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台灣本土疫情平息的祭品文。
 
 
 
中篇 
 
 
    赤醒來的時候,在迷迷濛濛間與山屋牆上懸掛著的男性人像畫四眼相對。
 
※  ※  ※
 
    地爐中的炭火在經過了大半夜後已經將熄未熄,一跳一跳不規則搖晃的火光更為牆上的人像畫添上了幾分詭異感,卻至少能讓山屋中保持溫暖。夜晚的山間氣溫驟降,雖然赤身為鬼族不像人類那麼畏寒,不容易因為吹了冷風而生病,也不太在意露宿野外,但是在入秋後溫度一天天降低的現在,果然還是會想感嘆著──
 
    「能夠找到這個過夜的地方真的是太好了。」
 
    這麼想著就忍不住喃喃出聲,赤拉緊了身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蓋上的被單,翻了個身,凝視著地爐中小小的火燄,因為剛醒來還是一團渾沌的腦袋開始快速整理起了先前發生的事──
 
    「我是夏退,也是秋城的居民。」
 
    「我明天一早就會啟程回去,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我對這一帶很熟悉,至少能讓你比預計的早個半天一天到秋城。」
 
    先是自己在被男子帶著路時,高高興興地接受了男子的提議。然後──
 
    荒山野嶺中被身份不明的黑衣男子領著路前行……聽起來就像某種怪談的情節似的。
 
    最終到達的地方卻並非是山姥的黑屋,也不是狐狸變出的華麗大宅或麻雀之家,撥開草叢,跟著男子走出狹窄的獸徑後,出現在眼前的、夾在兩棵紅檜之間的,是再普通不過的山中小屋。
 
    推開陳舊的木門後,是一目瞭然的十疊大空間。
 
    直對著門的被木板簡單封住的窗口。木頭地板的中央是四四方方的地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稍早前也有其他旅行者曾經借宿過而仍留有餘溫。除此之外,山屋中沒有桌子櫃子之類的傢俱,只在角落疊著兩床被折得整整齊齊的花色綿被,而上面的花色,那是──
 
    ──如果赤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過去曾聽友人提過的三銀杏圖樣。以三片銀杏葉排列為圓形的三銀杏,比起「葉」形態更趨近於「花」,也因此讓赤留下了較深的印象。還有……
 
    「這裡……也到處都是金木樨呢。」
 
    一走進山屋就立刻注意到了,儘管那時的小屋中還沒點上燈,非人的雙眼還是清楚的辨認出了,四面的木牆上……不知為何都以高超的雕刻手藝雕上了連花帶葉的單枝金木樨的浮雕。
 
    在他好奇地察看著的同時,領路的男子早已經點上小屋中的燈,甚至還熟練地生起了地爐中的火。小小的山屋中一下子暖和了起來。
 
    「那是因為秋城的城邦守護神是金木樨的神祇。」
 
    男子解下了腰上的佩刀,一面拎著刀在地爐邊坐下了,凝視著跳動的火燄解釋著:「秋城是山城。」
 
    「如果想到秋城去的話,這段路是必須的,但這一帶常常有可怕的東西四處遊盪。為了保護人們,秋城守護神指導著人們在這裡建了山屋,還施下了保護的法術……只要牆上的金木樨還在,法術也會一直存在著。」
 
    「所以無論遇上了再可怕的東西,只要能撐到山屋就會沒事」──這似乎是秋城的所有居民、以及長期往來秋城的人都知道的事。
 
    「但在這座山中偶爾還是會發生有人消失……被『神隱』的事。」
 
    男子的語調也說不出是遺憾還是無奈。
 
    之後在睡著前他還和男子聊過這幾個月中在這座山中發生的失蹤的人的事,如果手中有畫紙的話說不定就畫起來了──如果身上帶著足夠的顏料的話,藉由黑紅灰三種顏色的搭配,就能夠完整的描繪出男子口中的那些詭異的場景了。
 
    被隱藏在層層落葉之下的手掌、山間空地上散落一地的物品、溪谷下方仍留有餘溫的篝火堆、落入狹窄石縫中的獵刀,還有……儘管人消失了,卻依然不時能夠在山中聽見的,被神隱者的聲音。
 
    本來談到後來,他還想問問那個成為「被驅逐者」的鬼出沒的事,但是似乎是自從入山以來,這幾天中都持續熬夜畫著畫,無論是體力或心力都是極限了。
 
    直到夜晚已經過去差不多是一半時,雖然還維持坐在地爐旁的姿勢,意識卻已經漸漸模糊起來,也越來越聽不清男子在說些什麼。
 
    「我要出去辦點事……危險……暫時不要走出……」
 
    記憶中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男子拎起了解下的佩刀,走到門口。臉上的笑容也早就退去,表情也變得格外嚴肅警戒。
 
