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秋日異聞系列部分章節的重修版。
※改動部分設定,劇情走向大致與原版相同並修掉一些邏輯不通順的情節和冗詞贅字,今後若與其他篇章有情節關連,也請以重修版中的設定為主。
夏日過去秋季到來
上篇
每次一到了夏天,我總是會做那個夢。
※ ※ ※
夢中有間和室。
和室中,些微泛黃帶有淡淡歲月氣息的榻榻米上連一件傢俱都沒有,是全然空無一物的狹窄空間。
在和室中的只有「我」。
穿著鮮紅色的小袖和服,宛如六歲孩童一般,在和室中玩著小手毬或摺紙遊戲的「我」。
「我」有時是待在和室的正中央,低著頭專心擺玩手中的東西的,玩到一半時卻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抬起頭,緩緩地環顧過整個和室內單調的景色;有時「我」卻又以大字狀平躺下,視線靜靜地定在同樣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某處,不玩遊戲,半天也沒有絲毫移動。
而無論是跪坐著或是平躺著,無論如何,本以為不大的空間總是會在目光轉移往某個方向時突然變得廣闊到令人害怕,榻榻米在眼中宛如畫紙上濺了水而暈開的顏料般向四面八方無限地延伸開來,環繞著「我」的那一面開了窗的牆與三面雪白單調的紙拉門也愈發的遙不可及。
……明明一伸手就能夠碰觸到呀。
「我」似乎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就算將紙拉門拉開後,門後的也不會是通往外面世界的長廊,而是另一間一模一樣空無一物一板一眼的和室。無數次的將紙拉門推開之後,出現在眼前的向來都是相同的風景。
「我」嘆了一口氣。
「我」居住在由「和室」以及「紙拉門」所建構而成的,沒有出口的巨大迷宮中,也不知道在這裡居住了多久的時間……不知道再過多久才能夠離開這裡。唯一與外界的連接,只有牆面上一扇小小的細格子窗。
從窗上的細格子間看出去,外面是雜亂無章的庭園。
那處庭園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人打理了,原先的造景早就不是那副美麗的模樣:一方空間中不知是花是木的植物已然乾枯,移位的踏腳石毫無章法的亂躺著,有些地方還有了裂痕與缺口,地面上掉落的花瓣果實以及種子腐爛成一團,發出刺鼻的氣味,就連稀稀落落地蔓生開來的雜草也顯得有些病懨懨的。還有少許枯黃的雜草攀附在一旁放置盆栽用的灰色木台上。
一直以來,從細格子的窗戶所看見的木台,曝露在風雪烈日的侵襲下,被雨打濕、被豔陽烤乾、被風刮蝕、被積雪壓載,顏色完全褪光。不只如此,大部份的骨架都已經破損,似乎一碰就會分崩離析。
只是,明明是已經快要爛光的木台,為什麼上面還放著盆栽呢?
而且是很漂亮的白色盆栽啊,陶瓷花盆上沒有任何的裂痕或缺角,在午後灼熱的日光照射下閃亮亮地散發著如夢似幻的暗芒。
──是木槿花。
閃閃發亮的盆栽中種著別名為「清明籬」的木槿花,那是這個宛如死去了一般沉窒的庭園中,唯一帶有生命力的部份。
略顯粗糙的葉片,白色重瓣、花心微微泛紅的木槿,看起來就像點綴有蕾絲的西服裙擺一般。並不像山茶花一般擁有赤紅到近乎豔毒的色彩,連著陶瓷花盆一起在日光下散發著雪白亮眼的光芒的木槿花,對「我」似乎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然後──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盆花看的「我」發現有什麼東西從花心流了出來。是宛如鮮血一般紅豔的液體,從花心延著蜘蛛網狀的紋路一路侵染到每一片花瓣的頂端,被血紅色的細絲所纏繞著的木槿花隨即從花盆的潔白轉變為「我」身上和服的顏色。
接著「我」恍恍惚惚地別開視線,轉移到了木槿花後方、庭園盡頭的木圍牆上。真是不可思議,明明同樣是木製品,卻不像木台那樣破舊……以目前的狀態看來,說不定還能夠再繼續矗立個數十年、數百年的時間。明明、同樣都是樹木製成的物品,為什麼最後的下場會這麼的天差地遠呢?
是不是因為「作用」「職責」不同,才造就了下場的差異呢?畢竟那面木圍牆可是用來區隔──
雖然看不見,不知為何「我」卻清楚地知道,那面木圍牆後方是與眼前的庭園截然不同的風景,不是死氣沉沉的,而是滿載著生機與活力的,讓那儲備了一整個冬天的精力在經過了一個春天的甦醒之後,完美的在夏天宣洩出來……在那裡一定存在著源源不絕的生命力。
在那面木圍牆的後面,一定有著廣闊的、翠綠一片的田野,又或許是整齊劃一地層疊而下的梯田,正值夏日日正當中的時分,農人們大概還在田裡辛勤地工作著吧?驅蟲、除草、灌溉……雖然疲憊,那張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臉上一定帶著愉快的笑容吧?
在那面圍牆的後面,一定也有著窮困但是快樂的人家,也有著愛捉弄人的活潑的孩子吧?孩子們扔著家人製作給他們的小沙包,玩著各式各樣的遊戲……在那面木圍牆的後面,一定也存在著疼愛他們的「母親」,一定也……
夢的後半截,「我」不斷想像著在這個迷宮之外,在那面木圍牆之後的一切。到了最後,「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映入眼中的是蒼白、毫無血色的小手,然後,用力握緊──
在那一剎那間,被染成紅色的木槿花動了起來,從木台上、從盆栽上爬進了和室內。
木槿花從細格子窗上往空無一物的天花板上延伸著,將這整片整片的天花板當作畫紙,在天花板上肆意揮毫製成某種拙劣塗鴉一般的、紅與綠相交錯的巨大抽象畫。
而後,天花板上的木槿花一朵朵地落了下來,好不容易才攀進和室中的生命力,在掉落時沒有了「朝開暮落花」的惆悵,反而像是溫柔的雨點,就像是在慶祝著什麼一般,紛紛飄落、盛大飄落。
「我」瞪大了眼睛。在大片被染成紅色的木槿花中,隱隱約約能看見同是紅色的楓葉混雜著,兩種不同季節的代表植物混雜在一起了……這麼說來,也已經是這個時候了。
夏季快要過去了,即將到來的是──
「打擾了,不好意思,我是先前聯絡過的舊書店的──」
夢的最後必然會響起那個聲音。
光聽聲音就能夠想像,有著這麼清爽又柔和的聲音的人,大概是位有禮又溫柔的青年吧?明明從來沒有見過面,腦中卻隱約勾勒起了對方的輪廓,還讓「我」有股莫名熟悉的感覺……
「我」拾起了巴掌大的紅色楓葉,小心且珍惜的包裹在掌心,緩緩地轉過身去。
正對著開窗的牆的那扇紙拉門上此時正一點一點浮現出無臉紅色童子的圖樣,雖然是以簡單的幾筆構成卻栩栩如生。那個圖樣代表了什麼呢?那個圖樣是、那是,然後──
※ ※ ※
每次到這裡夢就醒了。
我記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做這個夢的,或許是小時候的某一年開始,又或許是在更大一點的那個時候……只知道自己每到了夏天一定會做這個夢,彷彿某種夏天的例行公事一般。
但並非是每天不間斷的夢見,而是斷斷續續的隔了好幾天,有時甚至是我幾乎快要將夢中內容全然忘卻的時候才突然又出現。那就像是某種提醒……但又好像和一般定義上的「提醒」不太一樣?
