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8因應世界觀修改部份敘述。
野火燒不盡
淺野悠世手中緊緊握著一枚御守,背對著將天際染得一片火紅的夕陽,轉身走進了居酒屋中。
事後就連悠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陰錯陽差的走進那間居酒屋裡,明明身上包括錢包在內什麼東西都沒帶,彷彿冥冥中有股力量推了他一把,讓他掀開了上面寫著「開運招財」的藍色門簾,伸出手,推開那扇透出昏黃暖光的細木格門。
他原先也只是懷抱著「算了,都到了這個時候,至少臨走前再去喝一杯吧」的想法,會不會因此被店主人當成吃霸王餐的犯人而移送法辦也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就如他說的:「都走到了這一步,還會管那麼多嗎?」但進了店舖之後,他卻又隱隱約約感受到了這間居酒屋的異常之處。
……這可不是在說居酒屋中的裝潢有多特立獨行喔。和一般的居酒屋相同樣式的木製吧台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椅子也在桌邊整整齊齊的排好,寫著各式小菜名稱與價格的木牌也光亮如新,整間店更籠罩在一層令人安心的柔黃光暈之中。
但是,還是很奇怪。
眼前明明是與一般居酒屋無異的風景,也明明正值下班時間,這間居酒屋中卻連一個人都沒有。不只是指來到店中應酬交際的上班族,甚至就連吧台後方,連負責準備小菜、上菜與收帳的人都沒有。
──簡直就像是誤入了某個無人的異界一般。
正如前面說的,都到了這個地步,要說害怕是一點都沒有的──只要想到自己接下來要去的是什麼樣的地方,縱使真的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異界也沒什麼大不了了,頂多覺得有些驚訝而已。
他只是懊惱的想著:如果真的到了異界,那杯酒不知道喝不喝得成呢?不,說不定反而能再多喝一點?
於是自顧自地到吧台後方去找出了啤酒,自顧自地在吧台邊找了個位子坐下來。也不顧可能只是暫時外出的店主人回來會不會撞見,自顧自地拉開了啤酒罐的拉環一口氣飲下。
※ ※ ※
也不知道喝了多久,桌上都擺滿了空啤酒罐,他也開始有些醺醺然的時候,悠世感覺到有個人坐在了他的身邊。
轉過頭去一看時,正好對上了一雙瞇著笑的雙眼。
坐在他身邊的是名約莫初中生年紀的少年,膨膨鬆鬆的茶色短髮和淺褐的雙瞳都與人一種普通又舒爽的感覺。也不是悠世想說──真的和這間籠罩著柔黃光暈的居酒屋很相配,少年在這裡絲毫沒有違合感,再仔細一看,少年身上還穿著大概是居酒屋制服的鵝黃色短外掛,外掛上印著似乎在哪裡見過的菱形圖案。
是在哪裡見過呢……想到這裡,悠世才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般的抬起右手。一直被緊緊握在手中的御守因為手汗的緣故已經有些濕潤了,雖然有些破舊,但御守上的圖案,比對之後的確與少年外掛上的相同──
「啊,啊,原來大叔也有那個御守啊?是到神社裡去求來的嗎?或是親朋好友幫大叔求的?」少年笑嘻嘻的問著,也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了好幾罐啤酒,咕嚕咕嚕的也喝了幾口。
原先他也想提醒少年「未成年不能飲酒」,但想到自己也是在未經同意下擅自享用了店裡的酒,少年也可能是店裡的員工,最後可能落得對方以一句「大叔你也沒這麼守法吧?」來回應自己的下場,悠世也只好就這麼算了。
只是在聽見少年的話後愣了一下,苦笑起來,雙手在吧台上交握把玩著御守,一面回應著少年的話:
「……這個御守是撿到的。」
見少年轉過身來正對著他,似乎對他的描述很有興趣的樣子,也或許是因為到了這個時候,想著一切都「無所謂」了的同時……還是希望有人能多少聽聽自己的事。在陰錯陽差之下,悠世與少年聊了起來。
「我啊,從小就是個失敗者……」
※ ※ ※
他也不知道擺在面前的啤酒是什麼時候喝完的,在酒精的作用下而開始飄飄然起來的他,也愈發苦笑著暢所欲言起來。
把那些平時一直悶在心裡不敢說出來的,幾乎已經因為積累許久而化作盤旋不去的黑暗的,全部說出來。
……他說起了從小就是失敗者的自己,全身上下毫無任何才能,功課不好,體能也不行,也沒有很多朋友,在待人接物方面還有點問題,甚至有段時間還很害怕與人接觸。
但是,就算是因為沒有才能,什麼事也做不好,所以出社會後也一直都是一事無成的他,還是認真的過著日子,好好的做好上司交待給他的工作,偶爾應同事的邀請去聚會上小啜幾杯,倒也過得去。而如此平淡的生活產生變化時,則是在不久前。
──大概是從悠世自己參加完祖母的喪禮,搭上火車回來的時候開始吧。
當時的悠世還深深沉浸在祖母的去世所帶來的喪禮中無法自拔。
在搭著火車返鄉的過程中明明一點感覺都沒有……不對,現在想想,那只是因為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而已。在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時,悠世腦中仍然想著──那份報表到底該如何處理呢?雖然沒什麼才能,處理事情的能力也和其他同事相形失色,他還是想盡全力好好的做好上司分派下來的事。
然後,匆匆忙忙的向人事部請了假後,在火車上悠世也只是凝視著窗外不斷飛逝而過的景色放空的想著:回到老家之後,到底該怎麼向父母說才好。
悠世的父母其實一直都很反對他從事這份工作,因為知道以悠世的能力,在那樣的工作環境中所承受的壓力也會比其他人要大上許多,所以當時是希望他在老家那邊的雜貨店裡幫忙的。
