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書店系列新篇,今年第一次更新他們兩個的故事,本來以為這篇只會有五六千,怎麼寫完後發現有一萬三千多……
※順便祈求工作上能更加順利,我會努力的。
朝為紅顏,黃昏成白骨
「我們曾經在其他地方見過面嗎?」
在櫃台後方整理著舊書的舊書店店主冷不防地抬起頭來,給出了這麼一句。
聞言,他先是愣了一愣,最後還是苦笑著說著:「如果要說是這間舊書店以外的地方的話,我們也在前面空地的楓樹下,還有神社的參道上見過面啊。」
這並不是說謊。
前陣子他正在空地中欣賞著紅葉紛飛的美景時,猛地別過頭卻發現那人就站在不遠處,手中提著冒出了根蔥的紙袋,似乎是正在買完東西回家的路上,也因為想要欣賞眼前的美景而駐足於此。
還有幾天之前,他因為好奇而回到神社向神主借閱神社收藏的古書,一看就是一整個下午。在天際被晚霞染得一片通紅的大禍時與神主告別了,步下參道時,也正好與眼前的店主擦身而過。
──真是不可思議啊。
兩人視線交錯的剎那間,他忽然產生了自己回到過去的錯覺。在那座被紅葉林所環繞著的村子之中,在圍上了注連繩的朱紅柱子之下,他和那個人──
「我不是在說這個。」
店主低沉的聲音將他及時由回憶之中拉了回來。
他張大眼睛望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自己面前的那人,還是試著擠出笑容,辯駁著:「不是嗎?但是我是今年秋天才到這個地方的,也不可能之前就在鎮上見過面吧?一定是你認錯人了。」
這麼微弱的辯解之辭連他自己都不太會相信──語句出口的瞬間,他自己明明也是很清楚這一點的。
果不其然,店主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兩手環胸的店主張開口,似乎想再問些什麼,他連忙補上一句「我還有事,今天就先離開了」就急急衝出了舊書店。
※ ※ ※
「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啊……」
無意識中嘆了一口氣。他也說不清自己在聽見店主親口說出那句話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在那一瞬間呼吸彷彿停滯了一下,既害怕聽見店主提起那件事……但是,他不否認心裡有那麼一秒是期待著店主能親口說出那個答案。
「明明就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的……因為一直都很討厭、很討厭、很討厭那個人的啊。」
所以他才在意識到自己有了那樣的想法時,隨隨便便就敷衍了,然後奪門而出。就算有了「好想要理解」「想要理解那個人的話」的想法,因為還是很害怕,於是當真相來到眼前時,他還是頭也不回的逃走了。
逃到了今年秋季以來一直都很熟悉的街道上。
順著街道,爬上只要日光打在上面,就刺眼得叫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日光坡,經過坡道上方販賣著甜甜的金平糖的雜貨店,還走過了無論何時都會拉上遮陽板,緊緊掩上細木格門的住家。
──那樣子的話,無論外頭的紅葉多麼漂亮,都還是看不見吧?
從兩旁楓樹紅葉交織而成的拱廊下穿過,本來還以為自己只是漫無目的的走著,在邊走著、邊欣賞飄落而下的紅葉時抬頭一看,卻發現不知不覺間,神社的階梯已經近在眼前了。
平時會趴在參道兩旁無聊地打著呵欠的狛犬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或許是在下面城鎮的店家門口一臉饞樣地望著剛剛炸好、還冒著熱氣的紅葉天婦羅吧?最初看到時還有點驚訝,畢竟在他的觀念中那向來都是用來欣賞而非食用的東西,卻在神社主人的盛情難卻之下,鼓起勇氣咬下了第一口──
「這、這個是!」
將清淡無味的紅葉醃漬了一年以後,裹上麵衣下鍋油炸成漂亮的金黃色,光是視覺上就是一種享受了。再加上神社主人的麵衣似乎用了什麼特別的配方,甜中洽到好處的帶點提味的鹹味、酥酥脆脆的口感……差一點就停不下來了。
「好吃嗎?喜歡就好……那,要不要也試試這個呢?」
抹茶口味、番茶口味和紅豆內餡的紅葉饅頭。
除此之外,還有同樣甜而不膩的栗子燒、口感特殊的木耳果凍、大米混合蕎麥製成的和菓子,都是他在神社主人的強力推薦之下嚐過的點心。
以各種秋季食材製成的料理,似乎也是這座城鎮的特色之一。除此之外,臉上總是戴著貓臉造型的紙面具、乍看之下像名女性,有著中性嗓音的神社主人,此生最大的興趣似乎就是製作各式各樣的料理──尤其是糕點。
為了滿足自己的興趣,據說神社主人還三不五時會跑到鄰近的城鎮,和同為料理愛好者的招財貓大明神在廚房裡研究通宵。
但不只是單純做出來而已,兩位神明也都很喜歡請人品嚐自己做出的料理。像是在這座城鎮裡流傳著的「神明會在半路上隨便攔下人後招待一餐」、「神明的料理能夠帶來幸福」的傳聞,還有……
──他也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聽說了那間由神明開起的居酒屋的事。
由喜愛研究料理的招財貓大明神大人,在閒來無事時學著人類開起的居酒屋「櫻黃亭」;夕陽將天際染得火紅一片的大禍時矗立在神社的原位上,在眾多傳聞中只有有緣之人才能踏入的居酒屋「櫻黃亭」。