每一次都是入睡之後模模糊糊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意識到的時候就到那間和室中了。那是朦朧卻又清晰的經歷,夢中的「我」的每一個思考每一個舉動,夢外的我明明都能感受得到的,不知怎麼的,我卻沒辦法控制在夢中的那個「我」的動作。雖然也是「我」,就像是只有意識不小心落到了那具軀體中,軀體的主控權卻是掌握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的。
好奇怪。
為什麼我每到了夏天總是會做那個夢呢?
夢中的「我」為什麼會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待在那麼怪異的地方?為什麼「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裡?還有庭園中的木槿花及那面木圍牆也讓我很在意,簡直就像是分隔生者與死者界線的標的物一般……
抱持著這些疑惑,我查到了關於「人柱」的傳聞。
──古時候建造城池、橋等大型建築時,惟恐觸怒了地神的人們為祈求過程平安順利,似乎會在建築工程動工前把一兩名孩童活埋在工地內生葬祭神。
──犧牲性命的孩子有如支撐着建築物的柱子,故稱為「人柱」。
不過現在除了一些特殊地區之外,似乎都已經將描述中的活埋生葬改成「在建築物興建期間,請擔任『人柱』的人居住於一間小房間內」的作法了。這麼一想的話,整件事情以及整個夢境好像都變得能解釋了。
把那個自己想成「人柱」,把描述中的小房間代換成「狹窄的和室」的話,一切就都能夠解釋了。
我說不定是在還很小的時候,因為擔任過人柱而在那間和室中居住過一段時間。當時身邊的大人們想必會嚴厲的告誡我「絕對不能離開那間和室」吧?如此強烈的印象,就算記憶隨著時間逐漸淡去,也還是存在潛意識中,造就了那樣的夢境。
這麼一想,掌控著那具軀體行動的「另一個人」,大概就是孩童時期的「我」了。
庭園中的木槿花向室內延伸,或許只是獨自一人太過無聊的「我」當時的幻想吧?木圍牆什麼的也是殘留在潛意識中曾經見過的景象。
會有全然被浸染成紅色的木槿花,也只是當時還年幼的我將飄落的楓葉與前段時間見過的木槿花搞混了吧?所以夢中飄落的木槿花中還混雜著楓葉。
榻榻米上沒有擺設任何的家具也是因為那裡只是暫時的居住之地,等到建築物完工之後,我就會被從那裡放出來,所以才不需要其他生活輔助用品。
只不過是曾經作為「人柱」的記憶的變形而已,找到合理的解釋後,真相不過如此──
※ ※ ※
……還是有哪裡不太對。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為什麼從來都沒有其他的大人出現在那個「我」面前呢?「告誡自己的大人」既然能在潛意識中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又為什麼不曾在夢中化為其他形象現身?
還有,再想想,雖然我自認小時候大概不是什麼聰明的孩子,木槿花無論是顏色、形狀還是大小都與楓葉有著極大的不同,當時的我真的會將它們混淆嗎?
再來,就算只是暫時的居住之地,建築物完工也不是一兩天就能達成的事,在這段期間還是需要棉被枕頭等基本的生活用品吧?
最後,被關在那樣的地方,就算還懵懵懂懂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無論身邊的大人們怎麼說,身為孩子或多或少還是會產生「希望自己能早點被放出來玩」的想法吧?
回憶起夢中的那個「我」,她除了望著窗外的圍牆時,其他時間幾乎是沒有情緒起伏的,彷彿早就習慣了這一切,理所當然地在沒有出口的「迷宮」中渡過每一天。然而,凝視著紙拉門時發出的那聲嘆息,卻總讓人覺得她正在想著──
還好,這座「迷宮」依舊完好,還不必離開這裡,並因此感到安心。
好奇怪,怎麼總是那麼覺得呢?比起早日離開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怎麼會是還能夠留在那裡的狀況更能夠「我」感到安心?
還有紙拉門上浮現的無臉紅色童子圖樣又代表了什麼?我……努力翻遍了自己的記憶和小時候的東西,都沒有找到答案。
還有,足以否定我先前的所有猜測的是──
在我小時候曾經居住過的家中,並不存在著那樣的和室。鄰近的地區更沒有任何舊書店,也不存在什麼來自舊書店的青年。
※ ※ ※
那個每到夏天就會出現的夢已經困擾我好多年了。
我卻無論如何思考也總找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既然如此,我認為還不如多把心力擺到工作上。於是我將曾經有過的疑惑全部拋諸腦後,專注地讓自己沉浸在工作中,試著只將那個夢作為夏日夜晚的例行公事,反正也不至於影響到我的睡眠,只要不再多想就好了。
我用這種忙於工作的方式應付過了很多年的夏天,直到被通知了祖母去世而由外地返鄉的那一年。
※ ※ ※
中篇
我其實對祖母沒什麼印象。
雖然小時候曾經在那個家中住過一段時間,也見過祖母幾次,那時的祖母卻已經臥病在床了,在我腦海中留下的印象也僅止於被榻中那副彷彿活骷髏一般的枯槁面容而已,別說是陪我玩耍,就連說幾句話都做不到了。然而,我依稀記得,病榻中的祖母卻向來都帶著滿足、幸福的微笑,每個見過那種笑容的人都說,祖母的人生應該已經沒有遺憾了。
在我腦海中留下過那些印象的祖母終於在那年夏天中旬因病辭世,據說臨終前臉上仍掛著那樣的笑容。
而祖母留下的東西,是一大堆泛黃的舊書。
雖然現在已經無法再看見相同的情景了,先前祖母的房間似乎是被為數眾多的舊書堆所環繞著的,我印象中,每每進出那間房間時,充滿鼻腔的除了藥味之外也總是滿載著濃厚歲月氣息的書頁氣味。
據說祖母還能夠正常活動時,會常常輕撫著擺放於房內各處的舊書,宛如對相識、陪伴已久的老友對話一般溫柔低語著。
我在喪禮上還聽親戚們說祖母是個愛惜書本到甚至能夠形容為「著魔了」的人。儘管說是這麼說,但祖母和其他著魔的人不一樣的是,她不會因為書頁有了皺摺或是書封有所磨損就大發雷霆,僅僅只是將她一生中接觸過的每一本書全都保留下來,並堆入房間裡而已。
不只是世面上常見的文庫本小說、舊雜誌、書頁泛黃的古書,就連國小的時候使用過的課本、一般學生經歷過一個學期的學習後恨不得能夠放把火全數燒盡的參考書、寫滿看不懂的專有名詞的精裝版原文書、專業的論文出版品,祖母都沒有丟棄過其中一本。頂多只是在房間放不下後,轉而小心地整齊地擺放在木箱子中收進了屋後的倉庫裡。
被病重的祖母視為長久以來相伴左右的「友人們」一般的舊書們,在祖母去世之後也失去了最後的用途,被成堆成堆地綑包好搬入倉庫之中;哪怕是祖母再珍惜的寶物,在親戚們眼中也不過是急欲脫手挪出空間的物件而已。
接著,到了那年夏天的盡頭,蟬聲叫得最淒厲響亮的那個時候,親戚們終於聯絡到了舊書店的人來處理。
我永遠忘不了在那之後發生的事。
※ ※ ※
祖母的喪禮過後,平時的日子中親戚們多半都是待在家中的,即使每個人都口口聲聲地說著自己還有什麼重要的工作、無法在這個地方久留之類的,還是圍繞在客廳之中,與帶著遺囑而來的律師談論著有關遺產分配的事,為此而爭吵不休。但那一天不知為何每個人都有事外出了,偌大的屋子裡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差不多是剛吃過午飯的時候,我正想稍微小憩一下時候,卻被從玄關那邊傳來的聲音打散了午睡的興致。
