加說服的成功率。

本來是用來招待客人、放鬆心情的茶室,從這一刻開始,氣氛也終於轉為極端的沉窒。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戴蛇面具的女性一件一件翻看起那些文件,卻始終沒得到預想中的回應,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清明終於有點受不了了。為了轉移自身注意力,他改而低下頭,凝視著眼前陶杯中清澈的茶水,恍恍惚惚中,又再次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一直以來打罵自己的母親,溫柔對待自己的次數曲指可數。

大多都是母親出外時遇上好事之後,會有一天的晚餐菜色格外豐盛,那天的餐桌上母親也會特別的和顏悅色,會笑著撫摸自己的頭、稱讚自己,現在的他卻已經無法記起母親的笑容是什麼樣子了。

可是他卻還記得母親在被殺害那一晚的飯前,大概是對接下來發生的事隱約有了預感,向來對自己施加著言語暴力的那個女人突然擁抱起了自己,以從來沒有過的溫和聲音對自己不斷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媽媽也很想控制自己,卻還是對清明做出了不好的事,一直以來都是媽媽對不起你……這不是清明的錯,對不起。」

「無論如何,清明絕對不能變成媽媽這個樣子,絕對不要讓自己變成會傷害別人的『怪物』,知道嗎?」話落之際,鑰匙插入鑰匙孔轉動的喀擦聲也同時響起。終於從「怪物」變回人類的母親更是急急地將自己推回房間內。

「等一下無論聽到了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知道嗎?」那是母親對自己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雖然嚴格來說並沒辦法說是一名好母親,但是那個人在生命的最後,果然還是想保護自己的。

後來的發展卻和母親口中的毫不相同。

親眼目擊了「扭曲的百鬼夜行」,看見與自己長相相同的少年從家中衝出、跟在了隊伍的最後。事態發展急轉直下,身邊從小到大的怪事、無法表達情緒與真正的想法,「夜叉」的現身,最後是「怪物」的實體化……

見過了那種東西之後所發生的一切毋寧說是「被詛咒了」似的,無論中途的過程如何……下場都是一點一點的被拉往「那一邊」。

所以思考到了後來,清明得出的最終結論才會是──這是詛咒。

「那是詛咒……也是祝福啊。」

那名女性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毫不意外的針對他心中的想法給予了回應。

「祝福?」

即使遭到質疑也沒有慍怒的意思,僅僅輕笑了一聲,也不顧面前談話者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戴著蛇面具的女性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追根究底,那個只是『鏡子』,並不是真正的『妖怪』……理所當然也沒辦法催生出真正的『妖怪』,充其量只是引出人們被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渴望』,並讓那種『渴望』實體化而已。」

──那是他憑著自身經驗做出的那段結論中,唯一違和的部份。

「所以本來應該稱為『祝福』才對,能夠讓原先以為無法實現的渴望化為真實,滿足願望、消除遺憾,只是大概是哪裡出了差錯吧?才會每次引出的都是那種東西──」

女性起了身。

也不知道從茶室的哪個地方取出了一個畫軸。一攤開來,已經有泛黃之姿的紙面上畫著的,正是小時候的那天晚上看見的奇形怪狀。這樣一全擺在紙上,就完全一清二楚了。

夜晚時出沒在街道上的那些看似妖怪的黑影,群聚蠢動的樣子根本就與古本書上記載的、民俗學書籍上繪製的……真正的百鬼夜行相差甚遠。

──人心的陰暗之處尚未取得實體的姿態,那樣的東西……

「那樣的東西才稱不上是『百鬼夜行』,只不過拙劣的模仿著聚集了起來,真要給個名字的話也該是『偽物遊行』吧?」

──偽物。

曾經困擾著許多人那麼長一段時間的東西,到頭來卻被給予了如此可笑的稱呼。實際體會到的一切,不論是回想起過去的經歷,亦或是正和面前女性談論著的話題,一瞬間都讓清明有了一股荒謬之感。

不只是自己,還有瞞著當時的自己暗自進行調查的「父親」,甚至是前不久過世的中年員警……所有人長期以來在追蹤、對抗著的東西在真正的「非人者」口中竟然是那麼的令人啼笑皆非。

他試著想像,十幾年前同樣來到這裡的「父親」,在聽見了這番話後會是怎麼樣的感受、臉上會是多麼精彩的表情。最後,除了眼前的陶杯之外,腦海中還是浮現不出任何可能的景象。

