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秋日異聞系列部分章節的重修版。

改動部分設定,劇情走向大致與原版相同並修掉一些邏輯不通順的情節和冗詞贅字,今後若與其他篇章有情節關連,也請以重修版中的設定為主。

 

 

 

 

秋日異聞

 

 

 

    ──明明很努力的想要活下去,明明放聲大哭著、使勁揮動著雙手想要活下去。

 

    不可以啊……不要啊!

 

    快住手──

 

   

 

 

    青年猛然睜開雙眼,從渾渾噩噩的黑暗中清醒過來。撥開了遮蔽眼界的黑暗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仍是見慣了的頹敗之景,以及,大片大片鮮血一般的紅葉。

 

    終於──

 

    終於又到了這個時間了。

 

    「那麼,接下來該做些什麼事呢?」

 

    ──然後,他總是會不由自主的這麼喃喃自語著。

 

   

 

    青年現下所處的地方是位於某地的一座廢棄村落。

 

    他就居住在這座廢村之中。用「居住」這個詞其實並不貼切,只是每次他無論走了多遠,之後再度睜開眼睛時,又是身處於廢村之中了,並一定是在那根即使村中其他的木造建物都已經因為風吹日曬而泰半傾斜,也仍舊沒有朽壞之跡的樑柱之下。

 

    他其實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什麼」……或者該說是變成了「什麼」。明明不像妖怪那樣具有怪異的形體,更沒有鬼族該有的「角」與「獠牙」,水窪中映出的自己擁有與毫無疑問的確是人類的面孔,他在依稀中卻還記得過去的自己並不是這個樣子的。伸出的、揮舞著的雙手並非是眼前看見的形態,樣貌應該是更為年幼的,但他卻再怎麼樣也無法想起自己真正的面孔──

 

    好奇怪呢。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覺得想睡。或許這也是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辦法集中精神思考的原因。

 

    ──人類……會這樣嗎?

 

    明明午後已經睡了很多了,夜晚時也有好好的閉上眼睛休息,那種想睡的感覺卻一直沒有消退過。甚至到了某個時間,當空氣開始變得寒冷時,就真的會陷入一次「不太一樣」的睡眠。

 

    和一般的睡眠一樣會做夢,但是再度醒來時,空氣卻又似乎不再那麼寒冷了……雖然沒有能夠確定的方式,他憑著感覺猜測出自己大概睡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在那段長長的睡眠期間中,身邊似乎包覆著濃稠的黑暗,又像是被掩埋在了深深的泥土之下一般,也因此他從來都不知道那段時間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卻能多少想像出一點。

 

    可能會有某種柔軟的東西會伴隨著冰冷的風降下,樹葉的顏色會變得與平時看見的不一樣,遠處隱約看見的山換上與平時不同的面貌,從來沒看過的五彩繽紛的花接二連三的綻放開來……

 

    也只能想像出那一點而已。

 

    ──時間到了的話,真的沒有辦法不睡覺嗎?

 

    他也曾試著很努力的撐開眼皮,很努力的堅持讓自己保持清醒,最後卻還是會落入那片什麼都沒有的黑暗之中,漸漸的就是會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了,意識也隨之轉移到夢境的世界之中。

 

    時間到了的話,無論再怎麼努力,睡意還是會不知不覺湧上來,眼皮會變得越來越重、不由自主的打起呵欠。

 

    時間到了的話,一定得睡著──他在即將入睡前的意識模糊中,在自己的心裡深深的刻下了這個法則。

 

    沒辦法違反呢。

 

   

 

    ──不過,也沒關係呀,反正在進入下一次睡眠之前,還有很多時間、還是能做很多事的。

 

    「那麼,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呢?」

 

    一開始,由睡眠中清醒的他沒有任何的目標,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只是在村落中四處游走著。

 

    連一個人也沒有遇見,整個偌大的廢村中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地,只是想單純想藉由「走動」的這個動作來讓自己不再那麼想睡。

 

    結果出乎意料的好──即使還是時不時的想睡,至少他已經不是整天都在意識模糊中渡過了。

 