「打擾了,不好意思,我是先前聯絡過的舊書店的──」
我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當過去只存在夢境中的那個既清爽又柔和又讓人有種熟悉感的那個聲音真正出現在現實之中,說著與夢境中相同的話時,我卻完全沒有任何訝異感。
就像是早就預知到了這個人的到來,又彷彿身在夢境中,所以才無論發生了任何事都能毫不驚訝。明明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人的,卻有一種「啊,一定會是這個人來到這裡」的感覺……真要說起來的話,倒不如說這個下午所發生的所有事都宛如一場夢似的,不切實際之事與真實存在之事、原先就該存在那裡之物與突兀地被放置在空間之物,一切全都混雜在一起了。
我拉開玄關的門。
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又來了。
佇立在門口的人是名看起來大概二十幾歲的青年。
青年將那頭稍長的褐髮在腦後束成了馬尾,注視著人的目光十分柔和,面帶親切又溫和的笑容,周身的氣質就和他的聲音一模一樣……只是因為逆著光而讓大半張臉都籠罩在陰影之下,青年的笑容又被帶上了些許神祕感。
青年的穿著是深櫻草黃底印有木槿花的寬鬆家居和服──留意到這點時,就算表面上沒什麼特殊表現,我心裡卻似乎有什麼地方被觸動得跳了一下。
──就因為和服上的木槿花並非是一般常見的白底紅心,而是在夢中出現過的那種血紅色的、鮮豔的花。
被浸染成血紅色的木槿花在他的和服上大朵大朵的盛開著,活靈活現的程度就連花瓣上、翠綠色的葉片上尚未風乾的露水都顯得栩栩如生,在柔和的底色上四處延伸著的花枝藤蔓,簡直在下一個瞬間就要無視一切的法則,突破平面與空間的局限從其中延伸而出一般。
……預知、提醒。
我想起了那幅在夢中見過的,紅色的木槿花牽著碧綠的藤蔓,攀附在天花板上時形成的巨大畫作。明明已經脫離了那段愛胡思亂想的孩提時光,當「預知」「提醒」這兩個詞忽然在腦海中閃現時,我卻沒有任何疑問自然而然就接受了。
只因為這樣一來,夢中的許多部份也能夠獲得解釋了。由庭院中緩慢攀進和室中的木槿花、以及聽見的那句話就是在預告著總有一天眼前青年的來訪吧?而楓葉混雜在飄落的木槿花中出現則是暗示著這是在夏天即將結束時的事……雖然試圖朝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方向合理的解釋了,然而──
「您是在看這件和服嗎?」
「這件和服是我認識的某個人送的。或許是因為那個人本身就很喜歡這種看似尋常卻又有奇異感的東西吧?不知道為什麼從一開始花的顏色就是這樣了……雖然也被很多人說過很奇怪,不過還是第一次有人看這些花看得這麼入迷啊……請問您也覺得很奇怪嗎?」
青年那不可思議的聲音將我從出神的狀態拉了回來。儘管如此,依然籠罩在夢境一般的氛圍下。
外頭的蟬聲叫得響亮,聲音卻逐漸遠去了,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眼前的青年,真的是真實存在著的人嗎?會不會其實只是每年夏天都被那個夢境糾纏著的我在腦中生出的妄想?青年他──
他面帶微笑地注視著我,仍舊是同樣清爽溫柔的聲音和同樣的笑容,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瞬間總覺得那樣的笑容中似乎隱藏著什麼,是與原先感受到的神祕、溫柔、熟悉感都不同的……比起那些還要更為複雜的東西。
只是那樣的感覺一閃而逝,短暫到我認為一切在那一瞬間感受到的都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從青年身後透入的午後日光照射在皮膚上的確是灼燙的,眼前的青年是實實在在存在在那裡的,絕對不是什麼大腦妄想的產物……即使沒有實際觸碰也毫無理由,就是這麼覺得。
我搖了搖頭,略帶歉意地擺擺手。
「沒有,大概是這幾天太累了……只是,我在想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吧?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面,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卻又想不起來──」
還是很在意這一點。
神祕、微笑著的青年稍稍瞇起了眼睛,像是在回憶著什麼久遠之前的事情一般,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著我的臉。半晌,他才淡淡的開口:
「沒有,我能夠確定,我在這之前從來都沒有與您,或是您身邊的人見過面喔。」
※ ※ ※
「那麼,請跟著我來。」
「嗯,麻煩您了。」
依照先前在電話中說好的,我帶著來自舊書店的青年來到儲放祖母遺留舊書的倉庫,讓青年先檢視過全部舊書的書況之後,他再決定所要收購的書籍以及價格。
泛黃的書堆延著牆面堆疊而上,給人一種書堆即將如山崩一般塌落而下的錯覺,在走過時揚起的灰塵中混雜了點點紙頁的碎片,陳年的霉味撲鼻而來,青年卻像是很喜歡這種味道一般地瞇起了眼睛。他走到了擺放在最裡面的木箱子前,開始翻看箱中的舊書,動作十分輕柔又小心翼翼。
在等待青年檢視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舊書時,我偶然地與青年攀談上了幾句,從宛如閒聊一般的對話中不經意地知道了許多事。
「我是第一次到這個地區來開舊書店喔,在這之前雖然知道卻從來沒有到過這裡。」
「桐一葉」,這是青年所屬的舊書店的名字。青年並非被雇用的店內員工,而是自己就是舊書店的店主。真是令人訝異,明明看起來才只有二十幾歲……
青年說,他是在沒多久前才把舊書店移到這個地區來的,會移店也不是出於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感覺這個地區會有他感興趣的書。過去他似乎也因為相同的理由而做過好幾次同樣的事。
名為「桐一葉」的這間舊書店,據說是只進青年有興趣的各種書籍的,換句話來說,一般人都想找的,暢銷文庫本小說的二手本在青年的舊書店中不一定存在,而一些較冷門、只有專業人員才會去翻動的厚重研究書籍或過期的文藝雜誌,因為青年對其感興趣而會在店中比比皆是。
「啊,不過小說我還是會讀的,我什麼書都會看的,只要能讓我有興趣的話──」
雖然青年提起這些事時語調十分平常,我卻由衷地覺得,那真是一間不可思議的舊書店。不被任何世俗的法則所牽絆著,不因為任何事情有所改變及束縛,就這樣依循著自己的「興趣」在這個時代存在著。
不過我還是想問,這樣不會因為入不敷出而導致財政赤字嗎?而且,要是移過來之後,又在其他的地區意外發現了感興趣的書,豈不是又要再移一次?從青年的話中聽來,舊書店中是沒有雇用其他員工的,如此年輕的一個人,真的有足夠的經驗與能力來處理店內的大大小小事嗎?
