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台灣平安的祭品,拜託了。
 
 
 
 

    那天我放學回家時,明明還以為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今日與昨日最大的不同之處也應該僅止於路旁的楓樹群,隨著秋日到來而在葉緣淺淺染上的那點橘紅而已,卻出乎意料地,遠遠的就聽見陣陣吵鬧聲從前方傳來。

 

    隨著距離逐漸拉近,我終於看清楚了——我家的旅店門口圍了很多人,從他們身上的浴衣來判斷應該是這幾天入住「季守樓」的房客,一旁還停了救護車。

 

    在救護車的後方,救護人員正把某個躺在擔架上的人努力搬上車,而站在救護人員旁的是——一臉憂心忡忡、正在討論著什麼的我的父母。

 

    直到看見媽媽朝著救護人員說了幾句話,跟著上了救護車之後,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們應該是在討論要由誰跟去醫院處理後續狀況的事。

 

    既然如此,剛才被搬上車的人……也是房客嗎?

 

    我隨後從爸爸口中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還知道了——被搬上救護車的人,就是那位身體似乎不太好,好像得了什麼不太妙的病的「楓之間」房客。

 

    「也不知道他是得了什麼病啊……今天下午好像突然發作了,還難受到讓他直接爬出房間求救。」

 

    在爸爸口中,那位房客被發現時的情況可是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嚇了很大一跳。

 

    「畢竟他正大口大口的吐著血啊,我們本來還以為他身上穿著的是他自己帶來的衣服,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原來是我們的浴衣啊,只是被他吐出的血染成了紅色,那麼大量的血……」

 

    爸爸頓了一下,接著長長嘆了一口氣:「我一直以為人是不可能在流了那麼多血之後還活著的,可是看了他那時的表情……卻又覺得他說不定還是能活著回來。」

 

    有些話是身為旅店主人的爸爸不能說出來的,所以關於「楓之間」房客在性命垂危時到底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也只是點到為止後就不再描述了。可是……或許是因為那種表情實在是太讓人震撼了,我在稍晚時渾渾噩噩地端起晚餐送到其他客房時,也還是能聽見其他房客不時提起。

 

    ——是「惡鬼」。

 

    ——那位房客當時的臉上,據說是有如「惡鬼」一般的表情。

 

    因為身體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對「生」的過度執著,而讓瀕死之際的那張臉幾乎失去了人的樣子。

 

    猙獰且讓人恐懼,還有那麼一瞬間讓在場的人都產生了「這傢伙為了活下去什麼都做得出來」「說不定為了活下去哪怕是變成惡鬼殺人吃人都行」的錯覺。

 

    那些繪聲繪影的描述,就連當時不在場的我都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浮現出了畫面。接著又讓我連結到……被趕出「楓之間」的那一天。

 

    當時的那位房客臉上也是有如惡鬼一般的表情。雖然是源於極端的憤怒,我想和今天的表情應該也是相差無幾的,所以——

 

    ——那個抽屜中到底放了什麼,才在幾乎被人碰觸時,造就了和今天差不多的結果?

 

    回過神來時,混沌的思緒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又繞回了那個抽屜的話題上,而我正佇立在「楓之間」的門口。

 

    腳邊的陰影中還有個東西正在閃閃發亮著。拾起一看才發現那竟然是那位房客先前一直掛在脖子上的抽屜鑰匙,鑰匙上楓葉的蒔繪就算置於掌心還是持續閃耀著那種異樣的金光。

 

    這把鑰匙……是在下午的混亂中不小心掉在這裡的嗎?

 

    我愣愣地注視著那把鑰匙。明明理智上知道這個時候最好的處理方式是將鑰匙繳到櫃檯當作遺失物保管,或是直接放回「楓之間」裡就不再去碰它,但忽然之間……那股冥冥之中催促著我打開抽屜的力量又來了。

 

    我明明很清楚不能那樣做,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對的我不應該做那種事那個人回來一定會更生氣的這一次說不定真的會死掉的可是——

 

    「很好奇吧?很好奇吧?很想打開那個抽屜吧?很想知道裡面到底放了什麼吧?很想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生氣吧?很想……再了解更多關於他的事吧?」

 

    掙扎了一段時間,內心的好奇心到最後卻再也抑制不住了。

 

    於是我在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態下握著那把鑰匙走進了好幾年都不被允許進入的「楓之間」,直奔矮桌前、俯下身,用鑰匙打開了同樣閃耀著異常光芒的抽屜鎖頭。

 

    ……接著,從抽屜中抽出了那疊稿紙。

 

※  ※  ※

 

    我在還能進到「楓之間」裡打掃時,曾經好幾次看見那位房客坐在矮桌前似乎寫著什麼的樣子。

 

    那時還猜測過他寫的大概是日記,或是什麼身為作家要在不久之後交出的作品——看樣子當時的東西就是這些稿紙了。

 

    可是當那位房客從矮桌前移開時,矮桌上卻變成了空無一物的狀態。那時的我也曾經猜過是被他收起來了,也有可能是掉到桌子底下去了,隔了這麼多年後沒想到我會以這樣的方式得到答案——

 

    原來是都收到矮桌下方的那個抽屜裡了啊。更讓我訝異的是自己在這些稿紙上看見的,以清秀工整的字跡寫下的那些內容:

