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異聞  續之續
 
拾肆
 
    ──在那座村落中,據說居住著神明。
 
    那是在被紅葉林所環繞著的村落中,以那個地區曾經口耳相傳傳頌一時的那則傳說作為發端,整整延續了二十年的故事。
 
    從一開始的相遇和一言不合,曾經那麼討厭那個人的……某一年卻看起了那個人拿來的書。
 
    之後更以識字作為條件開始出手,不只是介入「委託」、妖怪之事、村中的他人事,也插手到了滿懷怨念的「鬼」的事件中。
 
    鬼女、河之鬼、鬼婆、酒吞童子……然後,無論是開心的事還是必須被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事,無論樂不樂意都大致上記起來了。
 
    說起來,也真是不可思議。
 
    明明對於每年只有秋季時能醒來的他來說,這二十年也只不過像是一瞬間而已,稍微不留神時間很快的就過去了……但對好久好久之後的某一天的他來說,在這段時間內經歷過的每一件事,只是偶然回憶起來,卻還真的宛如昨天才發生般清晰。
 
※  ※  ※
 
    那是某年秋天中的某一天發生的事。
 
    環繞於村子外圍的楓樹林一如往昔的被染上了帶著含蓄美感的紅色,當金風吹拂而過時,從枝頭紛紛散落。紅葉在村子中大片大片地漫天飛舞的景象是他一直以來見慣了的。
 
    午後的日光透過楓樹枝傾洩而下,四周的場景彷彿被染上了同樣溫和的橘紅。明明當下映入眼中的畫面的確是那樣的,許久之後回想起,那一天所看見的景色又像是籠罩著一層鵝黃色的光暈──
 
    在柱子下看著書時,白兔不知不覺中就靠了過來。他身邊站著的是穿著印有成瓢紋樣的深灰和服的那個人──和泉。
 
    然後,那一天的他也很自然而然的從書中抬起頭來,疑問也和平時一樣的脫口而出:「狐妖……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那樣?」
 
    酒吞童子到訪過的並且說出一切的那年秋天,他也帶著和泉看過自己被埋在柱子下的骨骸,但也僅僅就只是這樣──隔年秋天到來時,兩人的互動和關係仍舊和之前一樣。
 
    和泉還是在每年秋天時帶著書來到柱子前,以識字作為條件交換帶著他解決委託,他也持續的插手村落中的他人事:淨化污穢、與心血來潮來到村中的危險妖怪談判、破除某個人被下的詛咒、照和泉所說的試著賜下祝福……
 
    奇怪的是,滿懷怨念的「鬼」的事件在那之後,有好一段時間都不曾再出現在村子中……對此事疑惑了好幾天的他也問過和泉,對方則是在短暫的思考過後,回應了:「大概是因為『那傢伙』。」
 
    「那傢伙……是指『酒吞童子』?」
 
    「依那傢伙的個性,離開的同時做了點什麼也不奇怪吧?」
 
    嘴上是猜測的語調,然而,那個時候,說著那段話的和泉,眼中卻沒有絲毫遲疑:「都要茨木童子到紅葉林中去向妖怪們打聽了,還把你也帶了過來,無論他做了什麼,最終的目的……或許是因為覺得這件事很『有趣』,想看看後續發展吧?」
 
    「是嗎?」
 
    然後──
 
    和泉接著帶來的書中正好記載了,遠處的某個有著綻放時宛如火海似的大片雞冠花田的村落中,身上憑附著狐妖的少女,因為狐妖的作祟而時不時的陷入恍惚、嗜睡,或是突如其來的倒下、昏迷不醒一事。
 
    那個村落中的眾人為了祓除狐妖,什麼能試的方法都試過了,不只是自己村落中的寺院住持,甚至還從其他地方請來了頗富盛名的除妖人,最終仍是未果。
 
    束手無策之後的某天,卻有名如蛇類般的僧人造訪了村落,在雞冠花田的中央與狐妖進行了長達三夜的談判。「並在談判破局後,強行對其進行驅逐」──書中就以這樣突兀的一句話作為狐妖事件的結局。
 
    比起那名有能力驅逐狐妖的僧人,在經歷過酒吞童子的事件後,更讓他好奇的是那個難以祓除的狐妖的「起源」。
 
    「……是神明啊。」
 
    「咦?」
 
    當聽見彷彿嘆息著一般的話由和泉口中說出時,他頓時瞪大了眼。內心的疑問不但沒有被解開,反倒是因為這句話加深了疑惑。
 
    接著,他從一副冷冰冰面孔的和泉口中,聽說了那些事。
 
※  ※  ※
 
    ──某些妖怪,在更久之前也曾經身為神明。
 
    長年四處奔波打聽著各種妖魔鬼怪,試圖將手中的著作完成的和泉,早早的就從某些大妖怪那裡得知了這件事。
 
    他自己也不是沒從其他人或和泉那裡聽過這一類的內容。「當這座村子變成廢村,不被人們信仰的神明會消失」之類的……只是,如今聽到的卻遠遠比起之前的每一次都還要來得詳細,更來得真實。
 
    「神明這種存在……本來就是十分不可思議的,看似隨處可見,但探究神明之所以身為神明的起源,卻遠遠比充斥在這個世界上的妖魔鬼怪都還要複雜許多。」
 
    「所謂的『神明』,追根究底是人類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嘛。」那名獨自在櫻花樹下啜飲著美酒的女子在當時是這麼告訴和泉的。
 
    而當下,為了向他解釋,和泉也舉了許多例子:「僅僅是出於一時興起,亦或是出於某些緣由而保護起人們的大有人在──」
 
    在某座以夏天為名的城池中,妝扮宛如花魁般美豔的那位城邦守護神,為了只有自己清楚來龍去脈的那段緣份自願接下了淨化黑影的責任;過去當瘟疫再度侵襲平安京時,也曾經有人目擊身著紅白十二單衣的褐髮女子悄然出現在病榻邊,在病人耳邊輕聲呢喃著「請一定要活下去」。
 
    還有總是戴著面具的狐仙男子、以螢火蟲為名的少女神……都是和泉過去或在旅程中親身經歷,或只是從他人那裡聽說來的「神明」的故事。
 
    諸如此類,有些原先力量就十分強大的妖怪會因為形形色色的理由而留駐在某個地方,保護、驅逐污穢和災厄,調和人類與妖怪間的關係……久而久之,這樣的存在也多半會被人們以「神明」來稱呼。
 
    ──人們「信奉」能夠帶給他們保護的強大存在,使之冠上神明之名。
 
    「除此之外,卻也有依著人們的那份信仰才出現的神明──」
 
    太過弱小的妖怪或靈魂,也會因為某些特殊的緣由被尊為「神明」。原先可能是力量微弱到連意識都無法維持,隨時都有可能會消失的狀態,卻因為那份強烈的信仰而漸漸被賦予了神通力,有了固定的形體,有了祓除與賜福的能耐……
 
    那樣的存在,透過信仰的方式變成「神明」的例子也不在少數。
 
    「成為神明……取得『神格』之後,看起來都不一樣了呢。明明不久前還是子狐呀,一眨眼間就變得那麼了不起了。」
 
   根據和泉所述,那名女子在說著這句話的同時,眼神是越過開得絢爛的櫻花林落到遠方的平安京中的。
 
    和泉也是在那一刻才發現面前的女子並非是人類。
 
    身著紅色和服的女子,那被清晨時的日光拉得長長的影子投射到了面前的地上,頭頂上若隱若現、像是「角」一般的東西正對著他。明明長相什麼的都與人類無異,光憑著直覺,還有一路上從妖怪們那裡打聽到傳言,和泉還是判斷出了女子的身份。
 
    ──鬼女紅葉。
 
    他並沒有將那個名字完全喚出口,但是單憑口形,女子似乎就已經察覺到了什麼,輕笑了幾聲後,並沒有多加追究,只是又繼續了先前的話題。
 
    「被賦予了存在人世的意義,成為神明之後,人們越虔誠地信奉祂們,祂們的力量就會越強大……然而,當神明不再被人們信奉時,神明就不再是神明了。」
 
    女子將手中的美酒一飲而盡,又向和泉展示著手中的天目杯。
 
    原先僅僅是作為茶器之用的天目杯,外表也是樸實的淺茶色,杯內曜變的彩斑卻巧妙地構成了展開翅膀的鳳凰圖樣。除此之外,整個天目杯似乎隱隱散發著金色的光芒。
 
    「這段話……是我從一位友人那裡聽來的,我也曾親眼目睹過那樣的場景。祂明明一直心甘情願的付出犧牲,倒頭來卻因失去信奉而變得衰弱,不再具有以往豐沛強大的力量,為了不讓我們這些友人擔心而一直隱瞞著──」
 
    「……實在是太傻了。」女子最後彷彿喃喃自語般地說了這麼一句。就此,不願意再回答和泉的任何問題,自顧自地在櫻花樹下陷入沉思。
 
※  ※  ※
 
    「不再被人們信奉的神明,會因為失去了力量而漸漸的衰弱下去。」
 
    「那本書裡的『狐妖』也曾經是具有許多神眷的神社主人,被遺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即使僥倖在失去了神格之後,還能夠以作為妖怪時的樣貌繼續存在著,但也正因為與人們建立過那麼深厚的『信奉』與『被信奉』關係,反而無法完全從這段緣份中切離。」
 
    「儘管已經不作為神明,力量仍舊一點一點的流失著,不只是形體和記憶,再這樣下去,有一天連自身的存在都有可能會就此消失。『為了活下去,必須想點辦法才行』,所以才引發了那一次的事件……」
 
    和泉似乎與作為當事人的「狐妖」、僧人見過面,又或是在聽過那個故事後親自到過雞冠花田的村落,將故事中僧人最後與狐妖談判的場面描述得歷歷如繪:
 
    色彩鮮豔的雞冠花隨風搖曳,火紅的花田中央,及肩長髮業已斑白、蛇怪一般的僧人與遭到狐妖憑依的少女宛如置身在熊熊的地獄烈火中。藉用少女之口,狐妖終於道出了這次作祟事件的真相。
 
    正是因為本身就快要消失,祂為了活下去才想要賭一把,用盡了僅存的力量依附到正巧經過的少女身上,進行所謂的「作祟」。
 
    ──陷入恍惚、嗜睡、突如其來的倒下、昏迷不醒,除了是「作祟」的表現之外,也是曾經作為神明的祂,力量持續流失、即將消失的徵兆。
 
    其實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傷害任何人。
 
    只是,隨著附在少女身上的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祂一直沒來由的覺得想睡,就算努力試著用任何方式保持清醒,睡意還是忍不住的湧了上來。
 
    終於支撐不住而暫時陷入沉睡中時,作為憑依體的少女也受到祂的影響,跟著出現狐妖「作祟」的那些異狀。
 
    「但是,為什麼就連寺院的住持,還有特地請來的除妖人都無法將狐妖驅逐呢?照和泉你的說法,狐妖不是也沒剩下多少力量了?」
 
    他配合著書中的段落指出了疑點,記述與和泉的口述在這裡很明顯的出現了不一致的地方。和泉頓了頓,接過他手中的書本,輕撫過書上的一字一句,動作意外的輕柔。
 
    「是因為祂對『活下去』這件事所展現出的執著啊……那股執著出乎意料的強大,甚至勝過了寺院住持、除妖人想要驅逐祂的執著。
 
    為了活下去,祂一直努力著,咬牙等待著,能夠祓除、驅逐祂的人或許隨處可見,祂卻始終等待著能夠根除這段扭曲緣份的人。」
 
    ──最終等來的,就是在雞冠花田中央,聽著祂敘述事件因果的那名僧人。
 
    那名自從來到這片花田之後,就一直安靜地聆聽著狐妖話語的古怪僧人,卻似乎沒有任何要同情狐妖的樣子,目光一如先前的冰冷無情,只是淡淡的開口了:「這,便是汝的理由嗎?」
 
    向來對任何妖怪都不太留情面的僧人,在最後還是出手了。一面說著「那麼,就在此將汝驅逐」,一面施用術法,將狐妖逼離了少女的軀體。
 
    至此,村落中再也沒有出現過由狐妖引發的騷動。
 
    被強行由憑依的身體驅逐出的狐妖則是不知所終。經過漫長的時光,直到當時的村落都已經物事人非得差不多之後,才有傳聞指出,曾有人在遠方某片的山林中看見當時的狐妖,與那名古怪的僧人並肩而立,卻直到分別的那一刻,雙方都沒開口。
 
※  ※  ※
 
    ──說著那些話……告訴他那個故事的和泉,和初次見面時完全不一樣呢。
 
    那一天,在和泉與白兔八朔離開了之後,他獨自一個人呆坐在柱子下思考了很久很久,心裡隱隱約約的有了這樣的感覺。
 
    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他的某些問題,憑藉著和泉話中的蛛絲馬跡,也終於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總是不由自主的覺得想睡,人類會這樣嗎?
 
    ──記憶中,伸出的、揮舞著的雙手並非是眼前看見的形態,樣貌應該是更為年幼的。
 
    ……
 
    ──自己最終到底變成了「什麼」?
 
    「原來答案不過就是這樣啊,原來……我變成了『那樣』的東西啊。」完全弄清楚前因後果的他,這個時候完全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理應是令人高興的事才是,非旦完全開心不起來,隨著逐漸深入的去思考這整件事,心裡反而愈發的沉重。
 
    於是,為了從這種沉重中逃離,他開始將思緒轉往其他的事物:曾經看過的書中的內容、和和泉一起解決的那些委託事件、至今還珍惜地請八朔替自己收藏起的四季繪集、桐一葉、桐一葉、桐一葉……
 
    不知不覺間,眼前就浮現出了第一次遇見和泉時的場景。
 
    「你就是御柱神吧?對人們的煩惱與痛苦置之不理、充耳不聞,這樣還算是神明嗎?」
 
    「你啊,雖然接受著人們的供奉,卻根本就沒辦法稱得上是『神明』!」
 
    當時既憤怒又嚴厲地說出那種話的那個人,和如今說著狐妖故事的和泉,簡直就不像是同一位。要說改變的話,他又模模糊糊的想起,似乎是從那個人看見自己在沉睡時崩解消失的畫面,從那隔年的秋天開始。
 
    「那個人,會是在那短短的一年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無論如何,和泉之所以會帶來那些書,會以識字為條件要他出手,還有操弄村裡御柱神傳言的事……將四散的碎片拼湊起來,其中的理由明明只要再思考一下,很容易就能得出來的。然而──
 
    「還是,沒辦法理解啊。」
 
※  ※  ※
 
    那一天的他還是選擇了將這件事徹底拋在腦後。
 
※  ※  ※
 
拾伍
 
    「我在那短短的一年間打聽到了一件事。」
 
    對於那個他沒辦法理解,甚至像是逃避似地拋在腦後的問題,和泉在同年秋天村裡點起燈火辦起秋日祭典時,給出了這樣的回應。
 
    臉上沒什麼激烈情緒地,懷抱著他無法理解的想法與心情,低聲沉吟著:「至今為止所採取的手段必須要有所改變才行,我也是在那時忽然明白這一點的。」
 
    「會有那麼大的改變、會走到現在這一步,無論現在的你能不能理解,就算從來都不願意去思考也好,既然你問起了……是啊,事到如今我也的確該告訴你了。你不相信也罷,你聽好了,我──」
 
    在那一剎那間,環繞於周身的景物分明沒有絲毫變化,祭典的人群一如往常來來往往,映入他眼中的景色卻忽然像是預告著什麼似的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豔紅。
 
    彷彿染上了鮮血,又像是燒起來了似的……令人無端恐懼起來、不願意在此地久留。要是直接逃開的話就好了,但是,那時的他出於某種連自己無法理解的執著──
 
    將身軀靠到一旁的楓樹上撐著,就算勉強自己也還是想將和泉的話聽完。
 
    然後,當最後一句話落下時,他也任由自己的身體滑落,在那裡蜷縮成一團,緩緩的閉上眼睛。視野內隨即只剩下如墨般的黑暗。
 
※  ※  ※
 
    他一開始根本沒有想過要在那一天問出來的。
 
    村中各處妝點著的朱紅紙風車因著風的吹拂而喀啦喀啦不斷轉動著。屋簷下懸著的串串彩色紙鶴輕晃,張開翅膀的樣子,彷彿在下一個瞬間就會掙脫背上的細線,乘著氣流一路扶搖直上──
 
    一切明明都和許多年之前的那天相同,在眾多紙燈籠依序排開、有如化作了神明小道的街道上,話題卻漸漸被帶往了那樣的方向。
 
    明明一開始的他,原先純粹只是重覆著其他地方的神明在祭典時也在做著的事而已。只是一如往常披上了繪有片片橘紅楓葉的黄蘗色和服,踩著木屐,和作出提議的白兔八朔一起隱藏起身份混入人群之中而已──
 
    「所以哪,那個時候的作家先生可帥氣了啊,完全無視滑瓢那傢伙的嘲弄,直接『唰』的一聲把手中的牌一字攤開在地上,那場對決的情勢也是在那一刻之後漸漸逆轉了吶。」
 
    「不過這麼回想起來,滑瓢那傢伙自從二十年前開始就沒有一次贏過和作家先生的對決吶,雖然每次敗走前都會擺出兇狠的表情說什麼『下次一定會把這筆帳討回來』、『下次絕對不會放過你』之類的話……」
 
    「不過那筆帳從來就沒有被討回來過哪。面對滑瓢的挑釁,作家先生他總是像早就做好了準備的樣子,先前也是──」
 
    走在前面的少年晃了晃那頭雪白的髮絲,比手畫腳地說著。也不顧身上的蘇芳色半纏已經因著大幅度的動作變得亂糟糟的,蹦蹦跳跳地又往前進了幾步,然後又折返回來。
 
    少年是為了混入人群中而難得化成了人形的白兔八朔,在帶他逛著秋日祭典的同時,也一面滔滔不絕地述說著滑瓢與和泉不久前在紅葉林中那場大對決的始末。
 
    然而,說是「對決」,實際上也只是規則簡單的紙牌遊戲而已。沒有了死對頭決鬥時那種關乎性命的緊張感,餘下的就只是慶典活動般熱熱鬧鬧的氛圍。在八朔的描述中,那時的紅葉林「就像是提早辦起了秋日祭典」。
 
    「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去看看。」
 
    ──被高大的楓樹環繞著的空地之上,紅葉漫天飛舞,有如祭典時灑下的禮紙般。
 
    喧嘩嘻鬧的妖魔鬼怪盡出聚集,圍繞著大對決場景中心的兩者,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對決的結果。
 
    身著紋付羽織袴、有著奇妙頭形的妖怪總大將與看起來胸有成竹的和泉,兩方都不認為自己會輸,所以就算在遊戲中走到了對自己不利的局勢,仍舊沒有絲毫放棄的意思,在妖怪們此起彼落的吆喝聲中持續進行著一場又一場的紙牌遊戲。
 
    也不知道是從白日比到了黑夜,亦或從黑夜對峙到了白日,紅葉林中歡騰吵鬧的聲音不斷,無論過了多久,所有人至始至終都還是活力十足的樣子……
 
    以「對決」、「遊戲」為名的這場只屬於妖怪們的秋日祭典彷彿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八朔說出的始末,搭配上那些在書上看過的虛虛實實的情節,在他腦海中勾勒出的正是那樣的風景。
 
    當下正身處其中的人類的秋日祭典儘管又是另外一番風景,自上而下飄落大把大把的紅色楓葉卻照樣妝點著整個祭典場地。
 
    長期以來早就數不清是第幾度看見相同的景色,每年也總是在紅葉飄落時大大小小的事件、委託和麻煩事也跟著一起來了,無論如何心中感受卻沒有多少改變。
 
    ──一樣的……美麗啊。
 
    他在混在人群中與祭典的人們一起四處走走停停。
 
    因為太專注於欣賞那樣的風景,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和同伴已經在人群中走散的事。
 
    接著,好不容易察覺到這一點,急急忙忙的找人時,又在人群中撞見了有些不太對勁的「那個」。
 
※  ※  ※
 
    ──是笑容滿面的男子。
 
    乍看之下有著與身邊往來的人們相同的外形,打扮像是書上記載過的山法師又像是武裝僧兵。但當他再揉揉眼睛、仔細一看時,男子的身後卻猛地長出了一對大大的黑色翅膀。
 
    繼續凝視下去的話,就連那張爽朗笑著的臉也漸漸起了微妙的變化──眼睛越瞪越圓,彷彿化成了大大的鳥眼,開開闔闔說著話的則成了鳥喙。
 
    人類與異形的形象同時重疊在面前的人形上,雖然在此之前也不是沒看過類似的景象,祭典上遇見的這名似人非人的男子身上的某些地方卻讓他十分在意。
 
    所以他才在猶豫了一下之後,追上了從人群中脫離,繞著小路往村外走去的男子。
 
    叫住了人之後就並肩走著,但是還沒來得及問出問題,男子搔了搔頭,率先開了口:「這位就是御柱神大人吧?雖然也知道那位大人不會說謊,但是……還真的和那位大人描述中的一模一樣啊。」
 
    「啊,如果是想問『為什麼完全沒有怨恨著某事的感覺』,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倒是能說說其他記得的事──」
 
    男子自稱為「齊藤」。
 
    雖然已經想不起最開始這麼做的理由了,但據說在此之前一直都是隱瞞著身份在人類中生活著。隨說也不是沒遇過瞞不下去、還被作為不詳之物驅逐的狀況,到了那個時候再換個地方繼續待下去就好……在秋日祭典的這天造訪村落的男子,似乎正是在上個地區被拆穿身份之後,正在尋找下一個落腳的地方。
 
    「為什麼這麼堅持要和人類待在一起呢?」聽到這裡,他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他還以為這對男子來說不是什麼太難回答的問題,男子卻雙手抱胸想了很久很久。等待男子回應的那段期間,他一直偷偷瞄著男子身後的巨大翅膀,想著:要在人群中藏起這樣的一對翅膀一定很辛苦吧──
 
    以妖魔鬼怪的身份嘗試著在人類的村落中活下去,無論如何都堅持以這樣的方式過著日子,那一定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說起來,或許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事吧?」男子終於出了聲。擺了擺手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很快的又再補上一段:
 
    「但是就像那位大人所說的,連為何變成這副模樣都不清楚了,又該怎麼去追究原因才好……所以我啊,只要能這樣活下去、持續向前走著就好了,這樣其實也不錯,畢竟就算去思考了前因後果,還是理不出頭緒啊。」
 
    在那一瞬間,他察覺到男子臉上的表情變得似哭似笑。
 
    明明在此之前的笑容都毫無異狀啊……懵懵懂懂的,他忽然了解到眼前的男子在此之前過著的生活、內心的想法似乎並不完全如口中所說的那樣。
 
    除了拆穿身份後會被驅逐之外,大概還遇上過更多痛苦、難過的事。然而為什麼還能那樣笑著呢?為什麼堅持要過著這樣的生活?完全沒辦法理解的他也沒有想過要去試著理解,男子也沒有要對這點多提的意思,只是默默地又講起了在其他地區的所見所聞,兩人就這樣一路聊著走到了村子的出口。
 
    「看來這個村子也不行啊──」
 
    男子喃喃自語道,微仰起頭。背後的翅膀這時完全展開了,只是輕輕一拍就飛了起來。
 
    「等、等一下!」察覺到男子要離開的意思,他總覺得在那之前還必須要再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才行,「你口中的那位大人到底是──」
 
    ──會說出那種話的人,能夠對他人描述出「御柱神」樣貌的人。
 
    身著山法師的裝束、張開翅膀半浮在空中的男子,現在看起來簡直就和他曾經在和泉的「妖怪繪卷」上看到的某種妖怪一模一樣了……
 
    像是從他的話中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似的,男子大大的笑了起來:「嗯?那位大人啊,只是在路過某個村落時,順手幫了被驅逐的『我』一把而已。我也是在一段時間後才知道,那位大人原來就是在平安京被傳成惡鬼,鬧得轟轟烈烈的那個。對了,你不是也應該見過嗎?」
 
    在幾年前的秋天,曾經造訪這個村子的惡鬼──
 
    「是大江山的酒吞童子啊。」
 
※  ※  ※
 
    「是『鴉天狗』啊。」
 
    和泉邊走邊在手中的線裝書上塗塗抹抹的,還要一面回應著他。稍晚時終於在祭典的街道上與和泉碰面時,因為總想不起那個妖怪的名字,他忍不住提起了「齊藤」的事。
 
    「鴉天狗?」
 
    這麼一說,他就有印象了。
 
    穿著打扮宛如山岳修行者,長著一張鳥臉,能夠自由自在地飛翔在空中的妖怪──那名男子的確符合這些描述。
 
    「是天狗的一種。一般傳說是烏鴉變成的妖怪,但你遇到的那個……原先大概是人類吧?與其說是『天狗』,更像是因為怨念而捨棄人類身份的『鬼』啊。」
 
    「『鬼』?」
 
    似乎終於修改好書中的內容了,和泉將其闔上順手收入懷中。表情看起來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步伐卻沒有絲毫緩下,雖然看似漫無目的,但的確是一直在向前走著、行動著的。
 
    明明是在歡樂的祭典時分,和泉卻仍舊穿著那身蜘蛛網紋的漆黑浴衣,那抹黑色在一大片的通紅中顯得格外突兀,他卻像是不怎麼在意似的,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開始解釋起前陣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打聽到的「鴉天狗之男」一事。
 
    ──這類的故事很書上很常見啊。
 
    什麼「被迫害到誰都不會相信自己」「被陷害到失去一切」之類的,嚮往著再也不可能得到的自由。如果能夠像鳥類一樣自由自在的在空中飛翔,想到哪裡就到哪裡……如果能那樣就好了。
 
    那樣的期望和無法在人群中找到容身之處的怨恨交織在一起,最後終於被逼到捨棄人心,變成了能飛翔在空中的「鬼」,被給予了「鴉天狗」這個稱呼──
 
    「有點沒辦法想像呢。」
 
    他指的並非是原先作為人類的男子捨棄人心轉化為鴉天狗的事。
 
    在酒吞童子造訪這座村子之前,他們也遇上過因為類似的遭遇而失去人心的「鬼」。但是……無論是鬼女、鬼婆還是河中鬼,甚至是被稱為「惡鬼」的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沒有人是像男子那樣隱藏起身份在人群中生活的。
 
    ──被人類傷害了之後到底為什麼還要選擇走上那樣的路?為什麼能夠完全不怨恨任何事物?
 
    他……無法理解已經變成「鴉天狗」的男子的行動,回憶著那副似人似鳥的面貌,試著將其代入到故事中時,男子曾經說過的那句「或許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事」忽然浮現在腦海中。
 
    「既然是本人說的,大概也就是那麼一回事吧?」大概是走得累了,那人在離柱子還有一段距離的街道上停下了腳步。倚著一旁建築物的牆面,仰起頭來,「只是……我打聽到的故事中是沒怎麼提到這一點的。」
 
    「……」
 
    「可能是在流傳的過程中被遺漏掉了,又或是對方根本不想提起,所以才沒有任何人知道。無論如何,即使失去人心卻還是記得……那一定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吧?」
 
    和泉說著這段話時,語調不知道為什麼格外的溫柔。
 
    跟著停下腳步休息時,看著那樣的和泉,他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過去的秋天發生過的那些事。鬼女那時也是,河中鬼那時也是,事件的最後和泉的語氣似乎總是會變得意想不到的安撫而溫柔。
 
    ──所以這是代表鴉天狗之男的事件到此為止了嗎?
 
    突然領悟到這件事時,在此之前完全沒想過的念頭也一起冒了出來:他和和泉的條件交換結束時,對方也會用同樣溫柔的語氣對自己說話、安撫自己嗎?
 
    ……他應該要在更早之前就意識到這件事的。兩人這樣的關係……是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的。
 
    現在的他在書上鮮少見到看不懂的字,和泉在幾年前的秋天也已經將教授的內容換成了一些唯有在古籍中才能見到的生難字詞,但儘管如此,他還是學得很快。
 
    ──總有一天,和泉會再也沒有東西能教他吧?接著,兩人間的條件交換就要結束了。
 
    到了那個時候……過了那一天,兩人之間的互動還會和現在一樣嗎?
 
    還是會變回更久之前那樣一見面就吵架?對方會再用其他理由要求自己出手幫忙嗎?會再說自己「根本就沒辦法稱得上是『神明』」嗎?現在的他無法得知問題的答案、也不願意再想下去,為了轉移注意力,他讓思緒飄回了兩人認識之初的那幾個秋天。
 
    「話說回來,以前的我也根本沒辦法想像自己能像現在這樣走在村裡……」
 
    ──那個不插手不去管他人事,被說成是「討人厭」、「冷漠無情」的自己。
 
    以前的他,大概也很難想像自己會為了看懂書中的內容,而與討厭的那個人開始了這長達十幾年的條件交換吧?
 
