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祈求今後工作順利的祭品。
暮時犬歸
「好像又被尾隨了。」
懷中抱著大包小包的紙袋而讓前行的步伐多了些阻礙,因為看不太清腳下的路況,無論是筆直的道路、街角或階梯都得小心翼翼,抱著這一大堆東西轉頭張望更成了極高難度的動作。可是,明明還有其他更方便的送東西方式,綱還是喜歡採買完食材之後悠悠哉哉地散著步回去的感覺。而雖然知道可能會弄掉手中的食材,綱還是忍不住在聽到身後響起那窸窸簌簌的足聲時,回頭望去。
果不期然地又在距離自己兩三步的地方看見了那隻有著膨膨鬆鬆的茶色捲毛,戴著褪色的紅色項圈的大狗。
事實上綱已經被這隻大狗尾隨了一段時間了。
有時是在出了商店街後、繞過鎮上的公有墳場時,有時是在為了辦事而走下神社的階梯後、為了散步而隨意的亂走時……那隻大狗總是不知不覺間就出現在身後了,彷彿陪伴著某人散步似的,踩著有條不紊的步伐緊緊跟隨著。
就算被綱發現了也不會露出牙齒威嚇或害怕的跑開,而是睜著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靜靜凝視著綱,有好幾次,綱甚至感覺大狗就要張口說出人話來──
「該不會是新來到這座鎮上,正在尋找住宿地方的新妖怪居民吧?」
綱也不是沒這麼猜測過。
說到犬形的妖怪,最為人所知的大概就是作為「式」被製作出來的「犬神」了?但說到會緊跟著人的犬形妖怪,就是「後送犬」了,不過,綱在櫻黃亭中接待過的幾個後送犬的族群似乎都來自山區,平時除非有要事,不然不太會出現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城鎮上的……
雖然也有可能是那種特立獨行,不但自行封印法力,還離鄉背井正在修行之途中的妖怪,但在採買食材的路上斷斷續續地對大狗說了一個小時的話,卻只等來對方的一臉茫然與一聲不吭地徑自走開,綱終於確定了……對方大概真的就是一條普通的、喜歡跟著人的狗。
還是說……大狗那種跟在人身後的行為,其實只是餓了想要討食物而已呢?畢竟綱還記得初遇的那天,尾隨在自己身後的大狗,在自己轉身後就一直緊盯著自己手中的那袋可樂餅,大大的眼睛中寫滿了「我好想吃我好想吃」,只差沒流下口水了。
「你是想吃這個嗎?」
剛剛炸好的可樂餅有著金黃酥脆的外皮,一拉開袋口,甜甜的玉米香氣伴隨著蒸騰的熱氣一起擴散開來,是在驟降的氣溫中只要嚐了就能帶給人小小幸福感的美味點心。
本來這袋可樂餅是綱要買回去研究做法的,卻在那樣的眼神趨使下把可樂餅一個接一個的遞了出去,看著對方幾乎是以一口一個的速度飛快地將可樂餅吞下肚──就像是餓了好幾天似的。然後,等到意識到時,袋子已經空了。
「啊,被銅吃完了呀,真沒辦法,那麼今天晚上就改做蔬菜天婦羅吧。」
也是在初次見面時綱就留意到了,大狗的脖子上……那只褪色的紅色項圈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應該是大狗的名字,但綱唯一能從中辨認出來的,也只有開頭的「銅」一字了。
也不知道大狗本來有著什麼樣的名字呢?既然是以「銅」作為開頭,那麼會是……銅線?銅棒?銅牌?銅像?越想越覺得盡是些古怪的名字。總而言之,綱從此之後就將「銅」當作是大狗的名字了。而每每聽綱喊起時,儘管語言不通,從大狗猛搖尾巴、總是想朝人飛撲上去的表現,綱總覺得大狗自己也是喜歡這個新名字的。
「銅,今天只能到這裡了喔,抱歉啊,下次如果再有緣份見面的話,再讓你吃更多好吃的東西吧。」
……綱過去是貓,就算是現在也很少與真正的犬類打交道。至於狗的想法則是和貓天差地遠,但唯獨「餓得受不了」這件事,因為也有過同樣的經驗,綱比起其他人都還要能感同身受。
也正因此,每次採買食材的路上若是又被大狗尾隨時,無論手中的食材有多高級,既然有了緣份遇上了,綱也是從袋子中抓到了什麼就隨意給出。
上星期是為了做壽喜燒特地買的高級和牛。四天前是臨時起意想嚐嚐口味而買下的鯖魚一夜干和鱈魚肝。昨天是在魚店老闆娘熱情推薦下買下的櫻鳟和星鰻。今天則是──
「銅,今天有松阪豬喔。」
絲毫不因為原先設計好的居酒屋菜單被打亂而感到困擾,反正那份菜單本來就是身為櫻黃亭主人的自己隨興之下的結果,現在也只是因為自己隨意之下的作為而小小的改變了一下而已。
儘管本來打算要做的丼飯上少了肉的話是有點奇怪,這對綱來說也不算是什麼難題,因為往袋子裡的材料一看──還能做個義性豆腐排嘛。
只是也不知道義性豆腐排和丼飯搭不搭呢?