    他能夠花更多時間來探索自己所在的地區,想著或許也能藉此多少得知自己是「什麼」。以樑柱為中心點向外探尋,找到的卻只是破敗到連原先面貌都不太能辨別的物體。出現在眼前的盡是隨著風吹日曬而逐漸風化的木造建築物,以及乾枯荒蕪的農田,村子外圍還處處都是豎起卒塔婆的土饅頭。

 

    這裡一直都是這樣嗎?提出了問題,卻連他自己都無法找出答案。

 

    對於村落的過去,他還留有模糊的印象。這裡似乎也曾經是個和樂、安逸的村落。殘缺的記憶中存在著微風吹拂過豐收飽滿的稻穗的聲音,孩子們嘻笑著赤腳跑過田間小路的腳步聲;犬吠聲,雞啼聲,人們此起彼落的談話聲與笑聲,農人的吆喝聲。剛出生的嬰孩的啼哭聲,母親安撫著嬰兒輕輕哼起的子守唄……

 

    然而,與那個時候相比,現下眼前所看見的村落,除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就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他長久以來所處的廢村裡什麼人都沒有。

 

    也完全無法與記憶中的任何一處重疊了。

 

   

 

    「連一個人都沒有嗎?」

 

    他斜攲著沒有任何朽壞之跡的樑柱,輕嘆著,也分不清究竟是失望還是高興。這麼大的村落中只有自己一個人也未免太無趣了,往後每一次睜開眼睛之後,是不是也要這樣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面對這樣的風景呢?

 

    就這樣倚著柱子坐了下來,睜大了眼睛,望著漫天飛舞的紅葉。仔細想過之後,不知為何,他卻得出了不太一樣的結論:

 

    「不過,也許這樣比較好呢。」

 

    ──如果繼續維持著這樣一個人的狀態,自己就不會再被其他人傷害,也不會有其他人受到傷害;不會再成為犧牲品,也不用為了活下去而犧牲其他人。

 

    「就這樣獨自待在廢村中,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寂寞的……」

 

    ──不會再一次面臨如何呼救都沒有人伸出援手的處境,不會再有那樣絕望的感受。

 

    無論自己變成了什麼「東西」,是妖怪也好,是鬼也好,或是仍舊維持著人類的身份也好,就算什麼都不是也好,青年動作輕柔的拾起飄落在身邊的紅色楓葉,一面欣賞著那溫和的紅色,一面想著──

 

    「……就這樣不用再與他人接觸的自己一個人活下去,也許才是最好的。」

 

    睡意不知不覺間又湧了上來。

 

    他在樑柱下方蜷縮成一團,像個孩子似的以雙手環抱著自己。或許是因為得出了那樣的結論,只靠著自己的體溫維持著的那份溫暖儘管微弱,卻也讓他感到無比的安心──縱使之後他察覺到伴隨著那份安心而來的,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約約的失落感,也還是一樣。

 

    「那麼,接下來……下一次醒來時,又該做些什麼事……呢?」

 

    青年斷斷續續地低語著,恍惚中想像著未來的事,臨睡前迷迷濛濛的腦袋卻已經讓他沒辦法集中精神了。

 

    然後,眼皮已經半垂下的他終於放棄去思考那麼久之後的事了,現下就只是順從著睡意,背靠著樑柱放鬆身體,完全閉上了眼睛。

 

    沒過多久,意識就墜入了渾渾噩噩的黑暗之中。

 

   

 

 

    在那座廢棄村落中,據說存在著「神明」。

 

    神明居住在破敗建築物中的柱子裡,因為這個地方已經許久沒有人跡了,神明的雙瞳中映入的,一向都是村裡殘破頹敗的木造建物、乾枯荒蕪的農田、墳墓,以及環繞在村落周圍的、大片大片的紅楓。

 

    而對於這位神明,在更長一段時間之後,有幸來到此處的人們給予祂的名諱是──「御柱神」。

 

    想要在此處安居樂業的人們開始供奉、祭祀起了住在柱中的神明,雙手合掌虔誠地祈求著御柱神的庇佑。然而,神明卻從來都不願動用自身的力量,不要說是為人們實現願望了,就連守護著人們、保佑豐收這種事都沒有做到過。