    「你就是御柱神吧?對人們的煩惱與痛苦置之不理、充耳不聞,這樣還算是神明嗎?」
 
    在初次見面時明明說出了那種話的那個人,以前的他也很難想像自己能得知對方的名字,能和對方像現在這樣不吵架的交談著走在路上……會有這麼大的改變,對方在看見自己沉睡崩解後的那短短一年間到底遭遇了什麼事?
 
    儘管不久前還能強迫自己不再繼續想下去,這時越想他就越在意起來,越渴望能得到答案──
 
    所以,他在躊躇糾結間還是問出口了。
 
※  ※  ※
 
    「我在那短短的一年間打聽到了一件事。至今為止所採取的手段必須要有所改變才行,我也是在那時忽然明白這一點的。」
 
    「會有那麼大的改變、會走到現在這一步,無論現在的你能不能理解,就算從來都不願意去思考也好,既然你問起了……是啊,事到如今我也的確該告訴你了。你不相信也罷,你聽好了,我──」
 
    明明已經將眼睛閉上了,他還是幾乎能想像得出來,對方的表情、對方現在在做些什麼──因為緊接著就傳來了翻動書頁的聲音,倚靠著建築物休息著的和泉,大概是又取出了那本書翻起來了吧?
 
    「……我接下了『御柱神』的委託啊。」
 
    翻頁聲稍稍停頓了片刻。
 
    再度響起時變得紊亂了起來,不像平常閱讀時具有一定的規律。既然不是為了翻看內容,那麼,又是為了什麼再次打開了那本書呢?他無從得知答案。
 
    他連自己在聽見那句話時究竟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都不知道。
 
    他又該用書上的哪個詞彙來描述這種心情呢?又該怎麼應對這種心情呢?說出了那種話的對方是怎麼想的、對方到底懷抱著什麼樣的目的……全部都一無所知。
 
    腦中似乎一瞬間變成了一片空白。無法去思考、也半句話都說不出,他就那樣愣愣地聽著和泉一直說下去……
 
    喜歡看似尋常又怪異的東西,渴望能得知更多奇異之事而四處接著委託──和泉是在遊歷到某座大城中時,從幾位行商人那裡初次聽聞「御柱神」之事的。
 
    總是出現在村落中央的柱子下,向來冷眼旁觀著任何事、不曾插手幫忙也不曾守護、無論他人如何懇求都不曾改變作風的神明──那就是和泉對御柱神的最初印象。
 
    「那樣的神明直到現在還被供奉著嗎?」
 
    「供奉……現在應該還是有吧?不過比起供奉反倒更像安撫啊。畢竟『那個』據說有著十分強大的神通力,擅自停止供奉的話的話,『那個』一旦發怒可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啊。」
 
    作祟、詛咒、天罰、災禍、恐怖的意外、村落大火──惹怒神明的下場在當地眾說紛云。在行商人們口中,供奉行為似乎只是活在這類恐懼中的村落居民為了生存才採取的下下之策。
 
    「拜那種東西所賜,願意住在那座村子裡的人越來越少囉……那裡說不定再過個幾年之後就會再變成廢村了。幸好所有人都搬離那裡後,失去供奉也失去信仰,那種東西也自然而然就會消失了吧?」
 
    口耳相傳間聽見的全都是那樣的故事;人們所熟知的鄉野奇譚中全都是那樣的內容。
 
    「我……過去曾經看過神明不旦不出手幫忙、還刻意帶來災禍造就的『地獄』,也在那裡失去了某位友人,從此以後,就對那樣的神明特別沒什麼好感。」
 
    他在過了很久以後才從他人那裡知道,那個被和泉輕輕一句話帶過的「地獄」到底有多麼恐怖。
 
    接受人們的供奉,被尊為高高在上的神明的「那個存在」本該守護著那個地區的人們,卻煽動當地的妖怪和黑影作亂。等到暫時和泉趕回去時,那裡只剩下地獄般的風景──
 
    和泉在那片地獄中失去了某名同樣受到怪異之物吸引而離開家鄉,還和他一起旅行了一段時間的樂師友人。
 
    明明談起的是那麼沉重的一件事,這時卻似乎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對方在那片黑暗的彼端輕笑出聲:「所以遇上這類的事就會變得憤恨不平、充滿成見……真要說起來或許還有點自以為是吧?我就是在那樣的狀態下接下了『御柱神』的委託。」
 
    「請將御柱神導回正軌吧」──那就是和泉從這座的村子的關係者那裡接到的委託內容。
 
    和泉動身前往御柱神所在地的途中,造就地獄的「那個存在」與御柱神的形象逐漸在腦海中重疊了,本來想轉移注意力,又隨後想起了懷抱著遺憾葬身在那個地獄中的友人。
 
    「感傷、不滿……最後餘下的則是憤怒與厭惡。原先我還以為自己能夠好好將那股情緒壓下來的,終於親眼見到,與傳聞中『討人厭』『冷漠無情』『冷眼旁觀』的神明交談時,我才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不可能控制得住那股情緒。」
 
    握起了拳頭,身體微微顫抖著。明明是像是「笑著」的表情卻一點都感受不到笑意。意識到時,那段話已經脫口而出──
 
※  ※  ※
 
    腦筋終於不再是一片空白,身在那片黑暗中的他終於恢復了思考能力時,和泉仍舊述說著。
 
    他還是沒有要將眼睛睜開的打算。
 
    一直聽到了這裡卻還是無法理解……他不懂,不願意去想。儘管如此,身處於晦暗不明的黑暗彼方的對方為什麼還是堅持要說下去呢?明明對方應該也早就知道了:無論說了什麼,他終究不會選擇去理解那些事的。
 
    既然如此,就算如此──
 
    「雖然接下了委託,那時的我……那幾年間卻沒有想過要好好處理。明明還有其他更溫和的應對方式,我採取的卻是最不恰當的手段。因為我一個人的私心,我也感覺得出那時的你很討厭我……」
 
    到目前為止已經談了很多。
 
    來自那片黑暗的彼端的聲音彷彿沒有要停下來的打算似地,不間斷的、一句接著一句。
 
    隨意地翻著頁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從方才開始就沒有再傳來了。他不曉得和泉是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頁數?又或是有其他原因才停下手邊的動作?總之沒有了異音的干擾,他反而能更專心地去傾聽──
 
    然後,他疑惑了起來:為什麼突然像是在哀求著?
 
    「不論你願不願意相信,剛來到這個村子的那幾年我的確很討厭你。不過,我其實──」
 
    明明敘述著的是不相干的內容啊,乍聽之下是與先前同樣的、沒什麼太大情緒起伏的語調……他不曉得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專注地一聽時,話語中的確充斥著若有似無的哀求。
 
    連在鬼婆事件的那年秋天有求於自己時,他都不曾聽過和泉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的。當初急於尋找懷孕友人的和泉儘管對他說出了「拜託」,但與其說是哀求,那時的語調更貼近焦急與擔憂。
 
    當下的和泉到底是在哀求什麼呢?到底是為了何人、何事哀求?他……明明完全無法理解的。
 
    所以他才開口了,不只是想告訴對方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發現了──自己也不知不覺間害怕了起來。他很害怕,不論是可說是詭異的現況,還是身處黑暗卻將心情全盤托出的對方、還是對方接下來可能會告知自己的某些事……
 
    「和泉,不要說了。」
 
    和泉在那片黑暗的彼端似乎苦笑了聲。
 
    大概也領悟到朝這方向再努力下去也是徒勞無功,再次開口時,從那片晦暗不明的黑暗中驀然響起的聲音中,那份哀求已經全然消失了。
 
    岔了題的對話再次被拉回正軌。
 
※  ※  ※
 
    「我接下了『御柱神』的委託……然後,因為有些在意,在那短短的一年內我查到了不少事,終於將『御柱神』的前因後果拼湊起來了。」
 
    好不容易啊──接下來傳入耳中的是衣物摩擦的聲音。和泉似乎從建築物旁離開了,窸窸窣窣聲由遠而近,最後在身前停下了。
 
    腦海中對此的想像讓他愣住了,反射性地睜開眼睛,果不其然地看見的是和泉彎下腰、半蹲踞在他面前的身影。對方還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手中捧著的書翻到了某一頁,只是在他看清之前就已先被闔起。
 
    「過去這個地區似乎存在過保佑豐收、消災解厄的神明。」
 
    ──那樣的神明……不是到處都有嗎?不是沒什麼特別的嗎?
 
    當他恍恍惚惚中這麼想時,甚至還沒說出口,對方卻起了身,將書收入懷中,又很快補上幾段話:「那個時候居住在這個地區的人,似乎不約而同地也將那位神明稱呼為『御柱神』啊。」
 
    ……
 
    「那位『御柱神』據說也是只被允許在秋季期間現身,就算現身了也只被允許在村內活動的神明啊。」
 
    「那位御柱神……是位身上也總是穿著繪有橘紅楓葉的黄蘗色和服的孩童神。就算清醒的時間和活動範圍都被奪去了大半,但那位御柱神在當時的記載中卻從來都不曾有過作祟之類的行為。」
 
    就是因為打聽到了這些,我才改變了採取的手段啊──和泉以安撫似的口吻對即將陷入沉睡中的他說了。
 
※  ※  ※
 
拾陸
 
    他做了夢。
 
※  ※  ※
 
    那一年的冬天到來時,整片土地都被籠罩上一層亮晃晃的白,接著對於沉睡著的他彷彿只是一眨眼似的,很快的積雪化開,來到了繁花綻放落英繽紛的季節。天氣再漸漸變得炎熱起來,熱辣辣的日光直射而下──季節不斷變換遞嬗著,在那一年間,他久違的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宛如過去真實發生般歷歷在目,既深刻卻又像是過不久後就會被遺忘,對他來說……十分重要的夢。
 
※  ※  ※
 
    那個時候的他……在那個長夢中的他,似乎總是被渾渾噩噩的黑暗給包裹著,宛如被掩埋在了深深的泥土下一般,沉睡著。無法得知外面的日夜更迭,也無法得知土層之上有了什麼樣的變化,不過,卻能輕而易舉的想像出──
 
    鵝毛般的細雪伴隨著冰涼的風一起降下的冬季。接著冬季過去、覆蓋著大地的潔白被五彩繽紛的顏色所取代了。鳶紅、藤黃、淺蔥、琉璃紺、杜若色……花朵接二連三地在春日中綻放開了,大片大片的盛開著。再過了一段時間之後,蟬就會在枝頭上淒厲的鳴叫起來,季節遞擅來到了夏天……
 
    雖然可能再也沒辦法看見了,他畢竟也曾經是活在這些風景中的一份子。
 
    事到如今,就連沉睡著,夢中一樣充斥著那些既綺麗又令人懷念的景色。就算事隔十幾年,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小小的自己曾經在那樣美麗的春日中被母親牽著手,懵懵懂懂地被帶領著走過充滿各色花草的原野。
 
    「這是山櫻喔。」
 
    「這是迎春花喔。」
 
    「寶蓋草、蕪菁、鼠曲草……這些被稱為『春七草』呢,要牢牢的記住喔,春七草各自的功效──」
 
    那個熟悉的聲音一一教導著自己各種花草植物的名字,有些名字聽過隨及就忘了,有些名字很漂亮,所以他會一直記在心裡。不只是在溫暖的春日時分,就連在其他季節中緊緊牽著的手中也總是會傳來令人安心的溫度。
 
    他……正是因為能和母親在一起,無論到了哪裡都能夠高高興興的。他最喜歡、最喜歡母親了,所以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
 
    能一直被那雙手牽著、被那熟悉的聲音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就由衷的感到滿足……年幼的他根本就沒想到這樣的生活可能會在不久後的未來有所改變。因此,在被從家中帶走,最後落到那樣的下場時,儘管不明白前因後果、也不了解自己被「捨棄」的事,感受到的「恐懼」與「絕望」才會那麼強烈──
 
    被丟下坑底的他眼睜睜看著土一鏟一鏟的蓋下來。
 
    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活著爬出那個坑底了,也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母親和那些美麗的風景了。始勁揮舞著雙手想要改變這一切,卻仍舊什麼都無法阻止,在完全被活埋之前,他放聲大哭了起來。
 
    明明還想要活下去的、明明這麼努力了,卻再怎麼呼救都不會有人插手,再怎麼努力求生最後還是只能死去。恐懼著、感到絕望,他依稀記得自己在被土堆掩埋前最後慘叫著:
 
    「不可以啊……不要啊!快住手──」
 
    慘叫聲乍然而止。
 
    再一次有了意識時,已經是在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的秋季了。
 
    雖然赤著腳踩在地面上的觸感一如以往,手也能摸得到東西,他還是瞬間明白自己已經死掉了,還變成了奇怪的東西。
 
    在母親的注視下被不認識的大人給帶走了,然後被活埋在柱子下的坑裡,事到如今,他終於領悟到:自己大概是被最喜歡的母親給「捨棄」了。
 
    他在那幾天就那樣蜷縮在柱子下,一直一直哭泣著。也分不清是覺得死掉很可怕才哭,亦或是對「母親不要自己了」的事實感到難過心痛。太專注於哭泣的他絲毫沒注意到周遭的變化,不曉得有誰來了又離開了,也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累了抬起頭來時──那名僧人正佇立在自己面前。
 
※  ※  ※
 
    「汝……活祭品嗎?真是造孽啊。」
 
    看起來宛如蛇類一般的僧人以聽不出情緒起伏的聲音這麼說了。
 
    與一般行腳僧無異的打扮搭配上那雙蛇眼更顯得詭異,換作是還活著時,他大概會嚇得哇哇大叫吧?然而,僧人卻也很快的、安撫似地朝著他伸出手來:
 
    「吾來帶汝回到汝的家中吧。」
 
    半舉在自己面前的手、那樣的話語無疑是善意的。或許也正因此,他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反而一面揉著眼睛,一面恍恍惚惚地搭上了那隻手。
 
    僧人也真的帶著他一步一步地踏上了返家之路。
 
    從朱紅的柱子之下──從村落的中心處直到外圍的那個「家」中的路程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對他來說卻彷彿永遠都走不完似的。
 
    那時業已入夜,村中各處都被籠罩在柔和的月光之中,無論是建築物或架在河川上的石橋,全都變得朦朦朧朧的。其下是向四面八方無限延伸的大片陰影,但半空中飛舞著的無數楓葉卻宛如星子般閃閃發光。平時明明也和母親一起到過這些理應熟悉的地方,如今看在他的眼中卻像是化成了鄉野奇譚中那些妖魔鬼怪藏身其中的異界似的。
 
    奇怪的是,身處於其中的他卻一點也沒有感到哪裡不自在。
 
    ──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麼」呢?
 
    他疑惑地看看自己的身體,又想想剛才經由僧人之口說出的那段話、僧人脫口而出的那三個字。儘管不明白其中意義,終究忍不住問了出來:
 
    「我變成了那個……『活祭品』嗎?」
 
    他感覺到僧人的動作明顯的一滯。
 
    「不,汝──」如蛇般古怪的僧人低下頭,凝視著他的雙眼,似乎稍稍遲疑了下,「汝……是『神明』。」
 
    「神明?」
 
    「汝……具有護佑豐收、祓除災厄之力,汝是能夠心想事成地賜予他人幸福的『神明』。」
 
    還是不太能理解。但是他知道「豐收」和「幸福」並不是什麼壞事,不然村裡的大人們不會每一年每一年都在祈求著這兩件事。至於「心想事成」……那是指只要他想的話,就能夠讓大家都「幸福」嗎?他能夠成為那樣的存在嗎?
 
    似懂非懂的思考著諸如此類之事。始終無法被理清的思緒直到過去與母親一起生活的木屋出現在眼前、也見到母親時,才終於豁然開朗。
 
    他最喜歡、最喜歡母親了,所以就算距離自己「死去」後又過了不知道幾年,就算皺紋和白頭髮都多了起來,就算只看見背影,他還是能一眼認出「那就是母親」。
 
    過往時會緊緊牽著自己的手、會溫柔呼喚自己名字的母親──屋內的婦人,卻沒有因為自己的歸來而感到欣喜。反倒是在轉過身來時,當目光觸及自己時露出了極為恐懼的神情。
 
    然後,婦人退後了幾步後,跪下了。
 
    雙手合掌高舉在眼前,彷彿祈禱般喃喃唸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請原諒媽媽,那個時候、如果不那麼做的話,再這樣下去我們兩個人都會餓死的。媽媽也不知道那些人打算做這種事,如果早就知道絕對不會把你賣給那些人的,對不起……」
 
    對不起,請你就這樣離去吧──似乎是被遲遲沒有動作的自己給嚇到了,婦人在一段時間的「請求」後,害怕得哭了出來。
 
    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將他當成了什麼不祥之物似的。他後來想想,就算是自己的「母親」會有那樣的反應也是正常的,不論是「活祭品」還是「神明」,在夜深人靜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母親背後的「自己」反倒更像是被捨棄死亡後回來作祟的「幽靈」……
 
    一回想起那點,心就隱隱約約痛了起來。但在那個晚上,比起被母親捨棄、被視為不詳之物時的心痛,看著自己最喜歡的母親為了自己哭泣反而成了更讓他難過的事。
 
    ──他明明就不是什麼回來作祟的「幽靈」,他明明就是能夠帶來好事……「豐收」和「幸福」的「神明」啊。
 
    所以他才在猶豫了一下之後,下定了決心。那個時候的他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呢?心裡有點小小的感傷又有點痛,但真要說起來好像又有點高興,所以姑且還算是笑著的吧──
 
    「媽媽,不要哭了。我來成為『神明』吧,只要我想的話,就可以讓大家都幸福嗎?」
 
    ──啊啊,說著這句話時,他終於明白了。所謂的「神明」絕對是能夠讓所有人都幸福,能夠保護所有人、讓所有人都不再哭泣的存在。
 
    為了能夠變成那樣的,能夠帶給大家幸福的神明,為了讓最喜歡的母親不再哭泣,他默默對自己說了:就算因此死掉也沒關係。
 
    可是……
 
    「我會乖乖的,不會傷害任何人也不會做什麼壞事,我會一直留在這裡好好保護大家的。所以,媽媽……可以不要把我丟掉嗎?」
 
    ──啊啊,如果可以的話,他果然還是不想被母親「捨棄」啊。
 
    即使已經下定決心,對自己說了那種話,內心深處果然還是存有那樣的想法。他才情不自禁地在句尾加上了那麼一段。
 
    是將心意傳達到了呢?亦或是造成了反效果?總而言之在那一晚的最後, 婦人顫抖著身軀,凝視著他,好不容易,才再用以往溫柔的語調對自己說出了:「那麼,乖乖的在這裡等著,我會……回來接你的。」
 
    他沒多久後就理解了那段話的意思。
 
    因為就在隔天,大概是忍受不了罪惡感,也無法再面對現身在村子中的自己吧?婦人收拾起簡單的行囊離開了那座村子。
 
    也不知道是要往哪裡去、之後又該怎麼討生活,是幾年後會再回來、亦或是再也不會重回此地──他卻相信了母親的話。在母親離開村子的當時,則是挪動到了村子的入口,看著最喜歡的那道身影越走越遠,直至不見。
 
※  ※  ※
 
    ──於是,「御柱神」就這麼誕生了。
 
    被居住在這個村子中,還有鄰近地區的人們自然而然地以那樣的名諱來稱呼著的他,從此之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變成了保佑村子豐收、消災解厄的神明。
 
    ──只被允許在秋季期間現身,就算現身了也只被允許在村內活動。
 
    他不知道那一晚在自己說出「我來成為神明吧」的同時,宛如蛇類的僧人是不是在他身上施了什麼法術,還是另有其他原因,但也是在那之後不久,他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走出村子了,再怎麼努力想走過邊界,意識到時又重新回到了村落中央朱紅的柱子之下。
 
    畢竟是保佑大家,要讓大家都幸福的神明嘛,所以不能隨意離開保護的地區也是很正常的──恍然大悟時,他看看自己和母親曾經居住過,現下已經空無一人的木屋,又注視著轉為橘紅的滿樹楓葉。
 
    紅葉漫天飛舞時,雖然不及春日櫻吹雪的華麗絢爛,與盛開著各色鮮花的原野相較之下也略顯單調,他還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幅含蓄溫和的景緻,想著: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
 
    因為是「神明」嘛,這樣其實也不錯,這樣就能滿足了──在那一年秋季的最後一天,當濃重的睡意猛地襲了上來時,他也仍舊懷抱著那樣的想法,放任身體自然崩解……放任自己陷入沉睡。
 
    他是在隔年秋天醒來時才從村人們的竊竊私語中得知自己為什麼「時間到了就一定會睡著」的原因:根據他們的說法,身為「御柱神」的他在沉睡期間,似乎會將自身的力量一點一滴的滲透到土地裡,為來年帶來豐收和平安。
 
    ──自己真的做了那麼了不起的事嗎?
 
    儘管半信半疑,緊接著向著農田走去時,眼前出現的是豐收的稻田。一大片飽滿的金黃色從腳邊一路延伸到遠處,在田裡工作的大人們也都面帶喜悅的笑容,就連赤著腳在田間小路上跑跑跳跳的孩子們都興高采烈地嘻笑著。伴隨著空中四散的紅葉,宛如祭典般歡樂安逸的場景讓他一下子怔住了。
 
    ──我真的成為能讓大家都「幸福」的神明了!
    隨及,他咧開嘴,大大的笑了起來。
 
    他加入了那些跑跑跳跳的孩子們的行列,那一天就那樣一直偽裝成孩子們的一份子,說不清是在大人們忙著務農時幫忙保護他們,亦或是單純在享受著遊戲時的快樂。
 
    總而言之,他知道這一年的秋季還要過一段時間才會結束。
 
    在不必沉睡的這段期間,他還有很多事能做。雖然一部份的村人還對他存有戒心,他終究取得了人們的信任,作為「神明」和人們愉快的相處在一起。
 
※  ※  ※
 
    那個時候的他從來不會吝於使用自身的力量。
 
    只要是人們對「神明」的祈求……只要是他能夠做得到的,他都會盡全力去完成。
 
    所有人都高高興興的。
 
    他沒有傷害任何人、也沒有做什麼壞事,他有乖乖的、有當好讓大家都幸福的「神明」……然而,對他說出了那番話的母親,無論是那年秋天、隔年的秋天、再隔年的秋天,都依然沒有出現。
 
    「明年……等到明年,媽媽一定會回來接我的,對吧?」
 
    再再嚐到願望落空的滋味,儘管內心有些失落,他至始至終卻還是這麼堅信著。
 
    那個時候的他似乎也只能這麼相信著了。
 
※  ※  ※
 
拾柒
 
    久違的長夢逐漸步向尾聲。
 
※  ※  ※
 
    夢中只能現身於秋天的「御柱神」──他總是穿著繪有橘紅楓葉的黄蘗色和服,在村中到處跑來跑去,幫著大家的忙。
 
    ──這樣才對、這樣才是正常的。
 
    雖然是先「死掉」了才變成的東西,卻不像妖怪那樣具有怪異的形體,因為沒有懷抱著怨恨所以也沒有長出鬼族該有的「角」,每每跑過水窪、橋邊時,水面上倒映著的也是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孩童的面孔。
 
    乍看之下與人類孩童沒什麼不同的他就那樣為村子與此地的「住民」帶來了許久的豐饒與平安。
 
    所謂的「住民」演變到了後來,並不單單只有人類。
 
    充斥著和樂安逸氛圍的此地,旅行者來來去去的,有些甚至直接就在這裡住下了,但當中卻摻雜著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就算白天時看起來還人模人樣,逢魔時一過立刻就各種稀奇古怪的原型畢露。
 
    長著八隻手的男子、頭形怪異的尊貴老者、抱著嬰兒下半身卻不斷滴下鮮血的女性、四目的孩童……有些更直接露出了狐面、犬面大搖大擺的行走在街道上。
 
    天邪鬼、活潑的上竄下跳有如猿猴般的少女、滑瓢、身穿蘇芳色半纏的白兔、男孩子或女孩子、男子或女子……人類與非人者相生相雜,玩在一起的同時,無論對他「祈求」著的是哪一方,他都會盡全力去為其完成願望。
 
    保佑身體健康也好,諸事平安順利也好;消災解厄也好,想要能夠安穩渡日的居所也好。
 
    人類之事也好、妖魔鬼怪之事也好,每一年都是從秋季的第一天忙到最後一天,僅僅只是想著「要為大家帶來幸福」,在此同時也等待著明年的秋天會來接走自己的母親。然後沉睡了,作了美麗的夢後又再次醒來。
 
    如此的生活就這樣持續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  ※  ※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現身在村裡時的他變得總是昏昏欲睡。
 
    明明午後有稍稍小睡片刻,夜晚到來時也有好好的閉上眼睛休息,想睡的感覺卻一直沒有消退。起初還能依靠意志力強行將那種感覺給壓下來,但連續好幾年的秋天都是這樣,一次比一次還要嚴重,對此毫無辦法的他終於問起了:「我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宛如蛇類一般的僧人並未給出正面答覆。
 
    畢竟只是聽聞某地有妖魔鬼怪作亂,趕路過去才順道經過這座村子而已。
 
    並非是特地為了「御柱神」的事而來,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期望能得到回應……如果不是自己主動詢問了,僧人大概會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悄悄的來了又走了吧?
 
    但儘管如此,當他叫住了那道與記憶中幾乎一模一樣的身影後,對方還是很快就回過頭來,而且開口就是一句:「汝太勉強自己了。」
 
    ──勉強?
 
    「汝,是否一直為人強行續命?」
 
    僧人這樣一問他忽然就了解了。
 
    確實也是從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因為有人祈求了、因為那個人哭得實在太過傷心了,他試著以自身的力量去延長將死之人的生命。
 
    無論是甫出生就體弱多病的嬰兒,還是生了重病的人都一樣。一旦成功了、發現能做得到後,有了第一次就一定會再有第二、第三次,也真的從那一年的秋季一直持續至今……這原來就是讓他昏昏欲睡的主因嗎?
 
    「擾亂生死之事,要付出代價的啊。」
 
    僧人在這幾年間,甚至是在此之前似乎就已經多次見證過同樣的事了,而向他說起時──
 
    村落的社神、路邊的道祖神、城邦守護神、家庭守護神……卻每一件都是輕描淡寫的幾句就過去了。有些甚至還沒頭沒尾的令人摸不著頭緒,他卻隱隱約約從中聽出了僧人的用意。
 
    「與死亡的神明對抗,是最愚蠢的行為,對嗎?」那些簡短卻別有用意的敘述似乎都在向他暗示這個事實。
 
    與此同時,僧人也告訴他了:有所謂的因為被信仰了才能出現、才能存在的「神明」──
 
    作為「御柱神」的他好像就是那樣的神明。
 
    然而除此之外,無論是信仰啊、力量啊、存在與否啊,三者間之類的關係他都似懂非懂,僧人也沒有想要講得更清楚的意思,僅僅只是點到為止就結束了當天的談話。但在臨走之際,還是不忘留下一句:
 
    「再繼續勉強下去,別說『嗜睡』……汝可能會『消失』啊。」
 
    他分不清僧人的那句話到底是純粹以他人的角度在告誡自己,又或是出於擔心。
 
    低沉的聲音從頭到尾聽不出情緒起伏,凝視著自己的蛇眼一如當年的詭異。但是,明明正在趕路途中卻還是停下了腳步,還願意告訴自己那麼多事,所以是告誡或是擔心都無妨,和最初見面時一樣,那樣的舉動無疑是出自善意。
 
    即使如此,他所做出的決定還是──
 
    「『消失』……那是指我會再一次『死掉』嗎?那種很害怕又知道絕對不會被救出來的感覺又要再來一次嗎?可是,如果不這麼做的話,還是會出現哭得那麼傷心的人吧?」
 
    ──拜託您了、拜託了,御柱神大人。
 
    第一次進行「續命」的那一天,出現在柱子前的那人……那名女性同樣是為了孩子流下眼淚的「母親」。
 
    女性懷中抱著的孩童尚存有一絲氣息。被病痛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幼小身體正漸漸失去該有的溫度,再過不久大概就連這僅存的一絲生命力都會消散。
 
    大概是病情突然有了變故吧?原先已經被宣告活不過這個秋天的孩童身體狀況突然急轉直下,眼看著別說是這個秋天,就連今晚都撐不過了──也就是因此,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孩子死去,那名女性才急急的抱著孩子,跑到了自己面前。
 
    ──顫抖著、請求著,哭了起來。
 
    啊啊,儘管哭泣的原因截然不同,有那麼一瞬間,眼前的女性和那一夜母親的樣子重疊在了一起。所以他才不由自主的對那名女性說出了:「不要哭了,我一定會救他的。」
 
    現在回想起來,他進行第一次續命的那年秋天之後,似乎就再也沒有看見那個孩子出現在村子裡了。雖然直到自己陷入沉睡前都還活著,身體變得破破爛爛的那個孩子果然還是活不到下一個秋天吧?
 
