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裂」、「後送犬」、「式神」的三題小說。

※會拿去投稿社刊。

 

 

 

 

怪物

 

 

半裂

此處為相川之淵。

不,應該說,是徒有「相川」這個虛名的地方,古時遠近馳名的深淵水域早就已經不在了,這個地方被人們用土一點一點的填平了,甚至在上方蓋起了大樓。

除了老一輩的人們之外,很少人知道這裡曾經是讓人有去無回的深淵,更沒有人知道這裡曾經有位經過長久歲月的磨練考驗之後具有靈力,並得到掌管自己所棲息之水域的力量、能夠支配此區所有生物的「主」。

而依據古籍上所記載的,相川這個地方的主是一條被稱為「半裂」的巨大妖怪山椒魚──這一點,清明在四處訪察時就已經確認過了。

縱使因其食人的特性,半裂在幾百年前已經被封印了,現在甚至還失去了過去賴以為生的深淵,但由於半裂具有被切成兩半,也能活下來的強韌生命力,讓祂不至於在失去棲息地之後,和其他水域的「主」一樣面臨消失的下場。

不過照目前的情況目前看來,半裂仍在封印裡沉睡著。雖然隨著時間而使得當年的封印有些減弱,但就連棲地改變都無法吵醒祂了,如果沒有其他更加強烈的「外部刺激」,封印裡的半裂很可能就會這樣一直沉睡下去,永遠都不會醒來。

當年封印半裂的地點正好是在眼前的大樓下。

清明前幾天才假借旅遊專欄作者的身份,與這棟大樓的建設公司社長見過一面。他是個意外健談的人,卻不太相信鬼神這一類虛玄的東西,或許也正因為如此,這位社長才能在這塊封印著半裂的土地上建造大樓並高價出售,更為此拆除了過去祭祀半裂的祠堂吧。

腦中飛快地回憶著過去幾週以來確認過以及經歷過的一切,同時思索著接下來的計劃,清明瞇起眼睛,拿起相機,對著眼前的大樓拍了張照。

清明在三天後搭著車離開了相川,回到租賃的公寓後立刻以電子郵件傳了一篇這一期的旅遊專欄圖文稿給雜誌社的編輯,確認郵件順利寄出後,簡單的沖了個澡之後,倒頭就睡。在其他人的印象中,清明這個人與「相川」的關係也就僅僅到此為止。

但也是自從清明離開的那一天起,相川這個地區接二連三的發生了許多詭譎的現象。

一開始只是有人看見了詭異的巨大黑影,無論是結束加班正趕著回家的上班族,或是住在附近、晚餐後帶著愛犬出門散步的家庭主婦,還有結束課後補習的女學生們、剛下公車的男學生們,有不少人都目擊了在暗處一閃而過的黑影。

有些人靠著黑影有稜有角的輪廓推測出牠可能是某種巨型爬蟲類,有些人卻想不透,到底是哪種爬蟲類才可能在身體後方拖著長上好幾尺的尾巴?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則是黑影頭上,占據了半顆頭的「眼睛」是十分鮮豔的大紅色,在黑暗中格外的鮮明,儘管只是匆匆瞥見一眼,彷彿有種勾人魂魄的魔力似的。

接著,孩子們的交頭接耳間出現了「一個人走在夜晚的路上,如果發現四周突然都沒有人了,抬起頭來又在正前方不到一百公尺的黑暗中看到大紅色的光點正快速朝著自己前進的話,一定要馬上轉身逃跑,不然就會被怪物追上,然後抓走」的怪談。孩子們對此深信不疑,但若問他們這個傳言最早是從什麼地方出來的,卻又沒有任何人曉得。

又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這個地區開始發生奇怪的失蹤事件。

從年齡、身份、特徵……失蹤者之間毫無關連,真要說的話,這些事件中唯一的共同點在於這些人的失蹤時間都集中在「傍晚的逢魔之刻」到「清晨」的這段時間。

失蹤者們通常在幾天之後會在水邊被「找到」,卻被從頭到腳的切成了兩半,切口處的皮肉及骨頭完全沒有任何燒灼或撕裂的痕跡;有些人的肚子甚至還被由內而外的剖開了,宛如相川之淵的「半裂」傳說中,由被吞下肚的彥四郎所斬殺的巨大山椒魚一般。

至今仍然沒有人能夠說出,失蹤者們是被何種機械或器具給切成兩半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肚子是以何種方法被從內而外剖開的,更沒有人知道兇手是誰。不過,這類的事件在幾個月過去之後卻漸漸的消聲匿跡了……或許是兇手轉念不再殺人了,又或許是仍持續發生的事件被「某些人」刻意壓下了,無論如何,對於發生在相川的怪異現象,一直沒有人知道背後的真相為何。

同樣在失蹤者名單中的,負責興建那棟大樓的建設公司社長,則一直沒有被「找到」。

   