 

    ──真是個自私的神明啊。

 

    即使具有強大的神通力,卻不曾幫助過人類的神明,還是在不知不覺間被人們扣上了「冷漠無情」之名。

 

    ──真是個冷漠無情的神明啊。

 

    即使人們努力生活的樣子映入了神明的眼中,神明卻似乎將這些都視為「他人事」一般,從來不曾介入或給予人們任何幫助,只是在一旁靜靜觀看著──

 

    所謂的「御柱神」至此,在人們的印象中成為了「冷漠無情」的,與「溫柔」、「善良」這些詞彙完全沾不著邊的神明。

 

   

 

    斗轉星移、白雲蒼狗,一年接著一年過去了,依舊留在此地的人們還是照常供奉著御柱神。

 

    不過這時的人們卻並非為了祈求什麼了,無論是豐收或是守護,人們似乎已經不再奢望能從住在柱中的神明那裡得到這些了,只是希望至少能夠用這樣的儀式來安撫神明的情緒。

 

    也不知道「御柱神會帶來災禍」的這個說法是從哪裡開始傳出的,人們開始畏懼起了御柱神那強大的神力,惟恐停止供奉之後,發怒的神明會對這個地方、對個人、對整個家族降下災禍,出於下策才仍舊維持著先前供奉祭祀的行為。

 

    因此,並沒有任何人心裡帶有一點對御柱神的感謝之意,也從來都沒有人喜歡過這樣的神明,而說不定再過不久之後,就連這一小群人也會受不了這種狀況而終於決定搬離此地,讓這座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村莊,重新回到原先廢村的面貌吧?

 

    ──真是個冷漠無情的、討人厭的的神明啊。

 

    但唯一與神明面對面談過、知道御柱神真面目的外地女子,卻是搖著頭,這麼說的:「可憐啊,可憐啊,好可憐的神明啊。」

 

   

 

    或許那樣的「神明」,是真的沒辦法稱得上是「神明」吧?

 

    因為綜觀各個地方的守護神,是沒有任何一位會對人們的煩惱與痛苦置之不理、對此無法感同身受的。

 

   

 

 

    「你就是御柱神吧?對人們的煩惱與痛苦置之不理、充耳不聞,這樣還算是神明嗎?」

 

    和那個人初次見面時,那個人劈頭就是這麼一段話。

 

    而他則是在愣了一瞬後,不干示弱地回應著:「就算是神明也不一定要為了守護其他人奉獻出自己的力量、去插手其他人的事吧?」

 

   

 

    那個人是個一直以一副嚴厲的面孔對著自己的人類,明明長相並不是什麼兇神惡煞甚至還算是溫和,周身的氣場也還能讓人親近,他卻在看到對方臉的第一時間就意識到「自己不太想和這人接觸」……之後對方劈頭丟下的那段話更證實了他那種模模糊糊的預感沒錯。

 

    ──應該在對上眼之後立刻轉移目光的,不要反駁不要回應也不要再有更進一步的接觸,後續就不會再遇上更多的麻煩。

 

    ──這樣就夠了,這樣才是最好的……可惜,當時的他並沒有做到。

 

    那個人是在某一年秋天忽然來到這個村落的。也不知道是從村民那裡打聽來的,又或是是從一開始就將之視為目的,那個人通過了村中蜿蜒曲折的小路,一步步往村人們平時不會接近的村落中心邁進,最後……來到了被人們圍上了圍上了注連繩祭拜著的柱子前方。

 

    當時的他因為無事可做,所以只是靜靜坐在柱子下,努力撐大眼睛,將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周遭的景物上。儘管季節似乎才剛由人們所說的「夏季」轉為「秋天」不久,周身的楓樹葉片也尚未被完全染上往年溫和含蓄的紅色,他卻從睜開眼睛醒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期待著那幅風景了──

 

    每年秋日時分,不若春日櫻花般華麗、卻也隱隱帶點含蓄之美的紅葉漫天飛舞,由空中紛紛飄落,滿佈在村中的每一個角落。在村子外圍與在村中四處可見的大片楓紅,金風襲來時搖搖晃晃,當日光透過楓樹枝葉傾灑而下時,彷彿連四周的場景都跟著被染上了相同的紅……