他曾經在秋天臨近尾聲的某天到鄰近的城鎮去看過,原先據說是作祟神的招財貓大明神大人在店中和晚歸的客人們一邊喝著酒一邊愉快地談笑著的樣子……與其說是「店」,反倒更像是「家」。
──有個像那樣子……有人等待著自己歸來的「家」,有個能夠被人理解和接納的家,好像真的很不錯。那樣的感想也曾經短暫地出現過。就像是酒吞和茨木他們在大江山的那個「鬼之宿」,還有無數次見過的那些畫面──
「那是結界喔,就算是神明,還是看不出來吧?」
「……結界?」
也還記得被酒吞邀請到那個大江山的「鬼之宿」中時,在所有人都睡著時,倚著木格窗框凝視著夜景的惡鬼笑著和自己談論起的事。
「將原先『虛幻』的東西轉為『實體』,讓原先應該會成為『謊言』的事轉為『真實』。要詳細解釋的話是有點複雜,不過要舉例的話……你看的那些書上,應該也有那種強烈的祈願使得本來不可能的事成真的故事吧?」
──這麼一說,他立刻就明白了。
「是像那樣的法術嗎?」
「是啊。如果你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只是結界的堅固程度依你的心而定。要試試嗎?沒有容身之處、想要家的話就自己創造一個,無論多少次被奪去,都能夠再一次的創造出來──」
他有些心動。
不過後來大江山發生了那種事,結界法術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到頭來雖沒能從惡鬼那裡學會那種法術,但再仔細想想,那似乎是自己也能做得到的事,如果強烈地希望著就行的話,目前的自己似乎也能造出那樣的地方……
──如果真的僅僅憑著祈願就能創造出「家」的話,那個「家」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如果是個能讓人感覺到溫暖的地方的話就好了。
──如果是個能夠讓所有前來求助的人都不必被犧牲捨棄,能讓所有人都露出笑容的地方就好了。
然後……也希望是個能讓白兔八朔祂們快快樂樂生活的地方呢。偶爾可能還會有來自遠方的友人,大江山的惡鬼和這段時間認識的神明與非人來作客……不過,比起這些,果然首先還是更希望那個家能夠收藏大量的書本呢。
裝滿了自己喜歡的、讓自己感到滿足的東西的「家」。
不時像這樣想像著,他也同時透過各種方式尋找著、讀著那個人散落四處的作品。
一邊經歷著那些所謂的「委託」和「事件」,一邊一點一點地嘗試著去理解那個人,本來也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會再出現什麼變化,後來卻又來到了這座城鎮,見到了……舊書店「桐一葉」的店主。
※ ※ ※
一開始明明只是被那成片的楓紅之景吸引了,才不知不覺地,一步接一步越往巷弄深處踏去。
意外發現巷底藏著一間舊書店時,就算發現店名有些熟悉,正因為想不太透,最終也只是用「巧合」來帶過,就這麼高高興興的踏入店中──
「歡迎光臨。」
他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和剛整理完地上的書籍,正直起身來的店主打了個照面。然後,因為驚訝和驚嚇,他在那個當下做出的反應是──奪門而出。
事後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多可笑也多讓人誤會的舉動,果不其然,在第二天回到那間舊書店時,得來的是店主的一句:「我長得很可怕嗎?」
「……」
說著話時那副生人勿近、冷冰冰的樣子真的很讓人懷念。事到如今,也只能苦笑著回答了:
「沒有沒有,只是你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已經不在的人而已。」
其實那已經不只是「長得很像」了,除了身上的衣服不同,店主看起來幾乎就和那個人一模一樣。整理完書本後站起身時更是像極了那個人過去每每教完自己認字後,準備從楓樹下離去的樣子。
可是那個人,有著相同面孔的人明明已經……不在了很久很久很久了。因為一直沒有看見那個人的幽靈,他還以為那個人早就到黃泉鄉去,也理應再也見不到面了才是──
店主聽了那句話後沒做多大的反應。表情沒有明顯的變化,甚至連皺一下眉頭都沒有。他看不出店主對那句話的想法,對方只是很快的,像是例行公事似地,靜靜地整理起了書架上、還有書架旁那些大紙箱裡的書。
……前一天太驚慌失措了而沒怎麼注意,好不容易有機會好好環顧四周時,才發現這家舊書店中的書,種類還真是五花八門。
古舊的木頭書架上分門別類地擺滿了形形色色的舊書。從厚重到除了專家學者之外不太有人會刻意去翻動的專業書籍和一冊冊的鄉土風俗誌,到某位默默無名的作家自行印製的文庫本;從結構嚴謹地考據常見的食用菇蕈在調理身體的藥用價值的學術論文集,到似乎是過去某時代的市井畫師為了諷刺世上的不公不義之事而畫出的隱諭畫集。
大部頭的精裝書、私小說、糟粕雜誌、佛教讀本、地獄遊記圖畫集、能夠作為考據依據的洒落本和讀本、哲學書、童書……除了陳列書架上的,書架旁的大紙箱中更是堆著大量的黃表紙和草雙紙,光看書頁泛黃的程度不難想見是來自多古老的時代,但對於這間店來說卻還只算是初來乍到的住客。
──一下子收購了這麼多黃表紙和草雙紙,是為了什麼呢?