與青年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時,心裡想的除了像是以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其他的就是──
──現在,在夢中見過,在現實中還沒出現的部份,就只剩下那間不可能存在的和室,以及那浮現在紙拉門上的無臉的紅色童子圖樣了。
我帶著青年來到倉庫的路程中,從小時候常常鑽進鑽出玩遊戲的木圍牆一旁經過,不經意地從圍牆上的小孔窺見了木圍牆後方的庭園。
……原先朝氣蓬勃地綻放著的花朵,無論是紫藍高貴的桔梗、妖豔美麗的千日紅、顏色多樣多變的夏堇,牽牛花、忍冬、夾竹桃、向日葵……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無人打理的,現下早已經枯黃一片
掉落到地面上的果實已大半腐爛,種子、葉片、花朵等部位也都沒有了鮮麗的色彩,現在只是一攤看起來和污泥沒什麼兩樣、也分不清是哪個部位的東西而已。
記得我小時候還曾經和年紀差不多的女孩一起到庭園中摘花,玩著扮家家酒、扔沙包等遊戲,或是夢想著自己是住在擁有漂亮庭園的城堡中的公主。現在遍地生滿雜草的庭園卻幾乎無法看出昔日美麗的樣子。
而就算是雜草,該是在充斥著乾枯死亡的地方唯一欣欣向榮的存在,看起來也都是一副生了病、離將死之日不遠的樣子。
我似乎在夢裡看過類似的景象……不過,庭園一角的破舊木台上卻沒有擺放著白色的木槿盆栽。但將那空無一物的位置替換上奇怪青年的出現也說得過去。
如果一切都是夢中的預知,那麼那間和室和紙拉門上的無臉紅色童子,應該也會很快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吧?還有夢中那個穿著紅色和服的「我」──
要是找到那個房間,見到那個「我」的話,她會願意離開那個房間到外面的世界來嗎?還是說──
為什麼留在那種像是「迷宮」、像是「牢籠」一般的地方反而會更能讓那個「我」安心呢?隱隱約約間,我似乎意識到這些問題的答案很快就會出現了。
「啊啊,找到了、找到了,就是這本書!」
青年的聲音再度將我拉回現實。至始至終都面帶微笑的青年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到我正在煩惱著什麼事,只要有讓他感興趣的舊書擺在面前,大概青年對於其他事物的注意力都會全部被轉移到書上去吧?只會自顧自地歡呼著:「有種好懷念的感覺呢,終於找到了!」
我看著青年輕輕翻開手中的舊書。
明明是與先前沒兩樣的柔和眼神,我卻總覺得在那個瞬間暗淡了些,彷彿是原先生著炭火的爐子,火燄慢慢燒盡後只剩下餘灰──雖然只變化了那一瞬間,很快青年的眼神就由暗淡再轉回柔和的樣子,不知為何我忽然很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將目光由青年身上移開,轉移到青年手中捧著的那本讓他有了劇烈情緒起伏的舊書上,然後,我徹底愣住了。
那是一本比一般文庫本還要再大上一些的線裝書,與青年和服上的木槿花同色的封面上似乎寫著什麼字,只是被青年的手遮去了大半而無法辨識,不過從書本的內容也能夠大概猜到封面上的字寫著什麼。
──是附有圖說的妖怪繪卷。
內頁一張張泛黃的紙張上,簡單的幾筆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妖怪圖樣。那些存在於地方的鄉野奇譚之中,隨著文明開化與瓦斯燈的普及而逐漸被人們遺忘的暗之一族,卻被某名技藝高超的畫師一一記了下來,將祂們的存在在這個時代中以這樣的方式流傳下來。
身高幾丈的大太法師、有如稚齡兒童一般卻遍體通紅,啃食屍體的魍魎、全身漆黑的塗佛、穿著蒼白浴衣的骷髏、下半身染血,懷抱著嬰兒的產女……一旁還以細小的文字密密麻麻寫著註解一類的東西,料想應該也是有如鄉野奇譚一般古怪奇異、被視為無稽之談的故事吧?
活靈活現的繪畫,倘若再搭配上如歷其境如見其物的文字,就連紙上的妖怪都像是要活起來了般,一眨眼間就會從泛黃的紙頁上動起來,爬出紙頁形成的框架,喧嘩嘻鬧,在夜晚的街道上進行著亂中有序、熱熱鬧鬧的百鬼夜行吧──雖然已經過了喜愛幻想的年紀,我還是在看見書頁上的內容時不由自主想像了起來。
只是,讓我徹底愣住的並不是有如要活起來似的繪畫及故事,而是在青年翻動時,我在某一頁瞄見了似曾相識的東西。
「等一下,那張圖是……」
同樣是簡樸的幾筆所勾勒出的圖樣,大約五、六歲的女孩,穿著鮮紅色的小袖和服,留著短短的市松人形頭,乍看之下只是個因為三五七節的儀式而特地換上了和服、妝點得漂漂亮亮的普通孩童,但女孩卻沒有五官……該是臉的地方是完全的空白。
「那張圖!為什麼──」
那張圖是我在夢中看見的無臉紅色童子圖樣嗎?
對著感到錯愕的我,舊書店的青年捧著書本笑著詢問:「是想問為什麼沒有臉嗎?我想或許是因為那個人本身就很喜歡這種看似尋常又具有奇異感的東西,所以才刻意不畫上臉的吧,又或者是有其他的原因──」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低頭打量起書中的圖畫,歪著頭若有所思。
「不,不對!那個、那個是──」
青年微微瞇起眼睛,將手中的書遞了過來。我細細打量著那幅畫,錯不了的,雖然總是在夢境的最後出現,就算每次出現時我也差不多醒來了,但可是從小到大每一年夏天都一直作著的夢,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錯認的,這絕對是──
「這是『座敷童子』。」
細長的手指小心地拂過書中的圖樣,青年深深嘆了一口氣。
※ ※ ※
「不是常常發生這樣的事嗎?在家裡玩捉迷藏的時候,明明參與遊戲的只有六個人,卻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多出一個……雖然年齡和性別在各地有著有不同的說法,大部份是穿著紅色和服的年幼女孩,留著又長又漂亮的黑髮,或是理著市松童子頭,喜歡和小孩子玩在一起,也只能被小孩子看見,那就是座敷童子了。」
青年以十分溫柔的語調解釋著,說著說著,神情忽然變得恍惚起來。
因為是經營舊書店的人而且只進自己有興趣的書,所以可能也在其他書上看過類似的記述吧,不過,事後再度回想時,卻覺得青年與其說是在回憶書上記載的一切,倒不如說是在回憶那些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
那個時候的我卻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只是隨著青年的話語,在腦海中努力比對著夢中與現實中的一切,努力想找出對自己來說合理的解釋。
「座敷童子是擁有小孩子外形的妖怪,天性也和孩子們一樣愛玩愛鬧、愛惡作劇愛湊熱鬧。所以像是家裡空盪盪的走道上忽然響起腳步聲,或是在空無一人的房間中發出小孩子吵吵鬧鬧的聲音,這些都是座敷童子常用的手段。更嚴重的還有像是睡覺時被敲頭、或是吃飯時架上的餐具突然摔落的情況……
不過有時座敷童子卻也會藉由這些方式,來告知即將到來的災難。」
因為這個原因,祂們雖然身為妖怪,卻同時也被認為是家庭的守護神,在家中的力量有時甚至能影響整個家族的興衰喔──青年這麼說著,順手指了指圖上女孩的衣著。
「座敷童子在則家族興旺;座敷童子離去則家族敗落。也有見到白衣的座敷童子是吉兆,看見紅衣紅臉、手中提著紅色小桶的童子從家中出走是噩兆的說法……
人們總是希望座敷童子能到自己的家中落腳,為其帶來財富權勢與幸運,過去的人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說是什麼方法都用上了。有些人會每天向座敷童子供奉小豆飯,或是在祭壇上擺上和菓子及玩具、在地板下埋下漆成金色的蹴鞠、修建座頭部屋……一切都是希望座敷童子能夠留下來,為那個家庭帶來好運。」
「但是,有些家庭採取的行動,卻完全不是那樣。」
青年說到這裡,明明是同樣的語調,臉上的表情也仍是柔和微笑的,我卻總覺得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很不好,「害怕著好不容易來到家中的座敷童子有一天會離開,有些自私的家庭會請外道的法師陰陽師以結界困住祂們,限制祂們的自由、控制祂們的行動、什麼地方也不能去……
總而言之,於此,居住與囚禁也只有一線之隔。之後如果又隨著時間逐漸被人們忘卻祂們的存在,沒有人供奉祂們,再也沒有人來到囚禁祂們的地方的話──」
不知怎麼的,先前在查詢「人柱」的資料時,曾經匆匆瞄過一眼的資料忽然浮現在腦海中。不了解與一直以來的夢境與眼前正在發生的事的關連性為何,不過,總覺得是非常重要的事──
有別於為了祈求建築物興建過程順利而活埋孩童來祭神的「生葬」,在某些地區也曾經出現過「臼殺」這個習俗。
那份資料提到了「座敷童子其實是在家裡被殺害並埋在地板下的小孩子的靈」的這個說法。以前的人家為了減輕家裡的生活負擔,一旦有多的孩子出生就會以石臼打死,並將其埋在土間的廚房下面。
後來,可能是由於大雨或地震,使得那些沒辦法長大的孩子被埋在土裡的屍體暴露出來,甚至是死去孩童的靈魂出現被外人看到的緣故,家人為了掩蓋孩子被自己親手殺害的事實,只好謊稱是座敷童子出現。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如果真的是那樣,又被結界困住,什麼地方都不能去也無法自由行動,甚至到最後還被人們完全遺忘的話──
那樣就太可憐了。
聽了那些話後,我恍恍惚惚想通了。或許我的家族過去也曾經像青年口中說的那樣,特地請來法師陰陽師設下結界囚禁座敷童子。時常出現在夢中的那間和室,應該就是用來囚禁座敷童子的地方吧?當座敷童子從小小的窗口望見庭園中玩得不亦樂乎的我們時,自己一個人在那種地方孤伶伶待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當看見和祂一樣的女孩子卻能自由自在地奔跑遊戲,祂的心中又是什麼樣的感受?
