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分子生物學第三次考試的存稿連發。

 

 

 

 

-5

 

小椿在那一天,成為了小小的姐姐。

   

起初她還懵懵懂懂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大家都很高興的樣子──尤其是原先緊張的坐在產房外的長椅上的爸爸,更是在忽然之間跳了起來,口中不斷的喊著「萬歲!萬歲!」手舞足蹈著,一旁的妖怪們也鼓躁了起來,扭動身體跳著怪異的舞,讓產房前有如百鬼夜行的街道一般──因此她也跟著大家一起站了起來,高興的歡呼著。

「椿,變成小姐姐了呢。」

隨後才由他處趕到的,據說已經與蕗野家有著好幾代交情的水蛇大人,則是捏捏她的臉,親暱的說著。在這麼一說之後,有些迫不及待想衝進產房去的妖怪也跟著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的嚷了起來:

「是啊,小椿變成小姐姐了。」

「是個很可愛的弟弟呢,再過不久就會長成像石蕗大人或豐海先生那樣又厲害又有擔當的男孩子了吧?」

「不過這孩子將來應該會像秋子吧?姐弟倆一定會一起像小時候的秋子那樣,到處追著我們跑吧?那可是最討人喜愛的時候啊!」

「小椿和可愛的弟弟,秋子的兩個孩子都平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了啊……」

「太好了、太好了──真羨慕呀,真羨慕呀──」

走廊上迴盪著諸如此類的聲音。

   

自家爸爸帶著小椿,和周遭蠢蠢欲動的妖怪們一起,隔著玻璃看見著躺在保溫箱裡的弟弟。

「小椿,這是你的弟弟──阿春喔。」

忽然聽見爸爸口中冒出這麼一句,小椿愣愣地抬起頭,還不太習慣思考的腦袋頓了一下後才想到那大概是弟弟的名字──「春」,與自己的盛開於冬天的花朵──「椿」不同,是萬物初生初長的時期,僅僅只有一個字,卻是含括著一個季節中所有意象所有事物的名字。

「阿春」。

──阿春。

──你是在這麼多事物的環繞下,誕生的喔。

「阿春、阿春……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

儘管想不出這句話是在哪裡聽過的,她仍舊伸出小手拂上了玻璃。就算保溫箱中的弟弟可能聽不見,還是高興地咧開嘴笑著,由衷地這麼說著。

 

 

-4

 

阿春漸漸的長大了。

從一開始只會發出聽不懂的音節的嬰兒,變成了牙牙學語的三歲男孩子。

從原先只能用四肢在地上爬行的嬰兒,在學會走路之後,已經能被從小學放學回家的小椿牽著手帶著到處跑了。

因為有妖怪們照看著,兩人的父母親也就放心地讓姐弟倆在住家附近到處進行小小的冒險。所有的一切在仍是孩子的兩人眼中都是有趣而且繽紛美好的,他們也真的對這樣的遊戲樂在其中,舉凡在路旁的草叢中撿拾看起來像寶物的小石頭,遇到了前來打劫「寶物」的妖怪,就以猜拳來一決勝負。

出著大太陽的時候玩著躲避「鬼」追擊的踩影子遊戲,陰天時則玩起捉迷藏,一直、一直都是如此──

   

在女兒節的時候,父母親會擺出女兒節人偶,向人偶祈禱著家中的女兒能平安長大。

那一天小椿會和媽媽一起製作漂亮的三色菱餅,也會和阿春一起讓父母親帶著,到附近的河流去看放水人偶的活動……在父母的叮嚀下,姐弟倆懵懵懂懂的雙手合十,在心中感謝著那些承擔起人們一年災厄的人偶。

在男童節的時候,家中會擺出小型的武士盔甲,屋頂上也會掛起藍紅黑的鯉魚旗,父母也同樣虔誠地祈求著家中的男童能平安長大。

然後,在那一天的深夜,小椿總會看見鯉魚旗擺動著長長的身體,從紙門外游了進來,和武士盔甲一起跳著滑稽的祈禱之舞──當時的小椿已經從父母那邊得知,這是名為「附喪神」的妖怪,對比班上同學聽到「妖怪」時的反應,她卻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只是從被窩中爬了起來,睜大眼睛,專注地看著附喪神們的舞蹈。

