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怪物繪本》、《取材錄音》、《笑貓》等四篇相關。
※目前全文上中下三篇皆已完成,此為下篇部份之四。
※終於來到這裡了。
房中沒開燈。
清明也沒有開燈的打算……他總覺得一旦開了燈,面前的「怪物」似乎就會消失。
他自己也明白這樣的想像是不太合理的,畢竟「怪物」可是曾經大白天的在人來人往的路上現身過,然而,這一天晚上的「怪物」卻讓他有種模模糊糊、形體像是要消散了的感覺。
他不知道「怪物」身上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亦無法得知那個變化是不是由於自己見過了「那名女性」才導致的,但當蹲坐在門旁的「怪物」倏地抬起頭來,以那張朱紅的般若面具與自己面對面時──
先前有過的震驚與不安,或許是因為已經了解到「怪物」的真實身份為何,突然就全都消失了。
就像是被父母親拋棄在路旁的孩子啊──腦中忽地浮現出這樣的一句話,蹲坐在那裡的身影有一剎那,與小時候承受母親責打時的自己完全重疊在了一起。
也就因為這個原因,加上被那副模樣勾起了小時候的一些記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前,恍恍惚惚地,身體先自動動了起來……他將那樣的「怪物」迎到了「家」裡,帶到了自己的房間裡。
又鎖上門,完全隔絕外頭馬路上及兩旁住家傳來的各種聲音之後,這時的清明才真正有機會,在不受到外界環境干擾的情況下好好的看看「怪物」。
──就算心裡在想著什麼,都不能完全表現在臉上;真的要有所表露的話,也只能露出笑容。
自己的內心……「怪物」曾幾何時變得如此的……可悲。
那張臉上縱然也不能說是不曾出現發自內心的笑容,機會卻少之又少。自己內心陰暗面實體化成的「怪物」在戴上了面具後,臉上更是只剩下憤怒摻雜著怨恨的表情了。
──在此之前的生活都極為平凡無奇,卻能由衷感受到幸福。
回想起與「父親」一起渡過的那些時間,進入大學後直到畢業前和友人真一一同討論著怪談異聞的日子。畢業後搬到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做著攥寫旅遊專欄的理想工作……
檯面下的事卻是自從小時候見過「偽物遊行」的那一晚後,就注定了之後「怪物」的出現,搭配上那些怪異事件演變到了當下,自己已經踩在了「那一邊」的界線上。
然後,就算想從如此的處境逃開,只要眼前的「怪物」還實際存在,他的生活就不可能回到真正的平靜。
──想要活下去的怪物為了宣洩心中的痛苦,最終還是必須回歸到這樣的生活方式吧?
雖然「怪物」除了現身之外,目前還沒有做出什麼嚴重的錯事,但畢竟也是「報復傷害自己的人」諸如此類的想法和負面情緒累積的實體化。如果就這樣放著不管的話,說不定有一天他真的會在報章雜誌上看見自己的「怪物」傷人或殺人的消息。
目前看起來,最好的處理方式,也正是如那名女性所說的──讓自稱「夜叉」的男子從根本上將「怪物」消滅。
縱使不知道將自己視為「同伴目標」的男子會不會答應,或是在「怪物」被吃掉的同時,男子就操縱著身後的黑影將自己拖到了「那一邊」……都走到了這一步,面前似乎也沒有其他的選項。
只是──
該怎麼說呢?直到看見現在的「怪物」,清明才有了「那是在否定曾經的自己」的想法。
為了活下去開始隱藏自己的情緒和想法,過去的自己的確就如男子所說的「犧牲了很多東西」,但如果就這樣讓男子把「怪物」吃了,那是不是等同於也否定了當時的自己作出的努力?