不過,先前去過的舊書店中似乎也有為了個人需求而大量購買同類型書籍的客人。這麼想想,也就不那麼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而讓他更在意的是,店內的木板牆上貼著不知道是哪本書內頁的宣傳海報。雖然因為年代久遠外加受潮而褪去了原有的顏色,卻還能辨認出,海報上畫著的是──
模仿浮世繪的風格,以簡單的筆觸勾勒出躍動形象的……
在夜晚的大街上歡欣鼓舞地列隊而行的妖魔鬼怪。
──這間店的店主人,難道也喜歡妖怪……喜歡看似尋常卻具有奇異感的東西嗎?
來不及細想,冷不防地,深埋在書堆中的店主卻又先開口了:
「那個人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嗎?」
這該怎麼回答才好呢?猶豫了、遲疑片刻,仔仔細細地思考了,他最終苦笑著回應了:「不……不算是朋友,但是卻是我一直很想要理解,也一直努力試著去理解的人。」
店主的動作忽地停了。
因為手上還拿著翻開的古本書,也說不準是因為自己的那句話,還是純粹只是看著書頁上的內容看得出神而停下了動作。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考量到其他事而遲疑著,停頓了很久。最後傳入耳中的,只剩下聽不出前因後果、令人摸不著頭緒的──
「桐一葉這裡的書你可以隨意閱讀。只要不妨礙到店裡的客人,你就算想一整天都待在這裡也無所謂。」
只見那個人邊說著,邊掩飾著什麼情緒似地背過身去,將手中的書快速塞回架上,那樣的舉動簡直就像是、簡直就像是──
「還有,你還想看哪些書,能告訴我嗎?」
已經很久沒有聽過的那句話,一時之間更是叫人有股落淚的衝動。
然而那樣的情緒才剛剛起來,就見店主又逕自從書架前離開去忙其他的事了。一切又回到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的狀態。舊書架、古本書、黃表紙和草雙紙,還有畫著褪色妖怪的陳舊海報……被這些事物占據、環繞著,隱隱約約被一層鵝黃色的光暈籠罩著,瀰漫著淡淡歲月氣味的舊書店中,不茍言笑的店主就像只是在閒暇時和偶然來到店中的客人聊上幾句後又馬上又投入工作之中,生活一如既往地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
可是──走到書架前抽出店主方才拿在手上的黃表紙讀本時,目光觸及書中的內容時,剎那間他似乎領悟到了什麼。書中的是、書中的是,應該只有當事人才知道詳情的──
──「在那座廢棄村落中,據說存在著神明」。
以在某地區曾經傳頌一時的這則傳說作為一切的根源,每年秋天到來時,人與妖怪與神明所發展出來的,足足持續了二十年的故事……那也是與他記憶中的一切幾乎能夠完全重疊上,讓人格外懷念,越看卻又忍不住叫人感傷起來的場景與畫面。而那樣的故事、場景與畫面,在書中停在了村落大火前的那年秋季結束時。
那就像是作者和畫師到了這裡已經因為某些緣由無法再往後寫下去,或因為太過感傷而無法再繼續描繪下去似的。從在此之前的書頁中明明看不出預兆,他卻隱隱約約有了這樣的預感,捧著書本的手微微顫抖著。
然而再翻過一頁時,毫無預警地映入眼中的是,作為書中主角的神明佇立在大片的橘紅色中,玩賞著徐徐飄落的秋葉,因此咧嘴高興笑著的插圖。
……也不知道店主到底有沒有發現呢?黃表紙《秋日異聞》中的神明,有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長相。
※ ※ ※
在那間舊書店裡又待了多少時間呢?
