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之五。

※終於寫到這裡了,他們兩個也終於走到這裡了。

※在實驗室燃燒生命做了好幾個星期的實驗後的更新,然後希望明天老師們開完會是好結果,至少樣品數維持現狀就好……

 

 

 

 

桐一葉

 

 

「那是……吾過去種下的惡因所結出的惡果啊。」

許多年之後的一個冬天,和泉終於親自見到了現身於諸多鄉野奇譚中,甚至也在御柱神的「起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那名蛇眼僧人。

那時的他也已經深深的陷落在與御柱神有關的一切中,並發現了御柱神的另外一個真相,正在為此煩惱不已、猶豫不決時,一切又像是巧合,又像是有人刻意操弄之下的結果一般。

那天下著雪。

從清晨開始到日落雪都沒停過,天空始終是一片陰暗。從清晨到黃昏前原先只是細細柔柔的小雪,入夜後雪也漸漸大了起來,讓本來想連夜趕路的他臨時改變了主意,多在那個城鎮中待了一天。

和室通鋪中除了他以外一個客人都沒有,晚飯後他也就毫不客氣地占領了空間的一側。橫臥著,一面想著之後該怎麼做,一面翻閱著自己的手記,以及不久前才從家鄉的畫師友人那裡拿到的,畫著咧嘴高興的笑著的青年的線裝書。

「你帶來的那幅畫裡的那個孩子長大後的樣子……大概就是如此吧。」

「喏,我可是好不容易憑著空想、盡心盡力的畫出來了啊,因為太費心神了,畫完後還要連續大睡個好幾天才休息得回來啊。和泉,我都這麼努力的畫了……就算到頭來還是不太像,也別當面嫌我畫得不好呀。」

畫師友人將畫作全數完成的線裝書遞給自己時,還特別翻到了這一頁,開玩笑般的這麼說過。

但直到現在他仍然認為友人的圖真的畫得很好。他曾經在八朔帶著青年到祭典上時、青年獨自一人欣賞著楓葉時悄悄躲在一旁看過──那時的青年,臉上的笑容和圖上簡直是一模一樣。

所以從畫師友人手上接過畫時,他似乎也是苦笑著回應了:「不會的,你別這麼沒自信啊,這幅畫已經幾乎和我看到的一樣了……一直以來的畫、這本書裡的畫也是,太感謝了。」

線裝書裡同樣有著許多和泉親自遇見過的妖怪或奇人異事。

浮立於水面,只要見到人就會呵呵呵地嘻笑、以魚鰭作合掌狀的人面魚;夜半時分在大街上從空中扭打到地面,卻又在分出勝負後颳起大風,一同大笑著消失的赤面妖鬼。

獵戶口中突然出現於山路盡頭宛如神明住處的華麗大宅,那大概就是所謂的「迷家」;誤入隱世的男子與雞經立展開一連串的相撲比賽,賽局結束返家後卻發現自己已經消失了三年。

會吐出火燄的愚圖、禍伏鳥、依附在油紙傘上的女性幽靈、豆狸、大國魂命、垂首、伴隨著落葉飛舞而至的山御先……即使友人並未親眼看過,每一個經其之手繪出的妖怪卻都在紙上栩栩如生的活躍著。

畫師友人在兩人相遇之初就已經具有能夠如實描繪事物細節的高超畫技了,然而,每次回到家鄉看見友人新繪製的圖畫時,他總覺得友人的畫技還在一點一點的進步著。再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是不是──

「真正厲害的畫師甚至能將畫紙上的虛幻之物轉為真實」──這則奇譚是和泉偶然從幾位市井畫師那裡打聽到的,從那之後,每每看見友人的圖畫,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著:總有一天,友人是不是也會達到那樣的境界呢?

有朝一日,這些被友人描繪在紙上的妖怪說不定會真的動起來,翻出畫紙,然後在周遭引起各種稀奇古怪的事件。

到那個時候……說不定畫出那些圖的友人也會跟著被冠上什麼妖怪的名字,成為那些巷說怪談的一部份,想想就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在漸漸的又探聽到更多妖怪的起源後,他卻也發現那並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

──就像是酒吞童子也曾經是尋常的人類,就像是御柱神也曾經是個單純的孩童。

在經歷過什麼、做了什麼、被做了什麼之後從此化為非人,在這其中有著人類起源的妖怪和鬼族的數目更是多到讓他有些瞠目結舌的程度,還一度讓他懷疑起:「有某個人暗中在干涉著,讓心中懷抱著強烈負面情緒的人能夠自然而然的化為妖魔鬼怪」。

只不過,因為一直想不透是誰、出於什麼樣的目的這麼做,也不知道該從何再調查起而被他拋到腦後去。其後他更因為接踵而來的「另一個真相」而變得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思考那些事……

他得知了「另一個御柱神」──或說是曾經差一點變成御柱神的另一個孩子的事,還有那天晚上發生在土牢中的那番談話以及之後的事態發展。將原先拼湊的前因後果中缺失的部份全數補上時,他也終於了解了,現在的「御柱神」為什麼會以青年的樣貌出現,還有「不願意出手」也「不願意去理解」背後的真正理由。

然後──正因為深入了解到「御柱神」背後的真相,他變得不願意用那個名諱去直呼青年了。

但在這之後又該怎麼去稱呼青年呢?在這段日子中都是用「你」這個字,再這樣下去卻也不是辦法……還有自己至今為止採取的手段是不是還要再改變一次,該怎麼再面對那傢伙──

……是不是該將這份心情告訴那傢伙呢?又該要從何說起呢?這十幾年來的他,似乎一直被困在同樣的問題中。

就像是在很久之前遞出四季繪卷的那天。那個時候的他,本來其實很想為了之前的事道歉的……之前的他因為自己的成見和青年多次有了衝突,還說出了不怎麼溫和的話。就算知道造成的傷害大概無法輕易以三言兩語來消除,了解了御柱神出現的緣由,又聽到對方哭著解釋著「一旦時間到了還是不得不陷入沉睡」後,他一直都很想這麼做。

然而──

「至今為止所採取的手段必須要有所改變才行」

就算意識到這一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光只有他一個人單方面的改變似乎仍舊是不夠的。

