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祈求台灣平安的祭品，拜託了。

    那是雜念，繼續記著的話只會為自己帶來痛苦。

    由那份雜念衍生而出的諸多情緒……寂寞落寞和思念，一定只會變成讓自己崩潰的多餘之物。

    那個孩子明明也很清楚為了讓自己在未來不至於崩潰，一定要將那份雜念「斷捨離」掉才形；明明在內心屏除其他雜念清空到如此地步的現在，那個對他至今為止的人生暫時做出的總結已經悄然浮現：由那份雜念作為起始的執念就是讓自己落得如今下場的罪魁禍首……

    要不是那個時候他看了竹林裡的慘狀一時衝動，想著「那種東西留在世上只會再生出禍端」「要是讓那些不擇手段爭奪那種東西的人真的服下的話，說不定又會為這個世間造就更多災禍和悲劇」，然後——

    「還不如由我來讓那種東西從世間消失！」

    從此造就了自己一直重覆著被傷害被殺卻不會真正死去，一直以當時的樣貌滯留於世間，就算與他人締結緣分也無法一同前行的悲劇。

    這幾百年的時光中，無論是被處以「竹刑」痛不欲生時，被放火焚燒時，或是又一次面臨身邊之人的離別時，那個孩子不是沒想過，要是那一天自己沒有做出那種決定的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如此一來自己就不會有這些儘管傷重卻不死的經歷，也不會因為不斷離別的痛苦而弄得自己瀕臨崩潰……只要自己沒有在那一天吞下那份「不死藥」就好了。

    不對，那個孩子隨後又想到，真的要追溯起來的話——

    要是自己沒有在竹林裡遇見輝夜姬大人，不去關注輝夜姬大人和以澤大人的事，或是在更久之前就在戰亂中被砍死或餓死在路途中沒能到達那座村子的話，自己的生命儘管短暫，但苦痛也就到此為止了。

    這些也都是雜念嗎？

    如果是的話，那麼由這份雜念帶出的後悔、以及察覺到自身想法後對曾經拯救了自己的兩人油然而生的愧疚，也都是需要被「斷捨離」的東西吧？

    ——這是雜念，繼續記著的話只會為自己帶來痛苦。那些情緒也都只是會讓自己崩潰的多餘之物。

    雖然那個孩子也明白這些道理，知道就在這裡將之捨棄的話，對自己來說才是最好的，不過每當有了想要將之「斷捨離」的念頭時——

    腦海中卻會立刻浮現出一襲華麗十二單衣的輝夜姬在夜晚的竹林中望著頭頂上的滿月，然後笑著告訴他「月光會守護著每一個無家可歸之人」的畫面。

    腦海中卻會立刻浮現出在變成血海的長屋中，出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意外躲過死劫的自己面前，為自己帶路離開的武士以澤的身影。

    腦海中卻會立刻浮現出……當自己在某個夜晚循著若有似無的笛聲不知不覺來到竹林深處，看見了正坐在石頭上靜靜聆聽著武士以澤的吹奏的輝夜姬，環繞著兩人隨著微風輕輕擺動的月下竹叢，讓兩人彷彿身處某幅以「竹」作為主題的禪畫中。

    明明都是那麼久以前的、是那個孩子還是人類時的事了，但那個孩子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輝夜姬意識到他的到來時還笑著悄悄向自己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也不知道是單純要他不要破壞這場難得的演奏，或是要他不要再撞破更深層的秘密。

    當時的他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輝夜姬的真實身份和她身上到底帶著什麼會引來禍端的東西，也不知道武士以澤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選擇隱居在竹林裡，不過——

    最一開始的想法是「那個人竟然還會吹笛子嗎？還吹得滿好的」，再漸漸變成了「如果這一刻能夠一直持續下去該有多好」。

    要是自己真的沒能遇見輝夜姬，在更早以前就結束了苦痛的生命的話，就連這些事都沒辦法發生了——就算是「雜念」卻也是會讓人產生諸如此類想法的，如此珍貴的回憶啊。

    而如今自己卻要將這樣的雜念，連同當時感受過的快樂和滿足一起「斷捨離」掉嗎？每次一想到這裡，那個孩子就猶豫起來。

※  ※  ※

    那樣的狀況又持續了多久呢？那個孩子究竟猶豫了多少次呢？沒有人去細數過，只知道那個孩子終究還是在某一天晚課過後，就和最初出現在空念寺中時一樣的，突然找上了大僧正。

    只是那個孩子這一次卻並非是對某事感到疑惑而來詢問的，反而是向大僧正告知了自己這段時間以來也不知道反反覆覆猶豫過多少次後得出的最終答案。

    以寺院中的說法大概會說那就是所謂的「大澈大悟」或「頓悟」吧？儘管那個孩子得出的答案是與六根清淨的境界完全不相干的——

    「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被那些東西壓垮的，在心裡裝入太多東西的最終下場大概就是如此吧？不過——」

    「我還是想留著那些啊。不想斷絕雜念啊，想一直記著那些珍貴的回憶，不想捨棄那些回憶帶給我的多餘情感啊，不想脫離對那些緣分的執著啊。」

    不只是目前還留在心中的輝夜姬和武士以澤的事……那個孩子邊述說邊撫摸著自己的胸口，這裡過去亂七八糟的塞滿了很多沉重的東西，有些事後想起來或許只會讓自己覺得難過和絕望，可是在離別之前的自己絕對還是有過幸福快樂的時候。更何況——