清明終究還是只能順著那名女性的話,問起了那種遊行的「起源」──是人為製造的現象,又或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但關於這個問題,似乎就連那名女性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誰知道呢?不過這個地區,還有最常出現那種東西的幾個區域,自古以來就被傳說是距離『黃泉鄉』最近的地方,或許是那一邊出了什麼變故,才影響到了這一邊,造就出那種遊行吧?畢竟那裡的狀況向來都是──」

那名女性提到這裡時,就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一般的忽然打住了。祂就維持著那樣的沉默將手中的畫軸小心翼翼地捲好、收拾好,動作的期間清明則是將目光再移回到紙拉門外的枯山水庭院那裡。

也不知道這時到底該想些什麼事才好,僅僅只是任由腦袋放空地注視著那幅景色,直到不多時後,那名女性的聲音再度響起。

   

換上了稍微認真起來的語調,那名女性開始向他解說起了「怪物」的特性。

「從人類心中被引出的那種東西並沒有自己的意識呀,只是憑著被賦予的本能,在留有最深思念的地方行動著而已。」

「若是說想復仇的話就會開始殺人,想宣洩內心情緒就虐殺小動物或破壞東西……那個東西完全沒有自己的思考能力,也就因為如此才更容易『失控』。」

至今十五年前的「十六人怪死事件」、近期內才平息的同樣手法的案件,根據蛇面具女性的說法,起因都是那種東西。

也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兩起事件都發生在這個地區的緣故,過去曾經身為「神明」看顧著這片土地的女性,在談起怪死事件的細節、經過時的用字遣詞總讓清明怎麼聽怎麼嚴肅。

──宛如被鐵絲切割了一般,剎那間就成了四分五裂的肉塊。

「不管是哪個時代都是一樣的,總會出現那種被欺負了之後,想向周遭求援卻又受到更嚴重打壓的孩子呀。或不希望喜歡的人因此受到影響,或出於其他原因,就這樣一直隱瞞、壓抑下去……無論如何,事態演變到了最後都只能行走在黑暗中。」

──流傳於當地的怪談中,孤身一人走在夜路上的那人。

在清明自己原先的想像中,因為起了霧而變得朦朦朧朧的那張臉,如今卻已經能清楚判斷出性別了。

戴著蛇面具的女性的敘述中,這個地區在十五年前曾經有過一名和現在的他相同年紀、同樣無法好好說出心裡真正想法的青年。

和清明有所差異的地方則在於,那名青年看見「偽物遊行」的時間點是在內心陰暗面已部份成形的少年時期……

「明明知道現況已經不可能改變了,卻還是產生了『傷害自己的人要是都能消失就好了』的念頭。因此那孩子的『怪物』完全取得實體之後,沒多久果然就失控了,接二連三的波及到毫不相干的人……」

──遠方逐漸逼近的人形怪物,拿下般若面具後,是被怨懟扭曲了的臉孔。

直到這裡為止,十五年前的怪死事件、「怪物」的怪談、自稱「夜叉」的男子補充的故事細節,這三件事從根本上終於接上了線。對此感到恍然大悟的同時,清明又有一瞬間對此憂傷起來。

──「怪物」殺害了自己本該毫無怨恨的人。

十五年前的十六人中有被無辜錯殺的人存在。

如果面前的女性敘述全部屬實,男子口中那人與怪物間的那些談話,就不會只是犯下殺人罪後的恐懼迷惘,更多的應該是……後悔和罪惡感。和自己十分相似的青年察覺到「怪物」殺錯了人後的心情又是如何?一面聽著清明一面試著將自己投射到同樣的情景中,才不過一下子而已,立刻就受不了而打住了想像。

──後悔痛苦的那人最後還是帶著「怪物」來到了最後一個人的面前,說出了那段話……

而在蛇面具女性的描述中,結束那次事件的人就是自稱為「夜叉」的男子。

「既然你也已經看過那傢伙的能力,那結局我也不必再多說了吧?」

「那傢伙身上雖然帶著那樣的黑影,但可是貨真價實的『鬼』呢,所以是不可能失敗的。直接抹去失控的那東西,把因果理清……那傢伙從十五年前,甚至是更早之前開始就一直在做著這類的事呢。」

的確也不用再多說什麼了。

當那名女性反問著自己時,清明忽然理解了祂的用意。之所以從「怪物」的特性刻意繞到了十五年前的「十六人怪死事件」,再講回到了「夜叉」身上──一切都是為了回應自己最開始說「想知道」的事。

──我想知道解決一直以來的這些怪事的方法。

──既然是從那麼久之前就已經被記載在傳說中的「怪物」……一定有驅逐祂的辦法吧?