那時接下繪集的青年已經對自己有了敵意。

對方的反應、言語、環繞於周身的氣息也充滿了對自己的排斥……察覺到這一點時,不知所措的他就連道歉的話語也沒辦法出口。最後這件事也就無疾而終。

一直都是如此。

──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才好,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往往最後又作出了不太恰當的回應。

──一而再再而三的無法好好被表達的想法,一而再再而三的偏離了本意的話。

每一年的秋季都拐彎抹角的繞了太多遠路,就算嘗試著想去修正,在失敗了無數次之後,最終又繞回了從好幾個人那裡都聽過的問題……

「接下來……我又該怎麼做?」

那一日的和泉似乎是在思考著諸如此類的事時,不知不覺間維持著壓住書頁的姿勢睡著了。

猛然驚醒時是在深夜中。

昏沉的腦袋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房中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另外一個人。房裡的燈雖然早已在他睡著時熄滅,卻因為還有由外頭走廊透入的火光,多少還能看清楚一些。

──是名僧人。

類似一般行腳僧穿著打扮的身影隱沒在大片的陰影中,身側的榻榻米上靜靜擺放著似乎已被細心擦拭過的竹編斗笠和錫杖。僧人在通鋪和室的另一側一動也不動地閉著眼睛,似乎是在禪坐,然而一旦察覺到投射到身上的視線,卻又很快睜眼。

有如某種蛇類般的雙眼在黑暗中閃動著異樣的光。

同樣身在這間房內的人是──一意識到對方的身份,和泉很快的坐起身來與那雙蛇眼對視著。沒過多久,蛇眼僧人卻又面無表情的挪開視線,轉而看起了壁龕中十牛圖的掛畫。淡然、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就像是只是因為雪下得太大而同樣被困在這座城鎮,又因為這座城鎮中沒有佛寺才臨時在旅店中借宿一宿,偶然遇上了自己似的。

當他恍恍惚惚間那麼想著時,僧人卻又冷不防開口了。

「汝……後悔嗎?」

──會後悔接下委託、後悔插手御柱神的事嗎?會後悔害得自己陷得這麼深嗎?明明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個字,語調也像是在問被雪困在此處的事,不知怎麼的,他卻覺得僧人的話中有著這樣的言外之意。

所以幾乎是想都不想的苦笑著回應了:「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那種事,要後悔的也只是自己當時想不到更好的方法、沒辦法以更好的方式來和那傢伙相處而已。」

聞言,蛇眼僧人微微低下頭,又是一個令人有些摸不著頭緒的問題:

「汝,怨嗎?」

──埋怨過去活在那座村子中的人?埋怨直到最後都不敢出手的妖怪們嗎?

──埋怨當時造訪村子,將柱子下的地縛靈轉化為御柱神的僧人嗎?又或是……埋怨著可能永遠無法理解自己心意的御柱神呢?

「不怨。」

正因為這麼多年來聽到了各方的說法,正因為將人類、妖怪和御柱神的前因後果都拼湊起來了,也了解其中一方在另外兩方看不見的地方做了多少努力,他無法去埋怨任何一方。

「汝……知道繼續插手御柱神之事,是會受到波及而遭遇災厄的嗎?」

「這件事我在不久前也已經從他人那裡聽說了。」

「那麼,汝今後又有何打算?」

那是他暫時還沒辦法回答的疑問。然而,直到這時他忽然恍然大悟──前陣子也被問過同樣的事啊,原來僧人的前兩個問題是為了這個嗎?

或許一開始只是出於偶然才借宿在這裡,但似人非人的僧人說不定在進入房內的那一剎那就已經知道他的身份,還有這段時間以來試圖讓御柱神「走上正軌」而做過的那些努力了。

在妖怪們的口中,也不知道對成為活祭品的那個孩子說了什麼,最後讓其成為了「御柱神」的蛇眼僧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村子去。就算旁人問起時總是回答了「附近有作亂的妖魔鬼怪」,每次卻仍然會到柱子前看看那個孩子、和他說上幾句話。

雖然在那個孩子消失後似乎就沒有再到那個地區去了,但這麼聽起來,蛇眼僧人說不定還是暗中觀注著「那個孩子」和「御柱神」的事。

就算不在村子裡卻能藉由某種方式得知之後的事態發展──包括那天晚上兩個孩子說過的話,還有本來也會成為御柱神的那個名為「阿楓」的孩子逃跑後發生的事……那也是隱藏在「御柱神帶來了災厄」這則記述背後的真相。

──村人們再一次舉行儀式,想再一次「製造」出「神明」來時,買來的孩子卻在御柱神的幫助下逃跑了。

僥倖逃離了那個地方,卻由於重傷和極度的饑餓而沒辦法活下去的阿楓,據說在臨死前哭著、怨恨著,對那座村子和身在其中的所有人下了詛咒。

死去的阿楓捨棄了人心,變成了酒吞童子手下那個只會無意識重覆虐殺行為的「惡鬼」,那時發下的詛咒卻造就了那場莫名的村落大火,然後讓村子變成了廢村……

那樣的詛咒至今依然殘留在那個地區。

「但是,這座村子不是至今都相安無事嗎?至少在我留在這裡的時候也沒發生過幾次火災──」

「這就是你們人類不懂的地方了。」那時將這件事告訴他的妖怪──滑瓢一面收拾著面前已經分出勝負的棋盤,一面諷刺般嘿嘿嘿的笑著,「那位被你們一直視為冷漠無情的御柱神大人……其實一直用自己的力量壓制著詛咒啊!」

「哼,真是可笑!什麼都不記得也不想理解了,卻竟然在無意識中做著保護你們人類的事啊!說起來你們反而還要感謝他啊,要不是他把詛咒壓到了能夠住人的程度,這裡現在說不定還是一片荒蕪啊。」

「不過壓制『詛咒』這種事有時候實在說不準,和平衡什麼的有關啊……畢竟還是出於無意識的行為,那個『詛咒』也似乎會忽強忽弱的變化,壓得住的時候還好說,萬一壓不住了,像你這種和御柱神結下了緣份的人可是首當其衝啊。」