一家人平常在假日時總有出遊的習慣,而趁著黃金週的假期,姐弟倆的爸爸則能開著車載著全家人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明明是一家四口的家庭,車上也總會在不知不覺間多出乘客。

一車的家人與乘客們就這樣嘻嘻鬧鬧的一路到達目的地。

   

新年時,包括爺爺奶奶,還有從遠方趕來的親戚們,大家都會找個一天一起到神社去參拜。

小椿也多次在神社中見過明明是神祇,卻據說從很久以前就與蕗野家有著深厚緣份的水蛇大人。總是以長髮女性外貌出現,在新年時會換上漆黑環繞著一圈銀紅蛇紋的和服,搭配金黃鱗片的腰帶的祂,一直都是笑著對蕗野家的每個人說著話的。

從語調看起來似乎只是個性使然的笑笑鬧鬧,小椿卻覺得水蛇大人又似乎是在從人們的一舉一動中探求著某個人的影子似的。

「神明大人,在找什麼人嗎?」

「水蛇大人,在找什麼人嗎?」

每一年,在將自己的疑問問出口後,水蛇大人卻也只是笑而不語。

 

 

-3

 

小椿所看見的世界,從某個時期起漸漸與阿春不同。

   

某天下午從學校放學回來後,小椿和阿春在書店裡高高興興地玩起了捉迷藏,她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偶然間聽到父母間的對話。

──賭上生命……競賽……今晚丑時……妖怪……

小椿曾經聽母親說過,這間書店是在很久之前起,由蕗野家的祖先一時心血來潮而開起的,之後來訪的妖怪們很喜歡這種被木頭的香味環繞著的感覺,因此在祖先的興頭過了之後就也不收起來了,並一路作為蕗野家的「家業」傳承到了現在。

小椿也不知道這間書店到底在那麼漫長的時光中換過多少名字,一開始似乎是中規中矩也沒什麼新意的「蕗野堂」,又被某任的店主祖先依著妻子的名字改成了「百幸堂」,在文明開化的腳步接近後又換成了「幸子書房」,現在的名字則是「四季書房」──

原先她也只從父母親那裡得知,蕗野家表面上是以經營書店為業,實際上卻是幫助妖怪,與妖怪締結下緣份的家族。

小椿也一直以為自己的父母親是做著「白天在書店裡整理架上書籍,進行書籍買賣,夜晚四處奔走幫助遇到困難的妖怪」如此的工作。直到那一天躲在木桌下的她聽見了,在木桌旁的書架前,將弄亂的書籍重新拿出排列的媽媽,和手中捧著一大疊厚重書籍的爸爸,小小聲的談起了她從來沒有聽過的,有如盤聚在蕗野家周遭揮之不去陰影的「另類的妖怪之事」。

──必要時賭上性命,和妖怪們進行競賽。

──正因為是必須建立在雙方互相信賴的前提上的競賽,只有與妖怪們締結下深刻緣份的蕗野……只有蕗野家的人們才做得到。

   

「總有一天,我也要賭上自己的生命嗎?」

儘管因為年紀尚幼,也還沒有過什麼生離死別的經驗,無法體會生命的重量,不太能了解那種賭上生命的沉重感,在聽過那段話之後的好幾天,小椿還是感覺的心裡沉甸甸的。

既疑惑,又有些害怕。

因為完全沒辦法想像「賭上生命的競賽」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回事,除了面對未知自然而然湧上心頭的畏懼感,更接近的情緒反應反而是「疑惑」。

──明明白天時和他們姐弟倆玩著遊戲的妖怪看起來都既快樂又親切,到了夜晚時,祖父母和父母親交涉的妖怪為什麼就不一樣了呢?