這就是女性最終以隱晦的方式給予的答案。因此他也沒有再追問接下來的事,僅僅將視線又挪回了女性戴著的蛇面具上。

儘管隔著面具看不見表情,他卻幾乎能肯定面具後方的臉上一定帶著微笑。不只是因為女性說著「一直在做著這類的事」的語調猛地輕快起來,也是因為女性之後的表現……

「你長得和你父親很像呢。」

「尤其是那雙眼睛……差不多是十幾年前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著『為了孩子,一定要知道那個怪談的後續,也要知道驅逐那東西的方法才行』,也是那樣的眼神,在得知一切之後告訴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了』。」

那一日茶室裡談話的結尾,他眼睜睜地看著蛇面具上的那張血盆大口忽然動了起來,一開一闔地說著:

「那個被你們稱為『怪物』東西……其實就是自己本身啊,如果當時的你父親有察覺到這一點就好了。」

   

他早該在找到日記本,看見日記本最後的那段話時,就該發現「父親」是哪裡想錯了才對。

十幾年前為了尋找回歸日常的答案而到那個地區去的「父親」,一開始的確還是想著要回去、和自己一起活下去的──但在那段話傳入耳中的同時,清明突然意識到「父親」那時的想法中,其實存在著意外的茫點。

然後「父親」最後一定是因為察覺到了那個茫點,才會走上自殺的路。

從那天晚上起就把一時衝動殺害妻子的責任歸咎在那個怪物身上,「是因為那種東西,我才會做出這種事」,但當那名女性告知了所謂的真相,明白那種東西其實是反應著自己的心時──

──自己的內心曾幾何時變得如此醜陋。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被從「那一邊」送回來的,意識到時已經身處在回家的路上。那個醜惡的自己犯下罪行的地點就在眼前,一瞬間罪惡感完全蓋過了生存欲望,於是那個男人崩潰了……

清明現在也正重覆著差不多的過程。

回過神來時正坐在回家的公車上,開著車的司機還是同一位,帽沿下方的陰影中,紅色的眼珠若隱若現。再看看車窗外的景色,起初是被白霧籠罩著的大片農田,很快又轉回城鎮之景。

熟悉的風景不斷從眼前略過,他突然很不想回到租賃的公寓──一部份原因大概是因為隱約預知到,當自己回到公寓入口的時候,一定會再遇見那名自稱為「夜叉」的男子。

──既然你也已經看過那傢伙的能力,那結局我也不必再多說了吧?

雖然那名女性也給予了這樣的「答案」,但是又聯想到男子先前那番「想讓自己成為同伴」的宣言,其中還是存在著太多的相互矛盾之處。再連接到「來找我吧」那句話,清明總覺得似乎還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被自己漏掉了……

靠著車窗思索了半天,每每認為自己就快想出來了,卻還是徒勞無功。或許是因為累了,就連好不容易抓到的那一小點關鍵以及思考方向,在過了幾站後也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

總而言之,清明最終選擇了在自己的「家」所在的那一站下了車。

渾渾沌沌的腦袋中似乎還在考慮著什麼,手腳卻已不聽使喚地將自己帶上了回家的路……他一步一步地前進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眼中就映入了自己和父母曾經居住過的那個「家」,還有建築物門口旁,一動也不動的奇怪黑影。

下了車時已幾近黃昏。

從站牌處再一路步行至此,天色早就慢慢暗了下來。再加上路燈稀少,只能藉由兩旁住家中透出的燈光作為光源,清明是在走近了之後才看清黑影的真面目的。

──是「怪物」。

與他今日的穿著打扮完全相同,臉上戴著朱紅般若面具的「怪物」,正用雙手懷抱著自己,蹲坐在那裡。臉埋入雙膝之間,像是為了某件事哭泣著一般,卻又不發一語。

 

 

 

註:日本紀州安珍與清姬的傳說。為愛發狂的少女清姬化為蛇身,一路追著僧人安珍到了道成寺,最後將躲藏在道成寺鐘裡的安珍活活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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