※ ※ ※
「如此這般,所以今天晚上的豬丼臨時改成義性豆腐排丼了。」
「我還在想怎麼會突然出現這種東西……那麼,你手上的那又是什麼?」
坐在木製吧台邊,戴著木質四目面具、穿著那身四季都不曾變過的玄朱長外掛的男子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緊盯著面前的大份量丼飯。
填滿了整個大碗的白飯上又堆上了滿滿的高麗菜絲,高麗菜絲上是淋上了綱特製醬汁的──義性豆腐排,雖然是不常見的搭配,但既然是身為神社主人兼櫻黃亭店主的綱端出來讓客人享用的料理,味道絕對是有所保證的。
有著貓特有的反覆無常隨性而為個性的綱,出於一時興起的原因而改了菜色,這在祂們這些老顧客看來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於是,只不過訝異了一下,男子的注意力又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當下的綱手上的木盤子中──
「那東西的形狀和『厭魅』很像啊。綱啊,你是想向誰下咒嗎?」
話音剛落,木盤子就被飛快地遞到了面前。
「我要下咒的話才不用那麼麻煩呢。」
綱一面在吧台後方準備下一組客人點的餐點,一面飛快的解釋著:「這個……算是薑餅吧?畢竟幾天後就是那個節日了呀,所以想著來做做看。只是,因為這裡沒有烤箱,我是用平底鍋煎出來的……要幫我試試味道嗎?」
用色彩亮麗的糖霜裝點的漂漂亮亮的薑餅人。
雖然因為製作方法的改動,與其說是薑餅還比較接近煎餅,但最後似乎弄出了意外不錯的結果……至少綱自己是這麼覺得的。而男子儘管不做評論,在最初的嚐試後還是伸手一片接一片的吃著。
下一組客人點的餐點是──三大盤的唐揚雞塊、二十串烤雞肉串和馬鈴薯燉肉共三樣下酒菜,還附帶一打啤酒。全部準備好後,綱就向著位於店内最深處的桌次出發了。
明明桌邊坐著的只有兩個人,卻點了能夠放滿一個桌面的東西,真的不會浪費食物嗎?那是綱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畢竟這兩位也是自從櫻黃亭創立之初就一直光顧到現在的老顧客了,過去每每來到店裡時也是如此──
有著黝黑皮膚與白色長髮的柴神,以及樣子像小女孩似的後神。
一方是庇佑旅程平安的神明,一方則是喜歡用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向旅行者惡作劇的神明,也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機緣湊在了一起。並且總是喜歡在旅程告一段落時到櫻黃亭中點了滿滿一桌的酒與菜,然後高高興興地談論著旅行見聞直到天亮。有著超乎常人的大食量的兩位神明每次總能將滿桌的東西一掃而空,綱也樂於從祂們那裡聽些遠方的新故事……
「綱啊,你很在意那條一直跟著你的狗嗎?」
「難道你們知道牠來到這裡前發生了什麼事嗎?」
「也不算是知道啦,不過──」
將啤酒和下酒菜一一擺上桌的綱從兩位神明那裡聽見了,各式各樣的踏上旅程的狗的故事。
像是,在某個地方十分有名的仲裁犬曾經受邀到遠方為妖怪排解糾紛,卻也因此促生了另一趟奇異旅程的事,還有為了尋找突然消失不見的鳥類友人而一直旅行著的狗。
除此之外,被棄養的、生性喜愛自由而逃跑了、受到厭惡遭到驅趕的、無家可歸而一直尋求著能夠安心生活的地方的──
與什麼人結下了緣份而開始的旅程,捨棄了與什麼人間的緣份而開始的旅程……也不知道大狗到底是屬於哪一種呢?