    這麼晚了,又是要到哪裡去辦事呢──一邊想著一邊躺了下來,赤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
 
    睡夢中依稀聞到了金木樨的香味。
 
※  ※  ※
 
    然後自己醒來時,就是和那幅男性人像畫四目相交了……不對!思緒整理至此,赤才發現了其中的古怪之處:如果這間山屋中之前真的懸掛著那樣的人像畫的話,身為畫師的自己不可能沒注意到,也不會直到這時才和那幅畫面對面。還有──
 
    如果是男子在自己熟睡後才把畫掛起還好。但是,赤明明記得在自己睡著前,人像畫原先在的地方應該是一扇關上的窗戶。
 
    這麼說來,現在看到的是──
 
    赤猛地翻過身、坐了起來,瞪大眼睛愣愣地直盯著敞開的窗戶。
 
    就算做出了這麼大的動作,窗外的「人」依舊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屋內……或者不應該稱為是「人」呢?畢竟這麼仔細一看,窗外的那個有著摺紙一般的五官和軀體,身上單薄的漆黑和服也像是用紙剪了隨便貼上去似的。
 
    ──是「紙紮人」呀。赤模模糊糊地想著。
 
    赤在過去的旅途中也從不少人們和非人那裡聽過「紙紮人」的事。
 
    在傳聞中紙紮人是會在人們死去前三天就會出現在人們身邊,等到人們死後就會將其帶至黃泉鄉去的,閻王的使者(眷屬)之一。
 
    這一類的故事往往是由那些生者燒給亡者的紙紮人作為開頭,在那個開頭裡,那個紙紮人也的確只是一個紙做成的人形而已。
 
    因為希望離去的親人在黃泉鄉不至於孤身一人,而準備了仿製人們樣貌的紙紮人作為祭品──在赤的記憶中,的確在路過或曾經停留過一段時間的某些地區看過這樣的風俗,也將當時看見的場景以圖畫的方式簡單記在了紙上……
 
    包括了那時的場景一起傳入耳中的那些傳聞。
 
    以生者獻給亡者的紙紮人作為開頭或結尾──牽扯出後續那些詭譎妖異的怪談。
 
    像是,曾經有位晚歸的男子提著燈籠走在夜路上時,與一位穿著黑色小紋和服的典雅女性擦身而過,但卻在匆匆一瞥間發現的,那位女行卻長著一張扁平到像是用紙摺出來一般的臉。
 
    在猛地意識到那位女性……自己遇上的「那個」是什麼之後,男子用盡畢生最快的速度衝回家中。
 
    關上門正想喘口氣時,男子才發現在路上遇見的「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正佇立在自家的玄關,一動也不動直勾勾地看著自己。正被嚇到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那個」又轉過身去走入屋內的黑暗中。
 
    而那名男子,在將這件事告訴其他人的三天後,自己也被鄰人發現死在了家中。
 
    曾經聽男子提起這件事的人,也是直到喪禮的那一晚才察覺到,從紙紮店送來的紙紮人,竟然有著和男子描述中相差無幾的外貌。
 
    ──到底是因為聽了男子的描述後才在潛意識中為男子準備了那樣的「陪伴者」呢?還是知曉男子死期的黃泉鄉使者借用了紙紮人的外表,提前來向男子示意呢?
 
    其他類似的還有,死前不久曾經在山中祠堂的陰影中撞見一身黑衣的少年紙紮人的修道者的故事、在遭逢橫禍前被黑衣的高大紙紮人尾隨了一路的農人的故事……無論是真是假,一旦諸如此類的怪談傳聞多了起來,人們也漸漸對那些總是一身黑衣的紙紮人的身份有了共識:
 
    「一定是來自黃泉鄉的使者!只要看見了就表示死期不遠的黃泉鄉的使者!」
 
    雖然聽過那樣的傳聞,不過自己可是「鬼」,應該不會和傳聞中一樣三天後就死掉吧……正是因為心裡還很清楚這一點,赤沒有絲毫慌亂不安,剛剛醒來時會大動作的翻身坐起,只是因為在沒有心裡準備的情況下看見了人,有點驚訝而已。
 
    如果說……真的不是要來找自己的話,那就是代表這附近有其他三天後就要過世的人?
 