然後,她終於想通了。

就像媽媽說過的,在人類中有會拐賣孩童、意圖以不當的手段謀奪他人重要之物的壞人,在妖怪中也有同樣懷抱著惡意的存在:仇視人類而欲將其碎屍萬段的,以言語左右人心使其誤入歧途的;無緣無故就咒殺人們的,誘使心懷怨恨的人們走上鬼之途的……

「是啊,妖怪並非完全善良無害的存在,但是也並非絕對邪惡的存在……應該說兩者各占一半呢,大部份都只是單純向著自己認定的目標前進著,雖然有時會做得過份了點就是……總之,也因為這樣的特性,若要與妖怪們交好,總不可能只和其中的一半交朋友吧?」

「與眾多妖怪締結下深厚緣份的蕗野家,牽扯進的因果越多,隨之而來的黑暗也會愈發的濃稠……既然如此,椿,知道了這些之後,妳又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呢?」

向正好來到書店裡的水蛇大人求證時,則是得到了如此曖昧不明的回應。

   

「阿春,我還是喜歡妖怪。」

從水蛇大人來訪的那一天算起又過了一段時間,在放學回家後捧著點心和自家弟弟一起坐在緣廊上,看著熟悉的奇形怪狀在庭院裡開心地玩著追逐遊戲時,小椿忽然有感而發了一句。

這是她思考了好幾天之後,才好不容易確定自己的想法,也是目前的她的最終答案。

也不曉得從未接觸過蕗野家黑暗面,也還沒有思考過這些的弟弟到底能不能聽得懂,就一面啃著作為點心的櫻花餅,一面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因為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們呀,從我們出生起就一直陪伴在我們身邊,大概直到我們長大後都還會一直是如此……雖然其中也有懷抱惡意的存在,但是並不是所有妖怪都是討厭人類的,還是有幫助人類、會對人類釋出善意、親近人類的妖怪存在……所以我還是喜歡妖怪,也永遠都會是這樣……」

「……現在的阿春應該還沒辦法了解這些吧?大概也會在某一天突然意識到這些事吧?到那個時候,阿春也能說是真正『長大』了吧?」

「可是直到那一天之前,我和阿春看見的世界,大概也會越來越不一樣吧?」她頓了頓,說到這裡也不知道怎麼的,就無法再繼續往下說下去了。

──小椿碰觸到了蕗野家的黑暗面。

──阿春停留在歡樂熱鬧的生活中,如果一直都沒有接觸到黑暗面的話,就永遠不會得知黑暗面的存在。但要是知道了的話,知道了的話……

想到這裡,小椿的心裡模模糊糊的有了個主意。儘管還只是沒辦法用言語完整表達出來的概念,小椿笑了起來。

「阿春,身為先知道一切的姐姐,我會保護阿春的。」

 

 

-2

 

她在朦朧中聽見了某個人的哭聲。

「對不起,連身上流著你的血的人,我都保護不了。」

保護不了……

──那是誰的哭聲呢?既熟悉但是又陌生的,既痛苦又彷彿身心都要被撕裂了一般,明明近在耳邊,感覺上說著這句話的人,卻又離她十分遙遠。

她記得曾經聽祖父說過,目前與蕗野家交好的水蛇大人,其實很喜歡蕗野家當初的那名祖先,並非朋友或家人之間的喜歡,而是比起那個還要更深刻、更純粹許多的感情……在那名祖先終究因為老死去世時,水蛇大人哭得非常、非常的傷心,之後就作為與蕗野家締結下深刻緣份的神祇,一直保護著蕗野家直到現在。

──水蛇大人單純的向著自己認定的目標前進著,但是,當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沒辦法在保護下去時……

小椿睜開了雙眼。

映入眼中的是彷彿被胡亂地混在一起的水彩顏料般,陰沉沉的天空,以及毫無邊際的大地。底下是堅硬的砂質地面,數座石塔在周圍堆疊而起,高高地指向天空,也不知道是由誰建立起的。

如果等一下再有穿著虎皮、頭上長著「角」的鬼出現的話,那麼,這裡大概就是祖父曾經說過的那個地方──只有死者才能到達的三途川沿岸了。可是比起那個,小椿僅僅只是心想著──

──真的沒辦法回家了嗎?

