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祈求台灣平安的祭品，拜託了。

    他想畫下來啊，絕對要記錄下來才行。

    因為抱持著那樣的心情，正因如此，那些畫面也必定會在這場茶會結束之後不久，成為古畫店「紅葉堂」裡那眾多畫作的其中一幅──

    宛如茶庭中的櫻花終於蔓延到了茶室裡似的，描繪著蠑螈的拉門與上方的天花板被帶著粉白花朵的枝椏密密地覆蓋。落在拉門前的紫櫻也在同一時刻像是被指示了一般，亮起淡淡的金光後忽地回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櫻枝上。

    而當櫻枝向四面八方撤開時──進入了「後座」的茶室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

    茶室……不對，或許已經不能說只有茶室了，當茶室的牆面被撤去並與茶庭結合在一起時，大概只能改稱為「茶庵」了。

    但當時在場並參與茶會的人，包括茶庵的主人似乎都因為沉浸在茶會的氛圍中而忘了幫這座新出世的無名茶庵取名字，所以若是在此之後，有觀賞茶庵圖畫的人或非人向畫師問起茶庵的名字的話……他大概也只能在愣了一愣後，苦笑著做出這樣的回應：

    「不知道呢，不過因為那間茶室裡曾經掛過的字畫上好像寫了『待至願盡時，長夢見淨土』這樣的句子。」

    「說不定會是『願盡庵』、『淨土庵』或『長夢庵』之類的名字呢。」

    ──是眾多曾經在這個世間活過的和千家流茶師的願望最終實現的樣子，是在摸索著正確的道路上犧牲的原家武士離開地獄後抵達的淨土……更像是一場美好到根本不像是現實中會發生的事般的，長長的夢。

    盤踞於深淵的陰暗隨著櫻枝散去而被全數揮去，露出的是、頭頂上的是櫻草黃的明亮天空。

    放眼望去都是滿滿盛開著櫻花的景緻。除了八重櫻和山櫻以外，櫻林中還混入了和千家流代表性的藍紫色彼岸櫻，或白或粉或紫的花瓣被偶然拂過的氣流吹落後，很快就會在半空中散成金粉般的光。

    金粉糝到了櫻樹下開著茶會的人們和非人身上，落到了從榻榻米的間隙長出並延展開來，將地面變成原野的花株上，仔細觀察花形的話可以分辨出，那是紫藤，那是山茶，還有溪蓀、萩、秋菊、牡丹、茶梅……

    金粉還飄到了由原先茶室壁龕中的小型鳥居化成的巨大鳥居上，在這座由茶室和茶庭融合而成的茶庵中，大概只剩下這個能作為茶室所在地的標誌了。

    原有的地爐邊圍上了小石頭，只是這次已經不再是乾枯的小池塘，清澈的光流從地爐中湧出，成為了在這櫻林原野般的茶庵中為在地爐邊準備點茶的千靜子向客人們傳遞帛紗與茶碗的助力。

    ……還不只是千靜子，說是為了磨練弟子，名字和原野上的花一樣的河童們和東雲也會輪流來到地爐邊為客人泡茶。

    飲完濃茶後，客人們置身櫻林的各處，或攀在櫻樹上、或在原野上席地而坐地欣賞櫻花。接著又一邊品嚐著薄茶和金平糖、花林糖、仙貝等乾菓子，一邊在閒適的氣氛中聊起天來。

    與一般的茶會不同的是，聊天的主題並不受限。

    除了對漆器茶碗上櫻花與朧月構成的圖樣的討論，與其他茶具的介紹之外，還有──

    像是對過去、對無法一起活下去的道歉，或討論著將理想託付給還活著的人的話，世間可能會有什麼樣的變化並滿懷期待。

    聊到沒想到能有這樣心平氣和的談天的時候，以開玩笑的口吻談起身處深淵的經歷，過程中或許會落淚，但最後還是能在心情平復後笑出來。

    聊起妖怪在這個世間生活的難處，聊起人要在這個世間存活的難處，並最終體諒對方。

    直到這時才從櫻樹後方走出，來到在眾人面前的神迎、早梅兩位冬城守護神，在亡者向妖怪們問起……茶會結束之後要抵達的黃泉鄉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時，適時給出了答案：

