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實驗室更文。

※希望今後的實驗能越來越順利,至少在早上六點前能結束……

 

 

 

 

拾柒

 

 

久違的長夢逐漸步向尾聲。

   

夢中只能現身於秋天的「御柱神」──他總是穿著繪有橘紅楓葉的黄蘗色和服,在村中到處跑來跑去,幫著大家的忙。

──這樣才對、這樣才是正常的。

雖然是先「死掉」了才變成的東西,卻不像妖怪那樣具有怪異的形體,因為沒有懷抱著怨恨所以也沒有長出鬼族該有的「角」,每每跑過水窪、橋邊時,水面上倒映著的也是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孩童的面孔。

乍看之下與人類孩童沒什麼不同的他就那樣為村子與此地的「住民」帶來了許久的豐饒與平安。

所謂的「住民」演變到了後來,並不單單只有人類。

充斥著和樂安逸氛圍的此地,旅行者來來去去的,有些甚至直接就在這裡住下了,但當中卻摻雜著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就算白天時看起來還人模人樣,逢魔時一過立刻就各種稀奇古怪的原型畢露。

長著八隻手的男子、頭形怪異的尊貴老者、抱著嬰兒下半身卻不斷滴下鮮血的女性、四目的孩童……有些更直接露出了狐面、犬面大搖大擺的行走在街道上。

天邪鬼、活潑的上竄下跳有如猿猴般的少女、滑瓢、身穿蘇芳色半纏的白兔、男孩子或女孩子、男子或女子……人類與非人者相生相雜,玩在一起的同時,無論對他「祈求」著的是哪一方,他都會盡全力去為其完成願望。

保佑身體健康也好,諸事平安順利也好;消災解厄也好,想要能夠安穩渡日的居所也好。

人類之事也好、妖魔鬼怪之事也好,每一年都是從秋季的第一天忙到最後一天,僅僅只是想著「要為大家帶來幸福」,在此同時也等待著明年的秋天會來接走自己的母親。然後沉睡了,作了美麗的夢後又再次醒來……

如此的生活就這樣持續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現身在村裡時的他變得總是昏昏欲睡。

明明午後有稍稍小睡片刻,夜晚到來時也有好好的閉上眼睛休息,想睡的感覺卻一直沒有消退。起初還能依靠意志力強行將那種感覺給壓下來,但連續好幾年的秋天都是這樣,一次比一次還要嚴重,對此毫無辦法的他終於問起了:

「我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宛如蛇類一般的僧人並未給出正面答覆。

畢竟只是聽聞某地有妖魔鬼怪作亂,趕路過去才順道經過這座村子而已。

並非是特地為了「御柱神」的事而來,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期望能得到回應……如果不是自己主動詢問了,僧人大概會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悄悄的來了又走了吧?

但儘管如此,當他叫住了那道與記憶中幾乎一模一樣的身影後,對方還是很快就回過頭來,而且開口就是一句:「汝,太勉強自己了。」

──勉強?

「汝,是否一直為人續命?」

僧人這樣一問他忽然就了解了。

確實也是從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因為有人祈求了、因為那個人哭得實在太過傷心了,他試著以自身的力量去延長將死之人的生命。

無論是甫出生就體弱多病的嬰兒,還是生了重病的人都一樣。一旦成功了,發現能做得到後,有了第一次就一定會再有第二、第三次,也真的從那一年的秋季一直持續至今……這原來就是讓他昏昏欲睡的主因嗎?

「如此之事,要付出代價的啊。」

僧人在這幾年間,甚至是在此之前似乎就已經多次見證過同樣的事:

村落的社神、路邊的道祖神、城邦守護神、家庭守護神──卻每一件都是輕描淡寫的幾句就過去了。有些甚至還沒頭沒尾的令人摸不著頭緒,他卻隱隱約約從中聽出了僧人的用意。

「與所謂的三巡神明……尤其是死亡的神明對抗,是最愚蠢的行為,對嗎?」那些簡短卻別有用意的敘述似乎都在向他暗示這個事實。

與此同時,僧人也告訴他了:有所謂的因為被信仰了才能出現、才能存在的「神明」──

作為「御柱神」的他好像就是那樣的神明。

然而除此之外,無論是信仰啊、力量啊、存在與否啊,三者間之類的關係他都似懂非懂,僧人也沒有想要講得更清楚的意思,僅僅只是點到為止就結束了當天的談話。但在臨走之際,還是不忘留下一句:

「再繼續勉強下去,別說『嗜睡』……汝可能會『消失』啊。」

他分不清僧人的那句話到底是純粹以他人的角度在告誡自己,又或是出於擔心。

低沉的聲音從頭到尾聽不出情緒起伏,凝視著自己的蛇眼一如當年的詭異。但是,明明正在趕路途中卻還是停下了腳步,還願意告訴自己那麼多事,所以是告誡或是擔心都無妨,和最初見面時一樣,那樣的舉動無疑是出自善意。

即使如此,他所做出的決定──

「『消失』……那是指我會再一次『死掉』嗎?那種很害怕又知道絕對不會被救出來的感覺又要再來一次嗎?可是,如果不這麼做的話,還是會出現哭得那麼傷心的人吧?」

──拜託您了、拜託了,御柱神大人。

第一次進行「續命」的那一天,出現在柱子前的那個人……那名女性同樣是為了孩子流下眼淚的「母親」。

女性懷中抱著的孩童尚存有一絲氣息。被病痛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幼小身體卻正漸漸失去該有的溫度,再過不久大概就連這僅存的一絲生命力都會失去。

大概是病情突然有了變故吧?原先已經被宣告活不過這個秋天的孩童身體狀況突然急轉直下,眼看著別說是這個秋天,就連今晚都撐不過了──也就是因此,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孩子死去,那名女性才急急的抱著孩子,跑到了自己面前。

──顫抖著、請求著……哭了起來。

啊啊,儘管哭泣的原因截然不同,有那麼一瞬間,眼前的女性和那一夜母親的樣子重疊在了一起。所以他才不由自主的對那名女性說出了:「不要哭了,我一定會救他的。」

現在回想起來,他進行第一次續命的那年秋天之後,似乎就再也沒有看見那個孩子出現在村子裡了。雖然直到自己陷入沉睡前都還活著,身體變得破破爛爛的那個孩子果然還是活不到下一個秋天吧?

可是,再隔了一年,那一晚的女性又趁著夜深人靜時來到了柱子下。這一次沒有再哭泣了,那名女性露出笑容,對他說著:「真的十分感謝您。」

「我和那孩子最後渡過的日子十分快樂……就算只有短短的這幾個月,也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真的……」

就是因為曾經看過許許多多像那樣的笑容,在僧人遲遲等不到回應而再次詢問起未來的打算時,他才在恍恍惚惚間想著:

──事到如今似乎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就算是嗜睡也好,就算是「消失」也好,要說是「勉強自己」也好,他還是會繼續做下去。

並不是因為「看過了那樣的笑容就回不去」。

或許其他地方的神明會出於如此的理由做出同樣的決定,對他來說,只是單純想「為所有人帶來幸福」而已。

如果不這麼「勉強」自己,將來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哭得那麼傷心的人是不是就沒辦法得到幸福了?如果沒辦法為「所有人」帶來幸福的話……

──母親會不會就不回來接自己了?

比起「消失」,他還是更怕最喜歡的母親不要自己──他將這樣的想法告訴了那名僧人。

那雙蛇眼和那天一樣定定凝視著他。

對方似乎正在思索著什麼,但直到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就連表情也沒有絲毫改變,僅僅只是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沒多久後,僧人再度踏上旅程,他仍舊佇立在村子入口,看著那道不可思議的身影漸漸隱沒成一個小點。

   

他不放棄的等待了很久很久。

他在那段連自己都數不清的漫長時光中一直都有好好的當個「神明」,做好御柱神的工作……但是在此同時,當秋季到來時在村子裡醒來的他意識清楚的時間也一次比一次要短。

在力量的流失多過於補充的情況下,儘管他一直努力想撐著等到母親回來的那一天,再也無法維持清醒的那一天終究到來了。

才剛剛醒來後沒多久身體就開始了崩解的動作。他也隱隱約約的有了「這就是最後一天」的預感,再從蛇眼僧人那裡確認自己將要消失的事實後,卻沒有怨懟也沒有發怒,僅僅就是想著:「原來就只能做到這裡了嗎?」