不要說是一年了,認真說起來甚至連一個秋季都不到,明明無論是對神明、妖怪、鬼或是人類來說,都不算是太長的時間,然而在那間舊書店裡,日子似乎過得特別慢。
店主都說了「這裡的書可以任意閱讀」,他也就毫不客氣地看遍了店內所有的書。從早到晚,從有些年代的,到剛出版不久就被賣至舊書店的;從曾經一度被人遺忘在倉庫中的,到被某個人當成珍惜的寶物而有著良好的書況的……明明感覺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書,但是抬起頭來卻發現──外頭才剛過正午。
秋日午後溫暖而不燙人的日光透過窗戶照入室內,也照得人懶洋洋的,儘管現在的他已經不會再昏昏欲睡,不睡覺休息也對身體沒什麼影響了……卻彷彿閉上眼睛就會忍不住舒舒服服地睡過去。
再加上舊書店中古老紙張特有的那股氣味與淡淡的霉味揉雜在一起,被熟悉的物件環繞著的感覺令人安心又放鬆,有時候看書看得累了時,他還會向店主借用櫃台後的躺椅小睡片刻。
除了看書和偶爾的小睡之外,他在店裡更常做的另一件事是,悄悄觀察著店主的一舉一動。
在店裡時而整理架上的舊書,或整理著整理著就直接捧著書看起來了;店內掃除的時間並不怎麼固定,似乎只是想到了的時候才去做,撣去架上灰塵的動作卻意外的細心認真。如果店裡真的沒事要忙了,也沒客人上門時,店主則是會坐在櫃台邊,靜靜在稿紙上書寫著。他曾經不小心窺見過,稿紙上的是片片段段,看似日常卻又具有奇異之感的故事──
從點心店中買來的一盒「稻雀」和菓子,因為製作得太過栩栩如生,在少女歸家的途中竟然變成了真正的麻雀,吱吱喳喳喳地吵鬧著飛遠。
展示機關人偶的祭典上,街道上遊行著的大入道人偶在無意中嚇跑了混在人群中的狐狸扒手。
遠道而來參加婚宴的親戚,身後卻長了條毛絨絨的貍貓尾巴。
從老家的倉庫中翻出了玩具似的古老符咒,卻真的叫出了妖怪二口女;孩童時期最喜歡的怪物繪本,長大翻閱時卻成了與記憶中不同的內容……如此這般形形色色。
他也曾經疑惑過這些故事的來源。直到舊書店的常客上門時,看見店主立刻拋下手邊的雜事,與客人相談甚歡的樣子,就突然明白了。
「那位是誰呢?之前好像沒在店裡見過面。」
當客人在聊天中瞥見自己而好奇地詢問時,店主總是會回答著:「是我的一位友人。」對此他也總想著:「我終於也成為『友人』了嗎?」
從最一開始的不合,到之後的條件交換,那種不上不下的關係……一直到了現在的「友人」。
但仔細想想又似乎不是能以「友人」兩字一言概括的交情。畢竟儘管他和店主處在同樣的空間中,店裡響起的常常只剩下翻書聲。兩人都各做著各的事,除了最初見面的那幾次之外鮮少交談也很少有什麼互動,或許連「友人」都稱不上──這麼想著時,卻又在那秋日的某一天中,店主又猛地開口了:「我們來聊聊吧?」
「聊聊嗎?要聊……什麼?」
一開始他還能心平氣和地笑著與店主對談,愈是聊下去,那張臉上的笑容卻也逐漸淡去。
因為店主說了:「我想聽聽你的故事。」無論是聲音或表情,都與曾經在某個秋日中說著「我想讓你再一次真正的看見那些風景啊」的那個已經不在的人如出一轍。
不是預想中會聽見的,既虛幻會被以輕描淡寫的語調說出的話語,這一次蘊藏著的,卻是與自己一直以來極為相似的想法。
「我想聽聽你的故事,你……並不是一般人吧?」
想要理解,想要更加的了解對方;想要知道那個人的每一個舉動中帶著什麼樣用意,想要理解那個人告訴過自己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正是因為那樣的心情微微起了共鳴,才讓他終於鬆懈下來,開了話匣子:
「是啊,我其實不是人類。」
──而是過去在秋日中曾經如地縛靈般被束縛在同一處,力量增強的現今,已經能夠自由行動於各地的神明喔。或許是怕店主會從自己的敘述中聽出什麼,對於這部份,他僅僅只是含糊其詞。
「我的故事嗎?認真說起來,還真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事。在不了解前因後果時變成了這個樣子,還遇上了奇怪的人,聽到了無法理解的話,但是──」
他在後續的談話中,也沒有向店主提起過那個與他長相相同的某人是如何死去的、是為了什麼原因死去。
而是改而說起了在那之後,因為「想要理解」的心情而發生的一連串故事。
每一年在自己能夠自由活動的時節遭遇的零零散散的一切,如今回憶起來,與其說是一部長篇的章回小說,不如說更趨近於那些因為年代久遠,而在人們口耳相傳間遺失了前因後果的奇譚軼事。
與紅葉林中的妖怪們的棲身之處有關的,與那座村子中的某人留下的詛咒的後續相關的;與自己作為神明的力量有關的,與生活在那個地區的居民們有關的。詭譎的怪異的事件,甚至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在尋找書本的過程中和他人互動的故事。
「我曾經遇到過能夠聽見書本說話的老婆婆喔,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也不知道會不會很寂寞……」
「蕗野家的少女在最後留下了那樣的信,明明未來會有那樣的結局……」
「你聽說過渡鳥鎮嗎?在那座城鎮中,據說存在著神明喔。」
一條接著一條,一件接著一件,神之事、人之事、鬼之事、妖之事亂糟糟地互相攪和在了一起,他不知道店主人會不會因為自己紊亂的敘述而聽得吃力,說到後來,簡直就像是藉由這種方式在和那個人報告著這段時間以來所有人的近況似的。
說也奇怪,明明清楚知道眼前的是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不同人,越是述說下去,那種「自己是在與那個人說著話」的錯覺也越加強烈。
而店主──
無論自己說起了什麼樣的話題,至始至終都不發表意見地默默地聽著,只是每每聽完時,總像是在思索著什麼一般表情沉重、眉頭深鎖。
對於自己口中的故事,店主的心裡究竟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呢?又到底是在思考著什麼事……或是說在確認著什麼呢?