    可是,再隔了一年,那一晚的女性又趁著夜深人靜時來到了柱子下。這一次沒有再哭泣了,那名女性露出笑容,對他說著:「真的十分感謝您。」
 
    「我和那孩子最後渡過的日子十分快樂……就算只有短短的這幾個月,也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就是因為曾經看過許許多多像那樣的笑容,在僧人遲遲等不到回應而再次詢問起未來的打算時,他才在恍恍惚惚間想著:
 
    ──事到如今似乎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就算是嗜睡也好,就算是「消失」也好,要說是「勉強自己」也好,他還是會繼續做下去。
 
    並不是因為「看過了那樣的笑容就回不去」。
 
    或許其他地方的神明會出於如此的理由做出同樣的決定,對他來說,只是單純想「為所有人帶來幸福」而已。
 
    如果不這麼「勉強」自己,將來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哭得那麼傷心的人是不是就沒辦法得到幸福了?如果沒辦法為「所有人」帶來幸福的話──
 
    ──母親會不會就不回來接自己了?
 
    比起「消失」,他還是更怕最喜歡的母親不要自己,他將這樣的想法告訴了那名僧人。
 
    那雙蛇眼和那天一樣定定凝視著他。
 
    對方似乎正在思索著什麼,但直到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就連表情也沒有絲毫改變,僅僅只是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沒多久後,僧人再度踏上旅程,他仍舊佇立在村子入口,看著那道不可思議的身影漸漸隱沒成一個小點。
 
※  ※  ※
 
    他不放棄的等待了很久很久。
 
    他在那段連自己都數不清的漫長時光中一直都有好好的當個「神明」,做好御柱神的工作……但是當秋季到來時在村子裡醒來的他意識清楚的時間也一次比一次要短。
 
    在力量的流失多過於補充的情況下,儘管他一直努力想撐著等待母親回來,再也無法維持清醒的那一天終究到來了。
 
    才剛剛在秋日中醒來沒多久身體就開始了崩解。他也隱隱約約的有了「這就是最後一天」的預感,再從蛇眼僧人那裡確認自己將要消失的事實後,卻沒有怨懟也沒有發怒,僅僅想著:「原來就只能做到這裡了嗎?」
 
    想睡想到不行,就連眼前所見的事物都漸漸轉為模糊一片,他拜託僧人牽著他到村子的入口去。
 
    雖然已經看不太清楚了,他還是分辨得出半舉在面前的那隻手上帶著的是無庸置疑的善意。
 
    被人牽起了手,帶著往某個地方前進的感覺如此的令人懷念,和過去下定決心成為「神明」前相同,明明是不算太遠的距離卻彷彿永遠都走不完似的……
 
    風和日麗的天氣中,周遭的一切依稀被和煦溫暖的光包裹著,而向前走著的他則像是要走進那片光裡似的,隨著越走越靠近村口,視野內也越來越亮。一路走來,映入眼中的橘紅也愈發的大片,半空中飛舞著的無數楓葉在日光的照射下紅得發亮,眼前的村子又再一次化成了宛如鄉野奇譚中才會出現的世界。
 
    這一路上僧人沒有主動再說什麼話。
 
    以簡單的三言兩語肯定了他的預感後,僧人皺起了眉頭,就此緘默不語。
 
    他總覺得那時的蛇眼僧人是在思索著什麼難懂的事,連村口到了也還是維持著一貫的沉默、放開了手。不過,正當他認為僧人會像先前那樣徑自離開時,對方卻反而杵在原地不動了,彷彿是在陪著自己一起等待,又像是在見證著什麼似的。
 
    ──明年……等到明年,媽媽一定會回來接我的吧?
 
    從成為「神明」的那一年秋天就一直如此堅信著的他,在那一天還是嚐到了願望落空的滋味。
 
    然後,他哭了出來。
 
    ──他明明還想相信的,明明還想再繼續相信下去的。
 
    因為如果不說服自己抱持著那樣的期待,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到底又算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努力到現在?如果到了最後都是一場空的話──
 
    明明就只是最喜歡母親而已。明明就只是不想被「捨棄」而已。僅僅只是如此而已啊──腦海中閃過的全都是和母親相處過的畫面,還有作為「御柱神」時和村民們生活在一起的回憶,在那些回憶中的自己明明能夠咧開嘴高高興興的笑著,現在的他卻連止住眼淚都沒辦法。
 
    此時此刻,他的思緒終於完全崩潰了。哀傷、失落、痛苦、絕望……這段日子以來一直都被壓抑著的那些情感宛如驟雨般一口氣爆發出來,化為發洩般的嚎啕大哭。
 
    他的身體在哭泣中全然崩壞消散。
 
    隔年的秋季到來時,「御柱神」沒有再現身於村中。總是穿著帶著片片橘紅楓葉的黄蘗色和服的那個孩子的身影從村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村裡對於御柱神消失一事眾說紛紜,至於那個孩子最後是在極度絕望的情況下大哭著消散的──這件事只有村裡極少數的人知曉。
 
    那極少數的人在當下也馬上判定了:大概就算是再隔年的秋天,再下下一年的秋季,原先的那名「御柱神」也都不會再出現了──
 
    ……原先也應該是這樣才對。
 
※  ※  ※
 
    但他還是隱約聽見了,向「神明」……向御柱神懇切地求救著的聲音。
 
    周身環繞著濃稠到化不開的黑暗,頭頂上的夜空中也是什麼都沒有的漆黑一片,月亮和星子都不知道被藏到哪片烏雲後去了。儘管不明白理應消散的自己現下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還是在迷迷糊糊間循著那個呼喚著自己的聲音找了過去。
 
    接著,在聲音的源頭處,與土牢深處的那名渾身傷痕累累,還被綑綁起手腳的少年對上視線時,他的感覺……就彷彿是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似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腦海中為什麼會一瞬間閃過那樣的念頭。少年的長相明明和自己截然不同,比自己還要年長上好幾歲的臉旁也自然而然的成熟上幾分,連氣質都不同了──
 
    作過許多猜測卻仍舊得不出的那個答案,卻在他與少年搭話後自然浮現在了心中。
 
    「你的名字是──」
 
    「名字嗎?就算我告訴你了,到明天也應該不存在了吧?反正啊,等到明天,我就要死掉了,然後會變成下一個『御柱神』,就和一直以來的你一樣啊。」
 
    ──少年和過去的他一樣……都即將被活埋在那根柱子下。
 
    他也是到那個時候才得知「御柱神」的真相的。從少年口中透露出的內容宛如鄉野奇譚般,乍聽之下讓人不太有真實感,什麼活人生祭的儀式啊,御柱佛信仰、作為神明供奉起的活人祭品之類的……
 
    少年說,這座村子為了讓土地能每年豐收,也為了求取村人們的健康平安,在路過的修行僧也不知道是有心或是無心的建議之下,一部份的村人開始舉辦起活人生祭的儀式。
 
    ……在儀式舉行中,會將買來的孩童作為祈求願望實現的活人祭品,活生生的埋在村落中央的柱子下;而儀式結束後,又出於愧疚感和懼怕死去的孩子會在村裡作祟的心理,轉而供奉祭祀起那些被捨棄的存在。
 
    「據說原先是被叫做『御柱佛』的,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只有一字之差的『御柱神』。」
 
    少年瞪大了那雙帶著瘀青的雙眼,定定凝視著他:「如果只是名稱上的差異就算了,可是,真的很諷刺啊……具有強大神通力,形同『神明』一般的那種存在,最後竟然真的變成了真實的東西。」
 
    「即使被那樣對待了,幾十年來也還是盡心盡力的為人們實現願望的『神明』,那也就是──」或許是被他的臉色嚇到了吧?少年說到這裡時就自行住了嘴。
 
    啊啊,也僅僅只需要說到這裡,他能將過去所有的一切……那些原先就帶著疑點,自己卻完全沒懷疑過的事串連起來了。
 
    被捨棄的活祭品,在祭祀的過程中被賦予了力量。
 
    死去時什麼都不知道的弱小靈魂,在人為的操弄下陰錯陽差地變成了只在秋季時現身的「神明」。
 
    ──汝……活祭品嗎?真是造孽啊。
 
    他別開了視線,在土牢外背倚著欄杆坐了下來。任憑那些字句傳入耳中的同時,他忽地想起了第一次見面的那年秋天,佇立在自己身前的蛇眼僧人像是不經意間吐露出的那句話。
 
    自己疑惑地重覆問起時,僧人卻給予了否定的答案。明明應該在第一眼就看出自己的身份和經歷過多大的絕望,卻刻意略過那部份不再提起,帶著自己回家的路途上也是──
 
    ──汝……具有護佑豐收、祓除災厄之力,汝是能夠心想事成地賜予他人幸福的「神明」。
 
    「我……是『神明』。」
 
    反覆低聲呢喃著那段話,這一次的他沒有哭泣。並不是完全不感到難過,只是來不及。在眼淚奪框而出之前,思緒就先被引向了其他的地方:「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嗎?」
 
    ──一直相處在一起的村人、和自己玩著遊戲的孩子們、為孩子哭泣的母親,甚至是與村人們相生相雜在一起的妖魔鬼怪們,會對自己露出溫柔的笑容的、會向自己道謝的……大家,是都知道這件事的嗎?
 
    如果知道的話,這段時間以來又是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在和自己相處著的?他忽然有點害怕得知答案。
 
    土牢中的少年低聲笑了起來。
 
    「同樣身為這座村子的住民,無論如何應該多少都知道一點吧?這片土地的豐饒是建立在某人的犧牲之上、這座村子曾經舉辦過活人生祭的儀式、柱子下似乎埋著人骨之類的──」
 
    「不過真正了解詳情、知道『御柱神』真實身份的人就似乎只有一小部份了。畢竟這幾年間,大多數的人都只是想著『御柱神不再出現了呢』。雖然對於一直守護著村子的『神明』的消失抱持著恐懼和不安,想到要再一次……製造出『神明』的人也不過幾人。」
 
    僅僅幾人而已,就已經足夠了──少年喃喃自語著。
 
    唯恐這片土地在失去御柱神的庇護後會再變回一片荒蕪的村人似乎打算依循古籍的記載,再舉行一次同樣的儀式。
 
    只是,這次作為活祭品被買來的少年卻在偶然的情況下偷聽到了那些人的談話,與過去一無所知的他不同的是,得知「真相」的少年激烈的反抗了。
 
    才不想這麼簡單的就死掉,無時無刻都在尋找逃走的機會和方法,也無數次的失敗。直到儀式舉行的前幾天都還努力反抗著的少年,最後變成了他眼前的這副模樣。
 
    「我真的很不甘心……好不容易找到了想要做的事、喜歡的事,我想要長大,我還有非實現不可的夢想,還有和非常重要的人的約定,可是,這個世界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
 
    他似懂非懂地聽著少年的長篇大論。
 
    其中有很大一部份是自己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過的想法,還有很多沒有體驗過的事。
 
    雖然在還「活著」時有了喜歡的事,然而,想做的事、夢想、長大成人的可能性什麼的,因為在還來不及擁有的時候就被埋在柱子下了,照理來說也稱不上是「失去了」,想哭的感覺卻不知不覺的又來了。
 
    「為了土地的豐收和大家的平安之類的,事到如今有人非死掉不可的這種事……這明明應該是『不對的事』不是嗎?明明還想再活久一點的,這種想法再怎麼說都不會是錯誤的吧?為什麼為了大家的幸福一定要犧牲某個人啊?」
 
    背倚著土牢欄杆的他稍稍側過臉,雙眼又再次與少年對上了。被綑起手腳的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深處努力挪動身體到了欄杆邊,斬釘截鐵的開口:「御柱神大人,你……您那個時候也一樣吧,是不想死的吧。」
 
    這,不是疑問句。
 
    少年想必早就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回答了,而他也真的照少年預料的那樣,說起了自己還記得的死去的那一天的事。
 
※  ※  ※
 
    什麼都無法阻止、無法改變的無力感。
 
    再怎麼呼救都不會有人插手的絕望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土埋沒的恐懼感。
 
    大哭著,慘叫著,當然還有那一聲:不可以啊、不要啊、快住手──
 
    一旦開始說起,那些放著心裡許久的東西一旦找到傾訴對象就停不下來了。他不只說了自己死去那一天的事,一面低著頭、蜷縮著身體,他還對少年說起了作為「御柱神」前的自己剛出現在村裡時遇見長著蛇眼的怪異僧人的事、成為神明的自己長久以來待在村裡的事。
 
    向著自己跪下道歉的母親哭泣著,當初自己深信不疑的那段話如今完完全全成了謊言;當秋日到來,和村裡的住民們相處在一起時雖然很開心,如今一件事一件事敘述著時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時間一點一點的前進著,回憶過一年又一年的秋天,就算他刻意放慢了述說的速度,終究還是來到了崩壞消散的那一年──然後,他就變得沒辦法再往下說下去了。
 
    直到那時,原先一直安靜聆聽著的少年才噘起嘴,略帶不滿又有些詫異的開口:
 
    「你真的是個很奇怪的傢伙呀……這種事,仔細想想的話就該知道了吧?你的母親如果真的有想要回來接你的意思的話,早就該出現了啊,至少也該在你成為活祭品之前,在死掉了變成這樣之前──」
 
    他完全沒辦法反駁,只是就著那樣的姿勢繼續低著頭。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他聽見少年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似乎刻意放緩了語調:「不過,我總算懂了,原來……你也一樣沒有選擇啊。」
 
    「我的母親也說了一樣的話呢。」
 
    遲疑了一下後,還是抬起了頭,對上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少年沉下臉來,嘴角微微勾起,可是那完全不是喜悅的眼神。凝視著那樣的表情,就連聽著少年述說的他都覺得那一字一句彷彿是少年的哭泣聲似的。
 
    「也說了一定會回來把我帶走啊。可是那是真的嗎?然後,這麼回想起來,其實我也沒什麼指責你的資格,畢竟我也是……直到偷聽到那些人的談話前也都是深信著的,那個時候、在那種狀況下也只能選擇相信了。」
 
    「我也成了奇怪的傢伙啊。我早就該想到的,如果還對我有所留戀的話,為什麼不早一點出現呢?我都快要死掉了啊。所以,都是騙人的,都是騙人的,我本來就不應該相信的……」
 
    ──為自己的描述做出結論的同時,渾身是傷、應該在明天就要死掉的少年,雖然表面上裝出很堅強的樣子,似乎終究還是壓抑不住情緒而流下了幾滴眼淚。
 
    之後更是以故作鎮定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卻又意外堅定地向他祈求著。
 
    「御柱神大人,拜託了,救救我吧。」
 
    「就算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還知道了那些事,拜託了,我……果然還是想活下去啊。」
 
※  ※  ※
 
拾捌
 
    他在秋日到來時從那個長長的夢境中醒來。
 
    渾渾噩噩的黑暗褪去後,閃閃發亮的漫天紅葉同樣是最先映入眼簾的東西。溫和含蓄的大片橘紅色幾乎占去了整個視野範圍,乍看之下那樣的色澤與往日沒有絲毫不同,伸出的手卻與夢中截然不同了。
 
    ──明明應該要是……更為年幼的稚子之手啊。
 
    曾經有過、再怎麼想也沒辦法想通的那個疑惑,如今的他卻能夠很輕易的得出答案。
 
    除此之外,不光只是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麼、無法離開村落的原因、只能在秋季醒來的原因,就連酒吞童子在那一晚曾經提過的「手下」是誰,「手下」……土牢中的那名少年的名字,他也一併想起來了。
 
※  ※  ※
 
    我的名字是「阿楓」──他還記得那名少年臨走前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在少年說出「想要活下去」那句話的同一瞬間,還沒等到腦袋考慮清楚自己一旦「做了」之後可能帶來的後果,身體就先行動了起來。
 
    拾起地上的石頭用力砸壞了土牢的門,又幫少年鬆了綁後……他愣愣地看著少年帶著滿身的傷,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換作是許久之前的他可能還有辦法治癒少年身上的傷,或是保佑少年逃得更順利之類的,那個時候的他卻幾乎沒有力量了。
 
    直到最後也僅僅只能佇立在土牢的門口,目送著少年的身影離去。然而,擦身而過的少年卻大大的笑了,然後告知了自己的名字,還說了「謝謝」。
 
    「御柱神大人,我要開始逃了喔。就算不提我自己的事,為了沒辦法離開、也再也逃不掉的你,我絕對會逃出去的。我絕對會活下去,我會好好的活下去……」
 
    ──那樣的笑容、還有有自信的說著話的樣子。
 
    他明明當下也隱約察覺到少年的身體撐不久了。
 
    渾身的傷口完全沒有癒合的跡象,蒼白的臉色看著比自己還要更不像人類,也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好好享用過一餐、睡過一覺了,體力隨著時間過去快速的流失著,可是就因為聽見了那句話,改變了想法,那時的他真的相信了少年說的話。
 
    那一天,也是直到完全看不見少年的身影之後,睡意才再度湧了上來。
 
    腦袋又再度變得恍恍惚惚的,踩在地上的觸感也緊接著飄忽了起來,就和上一次的情況相同,他的身體果然又開始崩解了。
 
    然而,這一次已經不必再拿「媽媽一定會回來接走自己」這種話來欺騙自己了,也沒有再往村子入口去的理由了。結果──他在短暫的思考過後,緩慢的挪動步伐,往村子的中心走去。
 
    一路上他還是想著名為「阿楓」的少年的事。
 
    低聲喃喃自語著「真是太好了」。
 
    至少有救到那名少年吧?
 
    長相和氣質都截然不同,卻和自己異常相似的阿楓……也不知道能不能夠稱為「友人」的阿楓,他確確實實有拯救到吧?
 
    阿楓在天亮之前,在大人們發現儀式的活祭品不見之前,絕對能逃得出去吧?
 
    和已經在很久之前就被埋在柱子下死去的自己不同,阿楓是還活著的,手腳也還能自由行動,有著那樣的意志,逃出去之後一定能夠平平安安的長大……實現他口中的「夢想」和「約定」的吧?也還能和那個「重要的人」好好的──
 
    ──一起活下去。
 
    他忽然有點羨慕起阿楓來了。
 
    那僅僅只是一瞬間的感覺。他已經快忘了活著時體會過的一切了,「母親」、被牽著走過原野的記憶什麼的雖然還有印象,除此之外的事物卻早已模糊不清。即使如此,他還是恍恍惚惚地想著:能夠「活著」那一定是件很美好的事吧?
 
    然後……也只不過是一恍神的功夫,村子中心處的景象驀地映入眼中。
 
    彼時東方的天空也露出了魚肚白,終究是天亮了。
 
    一直以來總是能讓心情沉靜、他最喜歡的橘紅色楓葉,在曙光的映照下,竟然漸漸轉為如血般的大片鮮紅。被氣流捲著扶搖直上,微白的天空就像是沾上了點點血漬,又像是燒了起來似的。
 
    瞬間改變的那幅光景簡直彷彿在預示著無論是在過往、現在甚至於是遙遠之後的將來,無論是即將成為御柱神的孩子、變成御柱神的孩子、和御柱神結下了意想不到的緣份的人,沒有一個能夠活到最後似的。那時的他卻對此可以說是渾然未知。
 
    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但沒有疑惑多久,背靠著楓樹坐了下來的他馬上就將其歸究為:「是消失前……要睡著前的錯覺吧?」
 
    上一次只顧著大哭而完全沒有注意到,和以往的沉睡相比,在消散之際的這種感覺更像是只是要睡著而已。雖然輕飄飄的感覺比起被活埋時的絕望和痛苦,真的舒適太多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逐漸崩解消失的雙手,也開始變得支離破碎的聲音終究還是說出了:
 
    「我也好想……好想長大啊。」
 
    他明明早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可是在最後一刻卻怎麼也無法控制自己。想像之事和夢境、和身處著的現實攪合在一起,界線變得模糊不清,當他一點一滴地以話語將自己的渴望化為實體時,那些事彷彿就真的有實現的一天──
 
    「我也好想像那樣長大。」
 
    「我也好想好想像那樣活下去。」
 
    「到時候我應該也會找到想要實現的夢想吧?也一定會和某個人有了約定,然後──」
 
    「一定能夠兩個人互相扶持著生活下去,再也不用擔心會被捨棄或犧牲,兩個人都能一直高高興興的笑著,那樣一定很幸福吧?我也好想……活在那樣的日子中啊。」
 
    那些自言自語簡直就像是在向某個人許願似的。
 
    他重覆地重覆地述說著自己的願望。得知母親不會回來接走自己,又了解到一切都是「騙人的」之後,他第一次這麼強烈的期望著某件事。
 
    明明大概永遠都實現不了的小小的願望,明明他內心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的,卻還是一次次的覆述著,越是渴望就越是失落。
 
    所以,不知道是從第幾次的「許願」開始,原先祈求著什麼的話語又突然演變成了──
 
    「到底為什麼要成就大家的幸福就一定要犧牲某個人呢?捨棄也好,犧牲也好……變成活祭品的是我也好,阿楓也好,我討厭這種感覺,我……可以的話也想逃啊。」
 
    都已經到了快要消失的時候才有了這樣的期盼。如果讓阿楓聽到了,對方大概又會臉色一變,對自己說出那句「你真的是個很奇怪的傢伙呀」。但是,那個時候的他還是很努力的用那變得渾沌一片的腦袋想出了答案:
 
    「我……如果還能夠再醒來的話,那就不要再和其他人有所接觸了吧?」
 
    ──如果從頭到尾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就不會再成為犧牲品,也不會再因為被騙而感到難過了吧?
 
    ──如果能那樣的話,是不是也不用再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犧牲任何人,能夠避開那種事,也不會再有任何人被傷害了吧?
 
    ──如果、如果……
 
    只存在自己一個人的生活,僅僅只是模糊的想像,卻也足以讓那時的他心動不已。
 
    就算察覺到那樣的生活可能會有點寂寞,也沒辦法再看見那些溫柔的笑容,遊戲啊祭典什麼的大概也無法再參與其中了,就算還有可說是捨不得、期待著的事物存在,但是已經沒關係了。那時的他,大大的笑了起來。
 
    占據了整顆心的並非是絕望,也無法以悲傷、難過這一類的詞彙單一概括。真要說的話,「遺憾」大概是最貼近的形容吧?
 
    有些遺憾、卻又似乎有些高興的,他在自身完全崩解、墜入黑暗的前一刻仍舊笑著、喃喃自語著:
 
    「那麼,把那些全部都忘記吧。」
 
※  ※  ※
 
    ──如果能當作從來都不知道那些事就好了。
 
    活著時做了什麼、這段日子以來在秋日中發生的一切,已經全部都不需要了。
 
    人類擁有的感情,要是無法了解的話,是不是就能真的制止住自己不去與其他人接觸呢?
 
    為了什麼人而哀求著、哭泣著之類的,親情和友情之類的,他人的溫柔和善意之類的……如果還能再醒來也不要再去思考了吧?只要不理解那是多麼美好的東西,就不會想要去接近或求取了吧?
 
    就算還會捨不得、還是期待著,如果從來不知道有那種事的話,就不會感到難受了吧?
 
    只要當作從來都沒過過那樣的日子,如果完全沒有那樣的記憶,那麼就不會發現自己是「寂寞的」了吧?
 
    高興也好、憤怒也好、悲傷難過也好,只要無法了解的話就不會對其他人的遭遇感同身受了……也不會再起互相交流的念頭了吧?
 
    如果能變成冷漠無情到討人厭的存在話,就不會再去在意了……也不會再試著去幫助大家了、也不會有人再想要他和大家相處在一起了吧?
 
    啊啊,如果能夠再度醒來,再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話,一定──
 
    「不需要去理解,也不想要理解、向來都無法理解,就這樣一無所知的在自己的世界中一個人活下去吧,然後──」
 
    一切的他人事都和自己完全沒關係,一想到要與他人接觸就會產生抗拒感,變成一個人的話一定沒問題。啊啊,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
 
    ──夢境中的他,在那年秋天大概是懷抱著這樣的想法,瞇起眼笑著、呢喃著許下最後的願望的:
 
    「我……如果能變成對一切冷眼旁觀的神明就好了。」
 
    意識就此墜入渾渾噩噩的黑暗之中。
 
※  ※  ※
 
    ──儘管與那時的想像相比有許多不同之處,如今的他卻也能說是變成了曾經的自己祈求過的「那副模樣」。
 
    想要長大、想要活下去的,以及想要「逃走」、「逃避」的,乍看之下相互關連卻分屬積極與消極的兩個願望,宛如兩灘爛泥般攪和在了一起,並以不完整的型態被實現了。
 
    再度於不知道多久以後的秋季時醒來的他,伸出的手是長大了的青年的手。
 
    幾乎什麼都不曉得也不記得的他在已經變成了廢村的此地,一個人生活下去。
 
    抗拒著,不再與其他人有所接觸。
 
    就算又再被來到此地的人們重新作為「御柱神」供奉,終究變成了在人們將一切都視為「他人事」,不曾介入或給予人們幫助的「討人厭的冷眼旁觀的神明」。
 
    不曾試著去理解思考過,也當作自己無法理解,一直催眠著自己:自己就是這樣冷漠無情、冷眼旁觀的討人厭的存在。
 
    因為是這樣的存在,所以也不會有什麼真正讓自己出手的理由……他就這樣一直維持著不出手不幫助他人也不與人交流的狀態。但是──
 
    真的是這樣嗎?思索至此──明明是許久之前也曾經起過的疑惑,當下的他又帶著不同於過去的心情,模模糊糊的想著:
 
    「那個人……和泉他是不是早就查到這些事了?」
 
    答案是肯定的。畢竟他早在那麼久遠之前的秋天就從和泉口中聽過那些話了──
 
    「表面上你雖然說著『自己無法理解人類所謂的感情』,但你的反應卻實在不像,你應該是能理解的,你會在我提出那些問題時生氣地反駁,你看著楓景時的那種表情……臉上的笑容和眼神,則是見到了喜愛之物後,真正發自內心的喜悅。」
 
    「儘管不是人類,但你也擁有並應該能理解正常人類所擁有的感情。所以就算微乎其微,能體會其他人感覺的你也還是會產生『想去幫他們』的想法,只是那總是被你刻意壓抑到心底深處了。而一直以來讓你不出手的,讓你總是冷眼旁觀不願意接觸其他人的,其實是其他原因──」
 
    那時帶來了書本,一個字一個字帶自己認著的和泉,在聽見他的問題後稍稍遲疑了一下才回答的樣子,簡直就和許久之前說著「汝是神明」、掩蓋了活祭品真相的蛇眼僧人一模一樣。
 
    明明外貌與個性都截然不同,相處方式不一樣、和自己談起的也是相異的話題,不知為何他就是那麼覺得。
 
    回憶中帶著自己識字的人、過去遇見的蛇眼僧人,兩人的形象又逐漸與眼前紅葉散亂的風景中從村中房舍旁快步走來的那人重合在一起。
 
    儘管想起了那麼多事、明白了那麼多事,也知道不要再和他人有所接觸比較好,他還是忍不住在那個人來到自己面前時將心中的疑問全盤托出:
 
    「和泉……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吧?」
 
    「因為接下了『將御柱神導回正軌』的委託……那些事都是為了解決委託嗎?」
 
    為了看懂那些書,為了能得知更多發生在其他地區其他季節的故事和事物,開始出手跟著和泉解決委託幫助他人,如今的他也算是被「導回正軌」了。
 
    會查出御柱神的前因後果、和自己談起條件交換,那些事都只是和泉為了解決委託所採取的手段嗎?
 