想睡想到不行,就連眼前所見的事物都漸漸轉為模糊一片,他拜託僧人牽著他到村子的入口去。

已經看不太清楚了,他還是分辨得出半舉在面前的那隻手上帶著的是無庸置疑的善意。

被人牽起了手,帶著往某個地方前進的感覺如此的令人懷念,和過去下定決心成為「神明」前相同,明明是不算太遠的距離卻彷彿永遠都走不完似的……

風和日麗的天氣中,周遭的一切依稀被和煦溫暖的光包裹著,而向前走著的他則像是要走進那片光裡似的,隨著越走越靠近村口,視野內也越來越亮。一路走來,映入眼中的橘紅也愈發的大片,半空中飛舞著的無數楓葉在日光的照射下紅得發亮,眼前的村子又再一次化成了宛如鄉野奇譚中才會出現的世界。

這一路上僧人沒有主動再說什麼話。

以簡單的三言兩語肯定了他的預感後,僧人皺起了眉頭,就此緘默不語。

他總覺得那時的蛇眼僧人是在思索著什麼難懂的事,連村口到了也還是維持著一貫的沉默、放開了手。不過,正當他認為僧人會像先前那樣徑自離開時,對方卻反而杵在原地不動了,彷彿是在陪著自己一起等待,又像是在見證著什麼似的。

──明年……等到明年,媽媽一定會回來接我的吧?

從成為「神明」的那一年秋天就一直如此堅信著的他,在那一天還是嚐到了願望落空的滋味。

然後,他哭了出來。

──他明明還想相信的,明明還想再繼續相信下去的。

因為如果不說服自己抱持著那樣的期待,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到底又算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努力到現在?如果到了最後都是一場空的話……

明明就只是最喜歡母親而已。明明就只是不想被「捨棄」而已。僅僅只是如此而已啊──腦海中閃過的全都是和母親相處過的畫面,還有作為「御柱神」時和村民們生活在一起的回憶,在那些回憶中的自己明明能夠咧開嘴高高興興的笑著,現在的他卻連止住眼淚都沒辦法。

此時此刻,他的思緒終於完全崩潰了。哀傷、失落、痛苦、絕望……這段日子以來一直都被壓抑著的那些情感宛如驟雨般一口氣爆發出來,化為發洩般的嚎啕大哭。

他的身體在哭泣中全然崩壞消散。

隔年的秋季到來時,「御柱神」沒有再現身於村中。總是繪有橘紅楓葉的黄蘗色和服的那個孩子的身影從村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村裡對於御柱神消失一事眾說紛紜,至於那個孩子最後是在極度絕望的情況下大哭著消散的──這件事只有村裡極少數的人知曉。那些極少數的人在當下也馬上判定了:大概就算是再隔年的秋天,再下下一年的秋季,原先的那名「御柱神」都不會再出現了──

……原先也應該是這樣才對。

   

他聽見了,向「神明」……向御柱神懇切地求救著的聲音。

周身環繞著濃稠到化不開的黑暗,頭頂上的夜空中也是什麼都沒有的漆黑一片,月亮和星子都不知道被藏到哪片烏雲後去了。儘管不明白理應消散的自己現下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還是在迷迷糊糊間循著那個呼喚著自己的聲音找了過去。

接著,在聲音的源頭處,與土牢深處的那名渾身傷痕累累,還被綑綁起手腳的少年對上視線時,他的感覺……就彷彿是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似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腦海中為什麼會一瞬間閃過那樣的念頭。少年的長相明明和自己截然不同,比自己還要年長上好幾歲的臉旁也自然而然的成熟上幾分,連氣質都不同了──