「我們曾經在其他地方見過面嗎?」
其實他在店主問出那句話前,心裡早就已經漸漸地,隱約浮現出了答案。
※ ※ ※
也是在那一年的秋季中的某日。
一如這段日子中的,在舊書店「桐一葉」中逗留到了晚霞染紅天際的大禍時,才和店主分別了,但因為不覺得累,他特地繞了遠路──繞到了這座城鎮的主要商店街上。
夕陽的餘輝灑在紅石磚的道路上,兩旁古色古香的木造建築外,高高懸掛著的大紅燈籠也全數亮起。
除了日用雜貨、布藝和販售著手工藝品的店家之外,迎面而來的是各種食物揉雜在一起的香味。烤秋刀魚、野菜雜煮、天婦羅、茶碗蒸和茶葉蛋,還有若有似無的栗子饅頭、柿餅、小豆飯和善哉餅的甜味。擦得發亮的玻璃櫥窗中展示著形形色色的食品模型和外表可愛討喜的和菓子,總是能吸引來過路人的目光。
由於是所有人都已經結束工作的時間,街道上人來人往的。
因為算起來也在這座城鎮待上一段時間了,當中有不少是認識的面孔,曾經有過互動的、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卻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只依稀記得在哪裡見過的,男子女子、少年少女、還不太會走路的稚齡孩童、老翁老婦,還有……其中也有不少是由妖怪們扮成的人類。
妖怪們似乎都偏好甜食……至少他認識的那一群是這樣的。
於是他就親眼看見了白兔八朔等一眾紅葉林中的妖怪努力裝出人類的樣子,和人類一起在和菓子店「滿月屋」前規規矩矩地排著隊等著點心出爐的景象。
他記得先前曾經聽八朔說過今天是滿月屋的新種類點心發售的日子,昨晚回到神社時,邊看著向神社主人借來的書也邊聽妖怪們模模糊糊的提起過「滿月屋的新點心早上和下午各會有一批出爐,所以我們要分工合作」,原來是……分工合作的來排隊嗎?
今天一大早出門時,神社中似乎也正好是少了一半的妖怪……現在想想,大概是在更早的時間點就趕來這裡排隊了吧?只是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新點心呢?
讓所有寄宿在神社中的妖怪團結起來的事過去不是沒有。多半都是被來到神社的某人的故事打動了,也為了答謝收留祂們的神社主人,才出現了所謂的「妖怪大動員」,但這次……讓妖怪們團結起來的滿月屋點心,真的有著那麼不可思議的魅力嗎?
越是想像就越是好奇。但在他湊上前去一問究竟前,就又先被其他事吸走了注意力。
蹦蹦跳跳地與自己擦身而過,還差點撞上一旁的行人的,是身穿素面的白色連帽上衣和短褲,腳上卻踩著木屐,留著一頭蓬蓬鬆鬆的淺茶色短髮的少年──也是原先沒有預料到會在這一天中見面的熟人……或說認識的「鬼」。
「茨木……茨木童子?」
那匆匆忙忙的樣子,就像是和某人約好了時間,卻因為貪玩而在路上耽誤了,現在也正在趕路途中似的。而再看看少年前進的方向,又讓人驚訝又不自覺地小小期待了起來。
於是他追隨著茨木的腳步,踩著一地楓紅的影子步上熟悉的石台階。斜倚在鳥居的柱子下的,是看似正在休息,實則正等待著自己的惡鬼。
隨著時代變遷也換了衣著,看起來和街上隨處可見的人們無異的,襯衫上衣搭配黑長褲的輕便打扮,手中還拿著印有和菓子店滿月屋圖樣的紙袋。
無論是誰看到了也無法想像,眼前的青年的身份其實是──
「酒吞,好久不見了。」
──是在人們傳說中本該在很久以前就被斬殺的酒吞童子。
他並不清楚當時在大江山退治中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事發前就像是先預料到什麼的對方,帶著茨木一起來到村子中時僅僅只是笑著說了:「接下來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辦法來了,你也先不要到大江山來找我們。」
過沒多久以後,人們口耳相傳的傳聞中開始夾雜了許多「大江山退治」的事。說著那是一場怎麼樣的惡鬥,說著惡鬼們是怎麼在那場退治中敗下陣來……
「據說這次退治還出動了源賴光大人和合稱為『賴光四天王』的那四位大人呢。」
「據說因為大江山的惡鬼首領似乎會什麼法術,陰陽寮也特地派了人。」
「還真是一場惡戰啊,不過賴光大人在神明的庇護下,最後好像還是砍下了酒吞童子的頭顱吧?」