綱雖然算是整間店的神明中唯一和大狗相處過的人,也只能做出模糊的猜測。然而如果換作是那些從古時候存在至今、一直看顧著這世間一切的神明,卻能夠篤定地給出答案:
「是『無緣』的生命。」
「是怎麼確定的?」
綱在吧台後方準備著四目男子加點的蕃茄鱸魚豆腐味增湯。一面將熱騰騰的湯盛入碗中,一面聽著對方解釋:「早就有了『緣份』的生命,一般是不會像那樣一直跟著陌生人的。而且照你說的,牠可能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才會一直在街上徘徊著……向陌生人討取食物。」
「是這樣嗎?」
明明對綱來說只是不時會跟著自己的奇怪大狗而已。被四目男子這麼一說之後,倒有點可憐起來了。
綱自己以貓的視角,不太能理解一部份犬類那種終生都在尋找著「主人」的心情,然而,綱自己卻曾經多次看過終生都試著和他人結下「緣份」的生命,卻在「無緣」的情況下結束一生。直到最後,連個能夠為自己送終的人都沒有……這不是太悲哀了嗎?
所以看過那些的綱才會那麼想著:自己作為神明的力量有限,但就算只有一部份也好,就算來到自己面前時已經來不及了,就由自己來和那些「無緣」的人結下最終的「緣份」吧。所以才有了那個至今都還在蘊釀著的小小計畫──
「綱啊,這不是個好機會嗎?你之前不是說過想要增加這間『櫻黃亭』的外送服務嗎?」
四目男子──作為與綱相識了最長時間的神明之一,看著綱一路走來,從當初的妖貓轉變成了如今的招財貓大明神,儘管綱只是眼中閃過了一絲猶豫,也自然猜測到了綱的想法。
從頭到尾,沒有一句是不打動綱的心的。
「作為這裡的主神,你也差不多該有個正式的神使了吧?這間店往後只會在我們這些非人間越來越出名,再加上那個外送服務,到時候店裡也需要幫手吧?就算你是貓,也沒有規定說貓類的神明不能找犬類當自己神社中的同伴吧?」
說完這長長的一大段,四目男子雙手捧起大碗,一口氣將剩下的味增湯全都灌了下去。
吃飽饜足的對方從那之後似乎就不打算再多說些什麼,該勸說的都說了,最後會有什麼樣的結局,還是要看綱考慮得如何。事實上,綱自己也真的想了很多──
不只是外送服務和神使的事。
還包括了未來的某一天如果不只是自己神社逐漸沒落,連自己的力量都隨之大量退去時,能夠有個人代替去進行全國巡迴修行的自己照看著神社和店裡。
就算不提那些事,能夠有個長久留在神社裡陪自己聊聊天,偶爾還能幫自己試試新菜的對象……綱越想就越覺得,這真的是個不錯的主意。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方相。」
完全想通並做出決定的那一刻,也有新的客人推門進入店中。
長著白鹿頭,從奈良遠道而來的孩童樣神明,是在最近才成為櫻黃亭的客人的,而且還是一試成主顧。能夠預知降雪也最喜歡雪的祂,邊拉開座位邊興沖沖地向著店裡的一干神明妖魔鬼怪做出了最新的預言:
「明天……明天會下雪喔!先是小雪然後然後……到了晚上會下起很大的雪喔!」
這樣啊──綱又開始準備下一位客人新點的烤雞肉串和清酒了,心思卻也同時飄遠了,想著明天不如一大早就去找大狗,說明自己的來意,然後趕在下雪前就將大狗帶回來吧?