    先前與來到村落中的妖魔鬼怪接觸時,不論是鬼女、河中鬼、鬼婆,還是大江山的酒吞童子,和泉的確會先查清楚對方的「起源」、「變成鬼的前因後果」,再依照對方的狀況決定接下來該要怎麼做,說服、補捉、賭上性命玩起遊戲……輪到他時,就變成了識字與出手幫忙的條件交換,這樣明明也說得通的,但是──
 
    「不全然是那樣。」
 
    可是和泉這麼說了。
 
    似乎是才回到村中的對方即使放緩了步伐還是微微喘著氣。身上穿的還是往日常見的蜘蛛網紋黑色浴衣和深灰腰帶,但與記憶中相較之下卻多出許多皺折,那頭黑色的短髮也有些亂糟糟的,會是因為忙於委託而無暇整理嗎?現下的他也無法再思考那麼多了,全部都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和泉的動作和手中拿著的線裝書上──
 
    對方的行為舉止也與去年秋天無異,同樣彎下腰、半蹲踞在他面前的身影和過往的每一個秋日一樣是面無表情的。和泉認真地翻著手中的書,最後停在了某一頁,呈現在他面前。
 
    這次他終於得以看清書頁上畫著的東西。
 
    然後,在過去被騙了的事也好,一切都是計劃好的事也好,一瞬間全都被拋到腦後。他瞪大眼睛,愣了一愣,轉而既困惑又遲疑地看向和泉──
 
    「這是……」
 
    ──書頁上畫著的是他。
 
    是身上披著印有大片血紅木槿花紋樣的深櫻草黃和服,佇立在籠罩著暖光的背景中,對著徐徐飄落的橘紅楓葉探出雙手,高興的咧開嘴笑著的他。
 
※  ※  ※
 
    他果然還是無法理解。
 
    從遇見阿楓的那個夜晚,從那麼久遠以前的過去直到遙遠之後的將來都會是如此。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這樣就好,不需要去理解、不想要理解、向來都無法理解……但是他依然一字不漏的將半蹲踞在自己面前捧著書的那人的話聽進去了。
 
    對方──對方明明就應該還有很多事不瞭解,不知道自己作了那樣的夢,不知道自己想起了很多事,也大概只以為自己是延續去年秋季的話題提出疑問,臉上看不到太多情緒變化,嘆了一口氣後,卻還是好好的開口了:「之前的某年秋天……我說過你和這種花很像吧?你有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但是我直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為。」
 
    ──他還記得。僅僅只是簡單的四個字,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比起楓葉,你真的更像是開在不同季節的木槿花。槿榮一瞬,開花時間短暫,但每一次凋謝都是為了下一次能更加絢爛地綻放,如此反覆直到生命結束為止……」
 
    「在我眼中,每一年重複著出現與消失過程的的你也是這樣啊。」
 
    說著說著,和泉將書硬塞到他手中之後,又轉而在他身旁坐下了。略為低沉的聲音遠比先前的每一次都還要溫柔。
 
    「就算擁有的只有短暫的秋季,就算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和我做出了那樣的條件交換,每一年出現在村子裡的你的確越來越像人們所謂的『神明』。」
 
    村人的信仰心穩定了,再加上那些傳言,未來作為御柱神的他的力量也會變得更加強大。
 
    只要兩人之間的條件交換還在……或是還有願意和他做出條件交換的人存在,他也應該還是會像其他的神明那樣介入他人事,然後繼續存在在這裡,年復一年,如此反覆直到未來又發生了其他變故、御柱神不再被人們信奉為止──將自己來到這座村子之後一手造就的改變輕描淡寫的整理成這幾段話,和泉最後做出的是與他相去不遠的結論:「到了這裡,『御柱神』的確也算是被導回正軌了。」
 
    頓了一頓,又喃喃自語地加上了一段。
 
    「我接下的委託也能說是解決了。可是,事到如今我卻同時也想到──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
 
    「不只是指剛認識時我說出的那些話。就算改變了採取的手段,我……不該和你那種條件交換的,就算那是我唯一想得到也做得到的方法,應該還有其他更好、更溫和的方法才對,現在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我一直思考著,可是──」
 
    接著,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樣的話語聲聽起來又彷彿是在哀求著了。
 
    「查到那些事後,和你相處的這段時間,我真的陷下去了。」
 
    「明明最剛開始只是因為委託,只是為了收集故事而已啊,卻已經沒辦法置之不理;明明知道再這樣下去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也有可能到頭來什麼都無法改變,但我已經沒辦法放手了。」
 
    哀求著、祈求著。
 
    為了他早就放棄去理解的事物、為了現在的他無法想像的對象而哀求……祈求著的和泉臉上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呢?是嚴厲嚴肅的還是冷冰冰的沒什麼激烈情緒的?還是和對待其他人時一樣溫柔的笑著?雖然人就近在身邊,只要側過頭去就能夠看見答案,那時的他卻僅僅只敢維持著凝視書本的動作。
 
    他很害怕。
 
    他一直都在害怕、抗拒著各式各樣的事。
 
    害怕再被犧牲再被傷害也好,被介入了一個人的生活中也好,開始插手他人事也好,仔細回憶起來,比起那些,現在的他最害怕的反而是──
 
    如果真的側過頭去,真的看見了和泉臉上的表情,甚至是對上視線的話,他又該怎麼去應對呢?那又會對自己造成什麼樣的改變呢?
 
    今後又要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和泉呢?到時候說不定就沒辦法繼續說出「最討厭那個人」了。
 
    還有,如果繼續聽下去的話,如果聽見了和泉內心深處的更多想法的話,過了今天,兩人間的互動還會和這段期間一樣嗎?
 
    雖然得不出確定的答案,越想就越加的不安。然後,恍恍惚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幅彷彿染上了鮮血,又像是燒起來了似的紅色的風景。
 
    ──書頁上的圖畫,有一瞬間從咧開嘴笑著的自己轉而染上了大片大片的豔紅。
 
    害怕著、抗拒著。不需要去理解、不願意去理解、向來都無法理解。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懷抱著那樣的想法,他終究是和去年秋天一樣的打斷了和泉的話:
 
    「和泉,不要說了。」
 
    即使如此,那句話卻已經及時傳入他耳中了。
 
    儘管微弱又因為內容而有些虛幻不實,被以輕描淡寫的語調說出的那句話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我想讓你再一次真正的看見那些風景啊。」
 
※  ※  ※
 
    在那年秋季的第一天,還在試著讓兩人的關係不產生任何變化、想著「這樣其實也不錯」「這樣就可以了」滿足於目前的生活的他,完全沒有意識到──
 
    兩人還能像這樣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  ※  ※
 
拾玖
 
    那是兩人共同經歷的最後的委託。
 
※  ※  ※
 
    與那年秋季的第一天相較之下,接下來的秋日可說是平淡平常許多。
 
    在對方說出了那句「想讓你再一次真正的看見那些風景」後,他們兩個之間識字與出手的條件交換還是維持了一段時間。
 
    生活一如往常。
 
    同樣不再需要和什麼凶猛的妖魔鬼怪打交道,和那個人一起解決的同樣不再是什麼需要賭上性命的委託。和泉照樣在教完他識字後跑遍村中各處,閒暇之餘和八朔還有妖怪們聊著天、和來到村中的妖怪們玩在一起。乍看之下一切都與過去沒什麼不同,但是,他還是隱約察覺到了其中的異常之處。
 
    他一開始還以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可是,留意到這一點,再經過幾日的觀察後,他發現和泉維持沉默的時間是真的越來越長了。
 
    那個人……明明手中拿著書,有時視線卻根本沒放在書上,而是停留在其他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凝視著的或是半空中徐徐舞動的紅葉,或是建築物屋頂上根本是空無一物的地方。
 
    面無表情再搭配上不發一語,即使現在的兩人已經能夠坐在楓樹下一起聊上好一段時間,也已經很久沒有再像過去那樣激烈的吵過架,看在他的眼中,和泉似乎又變回了剛認識那幾年間讓他不太想接觸的「那個人」。
 
    有時對方卻又會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似的微微皺起眉頭。
 
    「只是有點累,想稍微休息一下而已。」
 
    他還來不及開口,和泉彷彿掩飾著什麼似的搶先開了口。縱使如此,正因為語調還是一貫的平淡,他在遲疑過後終究是相信了那個人的說法,又將注意力放回了手中的古書上。
 
    那時的他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兩人還剩下多少能夠相處的時間,不知道兩人的關係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突如其來的結束;絲毫不了解未來會如何發展,對即將到來的變化也一概不知──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的流逝而去。
 
※  ※  ※
 
    也是在那一年的秋天即將結束之際……在那年秋天的最後一天,他和和泉做了最後一次的條件交換。
 
    溫和爛漫的滿天橘紅色之下,一如往常的在村落中央的柱子下學完那些有著怪異形體與讀音的字之後,一抬起頭,就看見那個人指揮著妖怪們搬來了三個足足有半個人高的大木箱。
 
    「作家先生,到這裡就可以了嗎?」
 
    「嗯,接下來就是我們的工作了。」
 
    和泉站在自己身前,迎著光、背對著自己。
 
    一動也不動的身影目送著那些稀奇古怪的身影嘻笑打鬧著,此起彼落地喊著「作家先生改天再來玩吧」邊消失在村子的另外一側……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那時和泉的背影忽地豁然開朗了起來。
 
    和泉轉過身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著:「今天要拜託你的就是這些。」
 
    「這些是什麼啊?」
 
    「要請你一起整理這些古本書──這些都是我的書,只是因為最近才拿到手,所以還沒什麼時間好好看過,但是這樣亂糟糟的堆著也不是辦法……所以,這是來自我的委託。」
 
    他睜大眼睛看著和泉邊說邊打開了木箱,淡香立時從箱中飄了出來。一看見箱中裝的是什麼,他就再也沒辦法將目光移開了。
 
    木箱中宛如土饅頭似的堆積著的是一大疊一大疊的古本書。讀本、黃表紙、畫集、繪雙紙、說話集……讀物的種類多樣,內容題材也自然雜亂無章,然而,仔細一看就會發現看似多樣化的書堆中,似乎有一大半都是在記述各地區的奇人異聞與妖詭異事。
 
    再稍微一翻,書頁上的每則紀述也都是極盡所能的怪力亂神。也對,畢竟是對方會感興趣的書。
 
    「這些書……都是和泉你買下的嗎?」
 
    「不是買下,是交換。」
 
    ──和泉說,前幾天紅葉林中來了一名只販賣古本書的行商人。
 
    穿著青綠色浴衣、頭上戴著竹編斗笠,金色的眼睛閃閃發光的那名行商人不曉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佇立在一旁觀看著和泉與滑瓢間的聞香對決了。喜愛熱鬧宴會與有趣競賽的妖怪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弄來了完整的一組香道用具。又在從古書上得知了「源氏香」的玩法後,鼓躁著、興沖沖的點燃了香爐。
 
    伽羅、羅國、佐曾羅等的香木燃燒後各有特色的五種香氣前前後後瀰漫於林子中。在屏息以待的妖魔鬼怪們中間,更換香木與出題的是白兔八朔,小小的香爐兩側端坐著的是和泉和身披黑色羽織的滑瓢。
 
    兩者分別在和紙上寫下答案後同時揭開,妖怪群中又是一陣騷動。
 
    「作家先生果然不簡單啊。」
 
    「滑瓢大人也是,到目前為止的四道題目也全答對了嘛。」
 
    「那麼,最終的勝負,就應該要看接下來的一題了吧。」
 
    「別輸啊!作家先生……加油啊!滑瓢大人!」
 
    聞香對決最終終止在和泉拿下一勝時。
 
    滑瓢一如既往的擱下一句「下次一定會討回這筆帳」後就氣沖沖的走回紅葉林深處。接著,迎上來的就是那名有著金色眼睛的行商人。
 
    您很厲害呀,竟然能夠贏過妖怪呢──一開口搭話就是這麼一句的行商人意外的讓和泉有種一見如故感。但到底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呢?再繼續交談下去時才了解原因。
 
    「您也是喜歡既尋常又具有奇異感之物的人吧?」
 
    自稱「楊桐」的行商人瞇著那雙金色的眼睛,笑著這麼說,那一剎那間和泉就明白了──面前的行商人之所以成為行商人的原因或許和自己相似,都是被些既尋常又特別的的東西吸引了,想要得知更多、想要去做自己一直以來真正想做的事,才成了獨自漂泊的桐一葉。
 
    和泉不知道那名行商人在此之前到底經歷過什麼,但對方的確摸懂了妖怪們愛玩的心理。接下來的幾天內,以古本書上記載的另一種聞香遊戲取悅了紅葉林中的妖怪們後,更是順利的從妖怪們口中得知許多這個地區的鄉野奇譚,也有好幾次在妖怪們的帶領下探訪怪事真正發生過的地方。
 
    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與妖怪們打成一片的行商人總是面露滿足的笑容,彷彿只要能聽到新的奇異傳聞,無論過程會遭遇到什麼都沒關係似的。
 
    而讓和泉取得那幾箱古本書的契機,則是在那位行商人即將啟程,往下一個地區而去的那一天。
 
    正整理著放在楓樹下的貨品的對方忽地仰頭望著漫天綺麗的紅葉,過了一會兒,又轉過身來笑著說道:「現在回想起來,我走過那麼多地方,但還真的很難得能遇見和我相似的人呢,您也和我『一樣』吧?」
 
    「好不容易見面了,機會難得,您要來交換各自得知的『故事』嗎?」
 
    和泉愣了愣、點了頭。就這麼得到了那三大箱記滿了奇聞異事的古本書,作為交換的,則是和泉自己的作品。
 
    「一直以來只顧著寫自己想寫的,我寫出來的東西不知不覺間也已經堆得像座小山一樣高了。我把那座『山』交給了那名行商人,把我知道的那些妖怪的起源和傳說都──」
 
    他試著想像了。
 
    青綠色的浴衣在行走時隨著動作帶起的氣流飄動著,背上的木箱中裝滿了形形色色的妖怪故事,有著金色雙眼的行商人壓低了頭上的竹編斗笠,悠悠閒閒地走過繁花盛開的原野,走向遠方的山林……
 
    然後,那名行商人在穿過了那些山林之後,就會到達自己一直只在書中見過的那些村落和大城吧?也會在那裡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們和妖怪、談起交易。因為是只販售舊書的行商人,背上木箱中的妖怪故事……大概會就此散落四方吧?
 
    剛聽見和泉說出那句話,想像著那樣的情境的當下,他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感受,僅僅只是愣愣的拋出乍聽之下沒頭沒腦的問題:「我大概沒辦法再看見那些書了吧?」
 
    從和泉那裡得來的回答則更讓人匪夷所思。看起來在他想像得出神的這段時間已經開始整理工作,手中拿著好幾本古本書的那個人沉默片刻,最後淡淡的說了:
 
    「將來的事誰都不曉得,不是嗎?」
 
※  ※  ※
 
    或許是因為紅葉林中的妖怪們這幾天以來都在玩著香遊,又在那樣的環境中停留了一段時間的緣故,箱內的古本書上都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味。
 
    不知道是哪一種香木焚燒留下的甜甜的香氣,與像是祭祀燻香的味道意外和諧地交融在一起,淡淡的香味讓他聞著聞著,不知不覺間心情已經放鬆了下來。
 
    他和和泉都靜靜翻閱著從箱中拿出的古本書。
 
    說是整理,其實更像是個小小的古籍閱讀聚會;說是委託,與過去的日子相較之下,這一日中沒有憂心忡忡的當事人,沒有遺失在不知名地方的物品或親人,也沒有兇惡殘暴的「鬼」。吵吵鬧鬧的妖怪們離去之後,楓樹下最後剩下的就只有他和和泉兩個人,還有木箱中的書山了。
 
    一本接著一本的在看完書中的故事後,依據奇人、異事、鬼神、妖怪四者來分門別類,堆疊在一旁的地上。心情一直都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明明應該很討厭對方的,明明曾經在那麼久以前對自己說過「不要再和其他人有所接觸了」,明明現下還身在那個人交待給自己的委託中……任由各式各樣的怪奇紀述填滿腦中的同時,他竟然也想著:「像這樣也滿好的。」
 
    他不知道和泉是不是也和他想著同樣的事。然而,依稀中似乎也聽見對方說了「一開始如果能這麼做的話也不錯」。
 
    兩人間那種各看各的書,極少交談或互動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和泉又拿起一本畫集時。
 
    「還真難得啊,這個是我們兩個的熟人的故事。」
 
    紙頁上僅僅以簡單的幾筆勾勒出角色的輪廓,卻更顯現出角色的栩栩如生。畫中的是──穿著半纏,宛如神使般周身籠罩著一層光暈的兔子。
 
    「這是……八朔的故事?」
 
    「對。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裡,還是這種只剩下圖畫的記錄方式。而且看樣子,有些細節似乎在傳述的過程中也和實情不太符合了,我之前從『當事人』那裡得知的,好像也成了與現在流傳的故事有些出入的『起源』。」
 
    就算如此你想聽聽看嗎──那個人這麼說著,話音剛落,也不等他有反應,就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籠罩著淡淡的哀愁,卻又十分溫暖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村落中有名僧人──」
 
    不愧是作家,不過是聽了短短的幾句,他就已經深深陷入故事情節中。再搭配上畫集上的圖畫,如果在這時恍神的話,彷彿就會被吸入那樣的情境裡一般。
 
    隨著和泉越說越投入,畫頁一頁一頁的翻過。
 
    不要說一個句子了,就連一個字也找不到的畫集中,形形色色的風景在紙頁上鋪張開來。也不知道是出於哪一位神乎其技的畫師之手,簡單的線條、零零星星的幾樣物件渲染上也不能說是華麗的顏色,卻能夠如實地向觀者傳達出畫師聽著白兔的傳聞時心中浮現出的想像。
 
    僧人居住的小屋總是點著令人安心的燈光,那是為了告知在山中玩耍的小客人們「這裡無論何時都歡迎你們喔」。用以待客的茶室內,木桌上也常常準備著看起來十分可口的糕點和熱茶。
 
    小屋外一望無際的田地,以及環繞著田地與小屋層層疊疊的青色山巒也全都閃閃發亮──和泉口中的故事裡沒有提到,不過畫中的狐猿兔三者與僧人卻時常在春日的悠閒到山裡出遊。
 
    夏日過去秋季到來時他們還會一起在山裡收集栗子和松茸,冬季到來時,一切都鋪上了雪白,畫裡只剩下僧人一人在屋子裡喝著熱茶,笑瞇瞇地等待著來年春天時必定會再到來的那些活潑的小客人們。
 
    雖然與和泉嘴上的「起源」對照之下,畫集中幾乎有半數的圖象都是出於傳聞中失真的部份,可是畫中的所有人看起來卻真的都很快樂很幸福,閒適滿足地過著每一天。
 
    如果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透過這些圖畫,那名畫師在畫著這些圖時的感觸和心情清清楚楚地傳達到了他的心中。
 
    只不過……
 
    那樣的日子終將迎來結束的那天。
 
    「因為時節已經接近冬天了,如今連大片能讓人聯想到炙熱燃燒著的火燄的楓紅之景以及溫暖的氣候也消失得差不多了,寒冷的北風不斷由窗縫及門縫灌入,再過不久,說不定外頭就要下起雪來了。但是火盆旁卻出乎意料的溫暖。」
 
    畫集的最後描繪著的正是那樣的情景。
 
    從莫名其妙的夢境中醒來的僧人走出了房間,通過連接著緣廊的走廊。緣廊之外明明曾經是小客人們玩鬧嘻戲的庭院,現下卻已經空無一人,土地上的雜草業已枯黃。
 
    外頭的天色陰沉沉的,熄了燈的屋子裡也沒有多少光源。可是就在僧人推開茶室的拉門時,迎面而來的卻是被染上了淡淡橘紅的明亮空間。
 
    茶室中央火盆中燃起了紅彤彤的炭火。在充斥著大片薄縹色與藍鐵色的冷色畫面中,悄悄地滿溢而出的亮色看起來卻真的很溫暖、很令人安心。
 
    「儘管心裡已經清楚接下來會看見什麼,僧人還是往火盆中看去了。然後──」
 
    畫中的僧人就像和泉口中描述的那樣,雙手合十,朝著火盆裡的「東西」緩緩一拜。
 
    「我所知道的八朔的『起源』就是這樣了。話說回來,祂的個性還真的是從以前到現在都始終如一啊,被溫柔對待了就會想盡辦法的去回報,總是想著自己應該還能再做點什麼,也因此才會……你還在聽嗎?」
 
    「喂,你……怎麼了?」
 
※  ※  ※
 
    他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不曉得此時的自己臉上帶著什麼樣的表情。
 
    但是他知道自己那時的表情在和泉的眼中看起來一定是極為怪異的,因為那個人似乎也愣住了。匆匆的闔上畫冊,和以往在自己身邊不斷努力的尋找話題的樣子不同,那個人似乎完全沒預料到會突然發生這種事,也有好一段時間沒說話。
 
    好不容易再度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時,就是那句「怎麼了」。但是,那時候的他已經沒辦法回答了。
 
    他本來明明只是凝視著畫上的火盆中的火燄,聽那個人說著故事而已。剎那間眼前所見的景色突然又轉為一大片的紅。
 
    那片他曾經靠著閉眼逃過的豔紅的風景又出現了。
 
    這一次呈現在他眼前的景象卻遠比過去還要清晰。從原先彷彿沾染了鮮血的模糊一片,一點一點的,輪廓漸漸的清楚起來。令人無端恐懼起來,又讓人不願意在此地久留的,赤紅的、通紅的,那是──
 
    他定定凝視著那片風景,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來。
 
    用力的閉上了眼又睜開後,映入眼中的事物終於又回到一如以往的樣子。身邊的木箱和分堆放置的書籍、空中的紅葉,除了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的那個人,還有被闔上的畫集之外,真的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接著,他聽見那個人淡淡的問了一句:「你哭了嗎?」直到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真的在不知不覺間掉下了眼淚。
 
    他到底要怎麼向和泉解釋呢?
 
    直視著那樣的風景時或許因為衝擊太大而使得腦中一片空白,事後細細回想時,一瞬間所有的情緒全部都湧了上來。
 
    他從來就沒有過也不太能理解這種心情。有點像是擔心害怕,但只要還看見那個人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和自己說話就能夠繼續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然後安心下來……這種心情該怎麼稱呼呢?又該怎麼應對呢?他全部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該怎麼向和泉問起,心裡一直回想著剛才在眼前快速閃過的那些風景。
 
    「我看到了很可怕的事。」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再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他看見的是──不知道發生在哪個時候的哪個地方的村落大火的情景。
 
    整個視野中都充斥著明亮的火燄,異常豔麗熊熊燃燒的亮紅繞上了建築物,點綴在四面八方。空氣中的點點火星隨著氣流擾動紛飛,轉而攀上尚未轉為通紅的片片楓葉。
 
    火舌快速地吞噬著周遭的所有事物,目中所及的一切事物靜靜的融入火海之中。還有、還有,在火海深處似乎有個模模糊糊的,卻讓他有股莫名熟悉感的身影……
 
    ──那個是誰呢?
 
    啊啊,從那樣的風景中回過神來,睜開眼睛的同時,眼前的和泉和火海中的身影完全重疊在一起了。
 
    他在那一剎那間忽然意識到了,還帶著自己整理著古本書,還和自己說著話的那個人在不久之後說不定也會像那樣被火燄吞噬。
 
    他不清楚事情的發生的緣由、不清楚自己為何會產生那樣的預感,也不清楚那幅紅色畫面是不是自己太累了又聽了故事產生的幻覺。然而……慢慢壓下了那種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心情,安心下來後,現下安逸的氣氛明明像是什麼都不會發生。
 
    他該怎麼告訴和泉呢?想要開口,所有的字詞、想告知的事卻全都梗在了喉頭,攪成一團又一個部份一個部份被捨去。最後真正說出口的也只剩下了──
 
    「和泉……要小心火,拜託了。」
 
    和泉似乎再一次的愣住了,然後急急的脫口而出:「難道說你──」
 
    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已經從自己的那句話和他先前的異狀猜到自己看見了什麼東西,亦或是得出了毫不相干的答案。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真的從和泉的聲音和表情中感受到了震驚和深深的無力感。
 
    和泉臉上的表情終於起了變化。
 
    雖然在他人看來可能還是沒什麼劇烈情緒起伏的樣子,和以往那副模樣相較之下卻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不只是嘴角的弧度和微微皺起的眉頭都有些微的改變,眼神也游移不定起來。
 
    雙拳不由自主的緊緊握起,和泉像是在得出答案的同時拼了命的在思考著什麼一般,又像是在恐懼著什麼。但在片刻之後,緊握著的手卻又突然放鬆了下來。
 
    「你不用擔心,我才不會那麼容易就死掉啊,至少現在不行啊。」
 
    「我還有很多必須做的事,還有沒有完成的委託和沒有完成的書……和你的條件交換也還沒結束,我還必須教你識字,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微微仰起頭來,迴避著他的目光,注視著飄散紅葉的和泉,說著這段話時笑了,語調中有著意想不到的堅定和執著。
 
    「至少在把那些做完前,我不會那麼簡單就死去,不能那麼簡單就死去。」
 
    那樣的表現,是真的對「不會死」這件事存在著極度的自信呢?亦或是藉由笑容在掩飾內心的不安呢?他看不出來,在那個當下也沒有辦法得知那個人真正的想法。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回想起那一天,他才發現那個時候的和泉更像是用那種表現在安撫自己,要自己放心。
 
※  ※  ※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裡,兩人仍舊分別整理著木箱中的古文書,時不時的還會就書中的內容談上幾句。相對輕鬆的氣氛的確讓他的心情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那種放鬆的狀態,任由自己沉浸在文字與圖畫交織成的世界中。
 
    那樣的氛圍也幾乎讓他忘了在和泉笑著說出那段話時,內心驀然浮現出的那些問題。
 
    什麼「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學完這個世間所有書籍上的字」、「兩人間的條件交換還是有結束的時候」之類的,什麼「身為人類的和泉,有一天是不是終將會死去」之類的,至少在那一刻全都被他拋到了腦後。
 
    僅僅只是專注的聽捧著書的和泉說著各式各樣的傳說。飄浮在夜晚的空中的毛羽毛現、和目競玩著對視比賽的武將眼神毫不畏懼、茂林寺中有長著貍尾的茶壺、在徹夜工作的人一旁弄熄燈火的火間蟲入道,蓑蟲火、道成寺鐘下的清姬、古椿、悠閒的躺在爐火邊的五德貓,還有必須通過隱秘的洞窟才能夠到達的美麗隱里……寫滿了諸如此類之事的古籍在整理完成後被一疊疊的封入大木箱中。
 
    接著,彷彿早就說好了似的,在箱蓋闔上的同時,一開始搬來木箱的妖怪們又出現了,並吵吵鬧鬧的抬走了箱子。
 
    那時已經到了被人們稱為「逢魔之刻」或「大禍時」的黃昏時分。
 
    晚霞將天際與視野內的萬物染得通紅,稀奇古怪的身影在夕陽下拉著同樣也是稀奇古怪的影子,抬著木箱邊打鬧著一邊遠去的樣子就像是在舞蹈著,又像是弄錯時間提早跑出來的百鬼夜行……那是儘管帶有奇異感,在現下身處的村落中卻再尋常不過的畫面。
 
    只存在他和對方的,和泉在那一年帶來的最後一件委託,就這樣在光怪陸離,認真說起來又有些平淡的氣氛中結束了。
 
    接在妖怪們之後,接下來和泉也一樣要離開了──這麼想著,目送那個人的背影離去沒多久後,那個人卻又被八朔拉著回到了柱子下。
 
    「御柱神大人入睡的時間還沒有到嗎?如果覺得無聊的話,要不要一起來吶?」
 
    看起來是很無奈地被八朔拉著的和泉,手中拎著簡單的包袱,還戴上了菅笠、穿上了簑衣。「那樣的打扮簡直就像是書上那些即將遠行的人」,察覺到這一點時,再看向紅眼睛笑得瞇了起來的八朔,他終於明白了。
 
    ──八朔是要為那個人送行。
 
    過去的那些秋天,或許八朔也總是像這樣笑著目送那個人從這個村子離開吧?現下突如其來的「一同送行」的邀約,無論是出於一時興起也好、有其他的理由也好,因為說實在的也無事可做,他還是答應了。
 
    恍恍惚惚的緊跟在那個人和蹦蹦跳跳的白兔身後,他隱約從前方兩者的談話間聽見了:「我要回家鄉一趟。」
 
    「這次大概會留一段時間,本來預計是留過這個冬天的……事情不順利的話可能還會留到明年。總而言之,在我回來前可能要請你們先看顧一下了。」
 
    他明明一點都不需要擔心的。
 
    因為還有和自己的條件交換在,而且,不是才在不久前信誓旦旦的說了「不會死」嗎?他應該不需要太擔心的。和泉和曾經在某年秋天帶著古箏來到楓樹下的那名女子不同,隔年或再隔年的秋天到來時一定會再出現在村中,一定還會再像往常那樣帶著自己在村子裡到處解決委託的,也還會再帶來更多更有趣的書籍,會再教自己更多奇形怪狀的字──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而且,也很久沒有和『他們』見面了。過去幾次回家時,也只是等到書上的插圖繪製好後匆匆就走,這次我想好好陪陪他們,也還有很多必須對他們說起的話。」
 
    溫和地笑著,壓低了聲音與白兔說著話的和泉,在晚霞籠罩之下的這片風景中,不單單只是簑衣和菅笠,就連那身暗色的和服都一起被染上了淺淺的紅。過去在夕陽西下時踏上歸途的和泉也是這樣嗎?他忽然有點想不起來了,只知道面前的和泉──那副模樣有股說不出的不祥之感。
 