「上一次壓不住時還只是意外,這一次可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也不知道你是運氣夠好活得下來?或是運氣不佳的死掉?今後你又打算怎麼做?還能夠和那位御柱神大人繼續進行那種滑稽的條件交換嗎?」

──同樣知曉御柱神災厄的真相,與滑瓢那種充滿惡意和嘲笑的發問不同,眼前的蛇眼僧人儘管語調中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不知為何,他卻能從中感受到些許的善意。

而僧人大概是等了一會兒也沒聽見回答的緣故,這時又將視線從壁龕中的十牛圖上轉了回來。

目光游移,最後落到了他腿邊的線裝書上。感覺像是在思索著什麼似的,頓了一頓,這次開口時又是截然不同的話題:「那是……吾過去種下的惡因所結出的惡果啊。」

「……」

他有些錯愕,竟然會在這種情況下從蛇眼僧人口中聽到御柱神的事──而且是出自僧人的視角。內容不多,述說著的語調平淡平靜,許多句話乍聽之下也像是為當時行為做出的辯解,再仔細聽下去時,才發現其中藏著多深的無力感。

──為了保護為數眾多的生靈,吾不能讓那個孩子就這麼化成惡鬼。

在帶著那個孩子走回家的路上,說出「汝是神明」時,僧人的心中又是怎麼想的呢?因為被一言帶過了,不得而知。可是,或許是出於對那個孩子的同情和憐憫,僧人那天還是在那個孩子的身上動了小小的手腳。

「那是以吾的法力、吾能想到的方法,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改變。」

讓原先因為生祭儀式被困在柱子下的地縛靈得已離開埋葬自己的地方,在村裡四處行動;讓柱子下的地縛靈不是以被捨棄了的「惡鬼」的身份,而是以心想事成、賜與幸福的「神明」的身份,和這片土地上的生靈再次結下了緣份。

只會哭泣的那個孩子在那一天之後,一面幫著所有人的忙,一面露出大大的笑容。

在所有人都很愉快的氛圍中,懷抱著不知道是否能實現的期望,一直到了要消失的那一天……

「讓成了御柱神的孩子在絕望中離去……會形成最後的結果,是吾無能。」

沒有「對不起」也沒有「很抱歉」,語調也淡漠到近似於無情,他卻總覺得那句話是僧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已經聽不到的御柱神在道著歉。

雖然知道無論如何都得不到答案,在那個當下,迷迷茫茫的他又想了──預見了御柱神最後結局的僧人,每次和那個孩子說著話時,心裡又在想著什麼呢?

──預料中的結局成為現實,親眼看著那個孩子大哭著消散的僧人,又是什麼樣的感受呢?

「……另一個孩子成了『惡鬼』,亦是吾無能。」

名為「阿楓」的孩子化為「惡鬼」的那一天,僧人也和在另外一個地方作亂的大妖怪打了起來。

即使用了最快的速度解決了那邊的事,等僧人趕到時,變成「惡鬼」的阿楓早就已經被正好路過的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收為手下,被帶往大江山──

「正因其是以吾的能力不足作為『惡因』產生出的『惡果』,吾……會負起撥亂反正的責任。」

背著光,隱藏在陰影中的那張臉上始終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那雙蛇眼卻在說到了最後那句話時閉上了。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再聽了接下來的那句話後,他忽然了解到鄉野奇譚中祓除不祥的僧人內心的無可奈何之處。

──明明憐憫那個孩子……明明內心同樣也想幫「那個人」的。

「若是為禍四方就將其壓制並驅逐,但若始終相安無事,吾……也無法出手──」

雪似乎是到了清晨前才停下的。

整個城鎮……無論是這幾天投宿的旅店,那一排排的長屋與町家,石橋、石燈籠、某人家中的枯山水庭園,都因為昨夜的大雪而覆上一大片的純白。這一日是有別於昨日陰霾的晴空萬里,很難想像會出現在冬日中的和煦日光沒有了雲層的遮擋,毫無顧忌地傾灑在大地上,建築物上的積雪映著日光,亮得簡直叫人睜不開眼來。

「走了嗎……」

和泉醒來時,那名古怪的蛇眼僧人就已經不在房內了。

僧人究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呢?就連旅店主人都不是很清楚。但因為旅店門口乾乾淨淨的連個腳印都沒有,所以大概是在雪還沒停的時候就動身了吧?又或者……受到了白天聽見的傳聞的影響,自己其實是在睡夢中見到了僧人呢?

無論是夢也好,是真實發生的事也好,那番談話過後,心中原先死死纏繞著的某個結似乎被解開來了,儘管如此卻沒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他……越深入的去思考、了解御柱神的事,心情反而愈發的沉重──這十幾年來,這段日子以來都是如此。

他懷抱著這樣的心情收拾好行李,在中午前就再度踏上了旅程。

城鎮外的山野也都被染白了。

放眼望去的一切全都被覆蓋在厚實的雪堆之下,遠方的群山在日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他獨自一人走在雪白耀眼的世界中,感覺像是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在這樣的風景中似的,但即使幾度因為遲疑而緩下腳步,走了錯路、繞了遠路也好……說起來他卻始終都在前進著。

走著走著,明明是在欣賞著四周的風景,不知不覺地聯想到了自己已經送給青年的那本四季畫集中的某幅冬季歲時繪,還有青年看見那幅畫時的反應,以及閱讀著發生在冬日中的那些鄉野奇譚時,既滿足又似乎有些落寞的表情。

輕呼出的氣成了白煙,前進的方向未變,行走的速度沒有絲毫放慢。腦海中許許多多的畫面有如浮光掠影般閃過,各式各樣的片段紛雜交錯,和泉努力的思考著……只差一點,似乎只差一點就能想出什麼了。

「我的打算……我真正想做的是──」

──酒吞童子造訪村落後的冬天,他和那位大江山的惡鬼還有再見過一次面。

和眼前一樣成了一片白的田野,雙手抱胸的惡鬼佇立在徐徐降下的細雪中,凝視著不遠處開開心心地玩著雪的茨木童子,沒過多久又轉過身來,微笑著說了:「雖然是有如『說謊』一般的行為,但卻還算是善良的『謊』呢,畢竟你做的那些事都是為了他嘛。」