後送犬

「我看到怪物了啊!真的看到了!」

臉上纏滿了繃帶的女大學生坐在病床上,手中拿著方才員警遞給她的畫像,激動地對著面前的兩名員警大喊著。

寬敞的單人病房內,年屆不惑的中年員警站在病床邊,手中拿著警察手冊,皺起了眉頭,而較年輕的員警則是靠在病房的門邊,急譟地敲著門板,顯然對於女子的說法感到不置可否。

兩天前,有兩名女大學生慌慌張張地從六甲山上下來求援,說是他們在登山途中有位同伴突然不見了,沿著原路回去找、也試著走過幾條岔路卻連個人影都沒看見,懷疑他們的同伴可能已經迷失在山裡了。

原先搭救山難者的任務交給搜救人員就好,然而在女大學生被「找到」之後,救難人員聽著女大學生的口述,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才趕忙聯絡警方來處理。

「那麼,請您再說一次事件發生經過好嗎?」相反的,中年員警則是耐心地再度開口詢問著,同時向門口的年輕員警使了個眼色。

縱使這番話先前他已經由搜救人員處聽過一次了,他自己也清楚遭遇到山難的人可能因為體力與精神狀況不佳,而誤把眼前出現的幻覺當成真實,但他其實還想再從眼前女子的口中確認一次,當時在山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眼前的這名女大學生被搜救人員「找到」時,是在一個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到得了的地方,傷痕累累,腳上還有三道血淋淋的爪痕。那三道爪痕不像是已知任何野獸的爪痕,異常的巨大,形狀也很奇怪,而一旁的泥土地上則印著幾個又像狗又像狼的巨大腳印。

事到如今,就連他這個篤信科學的人都不禁懷疑起這名女大學生是否真的在山上遇上了什麼無法解釋的事。

深吸了幾口氣,試著穩定情緒之後,在兩名員警的陪伴下,女大學生開始道出當時在山上發生的「真實」。

「我本來走在友人們的後面,在前面領著路的她們卻突然不見了,連兩旁的風景也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從來都沒有到過的樹林。原先想至少用指南針看看方向,沒想到指南針卻開始亂轉起來,之後再怎麼樣都走不出這片樹林,再過一段時間甚至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但那個時候我撞見了一個人,是個乍看之下普普通通,卻又隱約給人一種異樣感的青年……」

中年員警將視線放到女大學生手中拿著的畫像上。那是速寫專家先前以女大學生的口述所繪製而成的人臉圖,也再次請她確認過無誤了。但第一眼看見那張畫像時,他卻總覺得畫中的青年儘管面帶微笑,與其說是溫柔,不如說那樣的笑容更像是張冷冰冰的面具。

這就是乍看之下普通,卻又讓人有種異樣感的地方嗎?還是……

「很奇怪,那名青年明明看起來像是來爬山的,身上卻沒有帶著任何登山的裝備,甚至連個背包都沒有。在我還在猶豫著該不該與他攀談時,什麼話都還沒說,青年就先開口了。他說他的名字是『原崎清明』,因為來過好幾次了所以很熟悉這附近,可以為我帶路下山。

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為什麼會無來由的相信他,只是那時就傻傻的跟在他的後面走,一路上我和那名青年還不時會聊個幾句,不過他大部份的時間都很安靜。走沒多久後,四周忽然起了大霧,更奇怪的是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走在我前面的青年卻憑空消失了。」

原崎清明,他一開始也曾經懷疑女子身上的傷以及怪異的經驗與這名青年有關,但依照名字與長相找到青年時,他卻發現青年在這兩天內有十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調閱過電話的通聯記錄、監視器畫面,以及與相關證人聯繫過,最後的結果證明青年真的就像他所說的──那兩天一直待在家中,不時以家用電話和郵件與編輯確認工作上的事,還邀請了友人到家裡來。青年唯一離開家裡的時間,也僅僅只有到便利商店去買東西的那二十分鐘而已。

不只如此,青年還表示,「自己從來就沒有到過那座山」。

女大學生的敘述仍持續著,只不過說到這裡她反倒一改之前的平靜,拉緊被單顫抖了起來:「我本來打算等霧散了一點再走,正想在原地坐下來休息時,才放下背包,卻發現隔著一段距離,在霧中出現了一對大紅色的光點……不是手電筒的燈光,也不是信號彈的光……而是怪物的眼睛啊……

是怪物!霧中出現了怪物!怪物正隔著一段距離靜靜的看著我,正等待著我一鬆懈下來,就要把我吃掉啊!」

「我嚇得拔腿就跑……一直跑一直大聲的呼喊,但是霧卻越來越濃了,我連自己的身體都幾乎看不見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往山上跑還是往山下跑,不知道自己前方到底是岩壁或者懸崖,身後一直傳來犬類的低吼聲,巨大的腳步聲一直跟在身後啊……

