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訂了六十隻小黑鼠,這樣如果要打耳洞編號,是不是要花上一天?

※在豆漿海裡擺動尾巴游泳的小黑鼠被同學說「好像大腸桿菌」。

 

 

 

 

 

 

他在柱子下挖出了骨骸。

不對,更正確來說應該是「找到」才對,他從很久以前就隱隱約約知道這件事了,卻一直都很刻意的將這件事棄之腦後,不願意去看,不願意去面對,甚至幾乎要完全遺忘,直到這一天聽到了那樣的傳言之後,才猛然想起這件事……

被深深地埋在泥地中的是具小孩子的骨骸,大概是因為承受不住上方泥土的重量,四肢的骨骼有好幾處是折斷了的,就連頭蓋骨上都破了個大洞。

骨骸宛如黑洞一般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他瞧,他卻連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伸出手來就想觸摸,想了想後還是將手縮回了。

「我果然……已經死掉了啊……」

在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變成御柱神之前的記憶一直以來都是模糊不清的,他雖然有時候能在睡夢中尋回那些殘缺的片段,卻也已經拼不回原先的樣子。恍惚中唯一記得的只剩下「自己已經死掉了」和「自己被埋在柱子下」。

沒辦法回想起「自己到底是怎麼死掉的」,但是卻還記得那種不甘心又憤怒的感覺,也還記得那種深切的絕望感。明明已經很努力的大喊著「不可以啊」「不要啊」,最後卻還是死掉了,然後變成了現在這副並非神明也不是人類的樣子。

不過或許是因為不太記得那個時候具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或許是因為他現在雙手還是能夠觸碰到物品,雙腳踩在地上時也仍有實感,就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當時所感受到的那種情緒,無論是不甘心或是怨恨、憤怒,在回憶起來的那一刻,就全部又隨及淡去了。

他沒有哭,也沒有笑,就只是維持著半跪半坐在柱子下的姿勢,靜靜地望著蒼白的骨骸。

──挖出了這具骨骸,只不過是讓他再次確認「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而已。

幾片朱紅的楓葉隨風被帶到了柱下,失去了由下往上支撐的氣流後輕飄飄地落了下來,在幾乎就要落到泥地中時被他伸手接住。將來的每年秋天也都會如此,他仍然只能在這個時間點醒來,只能待在村子的範圍中,直到消失的那一天為止,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之後的那年秋天,那個人還是一如往常的來到柱子下,一個字一個字的教他認著,他也還是幫著那個人做事,努力認著書中的字──

那個人要他幫的忙卻慢慢的起了變化:要他幫忙調解妖怪間的爭端,要他幫助垂死之人緩解身上的疼痛,要他一起與占據人類住處的不詳之物談判,請祂們離開。這時,那個人所接下的「委託」中,與去年截然不同的,危險的那一面才逐漸浮現出來,有的時候他甚至產生了「自己如果不幫忙的話,那個人一定會死掉」的錯覺。

──一定只是錯覺而已吧,那個人儘管是面對一生氣就能將他撕成碎片的妖魔鬼怪,仍舊能夠從容不迫的應對,有條不紊地逐漸將委託解決……簡直,就像是在好久之前,就已經遇上過好幾次類似的事件一般。

「明明是『作家先生』,卻一點也感覺不出來啊──」有一次,在那個人教他認字的途中,出於好奇,他再三思索過後,最後還是問了出來,「所謂的『作家先生』,不就是應該待在家中寫著故事嗎?哪會這樣到處跑來跑去的,還幫人解決委託啊?」

「這個不用你擔心。」那個人別過頭,輕撫著置於膝上的厚書,口氣強硬地不容許他再繼續詢問下去,但卻又立刻沒頭沒腦地拋下一句:「現在的你,應該還是看不懂的,不過,往後看不看得懂就不知道了。」

後來,他從白兔那裡更進一步得知,那個人過去寫的東西主要是黃表紙,套用白兔的說法就是「封面是黃色的,內容有文字也有圖畫,充滿著既諷刺又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哪」。