「而且,最終的結果究竟如何,後續又會怎麼發展……這不是很『有趣』嗎?所以你不用那麼緊張,就因為這件事『有趣』,我暫時還沒有動手的打算。」

──這種事嘛,只要隨便問問妖怪們就能知道了,祂們可都沒有戒心的全部說出來了呢。

當時在惡鬼口中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因為自己也是東奔西跑著好不容易才從各式各樣的人口中拼湊出真相的人,他也知道那是多辛苦的一件事。

原先只是從他處聽到了不太一樣的傳聞,匯整了之後心中產生了連自己都會啞然失笑的猜測。然後,惡鬼在造訪村落的期間,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問過了所有紅葉林中的妖怪們。

「我討厭『說謊』呢,但是不知道事情全貌的話,想幫也不知道該從何幫起,是吧?」

妖怪們幾乎是在聽惡鬼說出那段話後,原先戒備的放下戒備,原先不太放在心上的轉而認真思考起來,接著也什麼都說了,包括他到了今天還一直在做著的那些事……

──除了每年秋季和青年一起經歷過的那些之外,在青年看不見的那些日子中、在青年看不見的地方,他操弄起了村落中的那些傳言。

也不知道從幾年前開始,最初僅僅只是在不經意間洩露了青年在委託中扮演的角色──

因為內心的執著和瘋狂而高鳴著、拍著翅膀向兩人衝來的凶鳥,在觸碰到青年的那一剎那間,被出於本能自我防衛的青年無意間「淨化」了,變回了原先的樣子……對村人們來說還算是稀奇的這則傳聞,經由村人們的口耳相傳在村落中轉了一圈又回到自己這裡時,已經變成了與事件原貌截然不同的樣子。

「因為太多人受到波及,實在是太過悲哀了……就連那位御柱神大人也終於看不下去了。那位御柱神大人願意出手了,是御柱神大人祓除了那隻凶鳥啊。」

初次聽到那樣的傳聞時,他笑了出來。

一方面是覺得實在是太過荒謬,無論被扭曲的速度或是被加油添醋的程度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一方面卻也是因為理解到:能夠那麼輕易就相信那樣的傳聞,村人們對「御柱神」的印象一定也產生了變化。

從原先人們口中冷眼旁觀冷漠無情的存在,變成了願意插手他人事的神明──如果就這麼下去,讓御柱神真的回到「正軌」的話,人們也會越來越願意住在這裡吧?

住在這裡的人多了,信仰心也穩定了之後,青年的力量也會變得更加強大充沛,也就不會再在將來的某一天消失了吧?到時候……是不是也不會再和現在一樣總是昏昏欲睡了?懷著這樣的想法和期待,他放出了似真似假的傳言。

以真實作為依據,其中更多的卻是誇大、與實情不符的部份,那樣的傳言毋寧說是「謊話」──而酒吞童子則是最討厭「說謊」這種行為。

他不知道惡鬼在確認自己的猜測後有沒有動過殺害自己的念頭,或許也已經準備好要將什麼讓人生不如死的折磨方式用在他身上,只是在付諸實行之前卻又打住。那一年冬天,雪中的惡鬼僅僅只是面帶令人無法捉摸的微笑,開口:

「不過……就算我能夠理解你的決心,儘管如此,你有考慮過『他』的心情嗎?」

現在回想起來,惡鬼大概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之後的發展了吧?所以才會問出那樣的問題──

「這樣的方式、這樣的關係又能持續多久……你有思考過嗎?」

冬天之後,浮現在腦海中的是繁花綻放的春日之景。

──和青年一起解決了鬼女騷動前的春季中,他曾經和一直看自己不太順眼的滑瓢在紅葉林中的某個角落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棋藝對決。

走過了各色花朵滿開的原野,找了藉口支開妖怪們,照著對方事前要求的,一個人前往被發出了新芽的林木包圍的那塊林中空地。被擦得光亮如新的棋盤靜靜被包裹在一片綠意之中,身著紋付羽織袴的滑瓢早已等候在那裡了,一貫兇狠的表情,他都還沒開口,一對上目光就立刻用力地「哼」了一聲:

「說什麼都沒用,這次對決老夫可不會再手下留情啊,今天一定要將之前的帳都討回來!」

說著就坐到了棋盤的一側,手執黑子率先下了一手。對方都說到這樣了,他也只能無奈地拿起了白子,坐到另外一側。

──和過去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他……一直都不記得自己有得罪過這位妖怪總大將,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每次來到紅葉林中時,滑瓢都是以帶有敵意、厭惡的眼光看著自己的。接著,各式各樣的刁難和「對決」也接連到來。

有著「照葉狂言」「歌行燈」及「縷紅新草」等古怪題名的借物謎題、採用妖怪規則玩起的紙牌遊戲、源氏香的聞香競賽……蹴鞠、尋物、和歌猜謎,有時是自己只能獨自一人應戰的戰帖,有時卻又是其他妖怪也會參與其中的不倒翁跌倒了和捉迷藏。

所有人都加入後,就算是賭上性命的對決競賽,也會變得有如祭典般熱鬧喧嘩。或許也是因為眷戀那樣的氛圍,儘管對於對決的起因感到疑惑卻也總會接下戰帖。但是,那場發生在春日中的棋藝對決卻不太一樣。

周遭的氛圍有別於以往的活潑,棋局愈接近中盤也愈發的凝重壓抑。

白子黑子不斷的落在棋盤上,楓木枝葉在風的輕拂下沙沙作響,除此之外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沒有以往對決時妖怪們七嘴八舌的話音或是推擠踩踏的聲音……明明是在春日中,卻連矢燕和鶯的啼叫聲都聽不見。異常的情況和氛圍,直到滑瓢突然開口才被打破──

「老朽在這裡待了……算算也有幾十年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人類果然還是一樣。」

有別於以往的冷嘲熱諷,那時的滑瓢皺起眉頭又下了一子後,以他從來都沒有聽過的嚴肅口吻喃喃說著:「一樣的愚昧無知,既貪婪又自私……總是為了自身的幸福毫不在乎地犧牲他人,不該得到的卻總是強求奪取,卻從來不曾意識到造就了多少人的不幸……老朽厭惡人類的愚蠢無知,但是──」

