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實驗室更文。

※故事逐漸進入尾聲了,總之希望一切能夠平安順利。

 

 

 

 

拾陸

 

 

他做了夢。

   

那一年的冬天到來時,整片土地都被籠罩上一層亮晃晃的白,接著對於沉睡著的他彷彿只是一眨眼似的,很快的積雪化開,來到了繁花綻放落英繽紛的季節。天氣再漸漸變得炎熱起來,熱辣辣的日光直射而下──季節不斷遞嬗著,在那一年間,他久違的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宛如過去真實發生般歷歷在目,既深刻又像是過不久後就會被遺忘,對他來說……卻十分重要的夢。

   

那個時候的他……在那個長夢中的他,似乎總是被渾渾噩噩的黑暗給包裹著,宛如被掩埋在了深深的泥土下一般,沉睡著。無法得知外面的日夜更迭,也無法得知土層之上有了什麼樣的變化,不過,卻能輕而易舉的想像出──

鵝毛般的細雪伴隨著冰涼的風一起降下的冬季。接著冬季過去、覆蓋著大地的潔白被五彩繽紛的顏色所取代了。鳶紅、藤黃、淺蔥、琉璃紺、杜若色……花朵接二連三地在春日中綻放開了,大片大片的盛開著。再過了一段時間之後,蟬就會在枝頭上淒厲的鳴叫起來,季節遞擅來到了夏天……

雖然可能再也沒辦法看見了,他畢竟也曾經是活在這些風景中的一份子。

事到如今,就連沉睡著,夢中一樣充斥著那些既綺麗又令人懷念的景色。就算事隔十幾年,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小小的自己曾經在那樣美麗的春日中被母親牽著手,懵懵懂懂地被帶領著走過充滿各色花草的原野。

「這是山櫻喔。」

「這是迎春花喔。」

「寶蓋草、蕪菁、鼠曲草……這些被稱為『春七草』呢,要牢牢的記住喔,春七草各自有各自的功效……」

那個熟悉的聲音一一教導著自己各種花草植物的名字,有些名字聽過隨及就忘了,有些名字很漂亮,所以他會一直記在心裡。不只是在溫暖的春日時分,就連在其他季節中緊緊牽著的手中也總是會傳來令人安心的溫度。

他……正是因為和母親在一起,無論到了哪裡都能夠高高興興的。他最喜歡、最喜歡母親了,所以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

能一直被那雙手牽著、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就由衷的感到滿足……年幼的他根本就沒想到這樣的生活可能會在不久後的未來有所改變。因此,在被從家中帶走,最後落到那樣的下場時,儘管不明白前因後果、也不了解自己被「捨棄」的事,感受到的「恐懼」與「絕望」才會那麼強烈──

被丟下坑底的他眼睜睜看著土一鏟一鏟的蓋下來。

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活著爬出那個坑底了,也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母親和那些美麗的風景了。始勁揮舞著雙手想要改變這一切,卻仍舊什麼都無法阻止,在完全被活埋之前,他放聲大哭了起來。

明明還想要活下去的、明明這麼努力了,卻再怎麼呼救都不會有人插手,再怎麼努力求生最後還是只能死去。恐懼著、感到絕望,他依稀記得自己在被土堆掩埋前最後慘叫著:

「不可以啊……不要啊!快住手──」

慘叫聲乍然而止。

再一次有了意識時,已經是在不知道過了幾年之後的秋季了。

雖然赤著腳踩在地面上的觸感一如以往,手也能摸得到東西,他還是瞬間明白自己已經死掉了,還變成了奇怪的東西。

在母親的注視下被不認識的大人給帶走了,然後被活埋在柱子下的坑裡,事到如今,他終於領悟到:自己大概是被最喜歡的母親給「捨棄」了。

他在那幾天就那樣蜷縮在柱子下,一直一直哭泣著。也分不清是覺得死掉很可怕才哭,亦或是對「母親不要自己了」的事實感到難過心痛。太專注於哭泣的他絲毫沒注意到周遭的變化,不曉得有誰來了又離開了,也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累了抬起頭來時──那名僧人正佇立在自己面前。

   

「汝……活祭品嗎?真是造孽啊。」

看起來宛如蛇類一般的僧人以聽不出情緒起伏的聲音這麼說了。

與一般行腳僧無異的打扮搭配上那雙蛇眼更顯得詭異,換作是還活著時,他大概會嚇得哇哇大叫吧?然而,僧人卻也很快的、安撫似地朝著他伸出手來:

「吾來帶汝回到汝的家中吧。」

半舉在自己面前的手、那樣的話語無疑是善意的。或許也是因此,他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反而一面揉著眼睛,一面恍恍惚惚地搭上了那隻手。

僧人真的帶著他一步一步地踏上了返家之路。

從朱紅的柱子之下──從村落的中心處直到外圍的那個「家」中的路程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對他來說卻彷彿永遠都走不完似的。

那時業已入夜,村中各處都被籠罩在柔和的月光之中,無論是建築物或架在河川上的石橋,全都變得朦朦朧朧的。其下是向四面八方無限延伸的大片陰影,但半空中飛舞著的無數楓葉卻宛如星子般閃閃發光。平時明明也和母親一起到過這些理應熟悉的地方,如今看在他的眼中卻像是化成了鄉野奇譚中那些妖魔鬼怪藏身其中的異界似的。

奇怪的是,身處於其中的他卻一點也沒有感到哪裡不自在。

──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麼」呢?

他疑惑地看看自己的身體,又想想剛才經由僧人之口說出的那段話、僧人脫口而出的那三個字。儘管不明白其中意義,終究忍不住問了出來:

「我變成了那個……『活祭品』嗎?」

他感覺到僧人的動作明顯的一滯。

「不,汝──」如蛇般古怪的僧人低下頭,凝視著他的雙眼,似乎稍稍遲疑了下,「汝……是『神明』。」

「神明?」

「汝……具有護佑豐收、祓除災厄之力,汝是能夠心想事成地賜予他人幸福的『神明』。」

還是不太能理解。但是他知道「豐收」和「幸福」並不是什麼壞事,不然村裡的大人們不會每一年每一年的都在祈求著這兩件事。至於「心想事成」……那是指只要他想的話,就能夠讓大家都幸福嗎?他能夠成為那樣的存在嗎?

似懂非懂的思考著諸如此類之事。始終無法被理清的思緒直到過去與母親一起生活的木屋出現在眼前、也見到母親時,才終於豁然開朗。

他最喜歡、最喜歡母親了,所以就算距離自己「死去」後又過了不知道幾年,就算皺紋和白頭髮都多了起來,就算只看見背影,他還是能一眼認出「那就是母親」。

過往時會緊緊牽著自己的手、會溫柔呼喚自己名字的母親──屋內的婦人,卻沒有因為自己的歸來而感到欣喜。反倒是在轉過身來時,在目光觸及自己時露出了極為恐懼的神情。

然後,婦人退後了幾步後,跪下了。

雙手合掌高舉在眼前,彷彿祈禱般喃喃唸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請原諒媽媽,那個時候、如果不那麼做的話,再這樣下去我們兩個人都會餓死的。媽媽也不知道那些人打算做這種事,如果早就知道絕對不會把你賣給那些人的,對不起……」

對不起,請你就這樣離去吧──似乎是被遲遲沒有動作的自己給嚇到了,婦人在一段時間的「請求」後,害怕得哭了出來。

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將他當成了什麼不祥之物似的。他後來想想,就算是自己的「母親」會有那樣的反應也是正常的,不論是「活祭品」還是「神明」,在夜深人靜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母親背後的「自己」不啻就是被捨棄死亡後回來作祟的「幽靈」……