    「無論我做出了什麼樣的選擇都支持著我的父母,還有代替我留在家鄉的那傢伙──」
 
    「想做什麼就拼上一切去做的到了現在,當時的願望已經幾乎實現了,這份感謝必須好好告訴他們才行。還要對他們說說『對不起』,明明是『家人』和『朋友』,從那天之後就沒有多少時間和他們相處了。」
 
    一句接一句沉默地聽著,籠罩在和泉身上的那種不祥之感也愈發的濃重起來。
 
    那些話乍聽之下只是宛如即將歸鄉的遊子對遠方家人友人的感謝和懺悔,越聽卻又覺得其中還蘊含著其他的一些什麼。
 
    那到底是什麼呢?他很想細想,但隨著時間離夜晚越來越近,睡意也漸漸湧了上來。雖然還不到會因此完全無法思考的程度,思緒卻一點一點的紊亂起來。沒辦法理出確定的答案,然而,他仍舊在那樣的狀態下想起了一件事:
 
    ──幾年前的秋天,和泉曾經接下過抄寫遺言的委託。
 
    除了委託人、和泉和他之外沒有其他人在的屋子中,那時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的委託人也是用這樣的語調在向他們兩個交待遺言的。
 
    「不知道家裡的一切是不是還和我離開時一樣,父母親每天的作息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
 
    「雖然都到了那個年紀,還是希望他們能一直擁有健康的身體,能夠一直過著平穩愉快的日子。」
 
    有一點遺憾,也不知道往後事態是否會發展成最理想的樣子,卻還是懷抱希望祝福著祈求著──
 
    「還有那傢伙,真的對他有點過意不去啊。本來應該是由我來承擔的責任卻被他接下了,不過已經可以了,作為朋友做到這裡已經足夠了。」
 
    「這趟回去一定記得要告訴那傢伙才行,我聽說那位原先打算終身不再作畫的城主最近又提起畫筆了,如果是現在的那傢伙和那位城主一起的話,說不定能畫出更不一樣的東西來,然後──」
 
    和泉是有意識的在向八朔和他交待遺言嗎?又或者只是無意中表現出那副樣子的?直到那一天的最後他都沒有機會問出口。察覺到那可能是「遺言」時,就已經要分別了。
 
    過去總認為永遠走不完的路,這一次卻一回過神來,村子的入口已近在眼前。同樣被染成茜色的景色中,外頭卻是他沒有機會也沒辦法接觸的世界,正因為有著那樣的認知,所以不自覺的就止住了前行的腳步。
 
    佇立在村莊入口的和泉彷彿在下一個瞬間就要融入那樣的風景中消失一般,都走到那裡也要踏上歸途了,往前走了幾步,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過頭來。
 
    「八朔,今後多保重啊,接下來就拜託你們了。」
 
    向白兔道過別之後,和泉又將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菅笠之下的臉部籠罩著一層陰影,還背著光,就更看不清楚表情了。縱使如此他還是感覺得出來,和泉的聲音中轉而帶上了若有似無的笑意:「對了,你想看我寫的書吧?」
 
    「……」
 
    「未來的某一天一定會有機會的,到時候你說不定會像五月時那些煩人的蒼蠅一般不斷追著我的書跑。」
 
    他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能用那麼篤定的口吻做出結論。
 
    「我的書……因為有著那些不入流甚至還遭到某些人厭惡的內容,就比喻成『腐肉』吧?雖然在大部份人看來是無法下嚥的東西,對特定的動物來說卻是佳餚;雖然對於畏懼妖魔鬼怪等奇異之事的人來說丟得越遠越好,未來的你說不定反而會急著四處尋找啊。」
 
    他不曉得對方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書貶低成那麼不堪的東西,儘管如此,話聲中的笑意卻不減反增。
 
    「這麼說來,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不斷追著我的書到處跑的你,對那些人來說就像是追著腐肉而來的惱人蒼蠅一樣啊──」
 
    但是他卻到了很久很久以後都還記得對方在彷彿燒起來似的景色中說出的這段話。
 
    就算那時還不太了解話中的意思,也還沒辦法理解對方的用意,他終究還是記下了那一天由和泉說出的一字一句。
 
    「那麼,就這樣了。明年的秋天到來時再見面吧。」
 
    在對方終於真正做出道別時,他也仍然在愣了一下之後,露出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容,好好的回應了:
 
    「和泉,明年見。」
 
※  ※  ※
 
    那一年的他在沉睡時還是做了夢。
 
    在夢中看見了什麼、遇上了什麼事都很快就被忘掉了,卻還記得自己在夢中似乎很努力的想說服自己「沒事的」、「沒事的」。
 
    明明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察覺出有哪裡不對勁了,也感覺到兩人還能夠相處的時間所剩不多,兩人間那種微妙的關係即將會在不久後的未來突如其來地結束,而且還可能會是以最讓自己感到難過的那種方式。就算是那樣,他其實還是想試著相信──
 
    當秋日再一次到來時,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佇立在柱子下像是在等待著自己的和泉。手中拎著的是會讓自己感興趣的書,也作著自己習慣的打扮,這一次又會教自己什麼字呢?又會以什麼樣的委託作為條件交換呢?
 
    還能夠再和對方說說話吧?和泉會向自己聊起這次回到家鄉的所見所聞嗎?還能夠和對方以及八朔一起走在秋日祭典時的街道上吧?一切都會沒事的,沒問題的、沒問題的,明年的秋天一定會和以往的每一個秋天一樣……
 
    他在夢境中一直試著以那樣的說詞安慰自己。
 
※  ※  ※
 
    ──然而,那樣的日子終究迎來了結束的一天。
 
    再來那件事就發生了。
 
※  ※  ※
 
貳拾
 
    「那麼,你要救我嗎?」
 
    在聽見那句話之前,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在作夢。
 
    宛如逃避著某件事一般,就算身邊環繞著紅彤彤的烈火,就算在大火環繞中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正因為是和去年秋天那個紅色風景同樣的畫面,他都還可以想著「啊,一定又和那個時候一樣了」。可是,直到從那個人口中聽到那句話時,他才猛然驚覺到:自己沒辦法再把這些當作是夢或幻覺了。
 
    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只知道,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漫步在大火之中了。
 
※  ※  ※
 
    因為並不是人類,就算像那樣行走在熊熊燃燒的火燄之中,就算火舌看似就要將身軀捲入吞噬,卻沒有預料之中的灼燒感,一點也不痛、一點也不熱……最後剩下的感覺只有一如往常的睡意。
 
    在睡意影響的迷迷糊糊的氛圍下,他一直把眼前所見的一切當成是夢。鮮豔的火花占據了整個視野,每個地方、每個角落全都熊熊燃燒著,無論曾經著上了什麼顏色,在這時全數都轉變成了刺眼的紅。
 
    他無法辨別出著火的是看過或沒看過的建築物,無論是平常的民家或華族的別宅,在這時看起來都異常的類似。這裡看起來真的已經不像是曾經懸掛著紙燈籠、紙鶴、紙風車的的那條街道了,也已經不是記憶中和泉帶自己跑過的那些地方了。
 
    火星子隨著氣流擾動亂彈亂飛,在半空中攀上尚未轉為通紅的片片楓葉──映入眼中的風景和那個時候看見的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在那樣的風景中聽見了聲音。
 
    連在說著什麼都聽不清楚的聲音,卻彷彿是在呼喚著自己似的,他越聽就越覺得「要到那個聲音那裡去才行」。
 
    所以就算睏得不行,一步步前行的過程中睡意也愈發的濃重起來,還是不能睡。
 
    還是要努力的打起精神,循著聲音的引導繼續前行。他要到那個聲音那裡去……要在來不及之前到那裡去才行。
 
    明明耳中聽見的聲音並非是在呼救或慘叫,也從中感覺不出任何的絕望和恐懼,「如果再不快點過去的話,就再也見不到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總有那樣的預感。
 
    執著的、堅持著向著聲音來源的地方移動著,一點一點離目的地越來越接近,除了火燄之外,滾滾的濃煙也隨之襲來。
 
    人類和妖怪在大火中四處奔走著,是想要滅火或是單純想要逃跑呢?只是因為煙霧實在太濃了,即使擦身而過,連是不是認識的人都看不清楚了,也無法得知他們想做什麼,映在濃煙上的只有形態猶如惡鬼般怪異扭曲的影子。
 
    ──是惡夢,一定只是惡夢。
 
    他這麼想著……因為只是惡夢而已,所以如果等一下又看到了什麼令人難受的東西,只要再像那時用力的閉上眼睛再睜開,眼前的一切一定又會回到那幅一成不變的風景。
 
    溫和含蓄的、鋪滿了橘紅楓葉的畫面中,側過頭一定就能再看見捧著書正在閱讀著的和泉,接著,對方一定也還會在察覺到自己的異狀後,問出那句「怎麼了?」和「你哭了嗎?」
 
    到那個時候他該怎麼回應呢?他會怎麼回應呢?如果可以的話,這一次他真的想好好告訴和泉,自己看到了什麼樣的風景、那又是多麼令人不安的畫面。一定要全部告訴他,陷入火海的村落也好,被火燄吞噬的楓樹和尚未轉紅就要消失的楓葉也好;變樣了的街道巷弄也好,在火中四處奔走像是想挽救些什麼的村落住民們也好……
 
    ──還有,在大火環繞下的對方自己。
 
    他驀然停下了腳步。
 
    那個彷彿一直在呼喚著自己的聲音也乍然而止。但大概已經來到聲音的源頭處了,他也不怎麼在意,只是愣愣地停在那裡,看著眼前的那個人。
 
    身上仍舊是那件有著蜘蛛網紋的黑色浴衣,映著四周明亮的火光,和那天一樣被染上了淺淺的紅,那頭黑髮相較起記憶中似乎更長了一點也亂了一點。一如往常的還是只能看見那個人的背影,所以也無法得知對方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可是對方人的背影看在那時的他眼中一點也不驚慌忙亂,也沒有絕望的感覺。
 
    佇立在即將被大火吞噬殆盡的平房前,一動也不動的凝視著的和泉,似乎只是在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做。接著他聽到對方像是下了什麼很重要的決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先眼睜睜的看著和泉鑽入了著火的房屋中。
 
    雖然濃濃的睡意一直都在,身體已經搖搖晃晃的快要站不住了,他也不知道此時此地身在這個「惡夢」中的自己現在心懷的這種情緒該怎麼稱呼,卻終究還是跟了上去。
 
※  ※  ※
 
    這一定是在作著夢吧?一定只是一場惡夢對吧?
 
    因為他從來都沒有看過和泉像現在這樣子。過往的那些秋天裡那個人在接下「委託」後,儘管也常會做些危險的事,與黑暗中的不詳之物談判也好,被憤怒瘋狂的妖魔鬼怪包圍了也好,但是過去的和泉總是游刃有餘的和祂們應對著,一點一點有條不紊的將委託解決不是嗎?
 
    要說失常失態的話,也只有在鬼婆事件的那個時候,那個人匆匆忙忙的來找自己,還有自己看見了紅色風景的那年秋天,他在對方的臉上難得看見了不太一樣的表情。
 
    然而,現下他「看著」的和泉,卻是有別於那兩次的失態,有別於先前任何一個秋天,任何一次「委託」中的……奮不顧身。
 
    和泉他──正拼了命的往著了火的屋宅深處衝。
 
    即將被大火吞噬殆盡的平房當中的狀況比他原先想像的還要好上許多,本來陳設在屋內的木製品卻都已經在火燄下化為無法辨識的焦炭,東倒西歪的變成了阻擋去路的東西,也有好幾處的地板著了火,甚至還有好幾處的樑柱半垮了下來。
 
    然而,屋內的煙霧比起外面卻意外的稀薄上許多。
 
    雖然不知道原因為何,是因為氣流、火勢的大小或房屋形狀都無所謂,他一直跟在那個人身後,靜悄悄的踩過劈劈啪啪燃燒著的地板,一直關注著那個人的一舉一動。
 
    他看著和泉在那條長長的走廊上不斷撥開著火傾倒的物品,快步繞過燒起來的地板前進著。
 
    他看著和泉用力搬開因為下半部被燃燒殆盡而傾斜了半邊的樑柱,側著身子硬是從縫隙間擠了進去。
 
    ……他看著對方在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內,身上就已經變得傷痕累累,儘管如此,還是沒有停下前行的腳步。
 
    他果然還是沒有辦法理解。
 
    明明在聽自己說出「要小心火」時應該就已經感覺到了什麼,但是那個人現在卻身在這裡。他再怎麼樣都想不透──曾經在去年秋天說過「不會那麼簡單就死去」的那個人,為什麼要自己走入著火的房子中呢?為什麼正冒著生命危險一步一步的往火裡去呢?
 
    ──為什麼會這麼的奮不顧身呢?
 
    燒毀掉落的天花板有好幾次都只差一點就要砸中頭部,卻被那個人一一躲過了。
 
    急促又似乎在害怕著什麼的步伐在跨越了被火灼燒得最為嚴重的區域後加快了起來。
 
    彷彿是與身後的火燄賽跑著一般,在仍舊完好的走廊上奔跑著的那個人飛快地由兩側的和室前經過,竭盡全身力氣的跑著,最後佇足於走廊盡頭的紙拉門前。
 
    外頭熊熊的大火還沒延燒到這裡來,儘管如此他卻還是沒辦法安心下來。紙拉門內隱隱約約透出了宛如火光的赤紅光芒,越看,和先前一樣的那種不詳的預感就越發的強烈。
 
    眼看著眼前的人就要拉開那扇門了,他終於忍不住出聲了。他硬是強迫自己打起精神、鼓足了氣,叫住了那個人──
 
    「和泉?」
 
    那個人轉過身來,看見跟在後面的自己時似乎很驚訝。
 
    「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也想這麼反問那個人啊。和泉怎麼會在這裡?為什麼要在這種情況下到這裡來?看到自己時……眼神為什麼有一瞬間會變得那麼的不可置信?只是在反問出口之前,和泉已經一聲不吭的逕自行動了,薄薄的紙拉門一下子就被拉開了。
 
    他跟著和泉踏入紙拉門後方的房間。
 
    六疊大小的空間卻讓他一進了門後就愣住了。
 
    房內沒有隔著紙拉門看見的赤紅光芒,反倒是滿滿的堆疊著書。似乎是作為藏書間的房間也不知為何連個書架都沒有,陳舊泛黃的古本書就直接被放置在木桌或地板上,書本沿著牆壁往房間中央或高或低地堆砌成了一座座書山,有些似乎還堆高到了天花板附近;木桌上也擺著成堆的卷軸和線裝書,唯一攤開的書本則似乎是畫集,上面畫著彷彿在哪裡見過的妖魔鬼怪們。
 
    和泉皺著眉頭,開始翻動起了書山。
 
    眼神極為專注,卻又像是同時在思考著什麼似的,儘管如此,手下的動作卻沒有絲毫放慢,一本一本不間斷地,稍微瞥了幾眼後就往一旁堆著──到了這裡,他也從那個人的舉動中看出了什麼。
 
    「和泉你……是要找哪一本書嗎?」
 
    他原先也不期望能得到多少回應,畢竟那個人從剛進房間時就一直保持沉默,當下也是好好的做著自己的事。
 
    問題是出口了,他卻在那之後就立刻別過了頭。透過大開的紙拉門凝視著走廊的那一端。紅色的火光跳躍閃爍著,速度緩慢卻漸漸向著兩人的方向移動著,他正想再開口警告那個人時,耳邊卻先傳來了聲音:
 
    「我要找『我的書』。」
 
    背對著自己翻找著書堆的和泉看不見表情,理應也看不見門外的狀況,從開始變得有些慌亂的動作看起來,對方也因為遲遲無法找到那本書著急了起來。但是,還是以試著鎮靜下來的聲音,在尋找著書的同時,也告知了前因後果。
 
    「我把『我的書』遺落在這裡了,昨天來到這裡時還帶在身上,不久前才發現不見的。其他地方都找過了,只剩下這裡了,大概是昨天用的時候被埋在這裡的某座書山中了……那個說是『我的書』,其實不如說是『手記』吧?探訪尋常又奇異之物的途中,作為之後的寫作提要隨手留下的記錄。」
 
    「那個是對和泉來說那麼重要的東西嗎?」
 
    ──那樣的東西,真的足以讓那個人變得那麼的奮不顧身嗎?
 
    和泉頓了一頓,「要說『重要』的話,一開始還沒什麼感覺,可是一想到有可能會被燒掉,有可能會消失不見,還是忍不住來了啊。屋內都變成這個樣子了,如果那個東西真的已經被燒掉的話那就沒辦法了……但是,如果還在的話,我一定會好好保護的。」
 
    說到這裡,即使還是有沒辦法理解的地方,內心卻有了「啊,這樣就夠了」的感覺。
 
    到底是什麼夠了呢?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指和泉給出的理由已經足以解釋他的作為了呢?又或是過往的相處、這樣的理由在這一刻終於足以讓他說服自己出手了呢?總而言之,他緊接著就說出了那句:「和泉,我也來幫你吧。」
 
    ──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用過的句子,竟然這麼順利的就出口了;曾經想要變成「冷眼旁觀的神明」的御柱神,竟然在這樣的情況下主動出手了。
 
    不是出於「委託」,也不是出於「條件交換」,而是出於身為御柱神的他本身的意願……在聽見那句話的當下,和泉的身體似乎微顫了一下。
 
    看不見表情,也不知道和泉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只知道對方的動作一直沒有改變。
 
    他們兩個就這樣一起在龐大的書山中尋找著和泉口中的「手記」──據說有著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的鈍色封皮,卻印上了單片桐葉隨波逐流的桐一葉徽紋的「線裝書」。
 
    試著忽略走廊另一側步步逼近的大火,漸漸的,他卻也開始不住地點著頭,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思緒變得恍惚起來。
 
    有好幾次差點就要輸給睡意了,他還是勉強自己醒著。他一直很努力撐著不要睡著。如果在這種時候睡著的話,他總覺得會發生很不好的事,所以不能睡、還不能睡……
 
※  ※  ※
 
    ──啊啊,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只知道先在那堆書山中找到那本「手記」的是和泉。當背後響起了那句「找到了」時,的確有一瞬間心也驀然的放鬆下來……但卻還來不及再次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變故就發生了。
 
    被推了一把時他還沒反應過來。
 
    跌坐在地上,再眨眨眼睛繼續看下去,視線越過了橫倒燃燒的樑柱形成的障礙後,最後集中在另一邊的對方身上,腦中努力思考著,他也在那一剎那間明白了。
 
    被火燄燒斷了的樑柱直直地朝著他剛才所在的地方橫倒下來──和泉一定是比自己還要早看到了,所以才推了自己一把。
 
    事到如今,就連原先還沒有被火燄波及到的此處也陷入大火之中。眾多的古本書與卷軸一碰到了火花就快速的燒起來,火勢越來越大,幾乎就要將兩人的身影完全吞噬。如今映入眼中的場景,又再度化為通紅的一片。
 
    和泉就和他去年秋天看見的風景相同,在倒下的樑柱的另一邊,置身在那片火海之中。
 
    ──他一定是又作起了惡夢對吧?
 
    明明想要用那樣的說辭來說服自己,想要再次告訴自己「沒事的、沒問題的」,想要告訴自己「明年的秋天一定會和以往的每一個秋天一樣」。令人不安的想法卻急據地擴張,逐漸占據了整個腦海。他還是忍不住想了: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和泉就──
 
    他明明很想說服自己一切都只是在作夢的。一定只是在作著惡夢,只要用力的閉上眼睛再睜開,一定又能看見那幅一成不變的風景……
 
    「那麼,你要救我嗎?」
 
    可是,直到從和泉口中聽到那句話時,他才猛然驚覺到:自己沒辦法再把這些當作是夢或幻覺了。
 
    眼前所看見的一切,在此之前的時間,那……並不單單只是一場惡夢啊。所有的東西真的都燒起來了,而且就快要回不到以往那樣的日子了。
 
    和泉被困在那一邊,來時的走廊又早已因為過大的火勢而變得無法通行,就算能夠把和泉從那一邊弄過來,也已經找不到回頭路了。如果大火一直都沒有被撲滅的話,如果放任現在的狀況繼續下去的話,和泉就……
 
    ──伴隨著那樣的認知而來的,是與遇見阿楓的那一晚時相同的無力感。
 
    就算再怎麼希望站在眼前的人能夠活下去,卻已經束手無策了。
 
    昏昏欲睡的他幾乎沒辦法在體內感受到任何神通力,雖然盡可能的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卻發現怎麼都改變不了最終的結果;嘗試著想了許多方法,卻沒有一項能逆轉目前的事態……
 
    和泉大概也察覺到這件事了。
 
    所以在那句話之後就沒有再說些什麼救不救之類的話。然而,既不憤怒也不怨懟,縱使預料到自身即將到來的結局,臉上也不帶有絲毫悲傷或絕望,取而代之的則是彷彿想通了什麼、在那一瞬間領悟到了什麼,對什麼釋懷了一般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嗎?我本來還以為是產生了幻覺,不過早就該想到的──因為現在的你已經是真正的『神明』了啊。」
 
    那樣的笑容是他難得看見的溫柔。在火燄燃燒和物品毀壞的聲音中,那個人的聲音依舊清晰的響了起來:
 
    「因為是『神明』、因為有某個人強烈的祈求了,就算搞不清楚狀況,就算嘴上說著討厭、不願意,你還是對那樣的祈求做出回應了啊。」
 
    「所以才會在本應沉睡著的季節出現在這裡。就算是不完全的現身,就算沒有完整的實體,也沒有多少力量,你還是以你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方式在持續回應著願望。」
 
    本應沉睡著的季節──剎那間,腦海中閃過了半空中那些還未轉為紅色就先碰上了點點火星的楓葉。
 
    「現在並不是秋天嗎?」在恍恍惚惚地這麼思考著的同時,他也回想起了那個人曾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年秋天說過的那句話。
 
    ──我想讓你再一次真正的看見那些風景啊。
 
    他現在真的就身處於那些曾經夢想過的季節中嗎?好像作夢,但是並不是作夢。可是處在這種狀況下,真的一點也不開心,也沒辦法由衷的高興起來啊。
 
    他果然還是沒有辦法理解。
 
    為什麼都到了這種時候,那個人還笑得出來呢?為什麼事到如今反而露出了溫柔的笑容?想要詢問,但是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他很害怕,要是問出來之後,得到的是自己最不願意聽見的那種答案……那又該怎麼辦呢?
 
    和泉定定注視著他。
 
    明明在那裡應該很熱也應該很痛的,那個人的舉動卻像是感覺不到火燄的溫度似的,沒有其他要逃離火源的動作,只是將手中一直小心翼翼的拿著遠離火舌的書被收入懷中。笑容沒有絲毫變化。
 
    「我的時間不多了,這裡很快就會被燒毀,你也再過不久就會消失,繼續沉睡了吧?那我就直接切入重點吧。」
 
    和泉深深吸了一口氣:「接下來的路你只能自己走下去了。」
 
    跌坐在地上的他也是在話音落下的同時爬起。
 
    儘管早就知道是徒勞無功了,還是慌慌張張的東張西望,接著伸出手探向燃燒的樑柱。火光穿過了他的手掌,一下子四肢都變得半透明起來,就快要真正永遠道別了,在那之前他還是想要試著抓住些什麼。
 
    他才不要這麼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再見啊。
 
    不對、不對,才不想承認,才不想面對啊。
 
    ──只是,再度出現在這座村子裡,這幾十年來一直以來都在「逃避」著的御柱神,真的已經到了無法逃避的時候。
 
    「等到你和這座村子都準備好了的時候,到時候你就能離開這座村子了吧。外面的世界……充斥著不同的風景和書籍。」
 
    ──在了解到這時的自己真的什麼都無法抓住的時候,半透明的手臂無力的垂下。他就和很久很久以前了解到母親不可能再回來接走自己的那一天一樣,大聲的哭了起來。
 
    「我就到這裡為止而已,已經沒辦法再幫你找書過來了,往後你想要看的書,要靠你自己去取得了。過程中也會遇見更多不同的人,然後接下他們的委託吧?一開始會有點辛苦,不過,如果是現在的你的話──」
 
    好奇怪,就算正大聲的哭著,他仍舊能夠聽見那個人的聲音,聽得清楚那個人在說些什麼。
 
    所以他開始彷彿試圖否定什麼事實似的,低下頭、別開視線,斷斷續續地反駁了起來:只有自己一個人是沒辦法的、沒有了和泉之後說不定又會變回以往那個樣子、說不定又再也不會和他人有所接觸、那樣的將來說不定永遠都不會實現……
 
    再度迎上那個人的目光時,那個人臉上是隱忍著什麼的表情。除了那些他看不透的情緒之外,那個人的眼神似乎也有點無奈,但依然很溫柔、很堅定。
 
    然後──
 
※  ※  ※
 
    「既然如此,我就用你會感興趣的東西把你引到那個地方去吧,反正只要到了那裡,你不做也不行吧。」
 
    ──那個人對他設下了「局」。
 
    和泉重新露出了笑容。以難得柔和的語調說出來的字字句句,全都成了對現在的他來說有點殘酷又有點悲傷,卻的確能確保那樣的將來一定會實現的「局」的一部份。
 
    「你想看我的書吧?」
 
    在變得半透明又掩面痛哭的他的面前,那個人以坦然的姿態迎接即將到來的死亡。
 
    「那就到村子外面的世界去,去尋找我的書,去接下委託,去和各式各樣的人們接觸吧。」
 
    「去看看……那些你以往只在書上看過的……風景吧。」
 
    無論是到了多久之後,他的腦海中始終深深刻印著那個人那時說出的話。
 
    順水飄流的單片桐葉被烈火逐漸吞噬了。
 
    最後一段話傳入耳中時,他也終於撐不住了。
 
    濃重的睡意快速侵襲了整具身體。眼前慢慢化為一片黑暗……再之後,就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知道了。
 
※  ※  ※
 
貳拾壹
 
    那一年的秋天到來時,那個人並沒有出現。
 
※  ※  ※
 
    他蜷縮在有些許燒焦痕跡的柱子下等了很久很久。
 
    他好希望一切真的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場惡夢。現在終於真正睜開眼睛了,惡夢也該醒來了不是嗎?他好希望好希望能夠再看見那個人朝自己走過來的身影,一貫的蜘蛛網紋黑色浴衣衣擺隨著動作飄盪,手中拿著自己感興趣的書,身後說不定還跟著白兔八朔,然後……
 
    以識字作為條件交換的出手、各種稀奇古怪的委託,還有熱熱鬧鬧的秋日祭典,一切一定又能和以往的每個秋天一樣吧──他懷抱著那樣的想法持續等待著。然而,奇跡並沒有發生。
 
    他其實在從沉睡中醒來,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就該認清現實的。
 
    映入眼中的不再是一成不變的楓紅之景,被燒得焦黑的枯枝傾斜著指向變成了渾沌的灰白天空,在此之外的則是被燻黑的土牆和傾倒的屋柱,過去到了這個時候會漸漸沿路擺上紅色紙燈籠猶如神明小徑的街道上,現在滿滿的都是殘破的建築物。
 
    村人們正在殘敗的風景中正忙著重建自己的家。
 
    也不知道是自發的或是某人的請求,其中竟然還摻雜著不少化成人類的樣子來幫忙的妖怪。在等待的期間,他盯著那些人和妖怪看了很久,卻始終無法在那當中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說不定只是有事耽擱了──儘管內心的不安與失落感愈發強烈,他仍舊如此安慰自己,望著沒有任何紅葉點綴,卻因為到了大禍時而再度被染為鮮紅的天空,忽地從柱子底下站了起來。
 
    「如果是因為有事耽擱了的話,那就換我自己去找和泉吧。如果是在村子裡的話就去找他吧……如果是還沒到這裡來的話,就到村子入口去等待、去接他吧。」
 
    ──或許他只是需要時間來讓自己接受那個人已經不在的事實而已。
 
    所以儘管心知肚明,那時的大火和火中微笑著的那個人都是實際發生過的事,還是做出了那樣的決定。然後,向著村子裡邁開步伐。
 
※  ※  ※
 
    「就這樣不用再與他人接觸的自己一個人活下去,也許才是最好的。」
 
    ──曾經說著那樣的話的御柱神,儘管內心深處也知道就算現在的自己再做什麼都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再怎麼樣也不太可能迎來自己最期望的結果,卻還是很努力的做了。
 
    他在村子裡四處奔走著,向村人打聽著,詢問著與那場大火相關的一切。
 
    「為什麼火會燒起來呢?」
 
    奇怪的是,無論問過多少人,沒有任何一人能夠清楚的說出起火的原因。
 
    雖然有人在發現火災的當下察覺到火燄似乎是從村落的中心地帶往四周延燒開來的,卻還是查不出最初的起火地點究竟位於何處、是何人的舉動帶來的災禍。
 
    那場大火……被注意到時火勢就已經十分猛烈了,又受了風向與氣流帶動的影響,就算再有心想阻止火燄的蔓延、試圖撲滅大火,也有些為時已晚。
 
    縱使如此,他一面聽著眼前的和泉的友人述說著所有人努力救火時的情景,一面回想起了那一日在大火中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那些身影。
 
    除此之外,他無意間也從那些閒聊似的答覆中得知了另一件事。
 
    ──據說這座村子在許久之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
 
    「在殘存下來的記錄中都把那稱為『詛咒』啊。死去的某人對這座村子的『怨恨』化為了『詛咒』,引起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大火,大火連續燒了三天三夜才終於被撲滅,但是……這裡也因為那股怨恨變得沒辦法住人了。記錄上是這麼寫的。」
 
    「原先居住在這裡的人陸陸續續都搬遷到其他地方去了,在最後的居民離開後,這裡就完全變成了廢棄村落。」
 
    破敗到無法辨別原先樣貌的建築物,乾枯荒廢的農田,還有村子外圍豎起卒塔婆的土饅頭堆,偌大的廢村中一個人都沒有……
 
    ──這裡一直是這樣嗎?
 