 

    「那天『季守樓』的女兒放學回家時,明明還以為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今日與昨日最大的不同之處也應該僅止於路旁的楓樹群,隨著秋日到來而在葉緣淺淺染上的那點橘紅而已,卻出乎意料地遠遠的就聽見陣陣吵鬧聲從前方傳來……」

 

    以這樣的一段話作為開頭,詳細描述了今天從我放學後至今為止發生的所有事。無論是停在門口的救護車、陪同前往醫院處理相關事宜的旅店老闆娘,還是旅店老闆與其他房客那一字不差的說法……還有,旅店的女兒會在「楓之間」前的走廊上撿到鑰匙,並進入客房打開抽屜的事,也全都被寫上了。

 

    「於是旅店的女兒在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態下握著那把鑰匙走進了好幾年都不被允許進入的『楓之間』,直奔矮桌前、俯下身,用鑰匙打開了同樣閃耀著異常光芒的抽屜鎖頭。接著,從抽屜中抽出了那疊稿紙……」

 

    第一張稿紙的內容就結束在這裡。往下一張翻去時,更驚訝之餘,我也同時感覺到了一陣頭皮發麻:

 

    「更讓旅店的女兒訝異的是她在這些稿紙上看見的,以清秀工整的字跡寫下的那些內容……」

 

    「那天『季守樓』的女兒放學回家時,明明還以為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今日與昨日最大的不同之處也應該僅止於路旁的楓樹群,隨著秋日到來而在葉緣淺淺染上的那點橘紅而已,卻出乎意料地遠遠的就聽見陣陣吵鬧聲從前方傳來……」

 

    「以這樣的一段話作為開頭,詳細描述了今天從她放學後至今為止發生的所有事——」

 

    我看著稿紙中內容中的「旅店的女兒」經歷了和現下的我一樣的事,並且也在抽屜中的稿紙上讀到了一樣的故事。在那疊稿紙上也有個旅店的女兒有了相同的遭遇,接著在現實中的我翻過下一張稿紙時,她也讀起了相同的故事……

 

    這簡直就像是個,那位房客一直都在寫的是,如果這疊稿紙是個創作故事而必須取個標題的話,那必定會是——

 

    不知道終點到底在哪裡,也不知道何時才會結束的「迴圈」。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內心不由自主地湧現出強烈的悲哀感。

 

※  ※  ※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隨著年紀漸長,就算內心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情緒,也能夠在短時間內分析自己的思考邏輯,找到情緒的來由了。

 

    而那股悲哀感的來由——

 

    我知道啊,一定是因為我就算不了解那位房客住進「季守樓」之前的過去、不明白他住在這裡並且足不出戶的原因、不確定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可是……卻還是從這疊稿紙上感受到了。

 

    那個人一直都很害怕「死亡」,也不願意面對生了病的自己即將在某一天離開人世的這件事。

 

    所以才像這樣,無論是藉由什麼方法得知了瀕死的這一天會發生的事……或許一開始寫下來是想試著找出迴避死亡的方法,卻每次都到了關鍵片段都害怕到無法再寫下去,只能以這種方式帶過,讓情節終止在「抽屜被開啟」「稿紙被發現」時。

 

    漸漸建構出不知道終點到底在哪裡,也不知道何時才會結束的「迴圈」。那或許是他潛意識中認為只要「故事」不再繼續發展下去,自己就不會迎來真正死去的那一刻。

 

    或許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害怕死亡、以這種方式嘗試著苟延殘喘的模樣實在是太醜陋也太難為情了,才不願意讓其他人看見吧?所以鎖著這疊稿紙的抽屜才會變成不能被碰觸的禁忌,所以當時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雖然這些只是我單方面的猜測而已,或許與所謂的事實相差甚遠,可是……驚覺鑰匙上的異樣光芒有如呈現著醫院中的那位房客的生命狀態似地愈發黯淡,幾乎就要熄滅時,我忽然很想很想為他做點什麼。

 

    畢竟是小時候的我有段時間曾經很喜歡的房客,就算後來不再被允許踏入「楓之間」,就算所有的交流都隔著那扇紙拉門——

 

    那個人如果真的能活著回來的話,發現抽屜被打開了想必會很生氣吧?會再露出那種宛如惡鬼一般的表情吧?這次會真的氣到……想殺了我嗎?

 

    我做了身為旅店的女兒最不該做的事。無論之後因此等待著我的是什麼樣的結局,我還是試著提起了筆,在最後一張稿紙餘下的空白處寫了起來:

 

    「然後旅店的女兒在稿紙的最後補上了故事的結局,鬆了一口氣後正打算將稿紙放回抽屜中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時,忽然聽見身後的紙拉門處傳來了聲響。」

 

    「她轉過頭一看,發現是那位房客回來了,經歷過一次瀕死經驗又憑著『不想死』的意志力掙扎著活過來後,身上的病痛奇蹟似地痊癒了,擁有了真正健康的能夠自由行走在陽光下的身體……」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在最後停筆的那一剎那間,寫下的句子似乎隱約閃爍起了異樣的金色光芒。接著——

 

    我聽見了身後的紙拉門被某人緩緩拉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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