至少讀寫都會,也能幫著店裡計計帳,時間差不多了,年紀也老大不小了就請熟人介紹個好對象,組個幸福快樂的家庭──對比悠世如今的快步調,這樣的生活的確悠然閒適得多。
但是,無論如何悠世都想試試看。
想試試看從小一直被其他人說是「沒有才能」的自己,在那樣的環境下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想要試著證明自己的能力──
於是隻身到了這座城鎮對吧──少年呢喃著,握著啤酒罐的手懶懶地垂了下來。
在眾家人一大波的反對聲浪中,只有祖母是從頭到尾站在他那邊的。總是說著「想做什麼,就趁著年輕的時候好好去做」,在守靈的那天晚上,他終於如大夢初醒般,意識到自己真的再也聽不到鼓勵著自己的聲音,才真正難過起來。
──好不像真實發生的事。
他就這樣維持著既感傷又無法真正哭出來,渾渾噩噩的狀態,直到回到了公寓後。他努力的讓自己全力投入工作中,想盡力將上司交付給他的企畫案做到最好,想要試著證明自己做得到──
果然從頭到尾都是個失敗者。
※ ※ ※
悠世在一個月前,從人事部的同事那裡得知自己被劃分在裁員名單上。
然後,在幾天前真的失去了工作。
很奇怪,在真正被裁員之後,悠世反而沒什麼實感,就和祖母去世的時候一樣,只是狀況似乎比那個時候還要嚴重許多。
昨日悠世從表妹打來的一通電話中,得知了父母離婚的消息。在悠世離開家前兩人就已經偶有摩擦,只是因為顧慮到孩子在而收斂了點,兩人都忍了下來。等到悠世離開家,能夠自立更生之後,兩人間的關係便加速破裂,也才開始認真的考慮起「離婚」之事。
掛上電話,悠世也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樣的滋味。
所有映在眼中的事物突然都變得遙遠起來,所有感受到的外在的一切,全都模糊起來。處在這樣的一切中,連他都開始對自己的存在質疑起來,好不真實,好不真實,現在,他是真的站在這裡嗎?
他失眠了。
隔天也不知道怎麼的,突然想回老家去看看,好不容易走到車站之後,卻又猶豫了很久。
心裡有個聲音說著:再找工作吧,再試著讓父母重修舊好吧──然而,從小開始就什麼都做不好的他,對此忽然有了疑問。
──真的能做好嗎?
頭腦並不是很靈光,人際關係也不是很好。長相平庸,也沒有什麼其他擅長的事──這樣的自己,就算有多努力,真的能做到嗎?
答案呼之欲出。悠世的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也不管周圍的人會不會投以異樣的眼光,他頭也不回的拔腿就跑,跑出了車站,跑過了熟悉的街道。
悠世就是在那個時候撿到那枚御守的。
它被遺棄在公寓的樓梯上,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悠世一抬起頭,就立刻看見了那枚御守。可能是曾經被人帶在身上很長的一段時間,原先漂亮的深藍都褪色成了有些骯髒的灰藍,色澤明亮的紅線轉為淡赭。御守上印著大概是神祇象徵的菱形圖樣,也近乎大半磨損。
看在悠世的眼中,這枚御守的命運竟與他雷同起來:長期被某個人帶在身上,一定也很努力的想要實現那個人的願望吧?一定也很努力的試著為那個人帶來好運氣吧……是不是拼命了那麼久始終無法做到那些事,才會被那個人給棄置在這裡……
──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啊。
悠世緊緊握著那枚御守,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 ※ ※
少年手中的啤酒已經快喝完了。
或許是聽他說得太入迷的緣故,少年遲遲沒有伸手去拿新的酒。就算是悠世已經停下敘述的當下,也只是坐著不動。
未來與少年關係更熟落一點時,悠世還曾經驚訝的問起這件事,那時的少年只是紅著臉低下頭,辯解似地說著:「是因為店裡賣的酒不能喝太多啦……要是又被老大發現的話,我會再被唸上整整一個小時的……」。當下的少年卻只是定定凝視著悠世,一雙淺褐的雙眼瞇了起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段時間,少年才緩緩的、緩緩的開口:
「所以,大叔你本來是打算,在喝完這杯酒之後,就要去自殺了吧?」
我在這裡看了很久,也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少年說。
「有的人始終都是一帆風順的活著,也有人從人生一開始就滿是挫折;有人每天為了金錢忙來忙去的,也有人放棄大好的事業和前途,只為了追求自己小時候的夢想。」
「有人因為某些原因,走到半途就無法再繼續前進了;也有人無論變成了什麼樣子,都想茍延殘喘的活下去……」
少年別開了視線。把玩著桌上的空啤酒罐,手指在罐上繞著圈,嘴裡一面小小聲的咕噥著:
「老大也說過,每個人都有他的生活方式,或許終究無法得到其他人的理解,但在我們看來是沒有高低優劣之分的。所以對大叔你的決定,我也不太好說什麼,但是──」
悠世愣愣地聽少年說著話。
「……大叔你還是被我們的御守所牽引著,來到這裡了呢,這裡是老大──是在招財貓大明神大人的神境之內喔。如果大叔你還是決定貫徹原來的決定,我會像老大交待的,對你說一聲:『辛苦了。』但是反正大叔你現在失業了,我們店裡也正好需要人手……」
那麼──少年轉過身來,思考著什麼的淺褐雙眼一瞬間瞪得大大的,悠世恍恍惚惚中,似乎看見少年眼中倒映著像是神社鳥居的東西。
接著,少年擺出無比認真的表情,伸手從面前拿了罐未開封的啤酒,笑著遞向悠世:
「大叔,要不要考慮在我們這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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