是用來諷刺充斥在這個世界上的各種光怪陸離的事之用的故事──所以他多半也猜想得到那個人為什麼會說他「看不懂」。然而,白兔卻也說那個人現在不再動筆寫黃表紙了,而是轉而寫起祂們這些妖怪的故事,可怕的、具有警世作用的、溫柔溫暖的、感傷的、平淡的……他也就這一點問起那個人:「如果是妖怪的故事,我就應該能看懂吧?」

那個人這一次的回應更簡單明瞭:「還沒完成的作品,我是不會拿給其他人看的。」

「還沒寫完啊……」

自從那個人開始教他認字,他也開始半推半就的出手以來,那個人和他談論的東西也漸漸多了起來,雖然聲音還是冷冰冰的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情感,只要是他問的問題,那個人就算是敷衍也好,還是會應上個一兩句。從在書上看到、聽到傳言而衍生出的問題,一直到更久之後的「人們為什麼總是祈求著豐收呢」「我其實……是懂得人類所謂的感情的,是這樣吧」「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吧」,一直都是如此。

只有幾次例外。

秋季剛開始不久,他也才剛醒來之後,某天他在柱子旁看見了一叢盛開著的木槿花,白色重瓣、花心微微泛紅的花朵隨風搖曳,乍看之下脆弱到風只要稍強一點就會飄落,卻仍舊盎然綻放著,與柱子的朱紅相映成趣。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過去從沒見過,白底紅心的木槿花卻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

「木槿的花期在夏秋兩季,之所以從來都沒有出現在你眼前,大概是因為你先前醒來時他也早就凋謝了吧,這個村子的花朵相來都是早綻放早凋謝的,只是今年的花期似乎因為某些原因而延後了,所以這株木槿花才終於能映入你眼中。」

「木槿花開花的時間其實很短暫。一朵花只開一天,早上開花傍晚即凋謝,儘管如此每一次凋謝卻都是為了下一次能更絢爛地綻放,如此反覆直到生命結束為止──」那個人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看看他再看看地上的花,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容,喃喃自語般的說著:「這種花……和你很像呢。」

「咦?」

最後一句話實在是太過小聲也太過虛幻不實,傳入耳中的當下,他只覺得是自己因為風聲而產生的幻覺,之後那天那個人也沒有再說過類似的話,儘管一開始對那個人並沒有什麼好印象,甚至還可說是討厭──他卻很喜歡那個人說著那句話時溫柔的語調,還有那種淡淡的笑容。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說不出原因的喜歡。

也很喜歡開花時間短暫,槿榮一瞬、一日一回新的木槿花。

當時的他卻只是把這些感覺全部藏在心裡,蹲坐在木槿花旁,伸出手來輕輕觸碰著那看似脆弱的花瓣,惋惜的說著:

「真可惜啊,如果能夠每年看到就好了──」

   

他到村子裡去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大部份的時間都是和白兔八朔或那個人一起上街的,心血來潮時也會自己到街上去走走逛逛。每天都是和以往相同的日子,卻也每天都會發生與往常不太一樣的事。

遇見了不同的人,看見了不同的事物,悄悄混跡於不同的活動之中,在一來一往之間,他發現最近一段時間村民們口耳相傳的,幾乎都是相似的話題──

「你知道嗎?酒吞童子最近又出來了──」

「哎呀哎呀,酒吞童子又下山了。這次又要為非作歹多久才要回山上去啊?」

「這次祂又會擄走誰家的女兒呢?真可憐、真可憐啊──」

「這次又要殺害多少人才肯罷手呢?那個惡鬼──」

酒吞童子、酒吞童子、酒吞童子、酒吞童子……街頭巷尾的傳聞中充斥著諸如此類的話題。

或許也因為是發生在一段距離以外的村落城鎮的事,有些人說起來有些事不關己,儘管說著同情那些被酒吞童子殺害的人,從他們的語氣中卻也感覺不出任何憐憫之意。有些人則是擔心著酒吞童子要是轉移陣地來到附近,那該如何是好?然後,被另一群人譏笑為杞人憂天,但也有不少人很認真的在煩惱著這件事,害怕這件事在不久之後成真。