……覺得待在那裡很安心、不想出去,可是與此同時,那些木圍牆之後的畫面卻也是是和室裡那位座敷童子一直以來的夢想,是這樣的嗎?十分矛盾,但因為是想法易變的孩童,也不是什麼無法理解的事。想到這裡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您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嗎?」青年闔上書本,一面整理著其他要收購的舊書,一面笑著詢問。
「是啊,是很有趣、又很不可思議的事。」
真是不可思議,在我小的時候思考了好一段時間仍舊未果的事,今天竟然因為這名初次見面的青年就有了解釋。
雖然一切都合理了,但是這樣的事──預知啊、座敷童子啊什麼的,這種怪力亂神的事,在這個時代說出來是絕對不會有人相信的。縱使如此,那個時候的我也不知道一時之間被觸動了什麼開關,我對著眼前來自舊書店的青年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無論是每年夏天的夢也好,有關於「人柱」和「臼殺」的事也好,預知的部份也好,座敷童子的事也好,我自己的推測也好,庭園的事也好,青年到來我自行找到的解釋也好……就算會被取笑也沒關係,我只是想找個人好好的聊聊這些一直以來只有我背負著的事,就只是這樣而已。
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僅僅只是耐心的、不發一語的聽著,不時輕輕點頭,像是也認同我的想法一般。直到我將整件事說完為止,他沒有否定這些怪力亂神的事,臉上始終帶著沒有任何嘲諷之意的溫柔的淺笑。
「的確是很有趣、又很不可思議的事啊,思索了這麼久才得出最終、最合理的結論,您也辛苦了──」
他將要收購的舊書用繩子綑成了一疊,提了起來:「不過,雖然您說從來沒有在這個家中看過與夢境中相同的和室,甚至連相似的房間都沒見過……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意到現在了,您敘述中的那扇門,不就一直位在您背後的牆上嗎?」
※ ※ ※
我詫異地轉過頭去。正對著倉庫的門,原先堆疊著宛如小山一般的舊書,將書搬走後該是空無一物的牆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憑空出現了一扇紙拉門。
就連門上無臉的紅色童子圖樣都與夢中如出一轍、栩栩如生。但是,為什麼突然就──
「這就是您每年夏天在夢中時總會看見的紙拉門吧?」
來自舊書店、身穿深櫻草黃底印有血紅木槿花紋樣家居和服的青年單手提著一疊舊書,從一段距離之外微笑著,雖然說是問句,不過從他的語調卻聽不出任何詢問的意思。青年的另一隻手上小心的拿著方才的那本妖怪繪卷書,這次我終於能看清楚了,闔起的封面上,在書名一旁以黑色的小字寫著的作者名字……也是「桐一葉」。
為什麼那本書的作者名字……會和青年所經營的舊書店名字一模一樣?那本書的作者又和眼前的青年是什麼關係──
沒辦法再細想這些問題,我的注意力已經全都放在眼前這扇突然出現的紙拉門上。我微微顫抖著,將手放到紙拉門上,並不是出於恐懼或是驚慌,而是另外一種……該說是期待嗎?還是興奮?總之是更加不一樣的情緒。
真是不可思議,我在那一剎那間真的感覺門後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動了一動。
座敷童子、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真的存在世界上嗎?門後的,就是一直被囚禁在這裡的座敷童子嗎?
籠罩在夢境似的、沒什麼實感的氛圍中,我懷抱著諸如此類的疑問,猛力拉開了眼前的紙拉門。
※ ※ ※
下篇
有一種猛地從夢境中醒來的感覺。
我不太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真要說的話,就像是游泳時有好一段時間潛在水下,忽然又抬起頭來浮出水面,又像是書頁插圖中的人物忽然醒悟到自己並不是這個世界上真實的存在。但是,儘管這麼形容了,卻仍然覺得有哪裡是不太一樣。
在拉開紙拉門的那一剎那間,真實感忽然回來了。
紙拉門上的紅色無臉童子圖樣猛地消失了。
那裡什麼都沒有。
※ ※ ※
差點就被青年的三言兩語說服的我,原先還想像著在拉開那扇紙拉門後就能夠看見與夢中相同的和室,穿著鮮紅色小袖和服的孩童跪坐在小小的細格子窗前,背對著門口專心地把玩著手中的物品。
或許是個已經有些破舊的小手毬,褪色的小沙包,又或許是紙摺動物、紙船、尖角紙帽之類的東西,明明只是些尋常可見的小玩意而已,卻被那個孩子當作是寶物一般珍惜地玩著,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都是如此吧……
那個孩子就這麼玩著玩著,大概還是會不知不覺地停下手邊的動作,凝視著窗外荒蕪的庭園,就和一直以來的每一日相同的。接著,那個孩子會在察覺到紙拉門打開後猛地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過頭來──
但是,門後、映入眼中的房間,一切都與夢境中的和室全然不同,非旦沒有環繞著房間的三面紙拉門,斑駁的水泥牆面上甚至連扇窗戶都沒有,根本就無法看見外頭庭園的景象,更別說是放置著花盆的木台,還有那面圍牆了。
破爛的榻榻米板七零八落、東缺一腳西缺一角地殘留在地上,房間內連一盞燈也沒有,還到處都是蜘蛛網和灰塵,看起來這個房間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使用了。
什麼都沒有。
不只是傢俱之類的東西,一眼就能夠收盡全景的狹窄房間中,也不存在任何孩童玩耍後遺留下的東西,也沒有什麼身穿紅色和服的孩童。
──什麼都不存在。
確認了這件事情之後,不知怎麼的突然放鬆下來。
我扶著門框,支撐著自己不致於攤坐在地。並不像先前決定將一切說給青年聽時有那種想笑的衝動,只是單純的覺得先前的自己,明明生長在這樣的時代,卻那麼相信那個夏天的夢境就是眼前一切的變相預知,還有一瞬間相信了紙拉門後可能存在著與夢境中相同的東西……實在是太愚蠢了。
果然啊,座敷童子什麼的,妖魔鬼怪之類的,果然是不存在的,紙拉門後的也只是個被封閉了、不再使用的房間而已。
說的也是,都已經是文明開化的時代了,預知啊、妖怪啊這種從未經過證實又怪力亂神的事,是不可能存在的;在白熾燈、瓦斯燈通夜點亮,夜晚能夠像白天一樣明亮的時代,本來嘛,無論是妖怪還是鬼,是神明或是幽靈……全部都只是舊時代的迷信,抑或是某種情況下的錯看而已。
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而我竟然只因為一名僅有一面之緣的青年的一番話,就動搖了原先的想法,甚至還差一點就要相信了──
想必對我說出那些話,還看著我毫不遲疑就相信了那些話的那名青年,雖然剛才表現出的是那個樣子,現在應該正在外頭一面搬起預定要收購的舊書,一面以那樣的笑容嘲笑著我吧。
就算是乍看之下合理的說法,只要是立在不存在的根基上,就不會有成真的一天;就算是乍看之下合理的解釋,因為牽扯上了妖魔鬼怪,所以也絕對會被視為無稽之談──
直到那個瞬間,來到這個房間中將一切想清楚的我,笑了出來。
搖了搖頭,暫時清除了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邊思考著對於一切其他合理的解釋──說不定是在書上偶然看見的,青年方才手上拿著的那本書上,不也似乎畫著和夢中紙拉門上相同的紅衣無臉童子嗎?說不定這座倉庫中,還有類似那樣的書籍──邊轉過身走出狹小的房間,拉上了紙拉門。
至始至終看見了我所有的動作,青年是不是正摀著嘴努力忍住笑呢?我正想以苦笑來掩飾方才的失態,卻瞥見了一側的書堆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擺上了一隻紅色的紙鶴,像是手法不熟練的小孩子摺出來的一般,一旁還以紅色的玻璃彈珠壓著幾張紙鈔──
剛才進入那間房間時,明明還沒有的。不過我卻不怎麼在意,只覺認為大概是青年在整理舊書時順手放在一旁的雜物吧?