    過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還沒想起來的他有過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答。記憶中還留有一點印象的那個普通、安逸、和樂的村落,原來就是這樣變成廢村的。
 
    「這次的大火也是那個……『詛咒』嗎?」
 
    眼前苦笑著的男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看起來就連他也沒辦法確定答案的樣子,隨後給出了模糊的說法:「至少那樣的大火在這裡並不常見啊……不,不只是大火,就我所知,就連山鳴、水災那類的災禍也沒幾次發生過,這裡在過去的幾十年間,彷彿一直都被守護著啊。」
 
    「就連這次的大火……現在想起來也像是有神明保佑著似的,雖然沒辦法完全避開那麼嚴重的災禍,不過──」男子從他身上移開視線,凝視著天邊赤紅的晚霞。
 
    根據男子的說法,那一天在所有人什麼能做的都做了,對於「滅火」這件事感到心灰意冷,正要放棄之際,竟然下起了雨。
 
    一開始只是綿綿細雨,很快的雨勢變得滂沱起來,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及時澆熄了讓所有人都手足無措的大火──村裡的人們都將那認定為神明為了壓制「詛咒」而降下的奇跡,因此儘管在重建過程中偶爾也會抱個怨、發發牢騷,在村裡卻幾乎聽不見真正怨懟御柱神的言論。
 
    「也是多虧了那場大雨,才沒有造成更多傷亡啊。最終在那場大火中犧牲的……也只有那唯一的一人而已。」
 
    像是感到晚霞太刺眼一般,男子瞇起眼來,神情看起來有些憂傷,又有些遺憾。
 
    ──犧牲的、那唯一的一人。
 
    到了這裡,即使內心已經浮現出了問題,他卻至始至終都沒有問出「犧牲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男子也一直避而不提,就著那場大火的細節又和他聊了一下後,就沒辦法再往後談下去了。只是,談到最後時,他又忽然有種感覺:眼前的男子或許也和自己一樣……需要時間來接受事實。
 
    他和男子道了別,繼續邁開步伐在村子裡遊走著。
 
※  ※  ※
 
    夜晚完全到來時,他獨自一人緩緩跺步回到柱子下。
 
    再怎麼尋找也遍尋不著,再怎麼等待也無法等到,內心這種空盪盪、彷彿硬生生被挖去了一塊似的感覺要怎麼稱呼呢?似乎再過一下就會哭出來,卻又因為缺少了點什麼,而沒辦法好好的流出眼淚……
 
    朦朦朧朧間,他驀然又想起了曾經在數不清多少年前的秋季來到柱子下的琴師女子。
 
    橘紅色唐草花紋的銘仙和服,遠遠看來就像是綻放的花一般,黑色的長髮柔順的垂於臉側與身後,手指輕輕撥動古箏琴弦,每一天、每一天彈奏出都是能夠觸動他的心的美妙音樂。
 
    那個時候的他一直以來在唯一能夠現身的秋天,只對看見美麗的楓紅之景抱以期待,卻仍舊小小的期待起了,假使在未來的每個秋天,都能夠聽見那樣的音色的話……
 
    ──說不定他就能夠鼓起勇氣,對彈著古箏的那人多說幾句話,兩人能夠再多聊一點;說不定有一天他能夠不再排斥和他人接觸,和女子一起說說笑笑的行走在村中的街道上。
 
    然而,隔年的秋天到來時,那名女子卻沒有再出現。連付諸實行的機會都沒有的小小期待,就這樣破滅了。
 
    現在再仔細回憶起那時的事,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在作著夢,亦或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但腦海中的確殘留著女子在大禍時的赤紅風景中揮著手向來到村子入口的自己告別的畫面。
 
    那個時候的琴師女子……大概還是有「明年要再回到這座村子來」的打算的。對方說不定是在這短短的一年間出了什麼意外才沒辦法再回來,就和和泉一樣──
 
    一面想著諸如此類的事,他重新蜷縮在柱子下,又再次愣愣地凝視著漆黑的夜空。
 
    他想念那一年的琴聲了。再過不久之後,他總覺得自己應該也會開始想念起和泉教自己識字時的樣子,還有他說過的那些話、形形色色的故事。
 
    ──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一如以往在秋天到來時醒來,全身上下溢滿豐沛力量的「御柱神」,心中升起了同樣的無力感。
 
    無論是過去的自己或是現在的自己,就算變成了受到人們信仰的「御柱神」,就算擁有護佑豐收、祓除災厄的能力,就算僧人曾經說過自己能心想事成地賜予他人幸福,就算曾經試著與死亡的神祇對抗,結果卻似乎沒有一次能真正扭轉他人死亡的命運。
 
    第一次進行「續命」的對象,身體已經破破爛爛的那個孩子仍舊活不到下一年秋天;從土牢中逃走的阿楓變成了只會無意識地重覆著虐殺行為的「鬼」,已經被某位僧人驅逐了。
 
    還有和泉也──到了這裡思緒猛的就打住了,他又用力的閉上眼睛。明明差不多接受事實了,在內心的某個角落果然還是存在著「希望一切都只是惡夢」的想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他聽見了自己身前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零零星星、此起彼落、眾多而紛亂的,聽起來像是很多人在行走著的聲音。他也有了心理準備,再怎麼樣來到自己面前的人中也不會有和泉,在睜開眼的那一瞬間還是帶上了期待。
 
    接著,他愣住了。
 
    奇形怪狀的身影一個接著一個的從街角與街道盡頭的黑暗中顯露出身形,在沒有多少月光的夜晚映著微弱的星光彷彿預先說好了似的快速迎面而來,聚集在柱子前。
 
    ──是紅葉林中的妖怪住民們。
 
    體型有如巨象般龐大的牛、有八隻手的男子、長了獠牙的棕鹿、以雙腳站立的雪白小鼠、雙眼異色的奇貓。
 
    身著漆黑和服長著人臉的魚、懷抱嬰兒下半身染血的女性、四目的孩童、渾身墨黑的妖鬼、有如猿猴般的少女。
 
    還有五色鳳、飄浮在半空中的天邪鬼、表情如喪考妣的滑瓢、白猿、紅狐、絡新婦、兩足行走的黑犬、長著醜陋鬼臉的女性幽靈……好多好多。在此之前明明沒多少見面的機會,卻每一個都活躍於這幾年間和泉帶來的故事和紅葉林的趣聞中,所以當下像這樣全部聚集在柱子前時,他才反而有種見到了老朋友的感覺吧?
 
    佇立在妖怪群的最前方的是穿著蘇芳色半纏,手中抱著一本書的白兔八朔。
 
    臉上是與平時活潑開朗的樣子截然不同的表情。彷彿畏懼著什麼一般,動作也變得格外小心翼翼起來。幾度抬起腳掌,像是想再靠得離自己更近一點,最後卻又把腳縮回了。
 
    然後,八朔隔著那樣的距離,低下頭,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了:「御柱神大人,對不起哪……作家先生沒辦法再過來了。」
 
    「這是作家先生最後被找到時,懷中緊緊抱著、保護著的東西。」
 
    八朔遞出的是有著鈍色封皮的「書」──是和泉那一日特地回到那個地方尋找的「手記」。雖然經歷了那場大火,與喪服的「凶色」同色的書封上卻連一點燒焦的痕跡都沒有。
 
    他接下了那本手記。不發一語,也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點什麼才好,只是輕輕撫過封面上的桐一葉徽紋。接著,他在妖怪們的示意下翻起了那本手記──
 
※  ※  ※
 
    夜晚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
 
    東方的天空泛起了魚肚白,日光又穿透過雲翳,再將白色的天空染上了被稱為「曙色」的赤黃,很快的四周變得明亮起來。
 
    他幾乎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連妖怪們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曉得。全身全靈都放到了手中的書上,連自己都無法知曉原因的,著了魔似地一則接著一則的讀著。
 
    手記中的內容真的如同和泉當日所說的,是在探訪尋常又奇異之物的途中,作為之後的寫作提要隨手留下的記錄,五花八門的奇人異事與妖怪傳聞充斥在整本手記中。
 
    與和泉讓他匆匆看過的那些「作品」不同,未整理過的隨筆儘管有著工整的字跡,內文卻是雜亂無章,有些甚至只有短短的幾行記述,亦或是和泉自己在探訪途中對其產生的看法。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錯覺,總覺得像這樣一句一句看過去時,就像是和泉透過書上文字在對自己說著話似的。
 
    泥田坊、人類只要進入其中就會不知不覺迷失方向的四迷山、傳說有著靈道的赤葉山、住著大群天狗的葉住山、釣瓶火、青坊主、下雪時就常會發生怪事的赤松林……也有和泉接下過的那些「委託」的描述。一面旅行一面收集著故事的和泉真的就像他口中說的「為了得知故事到處接下委託」,最終無論是委託或故事都變成了手記上一行行的文字。
 
    再翻過一頁,就連和泉曾經提起過的「神明煽動妖怪和黑影作亂造就地獄」一事都被記錄在了手記上。
 
    但可能連和泉自己都不願意再回想起趕回村落時看見的景象,手記上僅僅記到了「眼前的是地獄」就沒有再往下詳加描述了。頁末寫著應該是和泉那位樂師友人的名字,剛硬用力的筆觸幾乎要穿破紙張。
 
    接著是酒吞童子、茨木童子的記述。
 
    再之後,終於輪到了和泉接下的「御柱神」的委託。一開始他還能心平氣和的看著,漸漸的就無法靜下心來了。越看,手記上的內容讓他越感到訝異──
 
    和泉原先似乎是在打聽著各種妖魔鬼怪的「起源」之餘也順便探聽起御柱神之事的。活人生祭、御柱佛、活祭品等等的文字參雜在木槿花鬼女、河中鬼與鬼婆的記錄之間。卻慢慢的,關於御柱神──關於他自己的事在手記中占有的篇幅越來越大。
 
    由調查到的事拼湊起的御柱神真相、再次現身於此地的神明卻變成了眾人口中冷漠無情討人厭的存在、和泉對於御柱神的轉變所作出的猜測……後半本的手記中幾乎滿滿的記滿了關於他的事。但卻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一頁頁翻過去,手記上的字跡也愈發凌亂起來。
 
    凌亂的字跡一直持續到了手記的最後一頁。
 
    ──看完那一頁的時候,他沒有哭。僅僅只是輕輕闔上了書,凝視著書封上的桐一葉徽記。
 
    無法理解,不知道那個人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寫下這些的,也不知道內心湧現的這種複雜的心情該怎麼稱呼,過了許久,他才小聲地喃喃自語了起來:
 
    「和泉……你真的不會再來了嗎?」
 
※  ※  ※
 
    「我……真的很討厭你。」
 
    腦海中閃過的一幕一幕都是與那個人相處時的畫面。嘴上常常那麼說著,心裡常常那樣想著,明明很清楚不是那樣的,自己真正的想法,真正的心意是──
 
    「如果能一直一個人就好了,可是──」
 
    雖然曾經遭遇過那樣的事,無論是開心的事還是必須被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事,現在無論樂不樂意都想起來了;雖然曾經說過那樣的話,也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過著那樣的生活,在那個當下都被拋到了腦後。那一天的御柱神僅僅只是強烈的希望著:
 
    「我……好想要理解。」
 
    往後會不會再變成他人追求幸福之下的犧牲品,會不會再受到傷害──那時的他完全沒考慮到那些。
 
    無關乎過去的遭遇,無關乎任何條件交換,無關乎任何人對他做出的要求,總是「沒辦法理解」的御柱神,第一次有了那樣的想法。
 
    ──好想要理解。
 
    ──好想理解那個人說過的每句話,好想理解那個人告訴過自己的那些事……好想理解和泉過去的每一個舉動。
 
    那個時候為什麼會露出那樣的笑容呢?為什麼會留下那樣的「遺言」呢?那個人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記下這些的?那個人是懷著什麼樣的想法做出這一切的?他都好想好想理解……
 
※  ※  ※
 
斷章 (四)  和泉
 
    「看這樣子……你後悔了吧?那麼,接下來又打算怎麼做呢?」
 
    篝火旁的惡鬼凝視著跳動的火燄。沉默片刻後,又抬起頭來,帶著從容不迫的微笑,輕聲問了。
 
    事到如今──和泉並不意外會從對方那裡聽到那樣的問題,畢竟眼前的惡鬼可是大江山的鬼王,從一開始似乎就已經看穿而且理解一切的酒吞童子。
 
    擄人、殺人、食人……對方在各地傳聞中被描述成殘虐兇惡的存在,也因此被許多人懼怕著。但微妙的是,像在現在這樣的深夜時分與對方一同圍坐在篝火邊時,儘管仍舊會戒備對方,心中卻不存在著害怕、退縮一類的情緒。他正襟危坐著,直直的望向對方的雙眼,回應了:
 
    「我……不希望那傢伙消失,就算現在還想不到該怎麼做,但在這座村子變成廢村、那傢伙再次消散之前,我會想到方法的。」
 
    眼前的惡鬼彷彿找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似的,微瞇起眼,嘴角的弧度也欲發的上揚:「你──可千萬不要食言啊,敢在我面前說出這種話,心中也應該做好覺悟了吧?」
 
    ──身為大江山鬼王的酒吞童子,似乎很討厭「說謊」這種行為。
 
    如果自己食言了的話,到時候說不定真的會被對方用什麼殘忍的手段折磨殺害。回想起過去打聽到的那些傳聞,或是對方自己提過的那些做出「欺騙」行為的人的下場,有一瞬間不寒而慄了起來。儘管如此──
 
    「我不會食言。」
 
    他的臉上卻仍舊毫無懼色。
 
    「而且我可是『桐一葉』啊。就算做了錯事、後悔遲疑也不會有所改變,正因為是獨身一人飄泊在水面上的桐一葉,才更能不被任何事所羈,只要想到了方法就能拼上一切努力去做。我……絕對不會讓那傢伙消失。」
 
    聞言,惡鬼笑了笑,又將視線轉回了篝火上,依舊令人難以捉摸的至始至終都沒有透露出真正的來意。他卻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或許惡鬼也在剛才的那番對話中確認了什麼事,也正計畫著什麼。
 
    但無論如何,他總覺得那並不是什麼壞事。那或許是因為他也很清楚,眼前的惡鬼在提到某件事時,心裡有著和他類似的想法吧?
 
    ──無論是他自己,還是酒吞童子,其實都想幫「那個人」啊。
 
※  ※  ※
 
    知曉這一點以及背後潛藏的因果,是在惡鬼自己找上門來的那一天。
 
    認識對方以來,明明都是他為了探聽「起源」中不足的部份而主動去找對方,就算對方有時會為了那些一時興起的遊戲而邀請自己前來,也多半都是讓茨木童子傳話,在他的印象中,更已經不下數十次踏入那個宛如異界還煙霧瀰漫的地方,在少年的帶領下前往惡鬼們的居所。
 
    但是,僅僅只有一次,對方竟然主動找上了自己。
 
    那年秋日,他見識到了御柱神在沉睡的那一瞬間身體崩解消失的畫面。
 
    雖然事後曾經感到錯愕不已,也有一瞬間以為對方是因為人們的信仰不足而就此消失在世界上了,後來平靜下來仔細想想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可笑:
 
    ──懼怕御柱神可能降下的詛咒、天罰,願意住在那座村子裡的人的確越來越少,但真要變成廢村,也應該是更多年後的事。
 
    ──再加上來到這裡這麼多年了,他也知道村裡有不少也畏懼著御柱神的存在卻頑固的不願離開的耆老。對御柱神的供奉儀式也依然每年都舉辦著的。
 
    ──失去供奉也失去信仰而消失,那對現在的「御柱神」來說是不太可能的事。
 
    然後他就將這件事拋到腦後去了,打算繼續自己的旅程。
 
    卻在出了借宿的友人家後,沒走幾步就撞見了惡鬼,惡鬼臉上帶著游刃有餘的微笑,幾句話過後就直接切入了重點:「你接下了『御柱神』的委託吧?」
 
    「請將御柱神導回正軌吧」──那時的他明明已經接下這件委託好幾年的時間了。
 
    也已經連續好幾年的秋天,在那座被大片楓樹環繞著的村子裡和那位「御柱神」見過好幾次面。他不清楚為什麼惡鬼會突然在這個時間點向自己詢問起這件事,大江山的惡鬼和只在秋天現身、冷漠無情冷眼旁觀討人厭的神明,理應是毫無交集的存在──
 
    惡鬼卻那麼說了。
 
    「不過有件事,現在的你應該還不知道吧?那個村子過去曾有段時間存在過保佑豐收、消災解厄的神明,而那位神明的名字……」
 
    惡鬼笑著揭示了答案:「──據說也是『御柱神』呢。」
 
    「保佑豐收、消災解厄的『御柱神』……這不是和現在的『御柱神』的所作所為完全相反嗎?難道,是被給予同樣稱呼的兩位不同的神明?」
 
    要不是眼前的是時常說著「作為鬼,我可是從來不會說謊」的酒吞童子,他還真要以為是對方開了玩笑。然而再仔細一看,對方儘管嘴上是笑著的,眼中卻沒有半點笑意,反而帶著難以察覺的認真和嚴肅。那副樣子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
 
    「你想那麼認為的話就那麼認為吧。說的也是,一個看起來完全是個孩子,一個卻有著青年的外表,就這點來看也的確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呢。」
 
    惡鬼似乎話中有話。
 
    對方不會說謊,但卻會隱而不揭,等到更恰當的時機到來時才會將自己知曉的真相展露出來。他不是沒看過惡鬼利用這一點將那些到大江山去想進行鬼退治的人們玩弄於股掌之中,然後微笑著再欣賞著他們驚愕絕望的表情。可是,他總覺得對方這次隱而不揭的目的似乎「不太一樣」。
 
    「你該不會是……想幫『御柱神』嗎?」
 
    惡鬼沒有正面答覆。只是微微仰起頭,凝視著明亮的日光,提起了乍看之下毫無關連的那件事:「我……曾經有個手下是從那個村子裡來的呢。」
 
    ──會說是「曾經」,那名「手下」會是因為做了某些事而被逐出大江山,所以不再是「手下」呢?又或者是……
 
    「我答應了那孩子一件事,所以就去看看了。本來是想著如果已經消失的話就算了,但是,如果那個『御柱神』還在的話……我觀察了一段時間,還是決定插手了。」
 
    惡鬼嘴邊的笑容明明沒有絲毫改變,也不知道為什麼,說著最後那段話時似乎特別的無奈和悲哀:「沒辦法,都答應那孩子了,作為鬼──我可不能食言呀。」
 
※  ※  ※
 
    他有點在意惡鬼口中的「過去的御柱神」之事,所以在思索了一整個冬天後,提早動身了。
 
    然後,他在御柱神沉睡以及再度清醒現身的那短短的一年內……其實說起來幾乎只有短短三個月的日子中,在彷彿有人暗自插手的各種機緣巧合之下,他把御柱神的前因後果拼湊起來了。
 
    從自己的家鄉來到村子時,春天已經到了尾聲。很快的夏天又到了。
 
    外頭不論是田舍或山野都被籠罩在蒸騰的暑氣之中,在烈日下行走了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就足以教人熱得暈頭轉向的,汗如雨下,蟬聲也一波波襲來。一旦進了擺放村中古籍的房間後,卻彷彿進入了另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似的,不只靜到只剩下了翻動書頁的聲音,在陰暗的房間中只憑著燈籠中的火光作為照明,每當坐著不動時總覺得身後陣陣冷意竄上背脊。
 
    和泉……原先只是出於對怪異玄奇之事的喜愛才在查閱古籍時順帶翻找了一下,越查下去,他卻越感到不對勁。
 
    ──過去、能保佑豐收的御柱神應該存在的那個時期的記載,彷彿被硬生生撕去了似的,少之又少。
 
    留下來的唯一一條記述也只剩下「御柱神帶來了災厄,然後這座村子成了廢村」,看起來是住在這裡的人們在好幾十年前一度因為某些變故而拋棄了村子,移居到其他地方,又過了幾十年後才移了回來。
 
    再翻找了片刻後,他才又找到了村落廢棄前的「火災」記述,一樣也只有寥寥數行,文字間沒提到「御柱神」三字但卻──
 
    ──莫名的大火在彷彿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某種東西遮住了的情況下,從村落中心往外沿燒,發現時村子已經陷入一片火海。
 
    這……怎麼看都有神怪之力參與其中。但要說這就是御柱神招來的「災厄」,他又總覺得有什麼地方越想越不對勁。
 
    再翻過幾頁,古籍中夾著應該是那個時期旅經村子的畫師留下來的御柱神畫像。陳舊的畫像在陰暗的房間中似乎散發著淡淡的暖光,目光一移了上去,一時之間就無法再挪開了。
 
    他瞪大眼睛,凝視著那個以簡單的筆觸和上色勾勒而出,卻又格外栩栩如生的人影。
 
    ──身穿印有片片橘紅楓葉的黄蘗色和服的孩童,在畫中瞇起眼,大大的、燦爛的笑著,就像是正和身邊的誰高興地玩著遊戲似的。
 
    「這幅畫……怎麼會?這怎麼看,和那傢伙都是同一個人呀!」
 
    那一瞬間他開始想著:為什麼會變成招來災厄的御柱神啊?
 
    和泉不是沒看過其他不旦不出手幫忙,甚至還對人類降下災禍、帶來災厄的神祇。至今他只要閉上眼睛,某位因為一己之欲而煽動非人之物作怪,將當地化為活地獄的神明的面孔就會浮現於腦海。
 
    他一直沒有辦法忘記那位神明瘋狂又扭曲的表情,也不會忘記趕回旅店後在地獄一般的風景中尋找著同行的樂師友人,最後卻在「那種地方」見到友人支離破碎的殘骸……
 
    沒辦法忘記那時心中滿溢的憤怒和厭惡感。
 
    「那樣的神明不可原諒。」
 
    因為經歷過那樣的事,他一直對那種神明抱持著成見。
 
    所以儘管他在聽著委託人說出「那位御柱神會因為聽了琴聲而哭泣,會因為某人的到來而露出笑容」時有稍稍動容,心裡也明白「御柱神」和「那位神明」是不一樣的存在,曾經也考慮過要以更為溫和的方式來處理這件委託……當造就活地獄的神明與御柱神的形象逐漸在腦海中重疊,又回想起葬身在那裡的友人時,成見還是出現了。
 
    然而,真是不可思議。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或許是被畫師遺留在畫中的那種既高興又無力的情緒給感染了,又或許是出於其他原因──總而言之,那一刻,占據心中的成見被衝擊了、被強烈的動搖了。
 
    「就算是同一個人……這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帶來災厄把村子毀掉的樣子啊!至少在那個時候還能露出這樣的笑容啊!那麼……又是為什麼?」
 
    他突然很想要「知道」。
 
    出於對怪異傳說的探究之心也好,又或者僅僅只是由於對畫中笑得那麼高興的孩子,現在卻變成了「那副樣子」的不解和憐惜也好,他突然很想要知道:村落廢棄前在那孩子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孩子為什麼會產生那麼大的轉變?為什麼……關於那個時期的「御柱神」的記述幾乎都被抹去了?
 
    還有──
 
    「『御柱神』為什麼會是那樣的孩子?」對於這件事的疑惑,最終蓋過了腦海中的其餘一切,最終又分裂出了其他問題:
 
    ──那孩子到底為什麼會成為「御柱神」?
 
    ──至今為止接觸過的怪異都有作為怪談起點的「起源」,那麼……那樣的「御柱神」的「起源」又是什麼樣子的?
 
※  ※  ※
 
    抱持著種種疑惑,他在處理起村中委託的空檔,又向村人們再打聽了一次「御柱神」的事。
 
    ──就算本身具有強大的力量卻始終冷眼旁觀,不旦不曾為村子帶來豐收,甚至也不曾介入人們的事務中,不曾給予任何幫助,對人們的煩惱與痛苦也總是置之不理。
 
    ──冷漠無情又討人厭的神祇。
 
    ──那樣的神明,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對村子降下災難啊。
 
    那些說法和先前別無二異,然而,和泉注視著眼前面露苦惱之色的老者,這一次終於忍不住問出了:「既然如此,您和其他人又為什麼要重新回到這個地方呢?」
 
    老者忽然不說話了。
 
    那雙儘管年邁卻仍舊帶著迫力的眼睛直勾勾地緊盯著他,像是想看穿他心中的真正想法似的,在這樣的壓迫感下他也不禁更正襟危坐了起來。但只過了一會,那種壓迫感又猛地消失無蹤。
 
    老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皺起眉頭:「因為我們有所虧欠啊。」
 
    ──虧欠?
 