畢竟對大部份的人來說,在因為下雪而變得冷颼颼的天氣中,能夠窩在溫暖的「家」裡喝著熱騰騰的湯,應該都是一種享受吧?之後也一定還能有無數個、無限個像那樣的日子。
懷著那樣的期盼送走了店中的最後一位客人,鎖上了店門,隔天提早出門的綱快步行走在街上,最終看到的──
……卻是被車撞傷,倒在路邊奄奄一息的大狗。
※ ※ ※
「銅……我本來是希望能給你一個歸屬的呀。」
綱把大狗帶回了神社。
就那樣抱著大狗坐在拜殿一側的緣廊上,絲毫不在意身上的衣服已經染上了大片的血,事到如今,也不太有餘力去在意那種事了。雖然已經用神社裡的東西為大狗簡單處理過傷口了,但是血液還是不斷的由大狗的腹部滲出,根本止不住。
根本就沒辦法了。
被血汙浸染的毛皮快要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應該已經失血過多了,也應該很痛的,大狗卻仍舊睜著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就和往常的每一天中期待綱會拿出什麼食物時一樣,就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銅,對不起啊,現在好像不是吃東西的時候,你的身體……也不是能吃東西的狀態了。」
然而就算綱不是醫藥之神,卻也能稍微感覺得到,懷中抱著的身體溫度一點一點地退去,胸膛的起伏也越來越慢,再過不久之後大概就會永遠睡去了吧?
這不是綱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雖然經驗稍嫌不足,綱過去卻已經見證過多次與自己結下緣份者的逝去。內心根本不算是有了多大的情緒起伏,頂多只能算是有些錯愕,等到這陣情緒過去就好了──這麼思考著,從大狗的事中回過神來的綱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雪已經開始從天而降了。
「話說回來,以前為那些『無緣死』的人送終,似乎也每次都是在這樣的天氣中啊。」
不論是那位第一個和自己結下緣份的婆婆、為自己建立起這個神社的人、教導自己料理食物的人,還有那位愛喝酒的神主……每個人,都是在飄著雪的天氣中離去的。
明明新年期間或店裡忙起來時根本沒有心力想起,平時待在神社中發呆時也根本不會想起,這時卻彷彿是以此作為契機似的,連同那些本來被以為已經遺忘了的片段一起,清楚地浮現在綱的腦海中。
一件接著一件。
……然後,在同樣的雪降之日中,在類似的狀況中同樣無能為力的綱,最後還是身著作為神社主人的正裝,以神社主人的身份,對著也不知道能不能聽見自己聲音的臨終者,同樣地說起了那段話:
「一個人太辛苦了,一個人孤獨的死去,實在是太難過了,所以就讓我來陪著你走到最後吧。」
可是大概也是因為一口氣回想起了那麼大量的事,也因為自己昨晚還那麼期待著,多少有些感慨和難過,在那句話落下之後,選擇帶著笑容為大狗送終的綱,再度開口了。
語調比起往常還要更來得溫柔,也更像是帶著希望在期待著什麼。
「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
「要變成妖怪喔,要記得變成妖怪……然後回來找我喔,銅。」
──與其說是叮囑,是告別,不如說那是作為這座城鎮曾經的信仰中心之一的招財貓大明神,在那個當下最真誠的願望。
綿綿的細雪仍舊持續的下著,彷彿永遠沒有停下的一天。不多時後就如同櫻黃亭中的客人所說的一般,在漆黑的夜空底下變成了能夠掩蓋一切的漫天大雪。
※ ※ ※
綱把今生無緣成為家人的大狗埋葬在神社後方的小樹林中,在皚皚的白雪之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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