才想著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該與青年討論要收購的舊書以及價格一事,還有,青年手上拿著的那本那本妖怪繪卷書,雖然只是匆匆瞥到一眼,但作者名字總讓我很在意……都已經規劃好了接下來要做的事,一抬頭看清倉庫內的狀態時,我卻愣住了。
在倉庫裡整理著要收購的舊書的,是位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中年男子。
※ ※ ※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年在夏天快結束時發生的這件事。
記憶中明明一開始來的是看似二十幾歲的青年,最後卻變成了陌生的中年男子……當我以此事詢問時,卻發現從頭到尾,來的人都是眼前的中年男子。
我在倉庫中找了又找,卻始終找不到青年曾經拿在手上的書。無論是那本附有文字圖說的妖怪繪卷書,或是曾被青年拿在手中的其他舊書,全部都像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間倉庫中一般。對此,親戚們的印象也很模糊,在詢問了之後只得出「祖母確實曾經擁有過那樣的書籍,不過既然不在倉庫中的話,可能是什麼時候不小心遺失了」這樣的說法。
──如果那一天,那名身穿印有紅色如血般木槿花的和服、與人莫名熟悉感的青年真的來過,一切真的不只是夏日時分的另一個夢的話……是不是能夠將遺留在書堆上,紅色紙鶴旁的那幾張紙鈔作為收購舊書的金錢呢?
恍恍惚惚中曾經這麼認定著,不過卻又因為中年男子的一番話有了懷疑,最後被否定了。
「那天小姐妳陪著我來到倉庫中,才整理書整理到了一半,我才一個轉身妳就靠在牆上打起盹來了。小姐妳看起來似乎很累的樣子,所以大叔我也就不打擾妳,繼續忙手上的事了──」
在電話中與我事先談好收購相關事宜的是那名中年男子,而那天最後存在倉庫中的是來自這幾年來這個地區新開張的、也是唯一一間舊書店店主的中年男子。而中年男子……大叔來自的舊書店,店名也不是「桐一葉」。
那一年夏天快結束時所發生的事,果然僅僅只是一場夢吧?
我後來與那名中年男子──與大叔成為了好友。在處理完祖母的身後事回到外地之後也依然時常保持聯絡,雖然不像不知是否來過的青年那樣帶有一見如故的熟悉感,認識久了之後卻漸漸的有種能夠無話不談的親切感。偶爾回到家鄉時,我也喜歡到大叔的舊書店中逛逛,或是與大叔天南地北的聊著天。
比我的經驗還要更為離奇的那個故事,則是在偶然聊起那年夏天的事時,大叔親口告訴我的。
據說是大叔年輕時的親身經歷。那一年……大概是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年輕時的大叔剛從認識的人那裡收購了一批舊書,還沒來得及擺上店內的書架,客人就來了。
大叔說,就算許多年過去記憶會跟著模糊起來,他一直都記得,那天來的人是個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卻讓人有種莫名熟悉感的青年。
即使臉部總是因為背著光而看不太清楚,從大叔口中對於青年的部份描述──周身的神秘感,在腦後束起的馬尾,臉上溫和又親切的笑容,清爽溫柔的聲音……即使青年身上穿著的並不是鮮紅木槿花的家居和服,而是另一套印有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紅色楓葉的和服……奇妙的也毫無根據的,我就是認為大叔那時所遇見的青年與我在「夢」中遇見的是同一位。
青年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幾本售價較高的舊書。在年輕時的大叔一時興起詢問了之後,青年微笑著道出了自己身為舊書店店主人的身份,並帶著年輕時的大叔到自己的店內去,但從青年的店回來後,那段記憶卻有了嚴重的缺損。
儘管現在大叔已經不記得那間舊書店的店名,也不太記得店內的擺設了,卻依稀記得青年似乎一直在尋找著某種特定的書……
大叔直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與那名青年及那間舊書店的相遇,也僅僅只有那麼一次而已。
明明在離開前還笑著說了往後有機會時會再繞到這間店來看看的,等到秋天結束之後的某一天,大叔路過當時青年帶他來過的地方時,卻發現那裡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另外一間不一樣的店。鄰近的地區沒有任何人認識那樣的青年、沒有人看過或記得那樣的青年,舊書店和青年就像是突然被從這個世界上硬生生地抹去了一般。
虛虛實實、假假真真,有如行走在夢境中似的經歷。
「大概就像小姐妳說的一樣,只是一場夢吧?不過大叔我聽說啊,擁有這種經歷的人雖然不算多,其實也不算少,在這個世界上說不定還有更多人都曾經見過那名青年、到過那間舊書店、有過什麼不可思議的體驗,但卻會突然之間再也找不到那間舊書店,也再也見不到那名青年──」
真的是這樣嗎?