所以清明遲疑了起來。
而明明房中的光源沒有什麼改變──這一晚的夜空中沒有月亮,外頭也沒有什麼明亮的月光,從落地窗外灑入屋內的也只是來自兩旁住家的燈光,從小時候就有些故障的路燈今日也持續一明一滅地閃爍著──進了房間內就呆呆坐在地板上的「怪物」所在的那塊區域,卻猛地籠罩上了大片的黑影。
那些奇形怪狀的黑影翻滾、躍動的樣子,與無動於衷的「怪物」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那一瞬間,沒有多想什麼,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將和自己有著相同樣貌的那東西拉離那塊區域。「怪物」卻一直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面對這樣的狀況,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了。
他的腦中完全因為「怪物」突如其來的異變亂成了一團。煩躁地在房內走來走去,又愣愣地坐在床邊思考了一會兒,努力試著澄清思緒,最後浮現出的竟是男子與隨機殺人案元兇的「怪物」在操場正中央談著話的畫面……
「必須說些什麼才行」。
無論這麼做的結果是好是壞,清明終究是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下開了口,開始對著面前的「怪物」說起了話。
起初他也只是無意識地重覆著男子曾經提到的,那人對怪物說過的那些話──
「像我們這樣的怪物,到底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應該裝作『正常人』在正常人中生活嗎?或是回到黑暗中,過著不被任何人了解,卻也不會再被任何人傷害的生活……」
※ ※ ※
「可以的話……我根本就不想考慮這麼多、根本就不想去考慮這麼複雜的事啊。」
事後回想,清明自己其實也很訝異那天晚上的自己能夠這麼直接的就「說出來」。
明明一直以來都無法好好說出內心深處的想法的。
在那一刻,或許因為眼前面對的並不是其他人,又或者認為到這個地步「說出來也沒關係了」、看著仍舊沒有動靜的「怪物」潛意識中認定了「要說點不一樣的東西才行」──在自顧自地向「怪物」說著話的途中,這段話自然而然地就從口中冒了出來。
不可思議地,在這段話出口的同時,彷彿有什麼向來壓在身上的沉甸甸的東西消失了似的,無論是身體或心情忽然都變得輕鬆起來。
亂糟糟的思緒亦隨之安定了下來。
那時的他已經順著這種發展,在「怪物」的正對面坐了下來。凝視著那張朱紅色的般若面具,這一次的清明沒有再刻意移開視線。
接著,那些從很久以前就被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東西,接二連三地轉成了實際的句子──
「你和我一定也是一樣的吧。」
「我們都很害怕……總是心想『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該怎麼辦』,所以一直把最重要的部份隱藏起來,想法、表情……」
在了解到「怪物就是自己內心的陰暗面」的情況下,這樣的傾訴說起來簡直就和自言自語沒什麼兩樣。
即使如此,清明終於還是好好的說出來了。
「也很想好好的哭出來吧?生氣的時候也想好好的鬧鬧脾氣擺擺臉色,面對那些把爸爸媽媽說得很難聽的親戚也會想衝上去給他們一拳,對自己不喜歡的事可以好好的表現出不高興……在挨罵我們的時候,偶爾也想回個幾句嘴啊。」
好好的說出來了。
就算實際上什麼都改變不了……就算現在的自己說了出來,對過去的自己來說,走得也還是隱瞞壓抑的過程;就算只有今天晚上能夠對「自己」暢所欲言,到了明天一切又會恢復原狀,他還是因為「能夠說出來」而由衷地感到喜悅、感到滿足。
「事到如今不用笑著也沒關係了吧?不用擺出不以為意的樣子溫柔的回應也沒關係了吧?我們真的可以……自由的哭、自由的笑,自由的說出心裡在想些什麼嗎?」
就那樣一點一點持續地向「怪物」述說著。就算臉上不帶著笑容也沒關係,是哭了也好,無論是什麼表情都無所謂了、沒關係了。
「我想自然的表達自己的情緒,好好的對別人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做到之前根本無法做到的那些事。雖然說是為了『活下去』才犧牲了那麼多事,我果然──」