   

在來到這個地方之前,小椿最後的印象是和父母親,和弟弟阿春一起在車上。在小椿成為初中生,而阿春也到了上小學的年紀之後,全家人就很難得有時間像這樣出遊了。

今天則是趁著黃金週的假期,心血來潮的爸爸在全家人用完早餐之後,說服家人們前往好久沒去過的遊樂園。無論是想趁這個時候再多留下些美好的記憶也好,是散心也好,於是一家四口在門口向祖父母揮別,高高興興的前往遊樂園。

明明直到回程都很順利的,無論是小椿自己或阿春都玩得很盡興,最近因為妖怪之事而愁眉不展的媽媽也終於露出了笑容,卻在回家的路途中……

她聽見可怕的撞擊聲從後方傳來,本能地想回頭望去,卻發現身體動彈不得,連同接下來該做些什麼,應該保護什麼,腦中全都是空白一片。

然後,媽媽把她和阿春擁入懷中,抱得很緊很緊……

「原來……我們都死掉了嗎?」

──原來,這就是賭上生命和妖怪進行競賽之後,輸掉的感覺。

眼淚不知不覺間流了出來。卻連小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只是佇立在高大的石塔之間,雙手捂住臉,哭得很慘很慘。

──雙手卻感覺不到任何屬於人的溫度。一面哭著,卻也一面想著在賭上生命輸掉競賽前,在感受到那樣的恐懼感之前就這麼突如其來的結束了也不錯。但是……

最喜歡的父母親已經沒辦法再見面了,也沒辦法再和弟弟阿春像以前那樣玩著遊戲了……

   

──必須做點什麼才行。

在石塔層層堆起的賽河原,在石塔下再度遇見弟弟阿春,當阿春一面叫著「姐姐」,一面邁開大步跑向她時,小椿的心裡只剩下這個想法。雖然變成了這副模樣,雖然大概沒辦法再回去了,還是心想著必須做點什麼才行,不做點什麼不行……

所以,小椿牽起了弟弟的手,稍稍彎下腰對上弟弟疑惑的眼神,溫柔的微笑著,對自家弟弟說著:

「阿春,我們回家吧。」

不做點什麼不行,必須做點什麼才行。所以儘管不知道那個「家」到底位在哪個方向,她還是帶著阿春在那個地方走了很久很久。交握的雙手即使感覺不到溫度,但是一直都是兩個人緊緊牽著的,無論過了多久,無論過了多久。

持續的走下去。

持續的走下去。

持續的走下去。

   

兩姐弟最後到達的是位於賽河原的另外一頭,一個只孤伶伶地長著一棵高大神木的地方──說是這麼說,眼前的神木也枝繁葉茂的,卻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小椿牽著阿春的手,兩個人一起抬頭仰望著神木的樹冠,懵懵懂懂的阿春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般,天真的笑著說:「這棵樹和爺爺故事中的神木好像呢。」

不過,祖父在告訴他們兩個那段往事時,也提過在幾天後的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棵神木就被雷劈中了。祖父也是因此再也無法回到那個地方,至於居住在神木中的那個人,也大概已經不在了。

──可是,好奇怪。

既然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就代表這棵神木也已經不能算是活著的存在了,卻還隱隱約約能夠聽見從樹心中傳出的鼓動聲,宛如心跳聲一般總能令人安心,將手輕撫在樹幹上時,也能感覺到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溫暖從掌心傳來。

「原來啊……」

──並不是不在了,只是在失去人間的居所後,移到這個地方來生活而已。既然不是從此在這個世界消失,就算必須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有朝一日一定還能在這裡見面。了解了這點之後,她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才好……

然後,小椿清楚的聽見了,除了鼓動聲之外,還有另一個聲音從樹中傳來。

「春──」

「椿──」

啊啊,不做點什麼不行,必須做點什麼才行。就算他們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小椿還是能感覺到有某些人正試圖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延續她和阿春的生命。

