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春城無處不飛花。

正值百花盛開時節的春城,赭紅、青藍、穗黃等,五顏六色的花瓣紛飛在空中,整個城中瀰漫著一股馥郁的花香,街上的人們似乎也感染了百花愉悅的紛圍,各個精神抖擻的做著日常的工作。

而在春城中一間毫不起眼的點心店前,一名青年坐在長凳上。青年的樣貌普通,一頭海藍色的短髮,穿著打扮類似隨處可見的修行僧,深藍袈裟與被染成淺藍色的麻布法衣,毫無特殊之處。

唯獨那雙與天空同色、如春日朝陽般和喣眼瞳能夠稍稍吸引到路人們短暫的注目,彷彿在其中存在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魔力似的。

然而,那雙眼睛的魔力也僅僅止於招徠人們的目光而已,並沒有其他的特別之處,人們的注意力很快的就從藍髮青年身上移開了。只有一名留著市松人偶頭,身著粉紅色和服的女孩,站在對街,一直望著點心店前的青年。

仔細一看,青年的動作可說是不尋常,他雖然在店中點了裹上羽二重粉的最高級丸子,卻完全沒有吃的打算,而只是將盛著丸子串的小盤子擺在身旁。自己則目不轉睛的觀察著一來一往的人們,眼中閃耀著感興趣的光芒。

剎那間,青年的眼神和女孩對上了。青年的嘴角立時浮現出柔和的笑,那是很符合那雙藍色眼眸的一個笑容。但青年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就只是坐在那裡,和女孩做眼神交流。

對望了很久,女孩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逕自走過街去,卻遲遲不敢去和青年對話。

突然,擺在青年身旁的盤子在一瞬間空了,取而代之在空位子上出現的是一隻通身火紅,只有腹部及尾巴尖端有些許白色的狐狸。狐狸用尾巴將盤子撥到一邊,看似奸險而細長的狐狸眼微彎,竟開口說話了。

「阿蒼,人家女孩子都在那裡等你等了好久了,你怎麼都不去跟人家打聲招呼呢?」

「狐仙,你還說呢,要不是有誰堅持一定要吃到這家的丸子串,我也不用一大早就來這裡跟妖怪排隊搶點心,還錯過和委託人約好的時間。」藍髮青年的聲音低沉縹緲,輕輕鬆鬆一句話就封住了火紅狐狸的口,祂賭氣似的不再說話,反而很快的纏依到青年的頸上,從遠處看來,青年就像是戴了條紅色的圍巾。

在兩人對話的同時,女孩終於鼓起勇氣接近青年。細緻的粉紅色嘴唇開開合合,吐出的是彷彿幼貓嗚鳴般微弱的聲音。

「請問……您就是土御門蒼先生嗎?那位不論什麼麻煩案件都能解決的陰陽師?」

「是,我就是,土御門,單名蒼。」青年──阿蒼理了理衣服,他似乎一開始就看出了女孩的來意,「叫我阿蒼就行了,您就是委託人嗎?那個朧夜家的……」

「阿蒼先生!」女孩突然有了很大的反應,她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兩手交疊在身前,向著阿蒼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動作之大讓阿蒼頓時有些錯愕。

「阿蒼先生,請您幫忙解決發生在我們朧夜家的神隱事件!」女孩用與之前完全不同的音量大聲說。

   

「朧夜家大約在一個月前就開始發生怪事……」

正午過後,阿蒼和狐仙一起被請到朧夜家的古老華宅中,聽著委託人敘述冗長的事件經過,即使知道這是件很重要的事,但一人一狐卻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委託人是朧夜家的當家,一位年過五十的老伯爵,他臉上的皺紋克盡其職的突顯出他的歲數,歷經許多風霜的老伯爵似乎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過,臉上全寫滿了倦容,看起來就連斑白的頭髮也比其他五十幾歲的老人多了一些。

儘管如此,老伯爵畢竟還是舊華族的當家,舉手投足仍能一窺往日的風華絕代。

「起初是在夜半時常常聽見怪聲,像是許多人在天花板上爬來爬去的聲音,不時還能夠聽到酒宴上的談笑聲,舉杯碰撞的聲響,但是,當傭人們掀開天花板一看時,卻什麼都沒看到。」

阿蒼貌似專注的聽著委託人說話,事實上,那雙眼睛卻開始在屋內遊移,從紙門、紙窗上色彩鮮艷而活靈活現的鳥獸戲畫(1)延伸到天花板上,樣貌不同卻能和樂的生活在一起的鳥獸們,光只是望著就感覺靈魂彷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整個房間宛如是個超凡脫俗的極樂淨土。

這個畫師的高超功力,讓阿蒼不禁為之讚嘆。

「漸漸的,在傭人間產生了奇怪的傳言,有人說看過百足蜈蚣夜晚時在城閣上寧望著月光,或是突然出現在門口,和尚打扮的獨眼妖怪,還有人說看到了高聳入天的巨人在春城中行走,往美野那裡去,到半路上就消失無蹤了。」