    那位即將前往黃泉鄉的,究竟會是怎麼樣的人呢?會是行走四方尋找一生歸屬卻不幸在這座山中用盡力氣的白拍子嗎?還是住在這座山附近,深入淺出的獵戶或燒炭人呢?又或者是隱藏在山中某處的山賊?和戀人一起私奔至山中的貴族千金?
 
    光是想像著腦海中就浮現出這麼多畫面了,如果手邊還有剩下的顏料和和紙的話,說不定等一下就要直接通宵畫起來了。
 
    反正睡了一覺之後,身體上的疲勞好像都一掃而空了,精神也變得比睡著前還要好上許多,無論是用於快速紀錄的簡筆畫或是帶有故事性長篇大論的繪卷,只要有適合的題材的話,感覺接下來又能不眠不休的完成了──
 
    好想畫下來!好想畫下來!等到不久後拿到了作畫用具的話,一定要馬上畫下來。赤瞪大眼睛愣愣地望著窗外的紙紮人的同時,內心漸漸的又充滿了這樣的衝動。
 
    好想再問得更清楚一點,然後無論是以喜劇或是悲劇作為結尾的故事,都想要完完整整的畫下來。
 
    當下沒有將自己內心飛奔而過的情緒一口氣全盤托出,只是因為介意自己和這位紙紮人是初次見面,怕自己太過「熱情」的舉動會讓人覺得不自在而已。
 
    不過忍不到多久,赤就很快的從地板上爬了起來,走到了窗邊。還是有點壓抑不住自己心情的說了一句:「這麼晚了,您要進來休息一下嗎?」
 
    語調就像是什麼都沒有察覺到,只是將對方視為正好路經這裡的尋常旅人,毫不在意邀請了對方而已。要是在一般的傳聞怪談中,這大概就是主角後續一連串既令人毛骨悚然又悲慘的遭遇的起頭吧?不過現在說著話的自己──
 
    ──自己可是「鬼族」啊,傳聞中的那些遭遇是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赤有著這樣的自覺和自信,於是……
 
    窗外的紙紮人大概也發現了赤的身份。雖然那張彷彿用紙摺成的臉看不出表情變化,赤卻感覺得出對方好像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原來你是鬼啊……我還以為是……算了,那麼我就不客氣了。」
 
    明明有著男性的外表,開口時卻是尖尖細細的女孩子的聲音。緩慢吃力地用那雙滿是摺痕的手從窗口爬了進來。
 
    原先只看見對方的臉部而不覺得有什麼,等看到對方的身體,赤著實嚇了一大跳。
 
    「您……怎麼會變成這樣?」
 
※  ※  ※
 
    赤不是沒見過其他紙紮人,只是還是第一次看到像這樣變得……破破爛爛的身體。
 
    該怎麼說呢?就像是把一張原先好好的紙先搓揉過數百次之後,再用利器劃開好幾道口子,戳穿好幾個大洞,最後再點火燒掉一大塊。身上的黑色和服殘破不堪,腰部有一大部份都不見了,左腳也短上了一截。
 
    赤看著紙紮人一拐一拐地在屋內找了個地方坐下,卻刻意避開了已經熄滅的地爐。明明聽過的那些傳聞中的紙紮人多半都不會隨意開口,卻彷彿被赤的那句話打開了什麼話匣子似的,開始滔滔不絕的……發起牢騷。
 
    「真是的,我明明只是來工作的……」
 
    多半是在其他地方被當成疫病神被四處驅趕的遭遇。
 
    除了具有法力的人之外,有時還會遇上一些具有袚除力量的神明,被提刀四處追趕已經是很常見的事了。雖然因為身為「黃泉鄉」的使者而不會受到什麼實質上的傷害,但是紙做的身體卻因此變得千瘡百孔──
 
    如果是手被折斷了還好,要是連腳都失去了的話,那就只能先找個地方好好進行修補了。畢竟走都沒辦法走動了,又要怎麼引領亡者前往黃泉鄉──
 
    赤就這麼聽著紙紮人說著那一件件的遭遇,有時也會針對細節問些問題,藉由紙紮人的回答,那些驅逐疫病者的形象也漸漸在腦中生動了起來:
 
    打扮有如山伏一般的遠古神明、因為吸收了井水中的疫病而轉為黑臉的神明、乘著船順流而下直到海洋的神明;一身白衣的修驗者、戴著能面手持長刀在四方追趕瘟神的能人異士……
 
    然後,終於要問到赤自己最在意的點了。
 
    「就算已經變成了這副樣子,您還是來到了這裡。那麼,您堅持要前往……去『工作』的下一個地方是?」
 
    紙紮人的聲音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是前方的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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