一面喊著他們兩個的名字,一面傾注自身所有的力量,努力的想要把他們兩個從那個地方拉回去。如此熟悉,在記憶中又總是帶著笑意的聲音……

讓阿春也不自覺的朝著神木,伸出了手。

也就是在那一個瞬間,小椿第一次看見了盤聚於蕗野家周遭的那些黑暗。

締結下的緣份越多,被捲入的因果也就越多,隨之聚集起的黑暗也就越濃稠。完全沒有固定形狀的那些東西張牙舞爪地伺機而動,從四面八方逼近,像是想將他們兩個人拉下去,卻也不知道為什麼,像是被什麼阻擋著一般,無法接近神木,也完全無法碰觸到姐弟倆。

……

小椿愣愣地朝著神木望去,原先空無一物的樹幹上,依稀浮現出了某名男子的面孔。

來不及多想,她直覺性的就拉著弟弟,以自己殿後的順序爬上了那棵神木。粗糙的樹皮讓手疼痛不堪,那些東西也仍徘迴在神木的週遭不去,但是,越接近樹頂,呼喊的聲音就愈發的清晰……

──啊啊,大家都很努力呢。

在目送著先到達樹頂的阿春身體先化作螢火蟲一般的光點消失之後,小椿閉上雙眼,回顧著以往一起生活的日子以及家人間的回憶,最後終於能夠將模糊的概念化為具體的句子:

「那麼我也……」

 

 

-1

 

「真是奇跡呀,真是奇跡呀。」

距離那場車禍已經過了好幾個星期,縱使頭上包著的繃帶仍未拆下,小椿依舊和往常的母親一樣,在放學回家後,幫著祖父整理著書店中的書籍。平常人看來可能要足足躺上一個星期的傷,她卻以驚人的速度在復原著,清醒沒幾天後就能下床走動了。

和她一樣被母親緊緊抱在懷中的阿春,根據祖母的說法,卻是奇跡般的毫髮無傷。而在聽到兩姐弟仍活著的這個消息後,祖母據說是一面哭一面說著:「感謝神明大人,感謝神明大人。」

說起在黃泉鄉的經歷時,又換成是祖父一臉若有所思的,目光飄向遙遠遙遠的地方,彷彿因為她的話而勾起了什麼久遠的回憶。

   

在那段時間內,親近的妖怪們以及與蕗野家有深厚緣份的水蛇大人,也幫了他們很多忙,卻也是因為那場車禍,他們之間的互動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大概是從哪裡聽到「病人需要靜養」的說法,原先總是吵吵鬧鬧的家中安靜了下來。妖怪們躲到了庭院中,躲到了書店內的書架後、木桌下,不再像之前總是纏著他們大吵大鬧,但還是常常探出頭來偷偷看著他們。

小椿也常會在緣廊上或木桌上擺上落雁、新八橋之類的點心來招待祂們。

然後,一面微笑著心想:「總有一天,會回到過去的相處情況吧?」一面收拾著空盪盪的盤子。

──總有一天,一定會的吧?

水蛇大人則是暫時幫他們處理妖怪之事。

在車禍的時候奮力想把她和阿春從黃泉國帶回來的水蛇大人,時常離開位在偏遠鄉間的「住處」,與鬧事的妖怪們從事著勝負一面倒的「競賽」,小椿在每晚也會和以往的父母親一樣,從妖怪間獲取消息,前去解決那些只能存在黑暗中的妖怪事件。

她也越來越習慣這樣的生活。

   