「不是聽說就連尋仇的茨木童子,也在被渡邊綱大人砍下手臂後,當場斬殺了嗎?」
還沒因為那些流言錯愕擔心太久,紅葉林中的妖怪就先跑到他面前七嘴巴舌起來:「據說那位酒吞童子似乎和那位大陰陽師達成了什麼協議。」「那位酒吞童子大人可是很厲害的,不可能會死在那種對決中的。」
雖然也不清楚那是什麼樣的協議,但他卻在那些雜亂的話語聲中漸漸平靜下來、安下心來。只是,從那之後他就很難得再和兩位惡鬼見到面了,過去明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村子來,卻變得只能從妖怪或神明等存在的口中才能得到消息──
「據說那個酒吞童子,在做著引導人走上『鬼之道』的事喔。」
就算只有那句話,他還是懂了。
走上「鬼之道」的事,他在村子中也遇到過好幾次,像是鬼女、河童、鬼婆的委託,甚至是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兩人成為惡鬼的故事,還有和自己有著莫大關連的阿楓的事……
儘管他也知道對於深陷絕望中、未來也黯淡無光的人們來說,有時候捨棄「人心」,成為「鬼」反而是一種解脫,也是另一種活下去的方式,然而光是想到成為「鬼」的人,無論是作為人時的記憶、曾經經歷過哪些事、有過的願望、喜歡的東西……全部都會被捨棄,等同於那個人從此以後就不存在了,他還是會感覺到些微的遺憾和悲傷。
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在這段時間中一直在引導著、看著那種事發生嗎?
還有這一次。
雖然能夠見到許久不見的熟人是很開心,但是在非人口中引導人成為「鬼」的惡鬼們,除了臨時起意想找自己聊聊而特地來到這座城鎮,不然也有很大的可能性是為了那種事──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惡鬼笑了笑:「別擔心,這次的……暫且選擇了人之道。因為身邊有了能夠及時拉住他的人,成為了讓他繼續走下去的力量,所以還能夠裝成人類的樣子,以人類的身份來生活。」
聽起來似乎已經沒問題了,那又為什麼會說是「暫且」呢──這麼問時,卻從惡鬼那裡得到了仔細想想讓人不寒而慄的答案:
「就算還能夠偽裝成人,我也告訴了他一些要注意的地方,發生在那人身體上的改變也是沒辦法恢復的。即使現在還看不出來,隨著時間過去,那人也會更體會到自己的……『與眾不同』。」
說得就像是至今為止已經旁觀過很多次同樣的事,也知道將來大概會如何發展似的──聽著就讓他的表情越加嚴肅起來。
「然後,等到能夠及時拉住他的人也不在了,又再次變回孤身一人,到那時候,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欸,不過這件事暫且已經解決了,你也不用露出那樣的表情,況且我這次來是為了……我聽說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說著,惡鬼將手上的紙袋遞給他。
打開來一看,裡面是加入了醃漬紅葉作內餡做成的和菓子,包覆著內餡的小豆沙被捏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狀,還蓋上了楓葉的印子,聞起來有股淡而不膩的甜味。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滿月屋在這之前並沒有販賣這樣的點心,那麼手中的是……妖怪們口中今日發售的新商品嗎?
「今早離開前看見了就順手買下來了,現在看來還滿適合當作這次來訪的禮物,你也應該會喜歡的。只可惜酒稍早前已經喝光了,不過……噯,我們先換個地方,然後邊吃邊聽我說吧。」
※ ※ ※
──然後,再從酒吞童子口中聽說了那件「很有趣的事」的他,那天晚上就再也無法睡著了。
「我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啊……」
既然睡不著,索性推開拉門走出了借宿的房間,一路散著步走到了神社後方的池塘邊。由於正是妖魔鬼怪活動力最為旺盛的酉三刻,架著朱紅木橋的池邊一如往常的擠滿了或是和自己一同寄宿於神社中,或是在這座城鎮的各處另有棲身之所的非人……