──那孩子不一樣。

他也是直到那個時候才得知另一個御柱神……在儀式舉行前就逃離了村子的另外一個孩子,還有發生在那一天晚上的事。

「阿楓那孩子很聰明,在察覺到自己的父兄相當厭惡自己時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被捨棄,但那孩子還是笑了,說著『那我就自己一個人活下去』。」

在不被任何人看重的「人生」中找到了想要做的事、找到了喜歡的事。

有了非實現不可的夢想和約定、想要長大。

為了那些,被父兄賣給了村人的阿楓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激烈的反抗了,無數次的想要逃走卻又失敗,結果終究變得遍體鱗傷又無法可想。在儀式舉行的前一天,還是不甘心就這麼死去的阿楓,最後強烈的向神明祈求了……

──才不想這麼輕易的就死掉。

──就算沒有選擇,就算已經認清了母親不會來帶走自己,就算所有的努力都變成徒勞無功,還是想要長大、想要活下去。

那股想要活下去的執著異常的強大。

而或許是那股強大的執念引發了「奇跡」吧?在滑瓢那些像是刻意要說給他聽的片段中,原先早已消散的「御柱神」竟然又再度短暫現身於渾身傷痕累累,被綑綁起手腳的阿楓面前。

於是就有了那天晚上土牢中的那番談話、之後的發展──

儀式開始前,在「御柱神」的幫助下逃走的阿楓,變成了惡鬼的手下,臨死前還對村子和身在其中的人下了詛咒。

在明亮的晨光中,背靠著楓樹坐了下來,又即將要消散的「御柱神」看著自己逐漸消失的雙手,簡直就像是在向某個人許願似的,反覆地反覆地自言自語著……

他愣愣地聽著滑瓢覆述著那些自言自語。

說到了這裡,面前的棋局已接近末盤,棋盤上幾乎被黑白二色的棋子給占滿了,他的心思卻已經不在棋盤上了。雖然是「對決」,但誰勝誰負似乎都沒關係了,只是心裡亂糟糟的思考著各種各樣的事。藉著滑瓢的話好像明白了很多事,但又衍生出了更多問題……

「不過到頭來說再多也沒用……那本來就是人類的事,老朽也從來沒想要插手管什麼閒事的,從頭到尾,僅僅是閒來無事的關注,只是袖手旁觀罷了。」

不是,其實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那時的他明明差點就脫口而出這段話。

滑瓢應該還隱瞞了很多事吧?

會那麼了解阿楓,甚至還知道那天晚上的談話……那並不是閒來無事的關注能夠做到的吧?順著這一點再繼續猜測下去,他不由自主地想著:滑瓢是不是曾經和阿楓相處過一段時間,是不是在阿楓要成為活祭品時是不是也曾經努力的想救他?到頭來卻一切都化成了徒然……

──提起阿楓時由嚴肅稍稍轉為溫和的神情變化,就像只是個平時固執嚴厲,談起孫子時卻突然放緩了態度的人類老翁。

他到最後還是沒有向滑瓢確認這一點。在從滑瓢那裡聽到那段話之後,更是怎麼也問不出來了──

「那一天……本來也只是因為閒來無事,好奇聽了一下罷了,但是一旦接觸過那兩個孩子的內心,了解那兩個孩子的真正想法後……老朽就決定要討厭人類了。」

隨著棋局結束,滑瓢又變回了以往那副懷抱著惡意的樣子。嘿嘿嘿地笑著,然後,在收拾棋子的嘩啦嘩啦聲中告知了「詛咒」的事──

春天的腳步走遠之後,迎來的一樣是暑氣蒸騰、熱到教人暈頭轉向,蟬聲同樣不間斷的一波波襲來的夏日時分。

──緊接著浮現在腦海中的是發生在更早之前的、作為御柱神的委託源起的……那一年夏天的記憶。

「桐一葉先生,那是個……很寂寞又很矛盾的孩子,雖然有著青年的外表……但真的只是個孩子呀。」

一切的開端源自於夾雜在吵雜的蟬聲中傳入耳中的,那名因意外失去雙腳的老嫗的那句話。

御柱神一事的委託人──那名老嫗是他停留在某座村落期間遇見的。但第一次見面時,老嫗已經躺在病榻上、行將就木了,卻仍舊伸手輕柔地撫摸著放置在床邊,那具從未沾染過半點灰塵,被保養得十分完好的古箏,像是在與陪伴自己多年的友人告別一般,又像是在回憶著什麼。

那一天的他端坐在病榻一側。

身後大開的紙門外,無論是在緣廊上還是庭院中明明都十分明亮,正午的日光毫無任何遮擋的直射而下,卻完全照不進房內。

昏暗的和室中,四邊角落彷彿有無數的黑影正伺機一擁而上。如果過去聽聞的黃泉鄉傳言屬實的話,在床榻的另一側說不定正跪坐著一身黑衣的黃泉鄉使者,也耳邊已經響起那位使者的聲音了……縱使如此,還是硬撐著,用沙啞、斷斷續續的聲音開始溫柔地述說著──

瀕死之人的「委託」他不是沒接過,這卻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說出乍看之下長到不可思議,卻其實只含括了一個秋天的古怪故事:

──在一座被紅色楓葉林所環繞著的村落中,有個從不肯管村民死活的神明。

──神明總是自己一個人待在柱子下,在只有自己的小小天地中做著自己的事,欣賞著滿天飛舞的紅葉,彷彿只要能那樣一直看下去就滿足了。

──明明被認為是冷酷無情的神明,卻會在聽了琴音之後流下眼淚哭泣,暫時停留在村落中的雲遊樂師在那年秋季,每天都跑到柱子下彈琴給神明聽……

……聽到了一半他就明白了,這是老嫗過去親身經歷過的故事。

故事中的秋天日復一日都是同樣的經過,聽在他耳中卻只覺得越來越悲哀沉痛。然後,後半段的內容也轉而充斥著遺憾與深深的愧疚。

「遇上那種意外,變成這個樣子,已經沒辦法再回到那裡了啊……就算回去,那孩子可能也已經認不出我的樣子了。」

──這樣的身體、因為年老而佈滿皺紋和黑斑的皮膚、斑白的頭髮,早就不是那個孩子記憶中的琴師女子的樣子了。

「雖然那孩子直到最後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是每當我來到柱子下的時候,卻會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不再到那裡去之後,那孩子一定很失望吧?」

──如果相處的時間再長一點,再多持續個幾年的話,那孩子會不會對自己說說話?

