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眼前的空間也終於變得更像是一般的茶庭了。

    茶庭──他記得在某些典籍中也被記載為「露地」。

    相較現在的功能，印象中「露地」這個詞的起源似乎是指某種經過時需要將世間包括四喜七難八苦在內的一切放下的修行之所。

    而談到茶道中的「露地」的話，由於「茶室」是暫且遠離世間紛擾的場域，若是將其比喻為「淨土」，來訪的客人通過這片「露地」前往茶室的行為，或許也能被視為「從世間離去」吧？

    ……從世間離去，在某些情況中，指的就是「死亡」啊。

    映入眼前的景色還真是處處透著那樣的意涵啊──意識到這一點時，即使是在此之前已經與黃泉鄉的人事物有過多次接觸的他，還是不由自在地停下腳步。

    然後阿蒼就再度受到了在前方帶著路的三腳雞投來的注目禮。

    三腳雞踩在由層層疊疊的櫻花花瓣構成的粉白景致中，歪著頭又對他「咯」地叫了一聲。雖然阿蒼聽不懂雞的語言，但總覺得祂那一聲應該是在問「你怎麼停下來了」。

    再下一聲的「咯咯咯」，因為音調似乎變得較為急促上揚再加上長了一點，所以大概是帶著催促意味的「你再停在原地的話，我就不等你了，要繼續走了喔」吧？

    不過，既然是友人畫出來的三腳雞，考慮到這隻雞可能紀錄了友人某個當下的想法的話──

    這兩句「咯」翻譯起來也有可能是這樣的：「沒辦法啊，阿蒼。」

    「因為在這前方也有很漂亮的風景嘛，我好想畫下來，絕對要畫下來！所以一起過去吧！」

    一想到這裡就習慣性地露出了苦笑。

    又再想想，紀錄友人想法的雞是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最多也大概只是再把自己捲入某件麻煩事中而已。因此縱使眼前的景色處處透著不祥與詭異，他還是帶著那樣的苦笑，重新邁開步伐：

    「好了，沒事……赤，我們走吧，去看看這前方的風景吧。」

    他自然而然地就對著友人畫出的東西呼喚出了友人的名字。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聽到那個名字時，除了三腳雞高興地「咯」了一聲之外，四面八方的事物有一瞬間忽然變得躁動起來……然後再度歸於寂靜。

    整個空間中也一下子只剩下了他腳上的木屐和雞爪踩在地上的腳步聲。

    再度跟著三腳雞前行的過程中，保證自己的步伐不會落後太多之餘，阿蒼也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中，三腳雞頭冠上的那點赤紅再怎麼看都容易讓人聯想到流出許久的血液，再過一段時間顏色大概就會變得更深吧？變得更接近褐色和黑色，直到最後加深到與籠罩上方的黑暗同色為止。

    在那如墨似的深黑下方，是一望無際的櫻林。

    ……是那個總是喜歡在開得最燦爛的時候凋零的櫻花，是在某些家族中會成為其信奉的「欣然花落」準則寄託物的櫻花。

    外面的世間明明春天已經離去許久，這片櫻林中數以百計、甚至可能達到千計萬計的八重櫻和山櫻卻還是盡情地綻放著，無風自動，為樹下投下盛大的粉白花雨。

    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那一片片飄落的花瓣上都帶著極其微弱的金色光芒，彷彿是這些櫻樹想藉此來多少驅散佔據樹下的黑暗似的。只是表面上那一丁點的黑暗散去之後──

    露出的卻是一座座插著卒塔婆的墳墓。

    大概是從很久以前就立在這裡的了，墳上的卒塔婆不但東倒西歪的，上面的字跡也多半模糊不清，就算他在經過每座墳墓時都刻意放慢了速度觀察，還是只能從那些殘缺的文字中辨識出「千」和「原」這兩個字。

    因為幾乎每座墳墓都帶著這兩個字中的一個，他猜測那大概是長眠在這些墳墓裡的人的姓氏吧？

    他又粗略地數了一下數量，發現這裡的墳墓數大概是一百零八座，也就是說這裡有分別屬於「千家」和「原家」的一百零八人吧？走在茶道上的「千家」以及奉行武士道的「原家」，本來雙方應該沒什麼交集的，也不知道是遭遇了什麼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如果樹下有血跡或散落物的話，或許還可以靠著那些東西猜測一番，無奈的是在地面上只見到了這些櫻樹飄下的花瓣。因此所能得知的也只有──這一百零八人在這裡安息了的這件事。

    八重櫻山櫻連綿一片形成了無邊無際的粉白海洋，櫻林中不間斷地下著彷彿想驅散樹下黑暗的雨。帶著微光的櫻花要是剛好落到了墳墓上的話，那不就變成某種獻花了嗎？

    無論還活著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是同歸於盡，是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想著或許能救到什麼人；背負著什麼，繼承了什麼；想要傳承什麼，想要改變什麼；曾經許下什麼願望，曾經接下過什麼責任──

    這一百零八人現在都在這「露地」的獻花之下，放下過往一切紛爭的避世長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