    毫無來由的,他就是感覺到老者口中之事與御柱神的起源有著很大的關連,而且也強烈地覺得只要再繼續問下去,如果能從老者那裡知道到底「虧欠」了「誰」「什麼」,就能夠知道御柱神之所以成為御柱神的理由──
 
    「那個『虧欠』……值得您和其他人忍受著那樣的神明,一直居住在這裡嗎?」
 
    但是事情不怎麼順利,拋出的問題只得到了十分不確定的回應。
 
    ──不只是古籍中的記載佚失,就連在人們的口耳相傳間,那個時期的記述也在不知不覺中遺失了。
 
    「我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不知道到底虧欠了誰、不知道到底虧欠了什麼,從長輩那裡也只能得知指的似乎是之前居住在這裡的某個人,還有長輩們每每回想起那件事……就會露出很痛苦的表情。」
 
    ──但是,與那時的事有關的後悔愧疚之感卻仍然留了下來。
 
    「我們……會回到這裡的人幾乎都被長輩們託付過『要回來彌補』,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雖然終究是回來了,但看這樣子……就算虧欠的對象出現在眼前也認不出來,更不知道該怎麼彌補──」
 
    這樣的對話至少重覆了十幾次。
 
    每每感覺有希望得知御柱神的起源,期待卻又一次次的落空了。心裡的疑惑非但沒有消去,反倒是一次次的逐漸加深。
 
※  ※  ※
 
    這段日子中,他不是沒試過轉而從妖怪那裡知道些什麼。
 
    生活在村子外側的……紅葉林中的妖怪們據說也是從很久以前就居住在這裡了,雖然還沒辦法完全肯定,但「如果是祂們的話,或許會知道那個時期的事」──他也不是不曾這麼想過。
 
    只是每每開口詢問時,那些平常會拿著連妖怪都覺得稀奇古怪的事件來委託自己,和自己也漸漸在委託中打成一片,向來吵吵鬧鬧的妖怪們,卻會突然沉默下來,然後用一種很難以言喻的目光直盯著他。
 
    一連幾次下來,到了夏天結束的三天前,他也幾乎要放棄這個方法了。但在那一日的大禍時,從紅葉林回到村落的半路上,他卻又被從後頭追上的妖怪們攔了下來。
 
    妖怪們在那片彷彿被火燒得通紅的天空之下,沒有了往日那種嬉笑玩鬧的氛圍,但也不像鄉野奇譚中是餓到要將人生吞活剝的神情,團團包圍著他的奇形怪狀,每一個的表情都異常的認真,又感覺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
 
    佇立在妖怪群的前方,對著他率先開口的,是往往都只以白兔的姿態和大家一起玩鬧著,這時卻化成了少年樣子的白兔八朔。
 
    那句話……流暢到就像是為了出口的今天而練習了無數次:
 
    「作家先生,您想知道御柱神大人的『起源』是嗎?那麼請跟著我們來吶。」
 
※  ※  ※
 
    他跟著妖怪們又回到了村落中心的柱子下。
 
    他和妖怪們一起,在那裡挖出了……小孩子的骨骸。
 
    也不知道被埋了多長的一段時間,大概是因為承受不住泥土的重量而處處都是折斷與毀損之跡的骨骸,宛如黑洞一般的雙眼就像是自從重見天日的那一剎那就直盯著他瞧似的。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連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就只是愣愣的凝視著那副骨骸。過去執著的某些想法似乎又被再次動搖了一次,接著抱持著對於御柱神的諸多成見的心,更是隨著妖怪們的七嘴八舌,產生了連他自己都沒想過的變化。
 
    妖怪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了所謂的「御柱神」是怎麼誕生的,還有祂們知道的那些事。
 
    「那個孩子被自己的母親捨棄了,被埋在這裡了。」
 
    「雖然完全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那個孩子在那個時候還是很大聲的哭著,用力掙扎著……」
 
    「那個孩子本來只是秋天時會出現在柱子下,沒有什麼特別的力量,除了哭泣之外什麼都做不了的幽靈,但是有一天那個長著蛇眼的僧人來了,對那個孩子說了些什麼,把那個孩子帶走了──」
 
    「那個孩子變成神明了,被信仰了、被供奉了起來,力量也越來越強大──」
 
    「可是那個孩子清醒著的時間有一大半不見了,還被困住了,可是那個孩子從來都不曾有過作祟之類的行為,可是那個孩子一直都很努力的……」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明明在他來到村子的這段期間,看似與御柱神完全沒有任何接觸的妖怪們,在那個時候卻用很珍惜又很惋惜的口吻稱呼著那個人。
 
    還留在這個地方的妖怪,似乎都很喜歡成為「御柱神」的那個孩子。
 
    不只是因為那個孩子會實現所有人的願望──在那個人類和非人者相生相雜的村子裡,那個孩子為了最後一定會落空的「想像」做了多少努力,眼前的妖怪們其實都看在眼裡,但卻沒有任何一個忍心去戳破。
 
    「再這樣下去的話,那個孩子……御柱神大人太可憐了!」
 
    在被幫助的過程中漸漸喜歡上了那個孩子,聚集在一起沸沸揚揚地討論著「要為那個孩子做點什麼」,好不容易達成共識、也真正下定決心要動手時,卻一切都來不及了。
 
    ──那個孩子消散的那一天,其實有許多曾經受過御柱神幫助的妖怪藏身在日光沒辦法照射到的暗處,在街道、樹叢的陰影中,陪著被僧人再次牽起手的他默默的走過了那一段路。
 
    就算想為那孩子做點什麼,卻因為懼怕僧人身上強大的力量而不敢太過靠近,連安慰都做不到。
 
    雖然說是「陪著」……到了最後也只能算是「看著」,「見證」了御柱神消散時的情景而已。
 
    ──那個孩子在完全崩解消散之前,有如驟雨般的嚎啕大哭著,可憐、可憐呀。
 
    那時的妖怪們有多後悔、多自責,那份心情幾乎是原封不動的保留到了現在。
 
    到了談話的後半段,傳入他的耳中的,也幾乎都是滿帶著自責之感的言語:
 
    「那個人太可怕了,我們連靠近都不敢靠近呀。但是……作家先生,如果我們那個時候能夠做點事,那個孩子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神明』了?」
 
    「那個孩子不知道怎麼的又出現在這裡了,可是感覺和過去的那個孩子完全不一樣了……作家先生,事到如今……我們又該怎麼辦才好?」
 
※  ※  ※
 
    他就這麼聽到了入夜後,才循著路旁紙燈籠的火光回到住處。
 
    小心翼翼地不吵醒隔壁房間早已入睡的友人夫妻,他在桌邊點上了油燈,在跳動的火光中一條條翻看著手記上的隨筆,一點一點試著將那些零碎的碎片拼湊成完整的故事,然後──
 
    「過去在這塊土地上為了求取豐饒和平安,曾經舉行過活人生祭的儀式,那也就是御柱神最初會成為『神明』的『起源』。」
 
    ──得出這個結論時,已經是深夜了。然而,他卻沒有感覺到絲毫睏意。
 
    終於將御柱神的前因後果拼湊起來了,但在那之後,身為作家的他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清楚描述這時心裡的情緒。
 
    明明是冷漠無情又討人厭的、他最厭惡也最無法原諒的那一種神明,在聽妖怪們說完了御柱神從「起源」到「消散」的始末後,他發現自己……好像沒辦法再和以前一樣討厭御柱神了。
 
    「那傢伙原來也有著沒辦法說出口的苦衷啊……就是因為那些事,那傢伙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嗎?」
 
    他又從頭讀起了手記中那些關於御柱神的片段和記述。
 
    無論是先前在村子裡和村子之外打聽到的,還有聽委託人說起的那些事、妖怪們的敘述,字字句句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但在了解了御柱神的「起源」之後,同情、感傷……看在他眼中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閱著那些記錄。腦海中不斷閃過這幾年內、這段日子中遇見的人們談起御柱神時那形形色色的神情變化:
 
    臥病在床的委託人掩面哭泣了起來;行商人、旅行者或修行者們,或將其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或懼怕、輕蔑或埋怨、嘆息。
 
    村裡的耆老嘆了長長的一口氣;妖怪們的後悔和自責。還有,白兔八朔在他們將骨骸重新埋好,離開柱子下時,深深地行了禮,哀求般出口的那句──
 
    ──作家先生,請不要討厭那個孩子,請不要討厭御柱神大人,拜託了、拜託了。
 
    「怎麼可能再討厭呢,那傢伙……」
 
    最後浮現在腦海中的,是現在的「御柱神」──那名也總是穿著楓葉圖樣的黄蘗色和服的青年,或是生氣的和自己吵著架,或是坐在楓樹上略帶疑惑的望著自己,或是蜷縮在柱子下昏昏欲睡的身影。
 
    他回想著青年說過的那些話,很多內容他都不記得了,但是他卻還記得自己當時做過哪些回應。還有去年青年被自己的話氣得轉身就走,卻走沒幾步瞬間身體崩解的畫面……
 
    ──如果御柱神的現況繼續下去,有一天青年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在和過去同樣的絕望中消散嗎?
 
    也說不出是對青年的愧疚後悔、了解事實後的惆悵無奈,或只是純粹出於同情憐惜而不希望對方就這麼消失……他反覆思考著這件事,越想眉頭也越皺了起來。
 
    然後,在油燈的火光轉暗,屋外的天色也漸漸轉亮之際,他忽然明白了。
 
※  ※  ※
 
    「至今為止所採取的手段必須要有所改變才行。」
 
    儘管還不確定之後要用什麼樣的方法避免那樣的事發生──
 
    也還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後的那一年,等待著和御柱神結下了意想不到的緣份的自己的會是什麼樣的結局;不知道未來的自己還會更多次的感到無能為力和後悔莫及。
 
    不清楚未來的自己會在御柱神的故事中陷得多深;也不曉得未來的自己會變得聽他人說起御柱神的事就無法置之不理,而且還變得明明確定會遇上危險之事,仍舊硬是要插手介入……
 
    對於未來即將發生的一切都絲毫未知。
 
    ──那一年的秋天來臨前,御柱神現身於村落的兩天前,和泉僅僅只是凝視著面前的手記,這麼想著。
 
※  ※  ※
 
斷章 (五)  桐一葉
 
    「那是……吾過去種下的惡因所結出的惡果啊。」
 
    許多年之後的一個冬天,和泉終於親自見到了現身於諸多鄉野奇譚中,甚至也在御柱神的「起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那名蛇眼僧人。
 
※  ※  ※
 
    那時的他也已經深深的陷落在與御柱神有關的一切中,並發現了御柱神的另外一個真相,正在為此煩惱不已、猶豫不決時,一切既像是巧合,又像是有人刻意操弄之下的結果一般。
 
    那天下著雪。
 
    從清晨開始到日落雪都沒停過,天空始終是一片陰暗。從清晨到黃昏前原先只是細細柔柔的小雪,入夜後雪也漸漸大了起來,讓本來想連夜趕路的他臨時改變了主意,多在那個城鎮中待了一天。
 
    和室通鋪中除了他以外一個客人都沒有,晚飯後他也就毫不客氣地占領了空間的一側。橫臥著,一面想著之後該怎麼做,一面翻閱著自己的手記,以及不久前才從家鄉的畫師友人那裡拿到的,畫著咧嘴高興的笑著的青年的線裝書。
 
    「你帶來的那幅畫裡的那個孩子長大後的樣子……大概就是如此吧。」
 
    「喏,我可是好不容易憑著空想、盡心盡力的畫出來了啊,因為太費心神了,畫完後還要連續大睡個好幾天才休息得回來啊。和泉,我都這麼努力的畫了……就算還是不太像,也別當面嫌我畫得不好呀。」
 
    畫師友人將畫作全數完成的線裝書遞給自己時,還特別翻到了這一頁,開玩笑般的這麼說過。
 
    但直到現在他仍然認為友人的圖真的畫得很好。他曾經在八朔帶著青年到祭典上時、青年獨自一人欣賞著楓葉時悄悄躲在一旁看過──那時的青年,臉上的笑容和圖上簡直是一模一樣。
 
    所以從畫師友人手上接過畫時,他似乎也是苦笑著回應了:「不會的,你別這麼沒自信啊,這幅畫已經幾乎和我看到的一樣了……一直以來的畫、這本書裡的畫也是,太感謝了。」
 
    線裝書裡同樣有著許多和泉親自遇見過的妖怪或奇人異事。
 
    浮立於水面,只要見到人就會呵呵呵地嘻笑、以魚鰭作合掌狀的人面魚;夜半時分在大街上從空中扭打到地面,卻又在分出勝負後颳起大風,一同大笑著消失的赤面妖鬼。
 
    獵戶口中突然出現於山路盡頭宛如神明住處的華麗大宅,那大概就是所謂的「迷家」;誤入隱世的男子與雞經立展開一連串的相撲比賽,賽局結束返家後卻發現自己已經消失了三年。
 
    會吐出火燄的愚圖、禍伏鳥、依附在油紙傘上的女性幽靈、豆狸、大國魂命、垂首、伴隨著落葉飛舞而至的山御先……即使友人並未親眼看過,每一個經其之手繪出的妖怪卻都在紙上栩栩如生的活躍著。
 
    畫師友人在兩人相遇之初就已經具有能夠如實描繪事物細節的高超畫技了,然而,每次回到家鄉看見友人新繪製的圖畫時,他總覺得友人的畫技還在一點一點的進步著。再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是不是──
 
    「真正厲害的畫師甚至能將畫紙上的虛幻之物轉為真實」──這則奇譚是和泉偶然從幾位市井畫師那裡打聽到的,從那之後,每每看見友人的圖畫,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著:總有一天,友人是不是也會達到那樣的境界呢?
 
    有朝一日,這些被友人描繪在紙上的妖怪說不定會真的動起來,翻出畫紙,然後在周遭引起各種稀奇古怪的事件。
 
    到那個時候……說不定畫出那些圖的友人也會跟著被冠上什麼妖怪的名字,成為那些巷說怪談的一部份,想想就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在漸漸的又探聽到更多妖怪的起源後,他卻也發現那並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
 
    ──就像是酒吞童子也曾經是尋常的人類,就像是御柱神也曾經是個單純的孩童。
 
    在經歷過什麼、做了什麼、被做了什麼之後從此化為非人,在這其中有著人類起源的妖怪和鬼族的數目更是多到讓他有些瞠目結舌的程度,還一度讓他懷疑起:「有某個人暗中在干涉著,讓心中懷抱著強烈負面情緒的人能夠自然而然的化為妖魔鬼怪」。
 
    只不過,因為一直想不透是誰、出於什麼樣的目的這麼做,也不知道該從何再調查起而被他拋到腦後去。其後他更因為接踵而來的「另一個真相」而變得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思考那些事……
 
    他得知了「另一個御柱神」──或說是曾經差一點變成御柱神的另一個孩子的事,還有那天晚上發生在土牢中的那番談話以及之後的事態發展。
 
    將原先拼湊的前因後果中缺失的部份全數補上時,他也終於了解了,現在的「御柱神」為什麼會以青年的樣貌出現,還有「不願意出手」也「不願意去理解」背後的真正理由。
 
    然後──正因為深入了解到「御柱神」背後的真相,他變得不願意用那個名諱去直呼青年了。
 
    但在這之後又該怎麼去稱呼青年呢?在這段日子中都是用「你」這個字,再這樣下去卻也不是辦法……還有自己至今為止採取的手段是不是還要再改變一次,該怎麼再面對那傢伙──
 
    ……是不是該將這份心情告訴那傢伙呢?又該要從何說起呢?這十幾年來的他,似乎一直被困在同樣的問題中。
 
    就像是在很久之前遞出四季繪卷的那天。那個時候的他,本來其實很想為了之前的事道歉的……之前的他因為自己的成見和青年多次有了衝突,還說出了不怎麼溫和的話。就算知道造成的傷害大概無法輕易以三言兩語來消除,了解了御柱神出現的緣由,又聽到對方哭著解釋著「一旦時間到了還是不得不陷入沉睡」後,他一直都很想這麼做。
 
    然而──
 
    「至今為止所採取的手段必須要有所改變才行。」
 
    就算意識到這一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光只有他一個人單方面的改變似乎仍舊是不夠的。
 
    那時接下繪集的青年已經對自己有了敵意。
 
    對方的反應、言語、環繞於周身的氣息也充滿了對自己的排斥……察覺到這一點時,不知所措的他就連道歉的話語也沒辦法出口。最後這件事也就無疾而終。
 
    一直都是如此。
 
    ──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才好,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往往最後又作出了不太恰當的回應。
 
    ──一而再再而三的無法好好被表達的想法,一而再再而三的偏離了本意的話。
 
    每一年的秋季都拐彎抹角的繞了太多遠路,就算嘗試著想去修正,在失敗了無數次之後,最終又繞回了從好幾個人那裡都聽過的問題……
 
    「接下來……我又該怎麼做?」
 
    那一日的和泉似乎是在思考著諸如此類的事時,不知不覺間維持著壓住書頁的姿勢睡著了。
 
※  ※  ※
 
    猛然驚醒時是在深夜中。
 
    昏沉的腦袋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房中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另外一個人。房裡的燈雖然早已在他睡著時熄滅,卻因為還有由外頭走廊透入的火光,多少還能看清楚一些。
 
    ──是名僧人。
 
    類似一般行腳僧穿著打扮的身影隱沒在大片的陰影中,身側的榻榻米上靜靜擺放著似乎已被細心擦拭過的竹編斗笠和錫杖。僧人在通鋪和室的另一側一動也不動地閉著眼睛,似乎是在禪坐,然而一旦察覺到投射到身上的視線,卻又很快睜眼。
 
    有如某種蛇類般的雙眼在黑暗中閃動著異樣的光。
 
    同樣身在這間房內的人是──一意識到對方的身份,和泉很快的坐起身來與那雙蛇眼對視著。沒過多久,蛇眼僧人卻又面無表情的挪開視線,轉而看起了壁龕中十牛圖的掛畫。淡然、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就像是只是因為雪下得太大而同樣被困在這座城鎮,又因為這座城鎮中沒有佛寺才臨時在旅店中借宿一宿,偶然遇上了自己似的。
 
    當他恍恍惚惚間那麼想著時,僧人卻又冷不防開口了。
 
    「汝……後悔嗎?」
 
    ──會後悔接下委託、後悔插手御柱神的事嗎?會後悔害得自己陷得這麼深嗎?明明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個字,語調也像是在問被雪困在此處的事,不知怎麼的,他卻覺得僧人的話中有著這樣的言外之意。
 
    所以幾乎是想都不想的苦笑著回應了:「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那種事,要後悔的也只是自己當時想不到更好的方法、沒辦法以更好的方式來和那傢伙相處而已。」
 
    聞言,蛇眼僧人微微低下頭,又是一個令人有些摸不著頭緒的問題:
 
    「汝,怨嗎?」
 
    ──埋怨過去活在那座村子中的人?埋怨直到最後都不敢出手的妖怪們嗎?
 
    ──埋怨當時造訪村子,間接造就活人生祭的儀式,並使得柱子下的地縛靈轉化為御柱神的僧人嗎?又或是……埋怨那位可能永遠無法理解自己心意的御柱神?
 
    「不怨。」
 
    正因為這麼多年來聽到了各方的說法,正因為將人類、妖怪和御柱神的前因後果都拼湊起來了,也了解其中一方在另外兩方看不見的地方做了多少努力,他無法去埋怨任何一方。
 
    「汝……知道繼續插手御柱神之事,是會受到波及而遭遇災厄的嗎?」
 
    「這件事我在不久前也已經從他人那裡聽說了。」
 
    「那麼,汝今後又有何打算?」
 
    那是他暫時還沒辦法回答的疑問。然而,直到這時他忽然恍然大悟──前陣子也被問過同樣的事啊,原來僧人的前兩個問題是為了這個嗎?
 
    或許一開始只是出於偶然才借宿在這裡,但似人非人的僧人說不定在進入房內的那一剎那就已經知道他的身份,還有這段時間以來試圖讓御柱神「走上正軌」而做過的那些努力了。
 
    在妖怪們的口中,也不知道對成為活祭品的那個孩子說了什麼,最後讓其成為了「御柱神」的蛇眼僧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村子去。就算旁人問起時總是回答了「附近有作亂的妖魔鬼怪」,每次卻仍然會到柱子前看看那個孩子、和他說上幾句話。
 
    雖然在那個孩子消失後似乎就沒有再到那個地區去了,但這麼聽起來,蛇眼僧人說不定還是暗中觀注著「那個孩子」和「御柱神」的事。
 
    就算不在村子裡卻能藉由某種方式得知之後的事態發展──包括那天晚上兩個孩子說過的話,還有本來也會成為御柱神的那個名為「阿楓」的孩子逃跑後發生的事……那也是隱藏在「御柱神帶來了災厄」這則記述背後的真相。
 
※  ※  ※
 
    ──村人們再一次舉行儀式,想再一次「製造」出「神明」來時,買來的孩子卻在御柱神的幫助下逃跑了。
 
    僥倖逃離了那個地方,卻由於重傷和極度的饑餓而沒辦法活下去的阿楓,據說在臨死前哭著、怨恨著,對那座村子和身在其中的所有人下了詛咒。
 
    死去的阿楓捨棄了人心,變成了酒吞童子手下那個只會無意識重覆虐殺行為的「惡鬼」,那時發下的詛咒卻造就了那場莫名的村落大火,然後讓村子變成了廢村……
 
    那樣的詛咒至今依然殘留在那個地區。
 
    「但是,這座村子不是至今都相安無事嗎?至少在我留在這裡的時候也沒發生過幾次火災──」
 
    「這就是你們人類不懂的地方了。」那時將這件事告訴他的妖怪──滑瓢一面收拾著面前已經分出勝負的棋盤,一面諷刺般嘿嘿嘿的笑著,「那位被你們一直視為冷漠無情的御柱神大人……其實一直用自己的力量壓制著詛咒啊!」
 
    「哼,真是可笑!什麼都不記得也不想理解了,卻竟然在無意識中做著保護你們人類的事!說起來你們反而還要感謝他啊,要不是他把詛咒壓到了能夠住人的程度,這裡現在說不定還是一片荒蕪啊。」
 
    「不過壓制『詛咒』這種事有時候實在說不準,和平衡和緣份什麼的有關啊……畢竟還是出於無意識的行為,那個『詛咒』也似乎會忽強忽弱的變化,壓得住的時候還好說,萬一壓不住了,像你這種和御柱神結下了緣份的人可是首當其衝啊。」
 
    「上一次壓不住時還只是意外,這一次可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也不知道你是運氣夠好活得下來?或是運氣不佳的死掉?」
 
    「今後你又打算怎麼做?還能夠和那位御柱神大人繼續進行那種滑稽的條件交換嗎?」
 
※  ※  ※
 
    ──同樣知曉御柱神災厄的真相,與滑瓢那種充滿惡意和嘲笑的發問不同,眼前的蛇眼僧人儘管語調中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不知為何,他卻能從中感受到些許的善意。
 
    而僧人大概是等了一會兒也沒聽見回答的緣故,這時又將視線從壁龕中的十牛圖上轉了回來。
 
    目光游移,最後落到了他腿邊的線裝書上。感覺像是在思索著什麼似的,頓了一頓,這次開口時又是截然不同的話題:「那是……吾過去種下的惡因所結出的惡果啊。」
 
    「……」
 
    他有些錯愕,竟然會在這種情況下從蛇眼僧人口中聽到御柱神的事──而且是出自僧人的視角。內容不多,述說著的語調平淡平靜,許多句話乍聽之下也像是為當時行為做出的辯解,再仔細聽下去時,才發現其中藏著多深的無力感。
 
    ──為了保護為數眾多的生靈,吾不能讓那個孩子就這麼化成惡鬼。
 
    在帶著那個孩子走回家的路上,說出「汝是神明」時,僧人的心中又是怎麼想的呢?因為被一言帶過了,不得而知。可是,或許是出於對那個孩子的同情和憐憫,僧人那天還是在那個孩子的身上動了小小的手腳。
 
    「那是以吾的法力、吾能想到的方法,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改變。」
 
    讓原先因為生祭儀式被困在柱子下的地縛靈得已離開埋葬自己的地方,在村裡四處行動;讓柱子下的地縛靈不是以被捨棄了的「惡鬼」的身份,而是以心想事成、賜與幸福的「神明」的身份,和這片土地上的生靈再次結下了緣份。
 
    只會哭泣的那個孩子在那一天之後,一面幫著所有人的忙,一面露出大大的笑容。
 
    在所有人都很愉快的氛圍中,懷抱著不知道是否能實現的期望,一直到了要消失的那一天……
 
    「讓成了御柱神的孩子在絕望中離去……會形成最後的結果,是吾無能。」
 
    沒有「對不起」也沒有「很抱歉」,語調也淡漠到近似於無情,他卻總覺得那句話是僧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已經聽不到的御柱神在道著歉。
 
    雖然知道無論如何都得不到答案,在那個當下,迷迷茫茫的他又想了──預見了御柱神最後結局的僧人,每次和那個孩子說著話時,心裡又在想著什麼呢?
 
    ──預料中的結局成為現實,親眼看著那個孩子大哭著消散的僧人,又是什麼樣的感受呢?
 
    「……另一個孩子成了『惡鬼』,亦是吾無能。」
 
    名為「阿楓」的孩子化為「惡鬼」的那一天,僧人也和在另外一個地方作亂的大妖怪打了起來。
 
    即使用了最快的速度解決了那邊的事,等僧人趕到時,變成「惡鬼」的阿楓早就已經被正好路過的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收為手下,被帶往大江山──
 
    「正因其是以吾的能力不足作為『惡因』產生出的『惡果』,吾……會負起撥亂反正的責任。」
 
    背著光,隱藏在陰影中的那張臉上始終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那雙蛇眼卻在說到了最後那句話時閉上了。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再聽了接下來的那句話後,他忽然了解到鄉野奇譚中祓除不祥的僧人內心的無可奈何之處。
 
    ──明明憐憫那個孩子……明明內心同樣也想幫「那個人」的。
 
    「若是為禍四方就將其壓制並驅逐,但若始終相安無事,吾……也無法出手──」
 
※  ※  ※
 
    雪似乎是到了清晨前才停下的。
 
    整個城鎮……無論是這幾天投宿的旅店,那一排排的長屋與町家,石橋、石燈籠、某人家中的枯山水庭園,都因為昨夜的大雪而覆上一大片的純白。這一日是有別於昨日陰霾的晴空萬里,很難想像會出現在冬日中的和煦日光沒有了雲層的遮擋,毫無顧忌地傾灑在大地上,建築物上的積雪映著日光,亮得簡直叫人睜不開眼來。
 
    「走了嗎……」
 
    和泉醒來時,那名古怪的蛇眼僧人就已經不在房內了。
 
    僧人究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呢?就連旅店主人都不是很清楚。但因為旅店門口乾乾淨淨的連個腳印都沒有,所以大概是在雪還沒停的時候就動身了吧?又或者……受到了白天聽見的傳聞的影響,自己其實是在睡夢中見到了僧人呢?
 
    無論是夢也好,是真實發生的事也好,那番談話過後,心中原先死死纏繞著的某個結似乎被解開來了,儘管如此卻沒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他……越深入的去思考、了解御柱神的事,心情反而愈發的沉重──這十幾年來,這段日子以來都是如此。
 
    他懷抱著這樣的心情收拾好行李,在中午前就再度踏上了旅程。
 
    城鎮外的山野也都被染白了。
 
    放眼望去的一切全都被覆蓋在厚實的雪堆之下,遠方的群山在日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他獨自一人走在雪白耀眼的世界中,感覺像是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在這樣的風景中似的,但即使幾度因為遲疑而緩下腳步,走了錯路、繞了遠路也好……說起來他卻始終都在前進著。
 
    走著走著,明明是在欣賞著四周的風景,不知不覺地聯想到了自己已經送給青年的那本四季畫集中的某幅冬季歲時繪,還有青年看見那幅畫時的反應,以及閱讀著發生在冬日中的那些鄉野奇譚時,既滿足又似乎有些落寞的表情。
 
    輕呼出的氣成了白煙,前進的方向未變,行走的速度沒有絲毫放慢。腦海中許許多多的畫面有如浮光掠影般閃過,各式各樣的片段紛雜交錯,和泉努力的思考著……只差一點,似乎只差一點就能想出什麼了。
 
    「我的打算……我真正想做的是──」
 
※  ※  ※
 
    ──酒吞童子造訪村落後的冬天,他和那位大江山的惡鬼還有再見過一次面。
 
    和眼前一樣成了一片白的田野,雙手抱胸的惡鬼佇立在徐徐降下的細雪中,凝視著不遠處開開心心地玩著雪的茨木童子,沒過多久又轉過身來,微笑著說了:「雖然是有如『說謊』一般的行為,但卻還算是善良的『謊』呢,畢竟你做的那些事都是為了他嘛。」
 
    「而且,最終的結果究竟如何,後續又會怎麼發展……這不是很『有趣』嗎?所以你不用那麼緊張,就因為這件事『有趣』,我暫時還沒有動手的打算。」
 
    ──這種事嘛,到處去問總是會知道的,這裡的妖怪們可都沒有戒心的全部說出來了呢。
 
    當時在惡鬼口中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因為自己也是東奔西跑著好不容易才從各式各樣的人口中拼湊出真相的人,他也知道那是多辛苦的一件事。
 
    原先只是從他處聽到了不太一樣的傳聞,匯整了之後心中產生了連自己都會啞然失笑的猜測。然後,惡鬼們在造訪村落的期間,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問過了所有紅葉林中的妖怪們。
 
    「我討厭『說謊』呢,但是不知道事情全貌的話,想幫也不知道該從何幫起,是吧?」
 
    妖怪們幾乎是在聽惡鬼說出那段話後,原先戒備的放下戒備,原先不太放在心上的轉而認真思考起來,接著也什麼都說了,包括他到了今天還一直在做著的那些事……
 
    ──除了每年秋季和青年一起經歷過的那些之外,在青年看不見的那些日子中、在青年看不見的地方,他操弄起了村落中的那些傳言。
 
    也不知道從幾年前開始,最初僅僅只是在不經意間洩露了青年在委託中扮演的角色──
 
    因為內心的執著和瘋狂而高鳴著、拍著翅膀向兩人衝來的凶鳥,在觸碰到青年的那一剎那間,被出於本能動用神通力的青年「淨化」了,變回了原先的樣子……對村人們來說還算是稀奇的這則傳聞,經由村人們的口耳相傳在村落中轉了一圈又回到自己這裡時,已經變成了與事件原貌截然不同的樣子。
 
    「因為太多人受到波及,實在是太過悲哀了……就連那位御柱神大人也終於看不下去了。那位御柱神大人願意出手了,是御柱神大人祓除了那隻凶鳥啊。」
 
    初次聽到那樣的傳聞時,他笑了出來。
 
    一方面是覺得實在是太過荒謬,無論被扭曲的速度或是被加油添醋的程度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一方面卻也是因為理解到:能夠那麼輕易就相信那樣的傳聞,村人們對「御柱神」的印象一定也產生了變化。
 
    從原先人們口中冷眼旁觀冷漠無情的存在,變成了願意插手他人事的神明──如果就這麼下去,讓御柱神真的回到「正軌」的話,人們也會越來越願意住在這裡吧?
 