除了自己熟悉的那一群之外,還有像是從附近的學校中跑出來的二宮金次郎的石像和穿著紅裙子的花子,聚集在池塘一角的祂們似乎是在嘗試著撈取池中的鯉魚。
更有已經等不及而潛入湖中的,例如河童、身形像猴子還長著光頭的河怪,和據說是活過了三十年的螺化身成的螺鬼。
看起來像年幼孩童的池守大人在池邊洗著鐮刀,被猿鬼、無法看清真實姿態的扭來扭去、油赤子、水虎……最近才出現在世間的妖怪,以及那些已經在世間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妖怪,如果是平時可能還會和祂們聊個幾句,但是今晚盤據在內心的疑問,他總覺得還是要自己想出答案會比較好。
於是彎彎繞繞的,他最終還是回到了房中,翻看起那本至今還留在自己身邊的四季繪集。接著又像是感覺不夠的翻出了和泉的手記,卻在即將翻開第一頁的時候停下了動作,發愣地緊盯著封面,手顫抖著,腦中也亂糟糟地想著事──
說來也真不可思議,過去明明還有過怎麼睡都感覺不夠的時期,現在的自己卻也會因為想事情而失眠了。
纏繞在自己身上的信仰心非但沒有在村子因為人口外流又變成了廢村後減弱,彷彿像是經常被人講述一般的愈發穩固。他不是沒有對此疑惑過,但來到桐一葉看見了那本黃表紙《秋日異聞》時,他就完全了解了。
──信仰心這種事……如果能夠想成是「被人記得」並「強烈的相信其存在」的話。
所以無論是巷說怪談或鄉野奇譚,無論是寄席上的落語故事或流傳許久的神話傳說,都是一樣的。
只要聽見、看見、得知了故事的人能夠一直記著,能夠強烈的相信那樣的存在的話,哪怕只有一個人,神明就視同得到了信仰心,就能夠繼續存在下去。
「在那座廢棄村落中,據說存在著神明」──以某地區的傳承作為一切根源而寫下的黃表紙《秋日異聞》中,還有著很多只有作為當事人的他和和泉才知道的事。正因如此,除了和泉之外,也不太可能再有其他人能寫下這個故事。
「……我想讓你再一次真正的看見那些風景啊。」
說過那種話的和泉,選擇了最耗費時間的方式,來一點一點幫自己達成期望之事。如今的自己已經不再被困在那座村子中了,只要自己想要的話,也能自由看遍所有地方的風景了;儘管還只能在秋日時醒來,但他總有一種感覺:再過不久自己說不定也能隨意的在其他季節中現身……
「這麼說起來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只是某個人曾經努力過造就的結果而已。」
發現自己能夠走出村子後,在惡鬼的陪伴下,他最先到達的地方是惡鬼們在大江山的「鬼之宿」。那一晚除了談起「結界」的事之外,他也向惡鬼談起過自己的信仰心的事。
現在想起來,惡鬼可能在更早之前就知道和泉做過的事了,所以那時才會意味深長地那樣回應道:「那是某個人不食言……造就出的結果。」
隨後從夜景改而注視著自己的惡鬼,話鋒一轉。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世間的確很不可思議。」
雖然看起來是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自己身上,他總覺得那時的惡鬼在看著自己時,也像是同時透過自己在看著什麼似的。
「彷彿有股力量在影響著一切似的,在這個世間只要是某人發自內心強烈盼望著發生的事,到了最後都會實現呢。」
如果想要活下去的話就成為鬼活下去;如果不希望遺忘的話就會在相遇之後想起。
想為走投無路之物創造出容身之處的,畫出了真正的理想鄉;曾經有人祈求過這個世間能是更加溫柔又不令人無奈的樣子,而這個世間直到今天也的確在一點一點改變……
這個世間真的很不可思議,除了當初聽惡鬼一一舉出的那些例子之外,還有他在這一天稍早時從惡鬼口中得到的那個消息──
「我沒有親眼看見過,不過也是從某個和黃泉鄉有著強烈連繫的存在那裡聽來的,應該還算是能夠相信的事……死去仍不願前往黃泉鄉的人,那種強烈的執著和期盼,據說似乎足以引發『有趣』的事……能夠再次『生而為人』呢。」
然而若是依照惡鬼所說,再次生而為人的「人」,卻也會因此遺忘過去的種種一切。
再次生在這個世間,擁有新的朋友、家人,也會因為經歷的不同而養成不同的愛好和個性……擁有新的、不同的「人心」。
至此,和過去那人到底能不能算得上是同一人呢?