無論我跑得多快、跑了多久的時間,怪物卻還是跟在後頭啊!隔著一段距離跟著啊!每次我一稍稍停下來往後看,就能看見那對紅色的眼睛啊!」

女大學生在幾乎嘶吼似的說出最後一句後,彷彿是發覺自己失態了,連忙又深呼吸了幾口氣,試著重新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頓了一頓,才繼續說下去。

──被什麼東西絆倒了之後,霧中的怪物撲了過來,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接下來,在被找到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都不記得了。這成了往後其他宣稱在六甲山上看見宛如野獸一般的巨犬、又能僥倖活著回到山下的人必定會說出的一句話。

而在這類的事件稍微平息之後,再度上山的搜救人員才在六甲山上的一個位於懸崖底下的洞穴中,找到了許多宛如被某種野獸活活的撕裂了一般的,四分五裂的人類軀體。

   

式神

清明在大學時研讀民俗學時,曾經以一則僅在某個地區流傳,且極少人知曉的怪談作為畢業論文的研究題目──

有個人在黑夜裡孤身一人走在起了大霧的路上,這時卻看見了一團黑影由遠方走來。

四周雖然因為大霧都轉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隨著黑影與他的距離逐漸拉近,渾身包裹在黑影之中的那人的真面目卻也愈發的清晰起來。

是有著人形的怪物。

但怪物身上穿著的竟是與那個人身上相同的衣服。黑影的臉上戴著朱紅的般若面具,當拿下面具時,那張臉的五官輪廓雖然與那人一模一樣,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彷彿怨懟著什麼,對什麼感到憤怒與不甘心似的,扭曲的程度已經不能被判定人類了,因此才說是「有著人形的怪物」。

怪物來到那人的面前就沒有再繼續往前走了,也沒有更下一步的動作,只是目不轉睛地直視著那人的眼睛……

怪談的內容似乎就只到這裡了。為什麼會演變成那樣?故事之後的發展是什麼?怪物到底是什麼變成的?怪物的舉動又代表了什麼?清明之後無論訪問了多少人,努力試著追溯這則怪談的源頭,卻始終得不到肯定的答案。

走在夜路上的那個人,在黑影來到了面前之後,是嚇得轉身就跑?還是勇敢的與之對抗?在這之前又發生了什麼事?每位受訪者各有各的看法。而對於那團黑影到底是什麼,有些人說黑影其實是能夠化作人形的妖怪,只要一與祂的目光對上,妖怪就會化成那人的樣子,得到人類樣貌之後將那個人殺死、吞噬,假扮成那個人活下去;也有些人說黑影其實是剛好路過的妖魔鬼怪,只是一時興起想要嚇嚇人類罷了,並沒有惡意,只要「遊戲」的目的達成了就會自然消失。

然而,那個時候靜靜聽著各式各樣的人陳述著自己觀點的清明,卻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他認為,面貌扭曲的怪物其實是那人陰暗內心的體現。

會在起了大霧的夜晚外出的人少之又少,更何況是自己一個人行走在連前方目的地都不太清楚的路上?所以,那個人在這之前大概已經受了什麼委屈──被誣衊、被陷害……因為已經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了,才會選擇在夜晚外出。儘管那個人再三的容忍著,內心的怨恨卻隨著時間逐漸壯大,壯大到了無法再忽視、無法再壓抑的地步。

然後,內心的怨恨終於在那天晚上有了形體。

在清明的想像中,佇立在黑影面前的那人,在看見一直以來心中的怨恨終於化作實體之後,大概並不會太驚訝,之後更可能使役著內心黑暗面化成的怪物,報復著那些曾經陷害自己的人吧?

但那人卻也可能在那天晚上,因為怪物的出現,察覺到自己的內心曾幾何時變得如此醜陋,在萬般羞愧之下自殺了。怪物卻並未因此消失,之後更因為一個人被留在世界上的孤獨,使得怪物的內心也產生了更加深重的怨恨,直到某天一向安份守己的怪物終於無法再忍受下去,於是怪物又開始了報復的行為……

自從清明完成那篇畢業論文的那一天起,詭異的事件也開始在那個地區發生。

死者像是隨機挑選般沒有任何共通點,死亡的時間也不固定。卻總是上一秒還在與身旁的人笑著聊起天時,下一秒身體彷彿被許多細小的鋼線切割般四分五裂。這類的事件直到幾個月後才逐漸平息。至今仍舊沒有人知道兇手是誰,也沒有人能對死者們的死亡狀態提出合理的解釋。

清明卻在那個時候體認到一件事。

而現下,送走了兩名員警,也終於把編輯催促著的旅遊專欄寫好的清明,面無表情地看著散落在桌上,以小字在背面寫上了「相川」、「六甲山」的照片。

──在此之前的生活都極為平凡無奇,卻能由衷感受到幸福。

──不過,想要活下去的怪物為了宣洩心中的痛苦,最終還是必須回歸到這樣的生活方式吧?

他僅僅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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