──從今以後,我來就可以了。

在習慣於這樣的生活之際,她也在不知不覺中做出了決定。

「就由我一個人來背負逡巡徘徊於蕗野家周遭的黑暗吧。」

在祖父和水蛇大人面前說出這番話時,兩者卻彷彿早就預料到了一般,沒有什麼太驚訝的反應。水蛇大人也只是淡淡回應了一句:「……也好。」

「椿,每天放學後我會到這裡來教妳一些必要的法術,有時候妳也需要到我那裡去待個幾天,既然已經有了覺悟,這樣應該沒問題吧?」

明明是笑彎了眼的臉,行為舉止也和往昔並無不同,小椿卻知道面前的水蛇大人,其實是個比任何人都還要溫柔的存在。

──所以才會在明知道人類生命短暫的情況下,還和蕗野家祖先的那個男人做出了約定;所以長時間以來,才一直維持著和蕗野家不變不斷的緣份。

──所以那個時候才會忍不住哭了起來,哭著對再也聽不見的那個男人道著歉。

──所以……才會在怕自己的出現勾起仍是孩子的阿春不好回憶的情況下,選擇再也不出現在阿春面前。

「沒問題。」

從那一天開始,小椿正式踏入了盤旋在蕗野家周圍的陰影之中。

   

為了重要的家人。

 

 

0

 

──無論之後所要承擔起的是什麼樣的責任,無論會變成什麼樣的存在,阿春一直都會是小椿的弟弟。

──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

 

 

21

 

「阿春,過來一下,你有看到我放在這裡的《萬葉集》嗎?」

正要出門,前腳才踏出門外,後腳就聽見了自家姐姐在店裡的呼叫聲。雖然有些不耐煩,阿春還是又繞了大圈,到了書店中。

才從空著的木桌上移開視線,就看見了一旁書架上,以一雙小手緊緊抱著身邊的《百人一首》不放的《萬葉集》。

「在這裡啊。」

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也順手從書架上將《萬葉集》連同《百人一首》取下交給自家姐姐。看著自家姐姐手忙腳亂地將兩者分開,但還是將其一同擺進櫥窗裡,阿春忍不住又冒出一句:「我不在家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的,爺爺也在家裡不是嗎?雖然說剛剛家裡似乎來了『客人』,爺爺正陪著客人下棋聊天就是,況且店裡也還有妖怪們在──」

這些妖怪才是讓店裡變得越來越亂的罪魁禍首吧──阿春看了眼正從書架後探出頭來,頭上戴著色彩鮮豔的斗笠,外型活像是某種有毒蕈類的小妖怪,差一點就要喊出來了,最後想想也還是忍住了。

──阿春還是很喜歡妖怪。

就算真正接觸到,也已經了解蕗野家的黑暗面,聽姐姐提過伴隨著締結起的緣份越來越多,也會越來越不好應付的陰暗,阿春卻在第二天將點心放在緣廊上,看著庭院中的妖怪們大快朵頤時就認清了自己心裡的想法。

就像自家姐姐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對他袒露心事時說的那樣……正因為是自從出生起就一直陪在身邊的重要友人,他也明白「妖怪並非全部都是邪惡存在」的這個道理,所以,再怎麼說都是不可能由喜歡突然轉為厭惡的。

從今以後,他也將維持著這樣的想法,和許許多多的妖怪們締結下緣份。直到結婚成家,直到老年──

「不過,阿春主修的科目名字很奇怪呢……『生命科學』是這個名字嗎?總覺得是類似送行者一類的學問啊……」

一開啟這個新話題,好不容易稍稍緩解一些的煩躁感又被挑了起來。這次他也沒特別斟酌用辭了,心裡想到什麼就直接說了出來:

「還不是因為填志願的時候發生太多事,我那時心裡也亂成一團,才會不小心填到這個的。」

──雖然前面說是那麼說,在從姐姐口中得知這些事的當下,直到隔天捧著裝滿點心的盤子走上緣廊之前,阿春的腦中也是亂糟糟的。

對著書桌上的志願序申請單連填了什麼都印象模糊,直到塵埃落定之後才猛然察覺自己當初填錯了。

但是他也懶得再準備一年重考,而且位於隔壁城鎮的那所大學離家也近,今後如果要協助自家姐姐處理妖怪之事時,也不必大費周章的跑那麼遠,於是他就著這個結果,上了先前從來沒想過的系所。

而今天他就是特別為了這個,和幾個朋友約定好要先去那所大學看看的──想到這裡阿春抬手看了看手上的手錶,領悟到離約定的時間剩不到一個小時後,轉身拉開門正想踏出門外。

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回過頭說了一句:「我會早一點回來幫忙的。」

   

「姐姐,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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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