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台灣本土疫情早日平息的祭品,拜託了拜託了。
 
 
 
慈悲莊嚴-善因
 
   
    ——在那場確定了青鬼和紅鬼從此分別走上不同道路的大雨後,雖然還沒到真正的放晴,美野一帶卻迎來了幾天相對較為穩定的天氣。
 
    即使厚重的雲層完全沒有要散去的跡象,短時間內也還無法看見日光,天空也依舊陰沉沉的,但雨卻遲遲沒有降下來。正因為有著這一小段無雨的空檔,因為稍早前的傾盆大雨而困在各處無法行動的人們才得以繼續被中斷的工作。
 
    帶著形形色色的貨物要到遠方的城中販售的雜貨商,和同伴約好了要在何處會面的帶刀武人,趁著雨勢稍緩要到田裡去照看作物的農人,準備移動到下一個聚落去的賣藝人,正進行著遍路修行的祈禱僧、下山辦事的山伏……甚至還有穿著打扮與人類無異、卻因為自身因素而害怕雨天的妖魔鬼怪混雜在其中。三三兩兩地開始在外走動的人讓大路上漸漸熱鬧起來。在這麼一大群的人之中,有名一襲黑衣、還揹著大包袱的少年。
 
    少年的名字是「鹿子」。
 
    鹿子的腳步飛快,草鞋的雙腳毫無猶豫地踩上了地面尚未乾涸的水窪,水花四濺。但儘管因此弄濕了和服,他卻像是不在意似的,也沒有要停下來擦拭衣服的意思,朝著前方行走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也還好鹿子身上穿著的是黑色的和服,就算被弄濕了也不會看起來太過狼狽,也像是完全不覺得身上被弄濕很難受似的。但卻一直小心翼翼地護著身後的大包袱,那表現就和身邊暫時作為「同行者」,小心保護著生財道具的其他賣藝人如出一轍。
 
    的確,少年那古怪的打扮要說是某位行走四方的雲遊樂師也能說得過去,但要是拿掉了背後的包袱,比起樂師更像是一身黑衣的神主。不若其他賣藝人般華麗的漆黑的和服,只有衣襬下方繡著一朵艷紅的鹿子百合。
 
    而包袱中的東西——等到鹿子跟著路上的眾人一起到達了城郊的那座古門樓後,才終於被揭露樣貌。
 
    似乎是因為達到了預定的行走目標……今天就先走到這裡就可以了,反正也不急、不趕時間,想著這一天剩下來的時間就稍微放鬆一下好了,鹿子並沒有跟著其他賣藝人一起繼續接下來的旅程,而是選擇了留在古門樓那裡。在古門樓下未被淋濕的地方坐了下來。將包袱平放在腿上,打開了——
 
    包袱中的東西,是一具外表普普通通、卻斷了好幾條弦的和琴。
 
    桐木製成的琴身上,原先安裝著的六根琴弦中有五根已經斷裂,最後的一根琴弦上卻隱隱有道金色的光芒流竄著。儘管是不太顯眼的光,在這樣的陰天中卻仍然能夠驅散一個角落的黑暗,讓心情稍稍好上一點。
 
    ……至少對於已經結束了五場「引渡」,這段日子中也每每想起在引渡時得知的真實都會忍不住意志消沉下來的鹿子而言,這道光或多或少還是起到了安慰的作用。
 
    所以,鹿子才會在拿出了琴之後,一拍雙頰,終於讓自己打起了精神:
 
    「好了好了,難得有這個機會,就先把那些事拋到一邊去,來好好的唱著幾首吧!」
 
    才剛將手放到琴身上,鹿子又猶豫了一下,意識到自己似乎又為自己找了新的問題:「要唱什麼才好呢……只用單弦能夠唱的歌曲可不多啊……」
 
    將還想得起來的曲子全部回憶過一輪,發現好像沒有一首是現在想唱的、也不符合現下情境的;雖說要即興作曲對鹿子來說也不是難事,但當下要創作也要有個主題——
 
    該拿什麼作為題目呢?遲疑地四處張望的鹿子,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留意到古門樓的旁的那叢寶藍色的龍膽花。
 
    ……他記得龍膽花的花期好像也是盛夏至秋初。
 
    如果長著的不只是這叢龍膽花,還有滿滿的艷紅鹿子百合的話,在這個時期就能夠正好欣賞到兩種花同時綻放的樣子了,大片的寶藍與帶著斑點的深紅相互呼應,想必也應該會是很不錯的、令人想高歌一曲的風景吧?
 