「桐一葉先生,那孩子雖然抗拒著與他人接觸,但卻也同時渴望與人接觸啊。這真的很矛盾……或許那孩子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但總是不出手也看似不關心他人事的那孩子,聽見往柱子這裡來的腳步聲時,有一瞬間的確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老嫗口中的,是與之後打聽到所有的傳聞都截然不同的「御柱神」。

「那孩子也不知道還在不在那裡,畢竟不管事的神祇會漸漸失去人們的信仰,最終消失啊,但是,如果那孩子依舊等在那裡,依舊是一個人的話──」

──他在老嫗臨終的那一天,從老嫗那裡接下了「御柱神」的委託。

臥病在床的老嫗掩面哭泣了起來。

「還請務必要將那孩子……將『御柱神』帶回正軌,拜託了。」

如今的他已經能夠明白老嫗當初為什麼會在說完那個親身經歷的故事後,反而給出那麼怪異的委託內容了。

當年的琴師女子在發現御柱神會因為自己的琴聲哭泣後大概也做了和自己相同的事,向妖怪和村人們探聽、翻閱村中的古籍,幾乎拼湊出了御柱神的真相,接著或許也感受到了和自己一樣的無奈和無力……

「過去的御柱神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那個會露出大大的笑容、一直幫助所有人的孩子已經不會再回來了。那個孩子許下了「想要長大」「想要變成冷眼旁觀的神明」的願望後就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僅僅只是因為那樣的願望而誕生的存在而已。

是同一個人,但也不是同一個人。那樣的存在卻還是在無意識中做出了視同於保護這裡所有人的事,因為「作為神明」。此外,或許神明潛意識中……也還是在等待著當初捨棄他的母親吧?想想就覺得悲哀。

將所有的事全部連接上的那一天,和泉卻變得有點不願意想像,如果有一天所有的真相都被揭開來了……那又會發生什麼事?

「那傢伙會怎麼想呢?」

──如果現在的御柱神想起了過去的事,如果那傢伙知道現在的村民中,有一大都是過去那些人的後代的話……

「他們會怎麼想呢?」

──居住在這個地方的人,如果知道一直被他們畏懼著的神明,就是「有所虧欠」的對象的話……

「妖怪們又會怎麼做呢?」

──不想傷害人類也不想傷害神明;一直想幫助神明,但在漫長的時光中也慢慢喜歡上人們的妖怪,到時候又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接下來我又該怎麼做才好?」

當年的琴師女子大概也想過同樣的問題。

也明白那時的自己無論怎麼做,總是有一方會受傷難過,才選擇了不說出口。或許琴師女子原先還有其他的打算,原先也打算和自己一樣花上好幾年的時間來陪伴御柱神,慢慢找出不會傷到任何一方的路,只是,卻遇上了意外。

連付諸實行的機會都沒有的小小計畫就這麼被扼殺了。

女子在這幾十年中卻還是持續思考著……卻沒想到要到了年老臨終之際,才好不容易想出了──

「將御柱神帶回正軌」。

要是能讓御柱神回到正軌,那個村子的居民也因此對御柱神改觀的話,是不是就有機會在不傷到三方的條件下解開三方間的心結?

或許老嫗也同時期盼著能以這種方式暫時維繫住村人對御柱神的信仰。正因為不管事的神明會在失去人們的信仰後消失,老嫗也不願意讓「那孩子」面臨如此的下場……至少不要讓「那孩子」帶著那樣的過去,在一無所知、還來不及得到救贖的情況下就消失──

老嫗內心真正的想法,如今在人事已非下已無從得知。

……但無論如何,那或許已經是在無數次的推演和想像中,無數次的詢問著「未來又該怎麼做」之後,所能得出的最好的答案了。

──從蟬鳴和臨終琴師的夏季,再到了紅葉漫天飛舞,有著鬼、妖怪和御柱神的秋天。

白駒過隙地日子飛逝而過,秋天過去之後又回到了白雪降下的冬季。季節遞嬗,時光荏苒,幾十年來他一直都在做著同樣的事,不停地攪和到一件件的委託中、介入他人事,然後將自身經歷過的一切都化為文字。

明明一開始只是出於對各式鄉野奇譚和妖詭異事的喜愛,為了收集故事才到處接下委託的……他卻從某個時期開始不再只是因為自身的喜愛而寫下那些奇聞異事。

知曉了御柱神的真相,領悟到即使是表面上看起來作惡多端的妖怪,或許也會擁有出人意料的過去,「倘若什麼都不知道的就將其定罪,那也未免太悲哀了」──就是因為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他開始追起自己的手帳和作品中各種妖魔鬼怪的「起源」。然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其影響,從那之後他的身邊也開始充斥著諸多不得知「起源」就無法解決的委託和事件。

被欺騙又被玷污,被赤紅的木槿花簇擁著的鬼女。

在河中淹死的男子成為了河童。

聽信心懷不軌的「鬼」的說法而成了鬼婆的老婦。

以及,被捨棄了三次的酒吞童子……

對方在揭露了自己的「起源」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恍然大悟般地對他身旁的青年說出的那句「你不也是被『捨棄』的嗎?」,還有青年一下子轉為慘白的臉色──到了這裡,他就不願意再繼續回想下去了。

和泉在山屋中驚醒,頭下枕著不久前才拿到的繪卷。

離遇見僧人已經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拿著繪卷爬起身來,從門窗往山屋外瞄了幾眼,外頭的大雪仍未停下。

這又是第幾次被大雪困得動彈不得的呢?由於冬季還未過,這幾日間雪下下停停的,就算好不容易放晴了也沒辦法維持多久,那一天出現在冬日中的和煦日光簡直有如夢境一般。但正因為曾經走在那樣的閃閃發亮的世界中,他知道那樣的日光是確實存在的,只是下一次出現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被雪給困在了此處又無事可做,就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過去遇見的人們說過的那些話,又回憶起過往的那些秋天──

然後,他終於想出問題的答案了。

──汝今後又有何打算?