    「一定是個無論任何人都能好好放下一切安心休息的地方吧……因為那位黃泉鄉的主人，喜歡人類啊。」

    「是嗎？那麼我……我等拙者也到了安息的時候了吧？」

    聽到這裡，原道正放下茶杯，向這些早就死去的原家人行了禮。即使因著曾經的誤會而讓當時的犧牲在總結時像是笑話一般，也以尊敬來送行這些無法走上正確的道路的人。

    感傷的氣氛也只維持了一瞬。

    花朵艷麗終散落，身處如此美麗的茶庵當中，更該趁著離開前即時行樂。於是下一個瞬間，櫻林中又響起了笑聲，響起了歌聲──

    無論是妖怪是神明是鬼族或是人類，是生者或是亡者，所有人都愉快的笑著，賓主盡歡。

    曾經畫過「妖怪和人類的宴會開始前的櫻林」，現在眼前擺著的更是「妖怪和人們的茶會開始後的櫻林」，也無怪乎攤開這最後一幅繪卷後，赤會滿心都是「一定要畫下來才行」的想法。

    他幾乎走遍了整座櫻林，也不知道盡情畫下了多少畫、描繪了多少茶會的場景，直到帶上的和紙都用完。虎神看著這個明明到了人家的茶會上，卻什麼茶懷石主菓子薄茶乾菓子都不吃，頂多喝了杯濃茶，從頭到尾都沉浸在繪畫中的熟人……忍不住嘆了口氣，卻還是任勞任怨地配合著將那一幅幅畫收好。

    ──其實祂還是有點期待看見畫師這次這幅《和茶會願盡繪》的最終成品的。

※  ※  ※

    都說是「長夢」……是漫長的夢境了，也自然有結束醒來的時候。

    再度回過神來時，東雲才發現自己已經都回到了那個有著梅枝與鳥獸戲畫的神之閣中，正躺在榻榻米上。原道正不知道是不是提早醒來後為了避嫌先行離開了，室內看不見對方的身影。

    身邊散落著稍早時使用的茶具，茶筅、蓋置、茶杓……風爐安放在榻榻米上，點起的炭火已經熄滅，鐵壺裡的水也已冷卻。柄杓置於水罐一側，水盂中卻是乾涸的。

    除了這些已經用慣的茶具之外，還有──

    那只以「內畫」的技法乍看之下畫了被烈火吞噬的紫色櫻花，實則是在描繪淵底蠑螈渡化場面的硝子壺。

    ……即使已經從長夢中清醒，東雲發現自己近距離盯著那隻硝子壺時，似乎還能聽見茶會上的歡聲笑語從壺中傳來，也不知道是錯覺或是茶會至今還在壺中持續著。只是──

    無論盯了多久，東雲似乎還是分不出這隻壺原先到底是什麼容器……是花器還是茶器還是用於其他藝道上的器具。

    還在愣愣思考著時，又有隻帶著赭紅色衣袖的手掠過他面前，將那隻硝子壺小心翼翼的捧起。

    還穿著茶會上的那身紅衣的畫師，帶著溫柔的眼神和笑容對硝子壺喃喃自語著，語調聽起來似乎有些惆悵有些無奈。

    「我這一次從『躪口』進去參加您的茶會了。」

    再細細一聽，卻又摻雜著一絲微乎其微的高興：

    「千靜子大人，我畫出能夠將祂們帶出深淵的『茶室』，還有無論是人類或是非人都能笑著盡興參與的『茶庵』中的『茶會』了。這樣一來──」

    「您也能離開那個『地獄』了吧？」

    驀地，東雲明白了，無論那隻硝子壺原先是哪個藝道上的物品，又是作何之用，都從這一刻起搖身一變成為了──

    骨灰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