    住在這裡的人多了,信仰心穩定了之後,青年的神通力也會更加強大充沛,也就不會再在將來的某一天消失了吧?到時候……是不是也不會再和現在一樣總是昏昏欲睡了?懷著這樣的想法和期待,他放出了似真似假的傳言。
 
    以真實作為依據,其中更多的卻是誇大、與實情不符的部份,那樣的傳言毋寧說是「謊話」──而酒吞童子則是最討厭「說謊」這種行為。
 
    他不知道惡鬼在確認自己的猜測後有沒有動過殺害自己的念頭,或許也已經準備好要將什麼讓人生不如死的折磨方式用在他身上,只是在付諸實行之前卻又打住。那一年冬天,雪中的惡鬼僅僅只是面帶令人無法捉摸的微笑,開口:
 
    「不過……就算我能夠理解你的決心,儘管如此,你有考慮過『他』的心情嗎?」
 
    現在回想起來,惡鬼大概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之後的發展了吧?所以才會問出那樣的問題──
 
    「這樣的方式、這樣的關係又能持續多久……你有思考過嗎?」
 
※  ※  ※
 
    冬天之後,浮現在腦海中的是繁花綻放的春日之景。
 
    ──和青年一起解決了鬼女騷動前的春季中,他曾經和一直看自己不太順眼的滑瓢在紅葉林中的某個角落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棋藝對決。
 
    走過了各色花朵滿開的原野,找了藉口支開妖怪們,照著對方事前要求的,一個人前往被發出了新芽的林木包圍的那塊林中空地。被擦得光亮如新的棋盤靜靜被包裹在一片綠意之中,身著紋付羽織袴的滑瓢早已等候在那裡了,一貫兇狠的表情,他都還沒開口,一對上目光就立刻用力地「哼」了一聲:
 
    「說什麼都沒用,這次對決老夫可不會再手下留情啊,今天一定要將之前的帳都討回來!」
 
    說著就坐到了棋盤的一側,手執黑子率先下了一手。對方都說到這樣了,他也只能無奈地拿起了白子,坐到另外一側。
 
    ──和過去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他……一直都不記得自己有得罪過這位紅葉林妖怪總大將,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每次來到紅葉林中時,滑瓢都是以帶有敵意、厭惡的眼光看著自己的。接著,各式各樣的刁難和「對決」也接連到來。
 
    有著「照葉狂言」「歌行燈」及「縷紅新草」等古怪題名的借物謎題、採用妖怪規則玩起的紙牌遊戲、源氏香的聞香競賽……蹴鞠、尋物、和歌猜謎,有時是自己只能獨自一人應戰的戰帖,有時卻又是其他妖怪也會參與其中的不倒翁跌倒了和捉迷藏。
 
    所有人都加入後,就算是賭上性命的對決競賽,也會變得有如祭典般熱鬧喧嘩。或許也是因為眷戀那樣的氛圍,儘管對於對決的起因感到疑惑卻也總會接下戰帖。但是,那場發生在春日中的棋藝對決卻不太一樣。
 
    周遭的氛圍有別於以往的活潑,棋局愈接近中盤也愈發的凝重壓抑。
 
    白子黑子不斷的落在棋盤上,楓木枝葉在風的輕拂下沙沙作響,除此之外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沒有以往對決時妖怪們七嘴八舌的話音或是推擠踩踏的聲音……明明是在春日中,卻連矢燕和鶯的啼叫聲都聽不見。異常的情況和氛圍,直到滑瓢突然開口才被打破──
 
    「老朽在這裡待了……算算也有幾百年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人類果然還是一樣。」
 
    有別於以往的冷嘲熱諷,那時的滑瓢皺起眉頭又下了一子後,以他從來都沒有聽過的嚴肅口吻喃喃說著:「一樣的愚昧無知,既貪婪又自私……總是為了自身的幸福毫不在乎地犧牲他人,不該得到的卻總是強求奪取,卻從來不曾意識到造就了多少人的不幸……老朽厭惡人類的愚蠢無知,但是──」
 
    ──那孩子不一樣。
 
    他也是直到那個時候才得知另一個御柱神……在儀式舉行前就逃離了村子的另外一個孩子,還有發生在那一天晚上的事。
 
    「阿楓那孩子很聰明,在察覺到自己的父兄相當厭惡自己時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被捨棄,但那孩子還是笑了,說著『那我就自己一個人活下去』。」
 
    在不被任何人看重的「人生」中找到了想要做的事、找到了喜歡的事。
 
    有了非實現不可的夢想和約定、想要長大。
 
    為了那些,被父兄賣給了村人的阿楓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激烈的反抗了,無數次的想要逃走卻又失敗,結果終究變得遍體鱗傷又無法可想。在儀式舉行的前一天,還是不甘心就這麼死去的阿楓,最後強烈的向神明祈求了……
 
    ──才不想這麼輕易的就死掉。
 
    ──就算沒有選擇,就算已經認清了母親不會來帶走自己,就算所有的努力都變成徒勞無功,還是想要長大、想要活下去。
 
    那股想要活下去的執著異常的強大。
 
    而或許是那股強大的執念引發了「奇跡」吧?在滑瓢那些像是刻意要說給他聽的片段中,原先早已消散的「御柱神」竟然又再度短暫現身於渾身傷痕累累,被綑綁起手腳的阿楓面前。
 
    於是就有了那天晚上土牢中的那番談話、之後的發展──
 
    儀式開始前,在「御柱神」的幫助下逃走的阿楓,變成了惡鬼的手下,臨死前還對村子和身在其中的人下了詛咒。
 
    在明亮的晨光中,背靠著楓樹坐了下來,又即將要消散的「御柱神」看著自己逐漸消失的雙手,簡直就像是在向某個人許願似的,反覆地反覆地自言自語著……
 
    他愣愣地聽著滑瓢覆述著那些自言自語。
 
    說到了這裡,面前的棋局已接近末盤,棋盤上幾乎被黑白二色的棋子給占滿了,他的心思卻已經不在棋盤上了。雖然是「對決」,但誰勝誰負似乎都沒關係了,只是心裡亂糟糟的思考著各種各樣的事。藉著滑瓢的話好像明白了很多事,但又衍生出了更多問題──
 
    「不過到頭來說再多也沒用……那本來就是人類的事,老朽也從來沒想要插手管什麼閒事的,從頭到尾,僅僅是閒來無事的關注,只是袖手旁觀罷了。」
 
    不是,其實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那時的他明明差點就脫口而出這段話。
 
    滑瓢應該還隱瞞了很多事吧?
 
    會那麼了解阿楓,甚至還知道那天晚上的談話……那並不是閒來無事的關注能夠做到的吧?順著這一點再繼續猜測下去,他不由自主地想著:滑瓢是不是曾經和阿楓相處過一段時間,是不是在阿楓要成為活祭品時是不是也曾經努力的想救他?到頭來卻一切都化成了徒然……
 
    ──提起阿楓時由嚴肅稍稍轉為溫和的神情變化,就像只是個平時固執嚴厲,談起孫子時卻突然放緩了態度的人類老翁。
 
    他到最後還是沒有向滑瓢確認這一點。在從滑瓢那裡聽到那段話之後,更是怎麼也問不出來了──
 
    「那一天……本來也只是因為閒來無事,好奇聽了一下罷了,但是一旦接觸過那兩個孩子的內心,了解那兩個孩子的真正想法後……老朽就決定要討厭人類了。」
 
    隨著棋局結束,滑瓢又變回了以往那副懷抱著惡意的樣子。嘿嘿嘿地笑著,然後,在收拾棋子的嘩啦嘩啦聲中告知了「詛咒」的事──
 
※  ※  ※
 
    春天的腳步走遠之後,迎來的一樣是暑氣蒸騰、熱到教人暈頭轉向,蟬聲同樣不間斷的一波波襲來的夏日時分。
 
    ──緊接著浮現在腦海中的是發生在更早之前的、作為御柱神的委託源起的……那一年夏天的記憶。
 
    「桐一葉先生,那是個……很寂寞又很矛盾的孩子,雖然有著青年的外表……但真的只是個孩子呀。」
 
    一切的開端源自於夾雜在吵雜的蟬聲中傳入耳中的,那名因意外失去雙腳的老嫗的那句話。
 
    御柱神一事的委託人──那名老嫗是他停留在某座村落期間遇見的。但第一次見面時,老嫗已經躺在病榻上、行將就木了,卻仍舊伸手輕柔地撫摸著放置在床邊,那具從未沾染過半點灰塵,被保養得十分完好的古箏,像是在與陪伴自己多年的友人告別一般,又像是在回憶著什麼。
 
    那一天的他端坐在病榻一側。
 
    身後大開的紙門外,無論是在緣廊上還是庭院中明明都十分明亮,正午的日光毫無任何遮擋的直射而下,卻完全照不進房內。
 
    昏暗的和室中,四邊角落彷彿有無數的黑影正伺機一擁而上。如果過去聽聞的黃泉鄉傳言屬實的話,在床榻的另一側說不定正跪坐著一身黑衣的黃泉鄉使者,老嫗耳邊也已經響起那位使者的聲音了……縱使如此,她還是硬撐著,用沙啞、斷斷續續的聲音開始溫柔地述說著──
 
    瀕死之人的「委託」他不是沒接過,這卻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說出乍看之下長到不可思議,卻其實只含括了一個秋天的古怪故事:
 
    ──在一座被紅色楓葉林所環繞著的村落中,有個從不肯管村民死活的神明。
 
    ──神明總是自己一個人待在柱子下,在只有自己的小小天地中做著自己的事,欣賞著滿天飛舞的紅葉,彷彿只要能那樣一直看下去就滿足了。
 
    ──明明被認為是冷漠無情的神明,卻會在聽了琴音之後流下眼淚哭泣。暫時停留在村落中的雲遊樂師在那年秋季,每天都跑到柱子下彈琴給神明聽……
 
    ……聽到了一半他就明白了,這是老嫗過去親身經歷過的故事。
 
    故事中的秋天日復一日都是同樣的經過,聽在他耳中卻只覺得越來越悲哀沉痛。然後,後半段的內容也轉而充斥著遺憾與深深的愧疚。
 
    「遇上那種意外,變成這個樣子,已經沒辦法再回到那裡了啊……就算回去,那孩子可能也已經認不出我的樣子了。」
 
    ──這樣的身體、因為年老而佈滿皺紋和黑斑的皮膚、斑白的頭髮,早就不是那個孩子記憶中的琴師女子的樣子了。
 
    「雖然那孩子直到最後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是每當我來到柱子下的時候,卻會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不再到那裡去之後,那孩子一定很失望吧?」
 
    ──如果相處的時間再長一點,再多持續個幾年的話,那孩子會不會對自己說說話?
 
    「桐一葉先生,那孩子雖然抗拒著與他人接觸,但卻也同時渴望與人接觸啊。這真的很矛盾……或許那孩子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但總是不出手也看似不關心他人事的那孩子,聽見往柱子那裡去的腳步聲時,有一瞬間的確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老嫗口中的,是與之後打聽到所有的傳聞都截然不同的「御柱神」。
 
    「那孩子也不知道還在不在那裡,畢竟不管事的神祇會漸漸失去人們的信仰,最終消失啊,但是,如果那孩子依舊等在那裡,依舊是一個人的話──」
 
    ──他在老嫗臨終的那一天,從老嫗那裡接下了「御柱神」的委託。
 
    臥病在床的老嫗掩面哭泣了起來。
 
    「還請務必要將那孩子……將『御柱神』帶回正軌,拜託了。」
 
    如今的他已經能夠明白老嫗當初為什麼會在說完那個親身經歷的故事後,反而給出那麼怪異的委託內容了。
 
    當年的琴師女子在發現御柱神會因為自己的琴聲哭泣後大概也做了和自己相同的事,向妖怪和村人們探聽、翻閱村中的古籍,幾乎拼湊出了御柱神的真相,接著或許也感受到了和自己一樣的無奈和無力……
 
    「過去的御柱神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那個會露出大大的笑容、一直幫助所有人的孩子已經不會再回來了。那個孩子許下了「想要長大」「想要變成冷眼旁觀討人厭的神明」的願望後就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僅僅只是因為那樣的願望而誕生的存在而已。
 
    是同一個人,但也不是同一個人。那樣的存在卻還是在無意識中做出了視同於保護這裡所有人的事,因為「作為神明」。此外,或許神明潛意識中……也還是在等待著當初捨棄他的母親吧?想想就覺得悲哀。
 
    將所有的事全部連接上的那一天,和泉卻變得有點不願意想像,如果有一天所有的真相都被揭開來了……那又會發生什麼事?
 
    「那傢伙會怎麼想呢?」
 
    ──如果現在的御柱神想起了過去的事,如果那傢伙知道現在的村民中,有一大都是過去那些人的後代的話。
 
    「他們會怎麼想呢?」
 
    ──居住在這個地方的人,如果知道一直被他們畏懼著的神明,就是「有所虧欠」的對象的話。
 
    「妖怪們又會怎麼做呢?」
 
    ──不想傷害人類也不想傷害神明;一直想幫助神明,但在漫長的時光中也慢慢喜歡上人們的妖怪,到時候又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接下來我又該怎麼做才好?」
 
    當年的琴師女子大概也想過同樣的問題。
 
    也明白那時的自己無論怎麼做,總是有一方會受傷難過,才選擇了不說出口。或許琴師女子原先還有其他的打算,原先也打算和自己一樣花上好幾年的時間來陪伴御柱神,慢慢找出不會傷到任何一方的路,只是,卻遇上了意外。
 
    連付諸實行的機會都沒有的小小計畫就這麼被扼殺了。
 
    女子在這幾十年中卻還是持續思考著……卻沒想到要到了年老臨終之際,才好不容易想出了──
 
    「將御柱神帶回正軌」。
 
    要是能讓御柱神回到正軌,那個村子的居民也因此對御柱神改觀的話,是不是就有機會在不傷到三方的條件下解開三方間的心結?
 
    或許老嫗也同時期盼著能以這種方式暫時維繫住村人對御柱神的信仰。正因為不管事的神明會在失去人們的信仰後消失,老嫗也不願意讓「那孩子」面臨如此的下場……至少不要讓「那孩子」帶著那樣的過去,在一無所知、還來不及得到救贖的情況下就消失──
 
    老嫗內心真正的想法,如今在人事已非下已無從得知。
 
    ……但無論如何,那或許已經是在無數次的推演和想像中,無數次的詢問著「未來又該怎麼做」之後,所能得出的最好的答案了。
 
※  ※  ※
 
    ──從蟬鳴和臨終琴師的夏季,再到了紅葉漫天飛舞,有著鬼、妖怪和御柱神的秋天。
 
    白駒過隙地日子飛逝而過,秋天過去之後又回到了白雪降下的冬季。季節遞嬗、時光荏苒,幾十年來他一直都在做著同樣的事,不停地攪和到一件件的委託中、介入他人事,然後將自身經歷過的一切都化為文字。
 
    明明一開始只是出於對各式鄉野奇譚和妖詭異事的喜愛,為了收集故事才到處接下委託的……他卻從某個時期開始不再只是因為自身的喜愛而寫下那些奇聞異事。
 
    知曉了御柱神的真相,領悟到即使是表面上看起來作惡多端的妖怪,或許也會擁有出人意料的過去。
 
    「倘若什麼都不知道就將其定罪,那也未免太悲哀了」──就是因為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他開始追起自己的手記和作品中各種妖魔鬼怪的「起源」。然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其影響,從那之後他的身邊也開始充斥著諸多不得知「起源」就無法解決的委託和事件。
 
    被欺騙又被玷污,被赤紅的木槿花簇擁著的鬼女。
 
    在河中淹死的男子成為了河中鬼。
 
    聽信心懷不軌的「鬼」的說法而成了鬼婆的老婦。
 
    以及,被捨棄了三次的酒吞童子……
 
    對方在揭露了自己的「起源」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恍然大悟般地對他身旁的青年說出的那句「你不也是被『捨棄』的嗎?」,還有青年一下子轉為慘白的臉色──到了這裡,他就不願意再繼續回想下去了。
 
※  ※  ※
 
    和泉在山屋中驚醒,頭下枕著不久前才拿到的繪卷。
 
    離遇見僧人已經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拿著繪卷爬起身來,從門窗往山屋外瞄了幾眼,外頭的大雪仍未停下。
 
    這又是第幾次被大雪困得動彈不得的呢?由於冬季還未過,這幾日間雪下下停停的,就算好不容易放晴了也沒辦法維持多久,那一天出現在冬日中的和煦日光簡直有如夢境一般。但正因為曾經走在那樣的閃閃發亮的世界中,他知道那樣的日光是確實存在的,只是下一次出現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被雪給困在了此處又無事可做,就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過去遇見的人們說過的那些話,又回憶起過往的那些秋天──
 
    然後,他終於想出問題的答案了。
 
    ──汝今後又有何打算?
 
    ──接下來又該怎麼做才好?
 
    「我的打算、我真正想做的是──」
 
    紅楓漫天飛舞之下,存在這十幾年的秋日記憶之中的,一直都是身穿楓葉圖樣黄蘗色和服的青年。
 
    如今青年已經不會再生氣地和自己吵架,也不再像當初那樣終日昏昏欲睡了……心裡的印象,全部都換成了青年坐在自己身邊努力認著字,或是在「鬼」的事件中好奇地向自己詢問著前因後果,還有走在紅色紙燈籠沿路排開的街道上,高高興興的身影。
 
    ……他,遞出四季繪卷時,向青年提出識字和出手的條件交換時,那些舉動本來或多或少也摻雜著愧疚和想要彌補的心理,然後隨著一年一年的接觸,那樣的心理又有了改變。
 
    ──這種感覺、這種感情是……
 
    是從什麼時候有了改變的?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將御柱神的事僅僅視為「委託」的?他也已經想不起來了,唯一能確定的是:現在的他真的和當初妖怪們說的一樣,絕對不會討厭「那傢伙」。
 
    一直回想到現在,這十幾年也真是不可思議──最初接下御柱神的委託時,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現在的這種地步。
 
    沒想過會陷得這麼深,也沒想過到了最後可能要賠上自己的生命。但是,事到如今……真的沒辦法隨隨便便的就抽手了。
 
    ──因為發現了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
 
    這一路上追尋「御柱神」背後真相的過程中,他遇見了許許多多的妖怪和人類,在這之中,心裡和他一樣懷著「想要幫助那傢伙」想法的人其實也不算少數,但是──
 
    卻都被形形色色的事物束縛著。
 
    有著特殊立場的蛇眼僧人、因為對過去的御柱神的愧疚和自責而變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妖怪,還有在人類的生命實在太脆弱也太無常的情況下,終究無法聽到御柱神開口的琴師女子……
 
    就連大江山的鬼王的酒吞童子也是。
 
    就算說了「決定插手」,但唯恐直接以惡鬼的身份去與現在有著青年樣貌的「御柱神」接觸反而會讓青年被自己牽連,每一次接觸、每一個安排都要特別的小心翼翼。每件事都變得綁手綁腳的,就算可能想出過能夠幫助青年的方法,很多時候卻也因此無法任意行動。
 
    可是,和泉是「桐一葉」。
 
    ──正因為是獨身一人飄泊在水面上的「桐一葉」,才能夠不被任何事羈絆,想做什麼,只要有了目標,就會努力的拼上一切去做。
 
    儘管曾經多次感到無能為力和後悔莫及……就算真的像酒吞童子說的「這樣的方式、這樣的關係又能持續多久」;知道身為人類的自己還是有其極限,也知道還是存在著身為「桐一葉」的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達成的事,他依然朝著同樣的方向前進著。
 
    ──持續帶來的書籍,識字和出手幫忙的條件交換。
 
    ──那些總是言不由衷的談話。
 
    ──共同解決的那些「委託」、一起經歷過的那些妖怪事件。
 
    ──操弄著村中的傳言。
 
    ──同時,他還透過話術,一點一點修正著村人對御柱神的想法、嘗試著解開紅葉林中的妖怪們的心結。
 
    做過這麼多事,乍看之下只是為了將御柱神帶回正軌,而如今他的打算、他真正想做的是……和泉定定凝視著手中的繪卷。
 
    「您也是喜歡溫柔也喜歡溫暖的人呀。」將這幅繪卷送給他的紅衣青年是這麼對他說的。
 
    那時,似乎剛在梅林中忙完什麼事的對方明明一臉倦容,卻在望見漫步在獸原上的他時,瞬間眼神又亮了起來,從懷中掏出了和紙和畫筆衝上前來就是一句讓人有些摸不著頭緒的:「請問能夠告訴我您的故事嗎?我想將您的故事畫下來。」
 
    「您感覺經歷過許多事,又正在為某件事困擾著,心灰意冷卻沒有放棄,像是行走在黑夜中卻又閃閃發光、期待著將來呀……所以拜託了,我想將您的那種氣質和故事畫下來,這個……也算是當作是對我自己的……和一位友人之間的期許。」
 
    儘管聽了這段話後還是有些不明所以,他終究答應了對方的請求。之後再多閒聊了幾句,他知道這名身穿與山茶花同色的赤紅和服的青年──朽紅葉赤似乎也是一名畫師。
 
    還在那座以冬天為名的大城中開了一間小小的古畫店「紅葉堂」。
 
    他跟著赤踩上積雪未化的白石板街道,經過上面睜著一隻大眼的繪卷付喪神走入古畫店中,還來不及讚嘆店中的繪卷、畫軸、圖冊數量,又在長了雙腿的茶碗卑躬屈膝之下,進到了古畫店後方,似乎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和室。和室中也堆積著小山似的眾多圖畫。
 
    赤為他沖了茶來後,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在和桌上攤開了和紙。隨著他一點一點講述出過往的那些經歷,原先空白的紙面上也漸漸填上了諸多事物。
 
    簡單的幾筆活靈活現地就勾勒出了在地獄中喪命的樂師友人,紙上的酒吞童子周身不知為何環繞著熊熊燃燒的地獄火燄。白兔八朔瞇起眼睛笑著,紅葉林中的妖怪們在一場場的遊戲中享受著慶典宴會一般的氛圍,還有故鄉的友人和父母,在各個地區有了緣份的人事物、那一次次的委託……
 
    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有了起頭,自己的執著和委託,那麼龐大的故事,他卻能夠在僅僅萍水相逢的赤面前有如行雲流水般地說出來。
 
    赤專注地畫了一張又一張,連和泉自己都數不清自己到底敘說了多久,對方又執筆畫了多久。在提完「御柱神」的事時,他也想不起那時的自己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而讓赤看了家鄉的友人畫出的御柱神──
 
    赤突然收起了笑容。
 
    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那幅畫看了許久,才像是想到了什麼事似的,將桌上已經塗得滿滿的紙張換成了嶄新的空白繪卷,又提起筆來……
 
    「您也是喜歡溫柔也喜歡溫暖的人呀。原來這就是困擾著您的那件事。這樣的故事,如果不用犧牲任何人就能讓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話,那真是太好了──」
 
    或許他在那個時候,或早在從滑瓢那裡聽聞「詛咒」的事時,就隱約察覺到介入御柱神之事,還和身為「御柱神」的青年結下意想不到緣份的自己最後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這段日子理清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時,腦中也曾經一閃而過自己跪在父母和友人面前道歉和道別的畫面,還有自己拼命想安排好一切而四處奔走的身影……已經有了那樣的預感。也正因此,看見赤接下來畫出來的東西時,才越感到震撼。
 
    ──繪卷上大片的橘紅和金色渲染開來。
 
    連綿一片、被染得通紅的楓葉林也接著在繪卷上成形,絢爛的紅葉猶如慶典的彩紙般由空中紛紛飄落、大片灑落。暈黃的日光籠罩上楓葉林中的一切,即使是見慣了的風景,也變得彷彿御伽話中一般如夢似幻。
 
    比起曾經見過的紅葉林似乎還要更美麗一點,卻又不失溫和的景色中,赤以溫柔的筆觸三兩下就畫出了坐在樹下、身上穿著印有楓葉圖樣的黄蘗色和服的人影。人影伸出手來承接著飄落的紅楓,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是由衷的感到喜悅滿足、感到幸福。正當他以為這幅畫就到此為止時,赤又移動了畫筆……
 
    ──又是簡單的幾筆,人影身邊頓時被添上了另一抹身穿深色浴衣的人影。有著與和泉自己相同長相的那抹人影,不同的是……畫中的和泉臉上也帶著一樣的笑容。
 
    「作為謝禮,這幅畫還請您收下。」
 
    赤將才剛完成的那幅繪卷遞到了他手中。
 
    「也不知道您會不會相信,不過……我畫出的東西可是會成為真實喔。」
 
    臨走前赤在他身後這麼喃喃自語著。
 
    只是,因為是微弱到幾乎要聽不見的聲音,到了現在回想時,連他都無法肯定自己當日是不是真的聽對方說了那樣的話。倒是在店門關上時,他反而清楚地聽見赤在古畫店中似乎是對誰在辯解著:「沒辦法呀,虎神,聽到了那樣的故事我果然不能置之不理,而且我那麼麻煩的要求那個人還是答應了,所以──」
 
    「你這傢伙也知道自己給其他人添了多大的麻煩啊!」
 
    古畫店中傳出了低沉的怒吼後,接下來就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店中是不是還有著自己無法看見的另一個存在?
 
    這座城中更是充斥著許許多多與古畫店店主的赤有關的巷說奇談──換作是平常的他絕對是對這類奇聞軼事極為感興趣的,然而,那時的他心裡完全占滿了另一件事。結果只在冬城中留了不到一天的時間,也沒什麼心思再去打聽怪談,就繼續上路了。
 
    ──真正厲害的畫師甚至能將畫紙上的虛幻之物轉為真實。
 
    如果古畫店的畫師赤已經達到這則奇譚中所謂「真正厲害的畫師」的那種境界的話,那麼他送給自己的那幅畫,畫中的御柱神……繪卷外一直待在那座村子中的青年,未來的某一天是不是也真的會露出那樣的笑容?
 
    而自己最後到底有沒有可能走向和畫中相同的結局?
 
    和泉沒辦法確定。但是在胡思亂想時凝視著畫中坐在楓樹下、笑得那麼高興的御柱神,他終於明白了──
 
※  ※  ※
 
    「接下來又想怎麼做?今後又有何打算?我又該怎麼做才好?」
 
    到了那個時候,他終於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真正想做的、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是──
 
    「我還是想幫那傢伙……我想讓那傢伙再一次真正的看見那些風景啊。」
 
    不願意出手、排斥他人、不願意去理解也無法理解,那些乍看之下冷漠無情的舉動,只是出於不想再受到傷害而已。因為過去的經歷而不願意與人有所接觸,因為那些經歷而什麼都忘掉了,乍看之下似乎再也不會被他人犧牲也不會再受到傷害,可是──
 
    當初許下的「想要長大、想要活下去」與「想要逃走、逃避」的兩個願望被不完全的實現了之後,成為了「青年」的御柱神還是被困住了。
 
    被困在了在那座村子裡,被困在每年只有短短三個月的秋季之中。就連理該自由自在的心也因為自我保護的那些行為而被緊緊的束縛住了,就猶如被包裹在深沉的黑暗中蜷縮成一團,獨自一人哭泣著一般。
 
    「這根本就沒辦法稱得上是『幸福』啊……為什麼那傢伙在過去為了他人的幸福被犧牲之後,為了自身的幸福還要捨棄掉這麼多東西啊?」
 
    ──為了什麼人而哀求著、哭泣著之類的。親情和友情之類的,他人的溫柔和善意之類的。
 
    ──高興也好、憤怒也好、悲傷難過也好。還有為了不讓自己捨不得而刻意忘卻的那些愉快的回憶。
 
    ──活著時做了什麼、曾經被關愛過、和他人相處過的記憶,全部都拋棄了、全部都不要了……
 
    當年的「御柱神」到底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即將消散前說出了「那麼,把那些全部都忘記吧」和「如果能變成對一切冷眼旁觀的討人厭的神明就好了」?正因為是作家桐一葉,正因為與青年相識了十幾年,正因為完全拼湊出了檯面上與檯面下的真相,越是想像就覺得越是沉痛。
 
    在這樣的情緒影響下,最後立下的決心也格外的堅定:
 
    「我……想把那傢伙拉出來啊。」
 
※  ※  ※
 
    身為「桐一葉」的他,想做什麼,只要有了目標,就能努力的拼上一切去做。儘管他還是對未來即將發生的一切絲毫未知……
 
    不知道自己最後會為了搶救與保護寫滿了御柱神之事的手記葬身在火海之中;也不知道未來的自己在得知可能把「那傢伙」拉出來的方法後,到底會拿自己的一切和生命設下多大的「局」。
 
    不清楚未來的自己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向想起過去的青年袒誠自己的想法;也不曉得自己會將所有的作品都作為設局的一部份交給認識沒多久的古怪行商人。
 
    不曉得自己會在臨死的那一刻,緊緊抱著懷中的手記,露出有些遺憾無奈、既滿足又有些放不下的笑容。
 
    那時在山屋中的他、雪停了之後重新踏上旅途的他,儘管對於之後即將遭遇到的一切都一無所知,還是努力前行著,思考了起來、認真的煩惱著。
 
※  ※  ※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再一次真正的看見那些風景?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一直被困在這個地方、這個季節中的你真正的逃走?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把你從那裡拉出來?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把你從那裡帶出來?到底該怎麼做……
 
    手記的最後,滿滿的寫著諸如此類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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