──酒吞童子,光是提起名字,就讓人恐懼不已的存在……

「八朔清楚酒吞童子的事嗎?」

他不禁小小聲地問著身旁正晃著頭,把玩著紙風車玩的白兔。本來只是一時被傳言勾起了興趣問問而已,白兔卻忽然停下了動作,抬起頭動了動長長的耳朵。

「咦,御柱神大人不知道祂嗎?也對,畢竟是離這裡很遙遠的村落的事哪,除非有人刻意提起,御柱神大人也不可能清楚的,嗯──」

白兔自問自答了一番,又瞄了他一眼,笑著對期待的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敘說了起來:「酒吞童子哪,乍聽之下似乎是隨侍在神明一旁的那些人的名字,事實上卻是居住在──大江山那裡的鬼怪頭目哪。

祂手下有很多和他一樣的惡鬼,像那個最初在羅城門邊出現的茨木童子,還有熊童子、虎熊童子、星熊童子、金熊童子那些鬼都是啊──」

「祂們常常在深夜神出鬼沒地劫掠祂們根據地附近的村落和城鎮,到處奪取財物、殺人擄掠,據說還會把長得不錯的貴族女孩抓回祂們的根據地,作為下僕來始喚,那些女孩到最後還是都會被殺掉吃掉哪──

大江山附近一帶的居民都對祂萬般畏懼,一到黃昏就將門窗給關得密密實實的,所有人在鬼怪出沒的夜晚都不敢外出──」

「是這麼麻煩的角色啊?」

「畢竟是惡鬼啊,雖然曾經有人想去討伐祂,卻也終究敵不過鬼的力量,反而被祂殺害……不過哪,聽說那麼殘忍暴戾的酒吞童子在成為鬼之前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據說是經歷過了一些事,被強烈的怨念影響而失去作為人的心──得到了異於常人的力氣與能力,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酒吞童子那一派的鬼,都是這樣的哪。從白兔那裡得知的酒吞童子之事也就到這裡而已,之後無論他再怎麼追問,連白兔也不清楚酒吞童子在作為「人」的時候遭遇到了什麼事。

而他在幾天後也在那個人恰好在看的書上看見了一小段關於酒吞童子的記載。靠在柱子旁看著書的那個人,翻到了記載著酒吞童子的頁面,將書小心翼翼的遞給他,沒有多說什麼,所以他也一直只把這件事當成是純粹的巧合。

書頁上畫著赤面獠牙、虎背熊腰的「惡鬼」,線條簡單卻能確時傳達人物神韻的插圖旁寫著文字圖說:

──據說酒吞童子能夠自由的化為「人」與「鬼」兩種姿態──化為「鬼」時身形高大,虎背熊腰,因為喜歡飲血而導致皮膚都轉為赤紅色,一看就是惡鬼的樣子;化為「人」時卻是名擁有俊美外貌的青年,總是穿著格子和服和能讓人聯想到烏鴉的漆黑外掛,除了額上的鬼角之外,其他部份看起來都與一般人沒什麼兩樣。

「就算混在人群中,也完全不會被認出來吧?」看到了這裡,他忍不住把自己心裡正在想的事說出來了。

「祂混到人群中可是為了誘拐女孩呀,一旦得手後就會撕開她們的肉、喝她們的血,是個完完全全的惡鬼呀……比起來同樣『作惡多端』的你,反而變得善良起來了啊。」

努力忽略掉那個人刻意加強語氣強調的「作惡多端」四個字,他捧著書,將這幾天不斷在自己腦袋中盤旋打轉的疑問問了出來:「我聽八朔說過,酒吞童子曾經是人類……那麼,祂又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惡鬼的?」

「誰知道呢?」

那個人也不曉得是真的不了解,或純粹是懶得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身軀微微後仰,靠著柱子,閉上眼睛,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喂,你──」

雖然也很想再繼續問下去,他卻很快就被其他事物給引開了注意力。

   

那個人平放在膝上的線裝書,闔起的赤色封面一角,以工整的黑色小字寫著「桐一葉」。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