最後他終於察覺到了,與被隱瞞的情緒和想法一起壓抑在內心深處的,那直到今天仍然無法被實現的「渴望」。
對於自己過去遇見的所有人,母親也好,父親也好,友人也好,師長也好,同學也好的那份「渴望」……今天終於被大聲的喊出來了。
「我果然還是想被理解啊。」
也就在那個瞬間,他驀然看見「怪物」有了動作。
呆呆坐在面前的那東西伸出手,緩緩地拿下了臉上的般若面具。原先以為還會看見和先前一樣扭曲的面孔,清明愣了幾秒後才發現那張和自己樣貌相同的臉上出乎意料的是十分柔和的表情。
──那是似笑非笑,似乎對某事感到喜悅而發自內心笑了出來,看起來卻又有些難過的表情。然後,自從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現身後就遲遲沉默不語的「怪物」第一次開口了:
「我其實……也很想『活下去』啊。」
是和自己一模一樣,聽起來卻真的很高興的聲音。那一剎那間,「怪物」的身體急遽地崩解了。
「怪物」從接收到那句話到完全轉變成灰燼般的東西也只是極短暫的幾秒之間,連反應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清明自然也不可能阻止,從頭到尾也什麼事都做不了。
他僅僅是眼睜睜地看著「怪物」化成的灰燼被盤踞在那裡的黑影吸收了,然後歡騰舞動的黑影們發出了像是在嘲笑著一般的聲音,一哄而散……
※ ※ ※
「那段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怪物」消失之後,平靜平常的日子持續了一陣子。
這並不只是清明個人主觀的印象,除了自稱「夜叉」的男子不曾再上門來拜訪,身邊更不會再環繞著各式各樣的怪異事件,視線範圍內也沒有再出現先前看過的那些怪東西。
這些變化清明其實早在那一晚後的隔天就察覺了。
只是那時的他心中還惦記著黑影一哄而散的那一幕。忐忑不安地又觀察了兩天,在完全證實自己的猜測後,他凝視著鏡子中自己的倒影,由衷開心地笑了出來。
「全部都結束了,不只是「怪物」消失了……自己也不會變成「怪物」了」──這種認知則又讓他在那之後好好的大哭了一場,一面喃喃自語著「太好了、太好了」。曾經懸在「這一邊」和「那一邊」交界處的他終於回歸到自己向來期盼著的那種平凡的生活中。
然而,清明卻又在一個月後再度造訪了古地名為「蛇纏」的那個地區,並再一次見到了戴著蛇面具的那名女性。
與上一次與女性見面時的經過很類似,他在十六人怪死事件的安靈石碑前放下弔祭用的花束,抬起頭來,身穿白無垢的女性果然又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身邊了。
他這一次沒有再被女性帶到那間茶室去。
驀然出現的女性起初乍看之下也沒有要向他搭話的意思,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雙手合掌,再度低下頭、祈禱著,將整個供奉儀式做完──
就在他一度以為今天不可能再和那名女性說上話時,女性卻又冷不防地開口了:
「既然已經確定自己不會變成怪物,『怪物』也消失了……為什麼還要再到這裡來呢?你……又是為了什麼要再繼續追蹤這件事呢?」
他知道女性這麼問並不是真的想得知答案。
作為曾經被尊稱為「白蛇鬼神」、能夠看穿人心所想的存在,那名女性大概在凝視著他時就知悉了來龍去脈。輕描淡寫的幾句詢問也只是想提醒他「已經回到平穩的生活了,繼續追下去的話,有可能會再面臨先前的情況」。
只是就算女性這麼說了,清明卻還是有件沒辦法放心的事──這也就是他再次回到此地的原因。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但還是有總覺得一定要知道的事,所以這是最後一次……請您告訴我吧。」
他向那名女性鉅細靡遺地描述著那天晚上「怪物」的消失,還有「怪物」開口說話的經過。關於「怪物」為什麼會突然消失,那名女性似乎知道些什麼,卻從頭到尾都沒有正面回應他,僅僅是輕笑著反問:「誰知道呢?」
而談到「怪物」消失前說出的那段話,女性的回覆也一如上一次對談時的主張──
「那種東西並沒有自己的意識,只是憑著被賦予的本能行動而已……就算說出了『想要活下去』之類的話,也不過是複述某人內心的願望罷了。」
……真的,是這樣嗎?