──接下來又該怎麼做才好?

「我的打算……我真正想做的是──」

紅楓漫天飛舞之下,存在這十幾年的秋日記憶之中的,一直都是身穿楓葉圖樣黄蘗色和服的青年。

如今青年已經不會再生氣地和自己吵架,也不再像當初那樣終日昏昏欲睡了……心裡的印象,全部都換成了青年坐在自己身邊努力認著字,或是在「鬼」的事件中好奇地向自己詢問著前因後果,還有走在紅色紙燈籠沿路排開的街道上,高高興興的身影。

……他,遞出四季繪卷時,向青年提出識字和出手的條件交換時,那些舉動本來或多或少也摻雜著愧疚和想要彌補的心理,然後隨著一年一年的接觸,那樣的心理又有了改變。

──不是喜歡,但是也不討厭。

是從什麼時候有了改變的?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將御柱神的事僅僅視為「委託」的?他也已經想不起來了,唯一能確定的是:或許他現在還是稱不上喜歡「那傢伙」,但也絕對不是討厭。

一直回想到現在,這十幾年也真是不可思議──最初接下御柱神的委託時,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現在的這種地步。

沒想過會陷得這麼深,也沒想過到了最後可能要賠上自己的生命。但是,事到如今……真的沒辦法隨隨便便的就抽手了。

──因為發現了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

這一路上追尋「御柱神」背後真相的過程中,他遇見了許許多多的妖怪和人類,在這之中,心裡和他一樣懷著「想要幫助那傢伙」想法的人其實也不算少數,但是──

卻都被形形色色的事物束縛著。

有著特殊立場的蛇眼僧人、因為對過去的御柱神的愧疚和自責而變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妖怪,還有在人類的生命實在太脆弱也太無常的情況下,終究無法聽到御柱神開口的琴師女子……

就連大江山的鬼王的酒吞童子也是。

就算說了「決定插手」,唯恐直接以惡鬼的身份去與現在有著青年樣貌的「御柱神」接觸反而會讓青年被自己牽連,每一次接觸、每一個安排都要特別的小心翼翼。每件事都變得綁手綁腳的,就算想出了能夠幫助青年的方法,很多時候卻也因此無法任意行動。

可是,和泉是「桐一葉」。

──正因為是獨身一人飄泊在水面上的「桐一葉」,才能夠不被任何事所羈,想做什麼,只要有了目標,就會努力的拼上一切去做。

儘管曾經多次感到無能為力和後悔莫及……就算真的像酒吞童子說的「這樣的方式、這樣的關係又能持續多久」;知道身為人類的自己還是有其極限,也知道還是存在著身為「桐一葉」的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達成的事,他依然朝著同樣的方向前進著。

──持續帶來的書籍,識字和出手的條件交換。

──那些總是言不由衷的相談。

──共同解決的那些「委託」、一起經歷過的那些妖怪事件。

──操弄著村中的傳言。

──同時,他還透過話術,一點一點修正著村人對御柱神的想法、嘗試著解開紅葉林中的妖怪們的心結。

做過這麼多事,乍看之下只是為了將御柱神帶回正軌,而如今他的打算、他真正想做的是……和泉定定凝視著手中的繪卷。

「您也是喜歡溫柔也喜歡溫暖的人呀。」將這幅繪卷送給他的紅衣青年是這麼對他說的。

那時,似乎剛在梅林中忙完什麼事的對方明明一臉倦容,卻在望見漫步在獸原上的他時,瞬間眼神又亮了起來,從懷中掏出了和紙和畫筆衝上前來就是一句讓人有些摸不著頭緒的:「請問能夠告訴我您的故事嗎?我想將您的故事畫下來。」

「您感覺經歷過許多事,又正在為某件事困擾著,心灰意冷卻沒有放棄,像是行走在黑夜中卻又閃閃發光、期待著將來呀……所以拜託了,我想將您的那種氣質和故事畫下來,這個……也當作是對我自己的……和一位友人之間的期許。」

儘管聽了這段話後還是有些不明所以,他終究答應了對方的請求。之後再多閒聊了幾句,他知道這名身穿與山茶花同色的赤紅和服的青年──朽紅葉赤似乎也是一名畫師。

還在那座以冬天為名的大城中開了一間小小的古畫店「紅葉堂」。

他跟著赤踩上積雪未化的白石板街道,經過上面睜著一隻大眼的繪卷附喪神走入古畫店中,還來不及讚嘆店中的繪卷、畫軸、圖冊數量,又在長了雙腿的茶碗卑躬屈膝之下,進到了古畫店後方,似乎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和室。和室中也堆積著小山似的眾多圖畫。

赤為他沖了茶來後,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在和桌上攤開了和紙。隨著他一點一點講述出過往的那些經歷,原先空白的紙面上也漸漸填上了諸多事物。

簡單的幾筆活靈活現地就勾勒出了在地獄中喪命的樂師友人,紙上的酒吞童子周身不知為何環繞著熊熊燃燒的地獄火燄。白兔八朔瞇起眼睛笑著,紅葉林中的妖怪們在一場場的遊戲中享受著慶典宴會一般的氛圍,還有故鄉的友人和父母,在各個地區有了緣份的人事物、那一次次的委託……

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有了起頭,自己的執著和委託,那麼龐大的故事,他卻能夠在僅僅萍水相逢的赤面前有如行雲流水般地說出來。

赤專注地畫了一張又一張,連和泉自己都數不清自己到底敘說了多久,對方又執筆畫了多久。在提完「御柱神」的事時,他也想不起那時的自己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而讓赤看了家鄉的友人畫出的御柱神──

赤突然收起了笑容。

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那幅畫看了許久,才像是想到了什麼事似的,將桌上已經塗得滿滿的紙張換成了嶄新的空白繪卷,又提起筆來……

「您也是喜歡溫柔也喜歡溫暖的人呀。原來這就是困擾著您的那件事……這樣的故事,如果不用犧牲任何人就能讓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話,那真是太好了──」