    雖然明知道再過不久之後,龍膽花和鹿子百合的季節就要完全過去了,夏天的味道也會一點都不剩,漸漸邁入慢節奏的秋天,然後一切在冬季乍然而止……那一瞬間的想像,還是讓鹿子有一點點的心動。
 
    「就算現在留下『種子』,等到花完全長起來應該也是明年的事了……不過,現在這樣就可以了。就算是慶祝這次的相遇,就讓我來為『你』唱幾首歌吧!」
 
    打定了主意,鹿子撥動琴弦。
 
    一旦開始演奏,一旦開始張嘴歌唱,就有點停不下來了。
 
    內心積存已久的煩惱和情緒就從這一刻起化為曲調,對於看見的經歷的一切直到現在都還抱持著的不解和不忍不捨,全都成為了滿溢而出的歌詞。
 
    就算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古門樓下,除了這叢龍膽花之外並沒有其他觀眾。
 
    就算是在人前表演時可能也不見得會唱得這麼久,平時無論高興時或難過時私下唱的曲子也沒有今天的完整。真要說起來,大概只有在進行「引渡」時才有機會唱出那麼長的「歌」。
 
    一段接著一段,一首接著一首。
 
    像是好不容易解下了什麼重擔似的,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歌」會招引來什麼似的。
 
    鹿子在這一天中,盡情的唱著歌。
 
※  ※  ※
 
    「好像也差不多了,今天就先唱到這裡吧。」
 
    那時是尚在白日中,是到了群妖出沒的逢魔之時,又或者是早已經入夜了呢?因為當日的天空一直都是陰陰沉沉的,鹿子也分不太出來時間的流逝,只知道自己一如往常的,投入的陶醉的唱了很久很久。
 
    直到撥動琴弦的手指有點酸了,聲音似乎也有點沙啞了才停了下來,雖然在這之前從未有過的疲倦立刻襲捲而上,能夠這麼盡興的唱著歌就已經滿足了。
 
    然而,就和這個世間所有只要一投入某件事物中就會無我忘我地連周身發生了什麼事都一概不知的人一樣,鹿子也是在停下了演奏、歌唱之後才注意到的,這座本該只有自己一個人和那叢龍膽花的古門樓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多出了一人。
 
    那是一名身穿著深黑和服,戴著斗笠背著大木箱的男子。在其他人看來與這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沒有二異的穿著打扮,再怎麼看起來都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行商人,然而對像鹿子這樣的存在來說,卻在目光觸及的第一眼時就應該要知道了——
 
    男子的真實身份,正是祂們這些「眷屬」所來自的黃泉鄉的主人,也就是人們口中的「閻王」。
 
    「咦?老大你怎麼會在這裡?」
 
    聽見鹿子幾乎是尖叫著說出那段話,男子的嘴邊浮現出了淡淡的笑意。
 
    「怎麼了,我不該在這裡嗎?」
 
    鹿子乾笑了幾聲,像是也知道自己方才的反應有點過度了,連忙澄清:「不是不是,我只是很驚訝而已……畢竟我可是很久沒回去了。還有老大你竟然到現在還在『這一邊』,那麼黃泉鄉那裡沒問題嗎?」
 
    男子沒有正面答覆,只是輕輕搖搖頭又點點頭——似乎是也還在想著「那一邊」的狀況到底要用什麼樣的詞彙來概括。
 
    問到了這樣鹿子也有一點了解了。
 
    自己離開的時候,黃泉鄉似乎還是處於已經「穩定下來」但是「人手不足」的狀態……那麼至今還留在這裡的對方,會不會是正為了解決這件事而正在四處奔波呢?
 
    儘管內心還有著諸多疑問,但是對方好像不是很想提起的樣子,想必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吧?既然如此,鹿子也不會再繼續問下去,而是改而把話題轉到了其他的事情上。
 
    「對了,老大你是從什麼時候就在這裡的?」
 
    ——話外之音其實是……老大你有聽見我唱歌嗎?
 
    「喔,大概是在最後一首歌的時候吧。因為走到這附近聽見了熟悉的歌聲,有點在意才繞了過來,你可不要怪我沒有從一開始就聽到最後啊。」
 
    「怎麼會呢?你可是……老大耶!」
 
    鹿子在來到美野這個地方前,就已經在其他地區遇見過對方了。只是上一次見面時,鹿子的歌還不是唱得很好,就連琴也彈得七零八落的……也因此讓對方眉頭深鎖了一陣子後,好不容易才給出了「還需要努力」的結論。
 
    從那之後鹿子就一直很努力的在練習著唱歌和彈琴,直到到達如今的實力,也順利結束了幾場「引渡」……因此,儘管嘴上是那麼說著的,鹿子心中卻還是有一點期待能夠聽見對方給予的稱讚和肯定。
 
    ——畢竟是自己那麼喜歡的事。也畢竟是現在的自己最擅長也最引以為傲的事。
 
    然後,果不其然的,在聽見了接下來的那番話的同時,鹿子的眼睛也跟著亮了起來,興奮喜悅之情也完全是寫在了臉上:
 
    「還是很對不起啊。但只聽那一點就足夠了,你的歌聲真的有了很大的進步,變得……更加的成熟也富有感情。」
 
    「看起來上次分別之後,你也有了很大的收獲啊。那麼,能夠和我說說嗎?」
 
    已經因為對方前面的那一番話而高興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鹿子,再聽到了那樣的要求時,又有什麼好拒絕的呢?
 