一回想起那點,心就隱隱約約痛了起來。但是那一夜,比起被母親捨棄、被視為不詳之物時的心痛,看著自己最喜歡的母親為了自己哭泣反而成了更讓他難過的事。

──他明明就不是什麼回來作祟的「幽靈」,他明明就是能夠帶來好事……「豐收」和「幸福」的「神明」啊。

所以他才在猶豫了一下之後,下定了決心。那個時候的他臉上的表情到底該怎麼形容才好呢?像是有點小小的感傷、真要說起來又有點高興,姑且還算是笑著的──

「媽媽,不要哭了。我來成為神明吧,只要我想的話,就可以讓大家都幸福嗎?」

──啊啊,說著這句話時,他終於想通了。所謂的「神明」是能夠讓所有人都幸福,能夠保護所有人、讓所有人都不再哭泣的存在。

為了能夠變成那樣的,能夠帶給大家幸福的神明,為了讓最喜歡的母親不再哭泣,他默默對自己說了:就算因此死掉也沒關係。

可是……

「我會乖乖的,不會傷害任何人也不會做什麼壞事,我會好好保護大家的。所以,媽媽……可以不要把我丟掉嗎?」

──啊啊,如果可以的話,他果然還是不想被母親「捨棄」啊。

即使已經下定決心,對自己說了那種話,內心深處果然還是存有那樣的想法。他才情不自禁地在句尾加上了那麼一段。

是將心意傳達到了呢?亦或是造成了反效果?總而言之在那一晚的最後, 婦人顫抖著身軀,凝視著他,好不容易,才再用以往溫柔的語調對自己說出了:「那麼,乖乖的在這裡等著,我會……回來接你的。」

他沒多久後就理解了那段話的意思。

因為就在隔天,大概是忍受不了罪惡感,也無法再面對現身在村子中的自己吧?婦人收拾起簡單的行囊離開了那座村子。

也不知道是要往哪裡去、之後又該怎麼討生活,是幾年後會再回來、亦或是再也不會重回此地──他卻相信了母親的話。在母親離開村子的當下,則是挪動到了村子的入口,看著最喜歡的那道身影越走越遠,直至不見。

   

──於是,「御柱神」就這麼誕生了。

被居住在這個村子中,還有鄰近地區的人們自然而然地以那樣的名諱來稱呼著的他,從此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變成了保佑村子豐收、消災解厄的神明。

──只被允許在秋季期間現身,就算現身了也只被允許在村內活動。

他不知道那一晚在自己說出「我來成為神明吧」的同時,宛如蛇類的僧人是不是在他身上施了什麼法術,但也是在那之後不久,他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走出村子了,再怎麼努力想走過邊界,意識到時又重新回到了村落中央朱紅的柱子之下。

畢竟是保佑大家,要讓大家都幸福的神明嘛,所以不能隨意離開保護的地區也是很正常的──恍然大悟時,他看看自己和母親曾經居住過,現下已經空無一人的木屋,又注視著轉為橘紅的滿樹楓葉。

紅葉漫天飛舞時,雖然不及春日櫻吹雪的華麗絢爛,與盛開著各色鮮花的原野相較之下也略顯單調,他還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幅含蓄溫和的景緻,想著: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

因為是「神明」嘛,這樣就滿足了……在那一年秋季的最後一天,當濃重的睡意猛地襲了上來時,他也仍舊懷抱著那樣的想法,放任身體自然崩解……放任自己陷入沉睡。

他是在隔年秋天醒來時才從村人們的竊竊私語中得知自己為什麼「時間到了就一定會睡著」原因:據說,身為「御柱神」的他在沉睡期間,似乎會將自身的力量一點一滴的滲透到土地裡,為來年帶來豐收和平安。

──自己真的做了那麼了不起的事嗎?

儘管半信半疑,緊接著向著農田走去時,眼前出現的是豐收的稻田。一大片飽滿的金黃色從腳邊一路延伸到遠處,在田裡工作的大人們也都面帶喜悅的笑容,就連赤著腳在田間小路上跑跑跳跳的孩子們都興高采烈地嘻笑著。伴隨著空中四散的紅葉,宛如祭典般歡樂安逸的場景讓他一下子怔住了。

隨及,他咧開嘴,大大的笑了起來。

他加入了那些跑跑跳跳的孩子們的行列,那一天就那樣一直偽裝成孩子們的一份子,說不清是在大人們忙著務農時幫忙保護他們,亦或是單純在享受著遊戲時的快樂。

總而言之,他知道這一年的秋季還要過一段時間才會結束。

在不必沉睡的這段期間,他還有很多事能做。雖然一部份的村人還對他存有戒心,他終究取得了人們的信任,作為「神明」和人們愉快的相處在一起。

   

那個時候的他,從來不會吝於使用自身的力量。

只要是人們對「神明」的祈求……只要是他能夠做得到的,他都會盡全力去完成。

所有人都高高興興的。

他沒有傷害任何人、也沒有做什麼壞事,他有乖乖的、有當好讓大家都幸福的「神明」……然而,對他說出了那番話的母親,無論是那年秋天、隔年的秋天、再隔年的秋天,都依然沒有出現。

「明年……等到明年,媽媽一定會回來接我的吧?」

再再嚐到願望落空的滋味,儘管內心有些難過失望,他至始至終都這麼堅信著。

那個時候的他似乎也只能這麼相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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