或許他在那個時候,或早在從滑瓢那裡聽聞「詛咒」的事時,就隱約察覺到介入御柱神之事,還和身為「御柱神」的青年結下意想不到緣份的自己最後可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這段日子理清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時,腦中也曾經一閃而過自己跪在父母和友人面前道歉和道別的畫面,還有自己拼命想安排好一切而四處奔走的身影……已經有了那樣的預感。也正因此,看見赤接下來畫出來的東西時,才越感到震撼。

──繪卷上大片的橘紅和金色渲染開來。

連綿一片、被染得通紅的楓葉林也接著在繪卷上成形,絢爛的紅葉猶如慶典的彩紙般由空中紛紛飄落、大片灑落。暈黃的日光籠罩上楓葉林中的一切,即使是見慣了的風景,也變得彷彿御伽話中一般如夢似幻。

比起曾經見過的紅葉林似乎還要更美麗一點,卻又不失溫和的景色中,赤以溫柔的筆觸三兩下就畫出了坐在樹下、身上穿著印有楓葉圖樣的黄蘗色和服的人影。人影伸出手來承接著飄落的紅楓,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是由衷的感到喜悅滿足、感到幸福。正當他以為這幅畫就到此為止時,赤又移動了畫筆……

──又是簡單的幾筆,人影身邊頓時被添上了另一抹身穿深色浴衣的人影。有著與和泉自己相同長相的那抹人影,不同的是……畫中的和泉臉上也帶著一樣的笑容。

「作為謝禮,這幅畫就給您吧。」

赤將才剛完成的那幅繪卷遞到了他手中。

「也不知道您會不會相信,不過……我畫出的東西可是會成為真實喔。」

臨走前赤在他身後這麼喃喃自語著。

只是,因為是微弱到幾乎要聽不見的聲音,到了現在回想時,連他都無法肯定自己當日是不是真的聽對方說了那樣的話。倒是在店門關上時,他反而清楚地聽見赤在古畫店中似乎是對誰在辯解著:「沒辦法呀,虎神,聽到了那樣的故事我果然不能置之不理,而且我那麼麻煩的要求那個人還是答應了,所以──」

「你這傢伙也知道自己給其他人添了多大的麻煩啊!」

古畫店中傳出了低沉的怒吼後,接下來就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店中是不是還有著自己無法看見的另一個存在?

這座城中更是充斥著許許多多與古畫店店主的赤有關的巷說奇談──換作是平常的他絕對是對這類奇聞軼事極為感興趣的,然而,那時的他心裡完全占滿了另一件事。結果只在冬城中留了不到一天的時間,也沒什麼心思再去打聽怪談,就繼續上路了。

──真正厲害的畫師甚至能將畫紙上的虛幻之物轉為真實。

如果古畫店的赤已經達到這則奇譚中所謂「真正厲害的畫師」的那種境界的話,那麼他送給自己的那幅畫,畫中的御柱神……繪卷外一直待在那座村子中的青年,未來的某一天是不是也真的會露出那樣的笑容呢?

而自己最後到底有沒有可能走向和畫中相同的結局?和泉沒辦法確定。但是,在胡思亂想時凝視著畫中坐在楓樹下、笑得那麼高興的御柱神,他終於明白了──

「接下來又想怎麼做?今後又有何打算?我又該怎麼做才好?」

到了那個時候,他終於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真正想做的、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是──

「我還是想幫那傢伙……我想讓那傢伙再一次真正的看見那些風景啊。」

不願意出手、排斥他人、不願意去理解也無法理解,那些乍看之下自私冷漠的舉動,只是出於不想再受到傷害而已。因為過去的經歷而不願意與人有所接觸,因為那些經歷而什麼都忘掉了,乍看之下似乎再也不會被他人犧牲也不會再受到傷害,可是──

當初許下的「想要長大、想要活下去」與「想要逃走、逃避」的兩個願望被不完全的實現了之後,成為了「青年」的御柱神還是被困住了。

被困在了在那座村子裡,被困在每年只有短短三個月的秋季之中。就連理該自由自在的心也因為自我保護的那些行為而被緊緊的束縛住了,就猶如被包裹在深沉的黑暗中蜷縮成一團,獨自一人哭泣著一般。

「這根本就沒辦法稱得上是『幸福』啊……為什麼那傢伙在過去為了他人的幸福被犧牲之後,為了自身的幸福還要捨棄掉這麼多東西啊?」

──為了什麼人而哀求著、哭泣著之類的。親情和友情之類的,他人的溫柔和善意之類的。

──高興也好、憤怒也好、悲傷難過也好。還有為了不讓自己捨不得而刻意忘卻的那些愉快的回憶。

──活著時做了什麼、曾經被關愛過、和他人相處過的記憶,全部都拋棄了、全部都不要了……

當年的「御柱神」到底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即將消散前說出了「那麼,全部都忘記吧」和「如果能變成對一切冷眼旁觀的神明就好了」?正因為是作家桐一葉,正因為與青年相識了十幾年,正因為完全拼湊出了檯面上與檯面下的真相,越是想像就覺得越是沉痛。

在這樣的情緒影響下,最後立下的決心也格外的堅定:

「我……想把那傢伙拉出來啊。」

身為「桐一葉」的他,想做什麼,只要有了目標,就能努力的拼上一切去做。儘管他還是對未來即將發生的一切絲毫未知……

不知道自己最後會為了搶救與保護寫滿了御柱神之事的手記葬身在火海之中;也不知道未來的自己在得知可能把「那傢伙」拉出來的方法後,到底會拿自己的一切和生命設下多大的局。

不清楚未來的自己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向想起過去的青年袒誠自己的想法;也不曉得自己會將所有的作品都作為設局的一部份交給認識沒多久的行商人。不曉得自己會在臨死的那一刻,緊緊抱著懷中的手記,露出有些遺憾無奈、既滿足又有些放不下的笑容……

那時在山屋中的他、雪停了之後重新踏上旅途的他,儘管對於之後即將遭遇到的一切都一無所知,還是努力前行著,思考了起來、認真的煩惱著。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再一次真正的看見那些風景?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一直被困在這個地方、這個季節的你真正的逃走?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把你從那裡拉出來?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把你從那裡帶出來?到底該怎麼做……

手帳的最後,滿滿的寫著諸如此類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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