作過許多猜測卻仍舊得不出的那個答案,卻在他與少年搭話後自然浮現在了心中。

「你的名字是──」

「名字嗎?就算我告訴你了,到明天也應該不存在了吧?反正啊,等到明天,我就要死掉了,然後會變成下一個『御柱神』,就和一直以來的你一樣啊。」

──少年和過去的他一樣……都即將被活埋在那根柱子下。

他也是到那個時候才得知「御柱神」的真相的。從少年口中透露出的內容宛如鄉野奇譚般,乍聽之下讓人不太有真實感,什麼活人生祭的儀式啊,御柱佛信仰、作為神明供奉起的活人祭品之類的……

少年說,這座村子為了讓土地能每年豐收,也為了求取村人們的健康平安,在路過的修行僧也不知道是有心或是無心的建議之下,一部份的村人開始舉辦起活人生祭的儀式。

……在儀式舉行中,會將買來的孩童作為祈求願望實現的活人祭品,活生生的埋在村落中央的柱子下;而儀式結束後,又出於愧疚感和懼怕死去的孩子會在村裡作祟的心理,轉而供奉祭祀起那些被捨棄的存在。

「據說原先是被稱為『御柱佛』的,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只有一字之差的『御柱神』。」

少年瞪大了那雙帶著瘀青的雙眼,定定凝視著他:「如果只是名稱上的差異就算了,可是,真的很諷刺啊……具有強大神力,形同『神明』一般的那種存在,最後竟然真的變成了存在的東西。」

「即使被那樣對待了,幾十年來也還是盡心盡力的為人們實現願望的『神明』,那也就是──」或許是被他的臉色嚇到了吧?少年說到這裡時就自行住了嘴。

啊啊,也僅僅只需要說到這裡,他能將過去所有的一切……那些原先就帶著疑點,自己卻完全沒懷疑過的事串連起來了。

被捨棄的活祭品,在供奉祭祀的過程中被賦予了力量。

死去時什麼都不知道的弱小靈魂,在人為的操弄下陰錯陽差地變成了只在秋季時現身的「神明」。

──汝……活祭品嗎?真是造孽啊。

他別開了視線,在土牢外背倚著欄杆坐了下來。任憑那些字句傳入耳中的同時,他忽地想起了第一次見面的那年秋天,佇立在自己身前的蛇眼僧人像是不經意間吐露出的那句話。

自己疑惑地重覆問起時,僧人卻給予了否定的答案。明明應該在第一眼就看出自己的身份和經歷過多大的絕望,卻刻意略過那部份不再提起,帶著自己回家的路途上也是──

──汝……具有護佑豐收、祓除災厄之力,汝是能夠心想事成地賜予他人幸福的「神明」。

「我……是『神明』。」

反覆低聲呢喃著那段話,這一次的他沒有哭泣。並不是完全不感到難過,只是來不及。在眼淚奪框而出之前,思緒就先被引向了其他的地方:「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嗎?」

──一直相處在一起的村人、和自己玩著遊戲的孩子們、為孩子哭泣的母親,甚至是與村人們相生相雜在一起的妖魔鬼怪們,會對自己露出溫柔的笑容的、會向自己道謝的……大家,是都知道這件事的嗎?

如果知道的話,這段時間以來又是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在和自己相處著的?他忽然有點害怕得知答案。

土牢中的少年低聲笑了起來。

「同樣身為這座村子的住民,無論如何應該多少都知道一點吧?這片土地的豐饒是建立在某人的犧牲之下、這座村子曾經舉辦過活人生祭的儀式、柱子下似乎埋著人骨之類的──」

「不過真正了解詳情、知道『御柱神』真實身份的人就似乎只有一小部份了。畢竟這幾年間,大多數的人都只是想著『御柱神不再出現了呢』。雖然對於一直守護著村子的『神明』的消失抱持著恐懼和不安,想到要再一次……製造出『神明』的人也不過幾人。」

──僅僅幾人而已,就已經足夠了。少年喃喃自語著。

唯恐這片土地在失去御柱神的庇護後會再變回一片荒蕪的村人似乎打算依循古籍的記載,再舉行一次同樣的儀式。

只是,這次作為活祭品被買來的少年卻在偶然的情況下偷聽到了那些人的談話,與過去一無所知的他不同的是,得知「真相」的少年激烈的反抗了。

才不想這麼簡單的就死掉,無時無刻都在尋找逃走的機會和方法,也無數次的失敗,直到儀式舉行的前幾天都還努力反抗著的少年,最後變成了他眼前的這副模樣。

「我真的很不甘心……好不容易找到了想要做的事、喜歡的事,我想要長大,我還有非實現不可的夢想,還有和非常重要的人的約定,可是,這個世界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