    雖然有過悽慘的遭遇，可是那些記憶裡還是充斥著輝夜姬和武士以澤曾經生活過的那片竹林的村落的場景啊，光憑著這一點——那個孩子就覺得那些也必須留下來才行。

    在禪房中說完自己的答案後就低下頭的那個孩子有點不敢去看面前的大僧正的表情。對方教導他要將那些不必要的、多餘的東西「斷捨離」，但繞了一大圈之後，他還是把那些全部撿回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寺院中的神佛又在不知不覺間對他降下了庇護，那個孩子在敘述的途中就已經感覺到曾經被他「斷捨離」掉的那些東西慢慢回來了，再過一下子大概就要變回自己剛來到這座寺院前的樣子了吧？

    他會帶著這些沉甸甸的東西繼續走下去，目送相識之人的離去，說不定等到幾百年過去後再回到這裡時，不只是這段日子以來和自己相處過的空念寺僧人全都不在了，就連這座空念寺也缺少傳承變成了廢寺——

    或許是在寺院裡待著的日子真的有點長進了吧？那個孩子發現自己思索著這些事時已經能以相對平靜的態度來面對了，只是想到如此一來需要背負著的相處與離別的記憶又多了而有點感慨而已。

    再接著低著頭的那個孩子，終於等來了大僧正的回應。

    ——內容卻是句完全沒有預料到的「那就繼續背負著吧」。

※  ※  ※

    那個孩子驚愕地抬起頭，還在懷疑自己的耳朵。

    卻看見面前的大僧正以一種慈悲又嚴肅的表情繼續開口向他提出了：「那麼就繼續背負著吧，無論是雜念、情感、緣分或執著，汝就繼續背負著那些直到被壓垮的那一天為止吧。」

    乍聽之下根本是詛咒，根本不像是修禪的僧人會說出口的話……當那個孩子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時，彷彿長期以來的偽裝被撕破似的，眼前的大僧正外表也漸漸有了變化。

    仍舊身著一襲莊重的金邊僧衣，卻有了紅臉高鼻的長相，背後還張開了如烏鴉一般的巨大羽翼，這、這是——

    就算那個孩子過去沒什麼與妖怪接觸的經驗，也能輕易認得出來的有名形象。

    是天狗。

    「不願意『斷捨離』的話，汝就懷抱著不斷絕、不捨棄、不離別的執著，直到崩潰的那一天為止吧。」

    既然是天狗說出的話，會是詛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但繼續聽下去，卻讓那個孩子不自覺又有種熱淚盈框的感覺——

    「然後，到了徹底崩潰、常則更是已經落到汝身上的那一天，汝與彼等再次相見時，就盡情的誇耀吧！向彼等誇耀汝是怎麼抱持著這般雜念傷痕纍纍的活下去！向彼等誇耀汝是怎麼帶著這般沉重的感情一步步走向終點！」

    不是的……那並非是詛咒，而是天狗以這種方式在教導自己這個似人非人的新生者如何去應對他人的生離死別。還用上了「誇耀」這個詞，該說真不愧是傳聞中時常與「驕傲」這個詞聯繫在一起的天狗一族嗎？

    還有——那個孩子回想起進入空念寺至今的一切，直到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沒有人識破自己那破綻百出的偽裝，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和在村落中時一樣疑惑過自己的不曾老去，每個人都只是當作沒注意到這些異狀似的繼續每日的早課晚課。

    並不是自己的身份一直都沒有被發現啊，而是整座空念寺中都是天狗……全都是「妖僧」啊。

    而如今這些妖僧的目的也已經達成的，眼看著禪房逐漸變成了像是許久沒人整理過的破敗模樣，甚至連天花板都沒了，大僧正化身的天狗正拍著翅膀準備要離開的樣子，從空念寺的各處也都傳來同樣的振翅聲——

    在這漫長的幾百年時光中，第一次這麼近距離也是這麼長期接觸妖怪的那個孩子，還是忍不住問起了這段奇妙緣份的締結者的名字。

    穿著僧衣的天狗並不吝於給予答案。

    「大僧正只是個簡稱而已，吾真正的名字是——大天狗『僧正坊』。」

※  ※  ※

    那個孩子跪坐在撤去了障眼法後變得一片狼籍的空念寺廢墟中，望著逐漸遠去的天狗群，遠遠看起來真的就像群烏鴉似的。

    其中，大天狗僧正坊是最後離去的。離開以前，祂在半空中定定看著那個孩子許久，終於開口：

    「吾還有一個問題。你短暫回歸正常人類世界的那幾百年中，學會的手藝到底是什麼，能夠告訴吾輩嗎？」

    「啊，可以的，說起來還是很不入流，我最終學會的只是製作小孩玩具的技能而已……而且做得最多的，還只是那種用兩片細竹片就能夠做得出來的簡單『竹蜻蜓』。」

    ——竹蜻蜓。

    ——無論蓄了多少力努力的向空中飛去，就算目標是高高懸掛在夜空正中央的那輪滿月，終究會墜落、終究會回到地上的黑暗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