※  ※  ※
 
    於是鹿子真的就開始吱吱喳喳的說了起來。
 
    他說起了在這段期間自己一邊跟著賣藝人四處旅行,一面種下艷紅鹿子百合的種子時,所見到的那些事:
 
    一手促成了「鬼」或「妖怪」的誕生,最後卻也被「鬼」殺害的村人;出於自身利益而相互惡鬥,最後卻引火上身惹得自己無法善終的貪婪者。
 
    曲解其他人的勸告,辱罵旁人還堅持一意孤行,最後卻因為惹上了詛咒,以讓人無法想像的可怖面貌死去的人們;對任何人都總是惡意相向,最後卻在惡因苦果的作用下死去的人。
 
    那些……都是無論在哪個地區的怪談傳承裡,都一定會被歸類為「惡人」的人,是所作所為有時會連他們這些四處旅行的局外人都看不太下去,徹頭徹尾的大壞蛋。
 
    可是——或許正因為鹿子的身份,親眼見過、親耳聽過,甚至親身參與過那些事時的不適感和憤恨感很快就退去了,剩下的只有若有似無的感傷以及疑惑——
 
    「就連那樣的人,我們也要去『引渡』嗎?我在旅途中一直想著這件事。」
 
    「可是,得知了他們每個人的故事,又聽著那些亡靈哭了那麼久之後,我總算了解也想通了——」
 
    那也是鹿子在進行「引渡」時得到的「真實」。
 
    那些做出了讓許多人都看不下去的「惡行」最後死於非命的人們,在最後一刻大部分想的也會是「我要活下去」、「我想回家」之類的,和故事中的好人沒兩樣的事。
 
    或許在事情發生的前一秒還笑著和親朋好友談起下個月想到其他地方去旅行的事,或許還擔心著自己留在家裡的孩子,或許還想著等一下就能見到家人了,卻遭逢毫無預警的死亡……
 
    什麼都沒有了也什麼都沒辦法實現了,光是想到這一點就不免感到失落。無論是故事中的「好人」或是「惡人」死去,其實仔細想想都是一樣的……同樣都是令人難過之事。
 
    在這個世間的其他人對此是怎麼想的,鹿子不太了解,也不知道其他和自己一樣從黃泉鄉輾轉來到這裡的「同伴」會不會有和自己一樣的想法,但是對鹿子來說,自己在訴說著,整理著那些事的同時,終於在這一刻想通了、下定了決心:「我一直聽著他們的哭聲……我也還想為他們再做點什麼。」
 
    「我要……繼續為了所有因為留有遺憾而徬徨徘徊在這世間的『他們』引渡,就用我的『歌』。」
 
※  ※  ※
 
    「所以你還不打算回去那一邊嗎?」
 
    「對啊……老大,我想留下來,我還想再留得更久一點,還想再為他們做點什麼,就算最後一條琴弦也斷掉了,我還是……直到聲音枯竭沒有辦法再唱下去為止,我都還會留在這一邊持續的唱著『歌』。」
 
    ——人啊,真的很可愛。
 
    所以黃泉鄉的主人也能夠理解自己的一部分眷屬在接觸人類之後做出的決定。雖然有時候也會對此感到不捨和心疼,但是眷屬做出的決定,在不違反自己的「原則」的前提下,他也會予以尊敬。
 
    正因為能夠理解……所以當那一天和自己談著那些旅途中經歷的鹿子,不只說出了自己的決定,還有些吞吞吐吐地說出了那個提議時——
 
    「對了,老大,還有啊……不是有很多不知道自己快要死掉了,結果到最後還留下一堆遺憾,才在死後被束縛著沒辦法到我們那邊去的人嗎?」
 
    「如果說……如果能夠提前告訴他們自己會死掉的時間,讓他們能趕快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他們的遺憾是不是會少一點呢?」
 
    黃泉鄉的主人也是毫無異議地笑著贊成了:
 
    「那你就去試試看吧。」
 
※  ※  ※
 
    ——出於善意的念頭,儘管有時能夠帶來救贖,卻也同時會帶來恐慌。
 
    ——那即是所謂造就「惡果」的「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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