但是,清明總覺得那天「怪物」拿下面具後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還有以高興的聲音說著的「也很想『活下去』」,那樣的表現與其說是在反應某人內心的願望,還不如說是──
似乎察覺到他心中的想法,戴著蛇面具的女性頓了一頓,掠過他身旁拾起了石碑前的花束,一面背對著他、低下身藉著這些花裝飾著雜草堆中的石碑,一面輕笑著說道:
「所以對那種東西不需要心存憐憫,為了避免失控後的慘劇,直接『抹去』才是最好的選擇……可是那傢伙卻一直無法體悟這一點。」
「那傢伙……是指『夜叉』嗎?」
這麼說來,他又不禁回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在黑影一哄而散後,是聽見了門板被輕輕敲了三下的聲音,才猛地發現本來已經被自己給鎖上的房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開了。
──自稱為「夜叉」的男子就佇立在大開的房門外。
男子似乎從一段時間前就在那裡悄悄看著了,直到這時才發出聲音,目睹了「怪物」消失的整個過程卻似乎沒有太驚訝,僅僅只是瞇起眼,大大的笑著說出了:「恭喜您了,之後應該不需要我的協助了吧?」
「因為您已經不是我的『目標』了,所以之後也不需要來找我了……請一定要好好享受得來不易的平靜生活,就這樣作為『人類』,好好的活下去……」
他什麼都還來不及回應,只聽見輕輕的一句「保重身體」,男子就從房門口離開了。宛如大夢初醒般追出去時,奇怪的是,明明沒有聽見門窗開關的聲音,他在屋內卻再也找不到男子的身影。
事後再仔細思索男子的那一段話之中的含意,再從男子那一夜的舉動進而回想起過去每一次遇見男子時的狀況,這時清明才能說是真正的恍然大悟──
──我其實……也很想「活下去」啊。
就像他在那一句話間感覺到「怪物」並非完全沒有自己的意識,自稱為「夜叉」的男子一定也感覺到了同樣的事。
所以男子才打從一開始就選擇了「追蹤」和「談話」,試著想與已經失控的「怪物」溝通、想試著說服祂們……而非直接將其「抹殺」。
雖然是有些沒根據的個人猜測,但卻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男子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
思緒整理到了這裡,清明又重新問了:「您口中的『那傢伙』……『夜叉』他……是不是曾經是人類?」
※ ※ ※
──這件事是他在無意中發現的。
那疊「白蛇鬼神」信仰的資料大概是在兩人匆匆忙忙地搬出宿舍的那一天時不小心被錯放在他的箱子裡的,之後又一直在箱底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直到這一天清明為了準備下次旅遊專欄的行前資料而在公寓裡翻箱倒櫃時,才被找了出來。
本來只是出於懷念才翻了幾頁,清明卻在一篇研究白蛇鬼神傳說的論文中看見了某位男性到當地參加祭典時拍下的照片。儘管那張照片因為經過多次翻拍而有部份模糊,清明依然辨認得出──照片中認真專注地觀看著祭典儀式的男性,就是自稱為「夜叉」的男子。
撥過電話與真一確認過後,清明得知這篇論文的作者是好幾十年前系上的一位學長,而照片中的男性就是那位學長本人。
──「三浦」。
奇怪的是,那位學長在論文上的姓名部份卻是被完全塗黑的。
就算想藉由系上留存的畢業記念冊來查詢,卻發現上面的姓名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被挖空了。就算詢問與學長同屆的前輩們,思考良久後,卻也只得到「想不起來了」這樣的答案。
彷彿是冥冥之中的某股力量有意識地在抹除那位學長的名字似的──到最後,清明才從一則小小的剪報中得出了「三浦」這個姓氏。
「『夜叉』就是『三浦』吧?」