 

    儘管一成不變,他更是從這個地方還是廢村時就一直看到了現在,但他卻一直喜愛著這樣的景色。就連那個人到來的那天也是──他努力抵擋著不斷湧上來的睡意,一面努力撐大眼睛等待著,就是為了能在楓葉完全轉紅的第一瞬間欣賞起那令人期待的美景。

 

    然後,那個人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劈頭就是這樣的一句話:

 

    「你就是御柱神吧?對於人們的煩惱與痛苦置之不理,充耳不聞、這樣還算是神明嗎?」

 

    那個人皺著眉頭,背著光而更顯得臉上的神情嚴厲,壓低的聲音中還帶著微微的怒意。是為了什麼而發怒呢?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像在對自己說話,但仔細感覺起來,那股怒意又似乎並不是完全針對自己……更像是在針對某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發生在其他地方的事。

 

    不過當時的他對此並沒有再多想下去,只覺得被先前從來沒有見過面前的人,突如其來毫無因果的指責有點不舒服。所以他在稍稍愣了一瞬之後,因為直覺的排斥而低下頭試圖閃躲那個人的目光,但與此同時也試著反駁著那個人的話:

 

    「神明,也不一定要為了守護其他人,奉獻出自己的力量、去插手其他人的事吧?」

 

    那個人沉默地望著他片刻,再度開口。方才的怒火像是被那個人刻意壓抑下來而幾乎消失了,簡單的問句中如今不帶有任何情緒:「所以一直以來都不管他人事的做到了現在嗎?」

 

    「一直以來都是,就算可能因為這樣被他人說是『討人厭』、『冷漠無情』,未來也不會有所改變……我從一開始就這麼決定了,這是我的選擇。」

 

    這個村子多年來人們一直來來去去的,起初只有三三兩兩的旅行者來到這裡看了看那些廢棄房屋的狀態後又很快離開,漸漸的有更多人來到這裡,並開始定居在這裡。舊屋能修的就修,不能修的就改建成新的,修完屋子後再整理起田地果園和周邊的環境。

 

    定居在這裡的住民越來越多,他看著這個地方由最初醒來時的無人荒廢,在不知道多久之後,發展成了還算繁榮的聚落。

 

    但也就只是看著而已。

 

    儘管想在這裡安居樂業的人們供奉、祭祀起了他,為他冠上了神祇的名諱,他也僅僅只是想著:「啊,原來對他們來說,我的名字是『御柱神』啊。」

 

    他也不是不曾想過自己是否該為人們做些什麼,只是每每思考到最後心中卻又會莫名冒出一個聲音說著「不,這樣就很好了,不要再更近一步了」,最終他全數放棄了那些念頭。因此直到目前為止,他就只是照常地過著以往的生活……繼續旁觀著而已。

 

    接著,又過了不久之後,環繞著「御柱神」而生的諸多恐怖傳言也隨著風聲傳入了他的耳中。雖然一開始似乎還有點小小的難過,日子久了,他也漸漸習慣了這一切。

 

    ──這樣就好,這樣就足夠了。

 

    「……是呀,從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的描述中看來,的確是『討人厭』和『冷漠無情』沒錯。你對所有事向來站在處於局外的角度冷眼旁觀著,明明身為被供奉的神明,不要說是為人們實現願望或保佑豐收了,就連最能順手而為的守護人們避免妖怪侵擾,你也從來沒有做到過。」

 

    「明明作為本地神明的你出了手的話,最後的結果就會有所不同。明明願意插手的話,就算只是動用微乎其微的一點力量,就不會──」

 

    說著說著,那個人不再像剛才那樣隱藏情緒了……又或者該說是終於忍不住了呢?被壓抑著的怒火猛烈地爆發了出來。那個人握起了拳頭,身體微微顫抖著,明明是嘴角微勾地看著自己、是像是「笑著」的表情,卻一點也感受不到笑意。

 

    「御柱神……你啊,雖然接受著人們的供奉,卻根本就沒辦法稱得上是『神明』!」

 

   

 