無論是青年、名為「桐一葉」的舊書店,或是座敷童子、那間和室……所有的一切,一定僅僅是一場夢而已。雖然應該要是這樣的,但是──
老家的來信上繪聲繪影敘述著最近發生在家中的不可思議事件。
據說,親戚的孩子常常看見一名身著鮮紅色小袖和服的女童於家中出入,玩遊戲時也總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人,明明是空無一人的走廊,卻時常傳出細細碎碎的跑步聲,夜半找不出來源的拍球聲……放在廚房桌上的紅豆飯也時常無緣無故的少去許多。
讀起這些敘述時,總會不自覺地回想起在那個「夢」中,青年面帶微笑說過的那些有關座敷童子的事;每當這個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懷疑起自己的想法,如果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並非只是無稽之談,而是真實的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話──
那件事過去之後的夏天,我偶爾還是會再做幾次那樣的夢,只不過夢境的內容卻與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紙拉門大大的開著,連接的地方是一直以來嚮往著的外面,只不過夢中的「我」卻遲遲沒有動作,只是自顧自地玩著手中的紅色手毬,像是執著於某個原因,而不肯離開那裡一般。
※ ※ ※
後來我曾經好幾次再到倉庫中去整理東西,多半是一些雜物,以及祖母遺留下來、尚未被舊書店收購的一些舊雜誌、文學刊物,我卻再也找不到那時的房間了。那面牆上空無一物,不只是紙拉門,乾乾淨淨的連幅掛畫、連用粉筆畫上的塗鴉都沒有。
然而,還記得那時拉開紙拉門時由指尖傳來的觸感,門後的場景如此清晰真實,真實到不像是夢境,如果那裡從頭到尾都不存在著一扇門,不存在那樣的一個地方的話,那麼,那時我打開的又是──
對於這部份,我找不出合理的解釋。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在拉開紙拉門的那一瞬間似乎感覺到有誰與我擦身而過,破碎的白色符紙從紙拉門上飄落,很快的就隱沒到陰影中消失不見;那間許久沒有人使用的房間中,不知道為什麼隱隱約約帶有一種惆悵的感覺。
座敷童子是只能被小孩子看見的妖怪。儘管已經脫離了那段愛胡思亂想的孩提時光,長大成人了,有的時候卻還是不禁會胡思亂想起來。
──如果在那一天,在紙拉門後真的存在著那樣的座敷童子,卻因為我不再是小孩子而無法看見的話。
──如果座敷童子眼中看見的房間與人類眼中的房間截然不同的話。
──如果在座敷童子的眼中看來,那個破舊的房間真的形同那樣的和室的話。如果……
座敷童子一旦離開的話就會家道中落,然而現在卻一點事都沒有,日子還是平平淡淡的過去了……這是不是代表,原先被關在那間房間中的座敷童子,在得到了久違的自由之後,卻還是因為「待在這裡很安心」之類的理由而遲遲沒有離開這個家呢?那樣的觀念又是怎麼養成的?那大概是我無法體會、也無法想像出來的──
在外地的工作漸漸的上了軌道。偶爾一次回到老家時,我還是無法看見親戚的孩子們口中描述的「穿著紅色和服,很會摺紙和拍球,總是陪著他們一起玩的女孩子」,大概在未來也不可能看見了。
一天一天地,日子就這樣平穩的過去了,我專注於工作上,慢慢的不再多想那年夏天的事,做著那樣的夢境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最後一次聯想到那年夏天相關的事也是在某一年夏天的盡頭,在工作閒暇時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我僅僅只是感嘆著:說不定將來的某一天我就沒辦法再夢到那間和室、以及和室中的女孩了,而到了那個時候連心中的懷疑和胡思亂想都會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切都會被我視為無稽之談吧──
當晚的夢境中,穿著小袖和服的女孩在和室中低著頭猛摺著鮮紅色的小紙鶴。小紙鶴在夢境的最後從天花板上,與木槿花、紅色楓葉一同飄落了下來,滿視野的紅色是宛如慶典一般盛大美麗的風景。整個夢境中沒有半點他人的說話聲,和室中靜到連摺紙的窸窣聲以及花瓣、楓葉掉落地面的清響都清晰可見。
那一天的夜晚是我最後一次做著那樣的夢。
往後的我,再也沒有再遇到過那樣光怪陸離的事。
※ ※ ※
「難得遇到遭遇和我差不多的非人啊……」
──座敷童子,儘管有著諸多關於由來生成的傳說,他們大部份都是貧窮人家的孩子,為了家庭,就算自己已經沒有長大的機會了,在死前那一刻還是祈求著「希望之後不會再有人變得和自己一樣不幸」,那是唯一也是最強烈的願望。
「不過,這種事雖然不會刻意留下記載,仔細去找的話,還是能遇上啊……」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那些孩子們才會變成「座敷童子」這種妖怪,生前無法完成的願望,在死後轉變為了能為家庭帶來好運與幸福的力量。
「正因如此,我還是不太能理解……你們不想離開的那種想法。」
──座敷童子其實是一種相當老實單純的妖怪,有的時候甚至會因為「生前已經過得很不幸了,不希望其他人也不幸」的執著而自己放棄了得來不易的東西,自由、喜悅、嚮往,或是……
──因此,以「無臉」來表示座敷童子的特性,在我看來是再適合不過的,被殺害之後沒了名字也沒了身份,想法也是圍繞著他人。
──如果可以的話,那樣的孩子……多為自己想想也好啊。
※ ※ ※
「……結果,又是被那個人耍得團團轉啊。」
舊書店的青年半臥半坐在店後的躺椅上,悠閒地看著手上的書。他抬手揉了揉稍長的褐髮,笑著、帶點抱怨的喃喃自語著。
這裡是舊書店「桐一葉」,雙層的木造建築,一如往常。
一樓是如尋常的舊書店一般的景色。聳立在店內各處的古老木頭書架上擺滿了形形色色的舊書;厚重、可能擺在店內一段時間都不會有人去翻動的專業書籍,泛黃缺頁卻仍有不為人知的研究價值的鄉土風情誌;遺失了封面的怪談書,某位不知名作家所出版的文庫本小說。精裝書、黃表紙、佛教讀本、說話集……應有盡有,而放置於書架一旁的則是好幾堆去年得來、尚未上架的書籍。
──其實青年在花了一個早上打理一年多沒有動過的店面時,就已經順手整理過一些舊書了。不過在舊書的數量遠大於書架數量的狀況下,再加上青年每每整理起舊書時,無論如何手邊動作就是會因為「稍微翻一下這本好了」而不知不覺慢下來的習慣,縱使已經整理過,就整體來看卻又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仍然是那樣亂糟糟的情況。
倘若將視線由書架上移開,轉移至其他地方的話,還能看見在離書架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有著好幾座由過期舊雜誌及學術期刊隨意堆砌起的書堆,只不過這類的書堆因為多半沒有以繩索固定,所以大部份都是半塌的狀態,遠遠看來就有如一個個的土饅頭一般。
而再將視線放得更遠,木板牆上黏貼著不知道是哪本書內頁插圖的宣傳海報,只不過可能是由於年代久遠的緣故,原先鮮豔的色彩也只剩下深淺不一的褐色與淡黃,海報一角因受潮微微捲起。
舊書架、舊書籍、舊雜誌、舊期刊、舊海報……被這些事物占據、環繞著,隱隱約約被一層鵝黃色的光暈籠罩著的四方空間中,瀰漫著淡淡的屬於歲月的氣味。
──陳舊之物散發的霉味。