「我是從一篇刑案的報導中看見這個姓氏的……死於密室中的男性屍體在停屍間內離奇消失之類的報導,那位被害人的名字就是『三浦』,他同時也是幾十年前某次白蛇鬼神祭典的參與者之一,如果他來過這裡的話,您應該也見過吧?還身為『人類』的『三浦』──」
清明很難想像,那位前輩們口中熱愛各式怪談、待人溫柔的學長,到底是怎麼變成密室中心臟被刺得破破爛爛的屍體的?又是怎麼再變成了現在的「夜叉」……
「聽您對他的稱呼,您在『三浦』不再是人類之後,應該還有再見過他吧?見過那個『夜叉』……『三浦』為什麼會變成『夜叉』?那天晚上聽過那段話後,查到了這裡,我還是很在意──」
他瞪大眼睛,凝視著眼前女性臉上的蛇面具,也因此打住不再往下繼續說下去。
身穿白無垢、戴著蛇面具的女性猛地從石碑前起了身。
即使看不見表情,那種穿透面具而來的目光,就像要阻止他說下去一般的凌厲。卻在幾秒鐘後,彷彿想通了什麼事似的,從面具後忽然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嘆息:「這是那傢伙的私事,就算是我,也不能隨隨便便說出來呢──」
那名女性又轉過身去,似乎是在凝視著石碑上那些已經被磨蝕到無法看清楚的字跡,另一方面卻又以乍聽之下輕快,卻又隱隱約約帶有一絲懷念的語調開啟了新話題。
「不過,這麼說來,是曾經聽某個偶然到達這裡的妖怪說過呢,住在某個地區的某個笨蛋的故事──」
女性的故事十分簡略。
成長過程中因為家庭因素一路遭受欺凌卻又無力反抗的孩子,在看見了道路上的怪異遊行後,逐漸被引出了內心的陰暗面。
即使在升上大學、換了環境,遇見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伴們後終於能過上平穩的日子,也終於能做著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卻終究壓抑不下內心那逐漸增長的陰暗面……
「那個笨蛋內心的『怪物』實體化,並找上門來的那一日,據說曾經有人聽見從鎖著的門內傳出的爭論聲,接著就是各式各樣的物品摔在地上、砸在牆上的聲音。直到一點聲音都沒有之後,住在隔壁公寓房間的女孩才前往一探究竟──」
據說門下滲出了血跡。
直覺反應到一定出了什麼事的女孩馬上叫了救護車。但直到救護車到來的這幾分鐘內,無論怎麼敲門、喊叫,門內的人卻始終不願意將門打開。
當女孩問起「需不需要幫忙、出了什麼事」時,門內的人則是一面喘著氣,一面回應了:「那個傢伙想要傷害所有人,我是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從鎖著的門後傳來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門內的人卻還是持續的說著──那是,有點像喃喃自語,卻又讓人有些摸不著頭緒的話。
「活著很辛苦,但並非沒有遇到令人愉快的事……就是因為有那些事存在,難得有了喜歡的人,難得遇見了喜歡的人,我想活下去、還是想活下去呀……」
「都受了這樣的傷還許下了這樣的願望,如果真的能活下去的話,那大概已經不能稱為人類,而是『怪物』了吧?無論是『妖怪』或是『鬼』,如果能活下去的話……」
那個聲音停頓了幾秒。
「……如果能成為喜歡人類的鬼就好了。」
最後那一句話落下之後,房內就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
而當眾人破門而入時,只在房內發現了身為房間主人的男性的屍體,屍體斜靠在門上,心臟的部份被尖刀刺得破破爛爛的,應該是當場就斷氣了。
雖然警方也從兩旁住戶口中取得了「那名男性在案發時間內似乎與某人有了爭執」的證言,但調閱堅視器、搜索房內,卻始終找不到那所謂的「另一人」。
又再過了沒多久後,就發生了那名男性的屍體在停屍間內不翼而飛的事件。
※ ※ ※
一面聽著女性敘述著那則故事,模模糊糊間,清明忽然想起了第一次遇見男子之後,查到的那份關於「夜叉」的資料。
──原先是力大無窮,個性兇惡乖戾,會在夜間空中疾速傷人的鬼。