    「那只是你們人類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他有點記不太清在那句話之後是怎麼發展的,但似乎是因為那句話讓他和那個人爭吵起來,雙方越吵越兇。後來那個人在和他爭論了半天都沒有結果後,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初次的見面也就在這樣不歡而散的情況下結束。

 

   

 

    然後他又意識到了,又或者該說他認定了──

 

    自己非常、非常的討厭那個人。

 

   

 

 

    不太愉快的初次見面之後,他和那個人幾乎每次見面都會吵架。

 

    撇除第一印象中「不太想和這人接觸」的直覺,兩人的情況似乎也無法歸咎到雙方看不看得順眼的問題上,每一次激烈爭吵後再冷靜下來仔細回想……情況似乎又只是人們口中尋常的「意見不合」而以。只是人們在爭吵中還是有可能找到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法、會為了爭吵中出口的難聽話道歉,他和那個人卻只會越吵越兇,然後又是一次不歡而散。

 

    不過,說起來還真是出乎他的預料。

 

    本來在初次見面的那天,當那個人頂著升騰的怒火離開後,他還以為那個人只是一時興起,之後就不會再過來了。就像之前曾經來過這裡祈求神明的保佑、最後卻都失望而歸的其他人一樣……只是,等到隔天的正午時分,那個人卻依舊來到了柱子前方。

 

    是同樣嚴厲的面孔。

 

    即使如此,他不應該再給予過多關注的,不應該再繼續接觸的,但或許是因為察覺那個人滿身的怒火消失了,除此之外還一直緊盯著自己,他還是忍不住詢問了那個人的來意。

 

    「我只是想看看被人們否定的神明最後的下場是什麼樣的而已。」

 

    結果卻得到了這樣的回應。

 

    聽見那句話的那一剎那,他在內心想著:就是因為這樣,自己才很討厭那個人。

 

   

 

    ──御柱神……你啊,雖然接受著人們的供奉,卻根本就沒辦法稱得上是「神明」。

 

    「我只是想看看被人們否定的神明最後的下場是什麼樣的而已。」

 

    不過更讓他無法理解的是,那個人在回應了那一句之後,不知為何還自顧自地告訴了他很多事。

 

    從像他這類的神明是如何誕生、如何存在在這個世界上開始……人們對於神明的信仰心是神明力量的來源,人們的信仰愈是虔誠,神明擁有的神通力就會越強大……反之,若神明不再被人們認定為神明、不再被人們信奉,神明就會逐漸失去力量。有著原型的還能變回原型渡過餘生,依靠著信仰心繼續存續的則有可能就此消散不存。

 

    「我聽說已經有越來越多人想要離開這座村子了,再這樣下去的話,當這座村子變成廢村時,你也會完全失去人們對你的信仰──」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

 

    他打斷了那個人的話。這句話並不只是一時心直口快的辯解之言,畢竟他還很清楚的記得,在更久更久之前有名也是從其他地方來的人類女子也曾經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身著橘紅色唐草花紋的銘仙和服、留著一頭黑色長髮,隨身攜帶著一個長方形包袱的女子,那一年來到柱子前和他見面時,也一直向他追問著同樣的問題。

 

    「為什麼不肯出手?」

 

    「不是接受人們供奉著的神明嗎?連人們的祈求和哀嘆聲都聽不見嗎?既然聽得見,又為什麼能像這樣冷眼旁觀?」

 

    「……再這樣下去的話,當這座村子變成廢村、你也完全失去信仰時時,你大概就會消失的。」

 

    ──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話,對自己說不定還是……還是「什麼」?