明明是讓一般人可能皺起眉頭表現出明顯厭惡的氣味,青年卻向來都是喜歡的,每每情緒不穩時聞著、什麼話也不說的就只是被這種霉味包覆於其中,總是能讓心定下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青年在書店的後方──原先應該是櫃台的地方──擺上了一張躺椅,儘管二樓有塊較廣闊且較舒適的起居空間,青年在大部份的時間內還是喜歡待在一樓的舊書店內。
半掩半開的紙拉門因為日光的投射而在地面上落下了近乎垂直的細長影子,因為在這裡的東西都異常的怕火,店內連一盞瓦斯燈都沒有。青年就這樣藉著透過紙拉門而有些昏暗的日光,手中捧著紅色封面的妖怪繪卷書,閱讀著。
手上的書是他前陣子外出時才以某些方式「收購」來的,在毫無褪色之感的鮮豔封面下包藏的內容也是不輸其的繽紛醒目,簡筆的線條勾勒出栩栩如生的樣貌,一頁頁都是讓青年倍感懷念、現在卻多半已被人們刻意遺忘視為不存在之物的妖魔鬼怪們。而他現下翻閱到的,正好是「原先」繪有無臉紅色童子的那一頁──
會說是「原先」,是因為在那一天之後,整本妖怪繪卷書中,只有繪有無臉紅色童子的那一頁在那一日的造訪之後起了變化。
紅色童子的臉出現了,手中捧著白色的小紙鶴、身穿紅色小袖和服的座敷童子在那一頁上瞇起眼睛微笑著,那是十分幸福愉快的笑容,是在這個時代被人們忘卻了存在,也仍舊想好好守護著最喜歡、最重要的人們的笑容。
附帶的文字圖說也隨著圖樣的轉變而起了變化,變成了與原先完全不同方向的內容。什麼「生前已經很不幸了,所以不希望別人一樣不幸」的執著,願望、放棄之類的。雖然也不至於無法理解到天馬行空的程度,不過讀到這裡──
微微嘆了一口氣,青年將書闔上了。正想起身繼續早上未完的整理工作,卻忽然回想起了那天,造訪那戶有座敷童子的家時所發生的事。
從一般人的角度看來,表面上不過就是喜愛書籍的青年剛好為了收購舊書而來到那戶人家時,無意中運用自己身上帶有的特殊力量,從倉庫裡的結界中放出了被囚禁已久的座敷童子罷了……青年自己卻是最清楚的,隱藏在之後的真相,絕對不只是這些巧合那麼簡單。
一開始的確只是因為那個家裡有著少見的珍本,以及自己一直以來探求著的書籍,才特地選了那麼一天過去的,後來卻陰錯陽差地轉為要釋放那個家裡的座敷童子。明明並不是他的本意的,在看到那個人留下的那本書時,儘管除了能夠得到的書籍之外,對這種事完全沒有興趣,卻也已經足夠讓他明白了……
還有,那名年輕女子從小到大每年夏天一直做著的夢,雖然當事人做出的是另外一種解釋,但是青年一聽卻立刻瞭解到其背後代表的意義是什麼,儘管沒有當場表現出來,在那個當下青年心中卻是有些錯愕的:
「不只是最後的『我的聲音』,還有夢境前半段從外頭快速蔓延而來的詭異木槿花也是──」
就像是追著腐肉而來的惱人蒼蠅一樣啊──過去曾經有個人這麼對他說過。
如果把書籍比喻為腐肉,把他自己比喻為蒼蠅的話,收集著自己想要的舊書而在每年秋天將舊書店四處搬遷的他,的確就和那樣的情況一模一樣;而那一天年輕女子所描述的夢境,如果把存在著座敷童子的那個房間比喻為書籍,把詭異逼近的大片鮮紅色木槿花比喻為他自己的話,情況也是一樣的。
青年半闔下眼簾,輕撫著舊書的封面,有些蒼白的手指緩緩地劃過書封上的一字一句,從標題,直到旁邊那行與舊書店店名相同的小字「桐一葉」,笑容突然像是被凍住了一般。他自言自語著:
「那個夢其實也是在預告著我的到來吧,雖然不知道那個人是利用了什麼手段將座敷童子的夢和那位小姐的夢境連結起來的,不過既然能夠吸引我到達那裡的話,那個人連最後的結果都早就想到了吧……」
被囚禁的座敷童子,最後選擇自行放棄了得來不易的自由。明明都已經被那家人遺忘了自身的存在……就只因為在長久的時間中不知不覺間喜歡上了那個家,不願意看著自己離開之後那家人家道中落的樣子,因此選擇了繼續留下來守護著那家人,就和那本書上寫的一模一樣。
──他就是沒有辦法理解這一點。
無論是座敷童子為什麼會由被囚禁本該怨恨的立場,轉變為喜歡這家人的感情,還是放棄自由,轉而辛苦的守護否定自己存在的人們的那種心情……人們害怕著一直以來建立的價值觀會崩毀而不斷否定、遺忘特定事物存在的想法……
那個人是怎麼在那麼久之前就預測到座敷童子的選擇的?那個人為什麼在書上留下了那樣截然不同的描述?為什麼將圖上座敷童子的表情畫為滿意的笑容?
現在他能理解的部分還只有少數……但是,青年很清楚的知道,每年找到、收購到的舊書中總會有一本是這種特別的書。平時還收藏在其他地方時就和普通的舊書沒什麼兩樣,但只要自己接近、陰錯陽差地解決事件之後,無論是圖畫或文字,是劇情或人物,是單頁或整冊,總會有個地方起了微妙的變化。
而會出現變化的,全都是那個人留下的書。
「……」
那個人到底真正打算做什麼呢?雖然上次見面的最後的確從那個人口中聽見了「目的」,不過即使是這樣的他也還是隱隱約約察覺到了,那段話的背後似乎還藏著某種更深沉的事物與情感──
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上的書本放回了舊書店最後頭的架子上。一改有些僵硬的表情,換上了一如往常的笑容,再度開口時,是對於這次事件最後的結論:
「每一年都是這樣,因為那個人的設局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呢,但是事情總算開始有趣起來了。這樣才對,才是那個人的作風嘛,就算沒有辦法理解也沒關係,還要再更多、更多、更多才行……這樣一來的話,有一天或許就能理解了。」
那是舊書店桐一葉中唯一一個沒有被舊書擺滿的書架,與店中其他書架同樣尺寸卻似乎更為陳舊的架子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本書,有大開本的精裝書,也有文庫本大小的書,更有一些裝訂簡陋、像是自行出版一般的書,記錄了某個地區所有的鄉野奇譚的書──
這個書架上所有的書,作者名字全都是同一個。
※ ※ ※
「那麼,接下來──」
舊書店的青年換下了印有血紅木槿花紋樣的家居和服,重新披上了另一套黄蘗色底,繪有片片橘紅楓葉的寬鬆和服。
像是猛地想起了什麼似的,青年踩著木屐緩緩步出店面,在到達某一個定點時毫不猶豫地仰起頭來,映入一直以來習慣讀取白紙黑字的那雙眼中的,是一大片既美麗又溫和的景色。
先前因為忙著整理一年多都沒動過的店面而僅僅只能匆匆的一瞥,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
圍繞著舊書店「桐一葉」的楓樹群,原先鮮綠的葉片不知道什麼時候,全部都已經被染上了與和服楓葉相同的顏色了,相同的景致就這樣從店門口有如圍上了圍巾一般的環繞、簇擁了一圈,兩層樓的木造建築就這樣與其融合在一起,完美的成為了整幅暖色系圖畫中的一部份。雖然還遠遠不及春天櫻花連綿一片、紛紛散落的壯麗妖豔,也不若冬日降雪時的純白之景……然而,卻與舊書店中充斥著的氣味相同,都是能夠讓青年在情緒不穩時只要看著看著,在不知不覺中就能把心安定下來,他一向最喜歡的事物。
終於──
終於又到了這個季節了。
今年的木槿花開得很早,或許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早一點醒來,也才有機會收購到那本書,然而夏天並不是真正屬於他的季節。雖然偶爾也會有類似這次的情況發生,不過「桐一葉」這間舊書店,真正的營業期間應該是──
忽然想起了那個人面帶微笑,在那樣的情況下,一字一句,難得以十分溫柔的語調說出口的語句。
──既然如此的話,我就用你會感興趣的東西把你引到那個地方去吧,反正只要到了那裡,你不做也不行吧。
「好了,今年直到秋天過去為止,又能再找到幾本書呢?」
青年微微瞇起眼睛,帶著半分無奈半分期待的微笑著,淡淡的開口。
※ ※ ※
夏日過去秋季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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