──在某些記載中的「夜叉」卻與「羅剎」不同,對人類抱持著友善的態度。
「對人類抱持著友善態度的鬼」……也就是「喜歡人類的鬼」,清明完全想通了。這樣就全部連結起來了。
似乎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解釋下去了,戴著蛇面具的女性也帶著笑意的,草草為故事做了結束。
「所以呢,這大概就是某個笨蛋從『人類』變成『鬼』的經過了……哎呀,只是個聽來的故事而已,說到這裡就行了吧?可不要當真啊。」
清明點了點頭,也的確到這裡就足以解答他想知道的事了。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向女性道了謝,正想從這裡離開時,那名女性卻又在身後輕聲說了:「其實你說出『那傢伙』的事時,我有點意外呢。」
「因為那傢伙可是自從十五年前的怪死事件之後,就不再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了……那傢伙很喜歡人類,所以除了吞食『怪物』之外,也總是多管閒事地做著將即將走上『鬼之道』的人推回『人之道』的事,可是那傢伙真的自從十五年前開始,就選擇在暗地裡默默處理所有的事。」
那名女性像是在發洩情緒似的,一旦開啟了這個話題就像停不下來了,一股腦的全部說了出來。
「會出現在你面前,對你說那麼多話,還給了你那麼多線索,或許有可能就像你說的是因為『將你視為目標』,但是,那傢伙一直以來都很擅長說謊呀,也很擅長將所有的不好的事都壓抑在自己心裡呀。」
聽到了這裡,清明猛地回過頭去,石碑前卻已經沒有了那名女性的身影,但仍舊迴盪著那名女性那過於柔和的聲音:
「……不要再到這個地區來了,平時聊聊怪談也好,到其他地方去也好,這個地區離『黃泉鄉』太近了,一度離『那一邊』如此接近的人再到這裡來、再繼續深究這件事的話,有一天可是會再被拉下去的呀──」
※ ※ ※
清明是再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才又查到「夜叉」的本義是「以鬼為食的神」的這件事的。
當時的他也只是靜靜地記下了這件事,就將書闔上了,就照那名女性當時說的「不再繼續深究這件事」。
然後──
「怪物」消失那天晚上的「傾訴」過後,清明發現自己暫時還是沒辦法做到在其他人面前自然表達出自己的情緒和內心深處的想法,隱瞞和壓抑畢竟是長期以來的習慣,一時之間無法改變。
但是,當他一個人待在家裡與友人真一通著電話時,友人忽然在暫時的沉默之後,開玩笑似地說了:「比之前還能從語調感覺到清明你的情緒變化呢,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好事?」
──未來的某一天一定能在其他人面前自由的表露情緒,好好的說出自己心中在想著什麼。只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清明還是因為這件事高興了很久很久。
他還是喜歡到那些有著奇怪傳說的地點去進行旅遊專欄的取材。
每一次對編輯說出的取材理由從「想讓更多人知道這些美麗的地方」到「當地值得介紹的特產」盡有,看似考慮了許多雜七雜八的層面,實際上仍舊是因為聽了真一在電話中提起的怪奇事件才選擇了這些地方。
無論是自古流傳下來的鄉野奇譚、傳說故事,或是現代的都市怪談,聯絡一直沒有斷絕的兩人還是時常交流相關的情報,偶爾假日時相約一同出遊。一切就和兩人還在大學裡時一樣,就和清明認定的平靜平常的日子一樣。
──那樣令人喜悅的日子,就這麼持續了下去。
※ ※ ※
原崎清明之後沒有再見過那名自稱為「夜叉」的男子。
他也真的沒有再到過去被稱為「蛇纏」的那個地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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