還有,讓他很在意的是,舊書店桐一葉的店主不但有著和和泉如出一轍的長相,還有相同的愛好和個性……說過的那些話,和自己對話後像是沉思著什麼一般的反應。
──與其說是對書中角色活生生出現在眼前的好奇和探究,不如說更像是藉由這些蛛絲馬跡在拼湊著什麼殘破的記憶似的。
尚不足一個秋季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卻也已經相處了一段時間。漸漸的最開始的心中模糊猜測變成了肯定的答案,稍早前詢問惡鬼的動作,也不過是想在真相大白之前,再做最後一次的確認而已。
「我以前說過吧……如果不希望遺忘的話就會在相遇之後想起。發生在那位舊書店店主身上的事,大概也是這麼一回事吧。」
聞言,他嚥下最後一塊紅葉和菓子,一面感受著甜甜酸酸的味道在口中漫延開來,一面抬起頭來,對上惡鬼的雙眼。
「那麼……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我到底該……怎麼去面對那個人才好?」
「這就要看你自己的決定了。」惡鬼笑笑,順手從他手中收走已經空無一物的紙袋,「離秋天結束還有一段時間不是嗎?你就先好好的整理自己真正的想法,再做決定吧。」
自己真正的想法到底是如何呢?在那一晚最後,等到天邊露出魚肚白時都遲遲沒有翻開手記的他,內心仍舊充滿了迷惘,但是──
※ ※ ※
如今秋季已經要過去了。
在內心迷惘著的這段時間內,他還是每天到舊書店裡去。
知道了那件事後,隨著相處時間的增加,那種彷彿回到過去的錯覺也越來越明顯。但店主似乎除了偶爾的若有所思之外也沒其他的反應,尚未整理好自己想法的他懷抱著僥倖的心情……想著能過去一天是一天,就這樣一直拖下去,不用去面對真相大白後可能發生的那些事,似乎也滿不錯的。
但卻總是沒辦法如願。
「我們曾經在其他地方見過面嗎?」在因為店主的這句話落荒而逃後,他又在鎮上逛了一圈,從商店街到住家區,從小鎮醫院、小學到那個小小的公園,也從神社的石階下晃過了……一直逛到已經無處可去。在閒晃著的同時,腦海中也對他和和泉那二十幾年的相處做出了最後的整理。
「……」
從楓紅滿天的風景中的初遇、持續了一段時間的爭吵,到遞上的那本四季繪卷,還有識字和出手的條件交換。每一次的委託,每一次的事件,每一次的鬼之事……
從和以白兔為首的妖怪們的交流,那個人和自己在村子中四處奔走的日常,到和大江山惡鬼的對談和遊戲,還有、還有──
……那個人曾經在村子裡散布過什麼樣的傳言,和妖怪們曾經達成過什麼樣的共識,和惡鬼們曾經做出什麼樣的約定。
曾經匆匆忙忙地在哪些地方奔走過,趕著時間一面匆促地安排過哪些事。
那個人從一開始只是接下了某人的「委託」,因為過去經歷而先入為主的厭惡起自己,到了後來理解了御柱神的真相;從原先只是想幫助失去信仰心的神明維持在世間的存在,那樣的想法漸漸又產生了變化……到把這些事告訴自己的那一年秋天。
到自己看到了那個人的結局的那一年秋日。
到熊熊大火中告別的那一幕。明白那個人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天,交到自己手上的手記最後寫的那段話。
自己為了理解那個人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開始四處找起了那人的書。
還有──自己為了尋找那個人的書,而在某一年的秋季進入了那棟據說鬧鬼的舊書大宅,住在那裡的那位據說能夠聽見書本說話的老婆婆在聽過自己的來意後,將和泉的書鄭重地交到自己手中時對自己說起的那一段話:
「這本書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吧……孩子,這本書的作者也將你視為很重要的對象啊。」
思考到那時,他停下了在城鎮各處的繞圈,再次佇足於楓樹紅葉交織而成的拱廊下,終於認清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明明就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的。
──因為一直都很討厭、很討厭、很討厭那個人的……不對,不是這樣的,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應該是……
「才不是討厭……就算未來可能還是不會發生什麼好事,才不是討厭那個人,我只是很害怕聽和泉再提起大火那時,我明明很想救他卻什麼都做不了的事,我只是……很害怕那個人會再像那個時候一樣死掉。」
那時眼睜睜看著那個人被火燄吞噬,已經變得半透明的身體卻什麼事都做不到的無力感,仍舊深深雋刻在心裡。
可是沒問題的,因為現在的自己已經和那時不同,是擁有穩固信仰心,也能夠在各處行動的神明了。就算遇上了什麼災厄,也能夠利用自己的力量將其祓除;就算沒辦法做到讓那個人一生都無災無難,但只要再努力一點的話,說不定能讓那個人無論什麼事都能平安渡過。
雖然內心還是因為未知的將來隱隱不安了起來,但是──現在的他,卻已經不想再因為害怕就什麼都不做了。
「我……想要理解,也想要改變。」
他終於做出了決定。
距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他想再回店裡去找那個人,然後把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困擾著自己、差不多都得出答案的那些事都問清楚。
如果那個人已經想起來了,他會陪著那個人一起走下去;如果那個人永遠都不會記起自己,他還是會靜靜的陪著那個人走到人生的盡頭……過去的和泉也算是陪了他二十年的秋天,所以,這次輪到自己陪著和泉了。
然而那些也都是問清楚之後的事了,當下的他在回憶過那些之後,僅僅只是想趕快見到那個人而已。滿懷期待地邁開停下的腳步,朝著舊書店桐一葉而去。
但在急急朝著目的地衝去的他眼前,彷彿嘲諷著他此時的決意一般地──
那片豔紅的風景不知為何又出現了。
※ ※ ※
他飛快地在街道上奔跑著,也說不清自己心裡現在是什麼心情。他還以為自己會哭的,卻不知怎麼的,直到最後都沒有流下任何一滴眼淚。
只知道在穿過了那些這段日子以來極為熟悉的風景,一頭鑽入巷弄深處後,看見的是大聲地在叫嚷著什麼的人們,急急忙忙地提著水桶在水龍頭下接著水的人們,還有──
轉移視線後映入他……映入水澄眼中的。
是在大禍時通紅的天空下陷入火海之中的,舊書店桐一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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