目光遊移,略為敞開的紙窗窗口能夠直接看見不久前才經過的紅色鳥居,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建築物,被綠蔭環繞著,顯得特別明亮、起眼。

紅色鳥居後方,獨立於綠林中的千年櫻花樹,雖現在是春暖花開的時期,卻反而有些頹靡,滿樹綻放的櫻花沒有帶來春天活躍的氣息,反而讓人有垂死掙扎的奇怪氛圍。

再想到,經由小徑來到華屋時,從濃密的枝椏間稍微撇見了黑瓦片的屋頂,瓦片四邊交接的地方擺放著告知鬼神界線用的「鬼瓦」,和其他地方的華屋並沒有什麼不同,但阿蒼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是了,他終於想到是哪裡不對勁。

華宅的屋簷上,以交趾陶所燒製成的守護神,怒眼圓睜,頭上長著角,嘴裡的尖銳虎牙帶點邪氣,混身通紅,在傳說中,擁有異於常人的巨大力量,被俸為地獄使者的「鬼」。

一般人不是會選擇虎頭魚身的「金鯱」或活潑的「屋頂猩猩」來作為避邪之用嗎?以「鬼」來作為守護神的人家,阿蒼著實沒有聽過。

難道是和這座城的建城傳說有關係嗎?

「如果只是傭人們見到幻象還好,人生中也偶爾會看到過幾次不存在現實的東西,我一開始是這樣想的。但是,情況後來變本加厲,就連內人也開始疑神疑鬼,老是說些什麼鏡子不見之後,有人會莫名其妙消失的話……」

狐仙已經開始打呵欠了。藍髮青年的眼神在整個房間遊移過一遍之後,實在找不出什麼能夠引發他興趣的東西,不得已,只好再將目光飄回他的身邊。

剛才為他們兩個帶路的女孩正襟跪坐在他身旁,一樣的清湯掛麵髮型,只是身上不知何時已經換上了黑底白碎花的和服。黑色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專心的注視著老伯爵。

要是只看她這個樣子,阿蒼根本就不會聯想到,她就是日本傳說中,被奉為家庭守護神的妖怪,座敷童子。看她的樣子,想必對這個家庭是十分忠心的。

只是,阿蒼從來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會讓座敷童子來迎接客人的,何況人們看不看得見座敷童子的存在也是一個問題。早期的人們心靈較為純潔,所以妖怪們也喜歡在他們面前現形,但現在要找到這樣的人,恐怕很難了。

他們走過門廊時,許多正在工作的傭人們都將狐仙視而不見,奇妙的是,他們似乎還能看見座敷童子,在院子中踢蹴鞠(2)的兩名孩童就曾經邀請座敷童子加入她們的遊戲。

不簡單,朧夜家絕對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在一個星期之前,突然有個傭人在所有人面前大吼大叫,說鏡子真的不見了。我們本來想說,也許和之前一樣只是無憑無據的傳言,可是,後來就有人來通報,三尺鏡真的從神龕中消失了。」

「什麼?」講到這裡,阿蒼才真的來了興趣,原先散渙的坐姿立時端正起來,「您是說,那面傳說中自遠古時代傳承下來,具有祓除(3)能力的三尺鏡,真的在這座宅第中?」

「曾經。」老伯爵緩緩的嘆了口氣,「那天完全沒有任何人出入神龕所在的『東之間』,所以三尺鏡是怎麼消失的,也只能算是個謎了。」

東之間……是東邊的廂房嗎?阿蒼透過老伯爵觀望著繪有鳥獸戲畫的牆面,在這棟宅第的五樓,那面牆的另一邊,就是供奉著傳說中三尺鏡的「東之間」嗎?

「我想,反正只是一面祖上傳下來的舊鏡子,就算消失了也沒什麼大損失,沒想到……隔天,內人就離奇的在所有人面前消失了。」

「在所有人面前『消失』?」阿蒼突然覺得有點無法理解老伯爵所說的一字一句,「伯爵大人,『消失』和『離去』可是兩個完全不同意思的詞,您確定您要說的,不是在所有人面前『離去』,而是『消失』?」

「這就是我要委託您調查的事。」老伯爵蒼老乾枯的眼框中泛出淚光,他猛然表情嚴肅的向阿蒼磕了一個頭,來得讓他措手不及。

「伯爵大人,不必如此。」他趕忙要去扶起老伯爵,這位年老力衰的老人竟變得有如石頭般堅硬,讓他拉也拉不動。這位老人的周身有一股堅定的氣燄,彷彿自開天地以來就存在的石尊般,讓他在一瞬間為人所不移。

「宅第內的傭人們都傳說,內人是被神明大人給隱藏起來了。」老伯爵態度凝重的對阿蒼提出請求,「陰陽師大人,我想請您幫忙解決這次的事件,找回我摯愛的內人。」

 

1鳥獸戲畫,原為日本國寶級畫作,在這裡純粹取字面上的意思。

2蹴鞠,古代貴族的一種踢球遊戲,現已名存實亡。

 

3祓除,又作「祓褉」,古代除惡求福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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