他似懂非懂地聽著少年的長篇大論。

其中有很大一部份是自己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過的想法,還有很多沒有體驗過的事。

雖然在還「活著」時有了喜歡的事,然而,想做的事、夢想、長大成人的可能性什麼的,因為在還來不及擁有的時候就被埋在柱子下了,照理來說也稱不上是「失去了」,想哭的衝動卻仍然不知不覺的又來了。

「為了土地的豐收和大家的平安之類的,事到如今有人非死掉不可的這種事……這明明應該是『不對的事』不是嗎?明明還想再活久一點的,這種想法再怎麼說都不會是錯誤的吧?為什麼為了大家的幸福一定要犧牲某個人呢?」

背倚著土牢欄杆的他稍稍側過臉,雙眼又再次與少年對上了。被綑起手腳的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深處努力挪動身體到了欄杆邊,斬釘截鐵的開口:「御柱神大人,你……您那個時候也一樣吧,是不想死的吧。」

這,不是疑問句。

少年想必早就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回答了,而他也真的照少年預料的那樣,說起了自己還記得的死去的那一天的事。

   

什麼都無法阻止、無法改變的無力感。

再怎麼呼救都不會有人插手的絕望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土埋沒的恐懼感。

大哭著,慘叫著,當然還有那一聲:不可以啊……不要啊!快住手──

一旦開始說起,那些放著心裡許久的東西一旦找到傾訴對象就停不下來了。他不只說了自己死去那一天的事,一面低著頭、蜷縮著身體,他還對少年說起了作為「御柱神」前的自己剛出現在村裡時遇見長著蛇眼的怪異僧人的事、成為神明的自己長久以來待在村裡的事。

向著自己跪下道歉的母親哭泣著,當初自己深信不疑的那段話如今完完全全成了謊言;當秋日到來,和村裡的住民們相處在一起時雖然很開心,如今一件事一件事敘述著時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時間一點一點的前進著,回憶過一年又一年的秋天,就算他刻意放慢了述說的速度,終究還是來到了崩壞消散的那一年──然後,他就變得沒辦法再往下說下去了。

直到那時,原先一直安靜聆聽著的少年才噘起嘴,略帶不滿又有些詫異的開口:

「你真的是個很奇怪的傢伙呀……這種事,仔細想想的話就該知道了吧?你的母親如果真的有想要回來接你的意思的話,早就該出現了啊,至少也該在你成為活祭品之前,在死掉了變成這樣之前──」

他完全沒辦法反駁,只是就著那樣的姿勢繼續低著頭。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他聽見少年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似乎刻意放緩了語調:「不過,我總算懂了,原來……你也一樣沒有選擇啊。」

「我的母親也說了一樣的話呢。」

遲疑了一下後,還是抬起了頭,對上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少年沉下臉來,嘴角微微勾起,可是那完全不是喜悅的眼神。凝視著那樣的表情,就連聽著少年述說的他都覺得那一字一句彷彿是少年的哭泣聲似的。

「也說了一定會回來把我帶走啊。可是那是真的嗎?然後,這麼回想起來,其實我也沒什麼指責你的資格,畢竟我也是……直到偷聽到那些人的談話前也都是深信著的,那個時候、在那種狀況下也只能選擇相信了。」

「我也成了奇怪的傢伙啊。我早就該想到的,如果還對我有所留戀的話,為什麼不早一點出現呢?我都快要死掉了啊。所以,都是騙人的,都是騙人的,我本來就不應該相信的……」

──為自己的描述做出結論的同時,渾身是傷、應該在明天就要死掉的少年,雖然表面上裝出很堅強的樣子,似乎終究還是壓抑不住情緒而流下了幾滴眼淚。

之後更是以故作鎮定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卻又意外堅定地向他祈求著。

「御柱神大人,拜託了,救救我吧。」

「就算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還知道了那些事,拜託了,我……果然還是想活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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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