 

    心中隱約有所想法,但是那個時候的他卻找不到適合的詞彙來將內心深處的想法轉為實體的話語;雖然硬是想表達也是可以的,但他卻也不太想將其告知他人。他就只是安靜地,一動也不動地呆站在柱子之下,睜大雙眼凝視著女子。

 

    就那樣僵持了一段時間,女子似乎也對一直得不到回答的詢問感到厭煩了。她改而盤腿坐在一旁的楓樹下,斜倚著樹幹,正當他以為對方不會再試著和自己交談時,女子卻又立刻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打開了一直隨身攜帶的包袱。

 

    包袱裡面有著像是綁上了線的長木板一樣的東西,之後女子告訴他:那是古箏。

 

    「要聽嗎?」

 

    女子詢問著。不知為何,他竟然點了頭。

 

    於是女子開始撥動琴弦,演奏出的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美妙音色,落在耳中的旋律自然而然的就讓人聯想起秋日豐收時點燃篝火,所有人都面帶笑容、開心聚在一起的熱熱鬧鬧的祭典。明明沒有用上多高深的演奏技巧,藉由簡單的音色表現出的意境卻不禁讓人嚮往……不禁渴望參與其中。

 

    「明明是冷眼旁觀的神明,你為什麼哭泣呢?」一曲奏畢,女子驚訝的問著。

 

    他也不知道那個時候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哭,只覺得自己內心的某一塊似乎被觸動了。一直以來在唯一能夠醒來、能夠活動的「秋天」,只對看見漂亮的楓紅之景抱以期待的他,那個時候卻小小的期待起了:假使在未來的每個秋天,都能夠聽見這樣的音色的話──

 

    女子似乎也在他那陣沉默之中意會到了什麼。那一年秋天,之後的每一天,女子都會來到柱子旁的楓樹下彈奏古箏。即使之後彼此都沒有再對對方開口過,但彷彿養成了某種默契似的,他其實一直都專注地聽著女子的琴聲。

 

    然而──

 

    隔年的秋天到來時,那名女子卻沒有再出現呢,這一次或許是真的覺得厭煩了吧──又吵完一架後,在那個人從柱子前離開時,他凝視著對方的背影,恍恍惚惚間這麼想著。

 

   

 

    往後的發展卻與預想中的截然不同。

 

    那個人並不像那年秋天的古箏女子,在那之後無論是同年或是隔年秋季的每一天,那個人都還是會固執地找個時間來到柱子前方。除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就像之前說的是「想看看被人們否定的神明最後的下場」之外,那個人還問了他很多古怪的問題,就像是執著於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一般,不停的問著:

 

    「御柱神,對你來說人是什麼樣的存在?對你來說人的性命重要嗎?」

 

    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有一大半是出於幾次爭吵後的賭氣,他起初都只是保持著既有的沉默。但那個人在等了很久,都得不到預料中的回答之後,卻很快的順著先前拋出的問題,繼續問了下去:

 

    「對你來說,是和自己的存在同樣珍貴嗎?還是就像地上的螻蟻一般,無足輕重、就算死去也只是無關乎自己的他人事?我知道我可能得不到你的回答……不過總是冷眼旁觀的你,可能也從來沒考慮過這種問題吧?」

 

    聽到這裡,他終於忍不住了。

 

    「我從來都沒考慮過沒錯,可是這也和你沒什麼關係吧?」

 

    從柱子前移動到附近的楓樹上的他,當時是一面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在樹下仰起頭來的那個人,一面回應著的。

 

    還有一次,那個人的問題則是這樣的:「御柱神,你真的認真傾聽過人們的聲音嗎?」

 

    「雖然被你否定了作為神明的存在,不過我……應該還算是認真聽過的。」

 

    ──畢竟人們曾經主動來到柱子下祈禱,從那樣的距離就算再不想聽,聲音也會主動傳入耳中。

 

    除此之外他還隱約有種感覺,就算不去聽「聲音」,而是直接「觸碰」了的話,他似乎還能「看到」更多事。能「聽見」、或許能「看到」──只是他沒有給予回應而已。

 

    去掉了部份細節後,本來他僅僅是想用這句話來反駁那個人的話,那個人卻又能淡淡地拋出下一句:「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能夠總是置身事外?該不會──」

 

    「你根本無法理解人類的感情吧?」

 

   

 

    「反正我就是討人厭的、冷漠無情的神明啊!」

 

    直到某一天,他終於不知道被那個人的哪句話逼急了、被完全激怒了,這句話也因此脫口而出。

 

    那個人少見的沒有再就這句話駁斥下去,而是瞇起眼睛,冷著一張臉注視著他。

 

    「你說的沒錯,我的確完全無法理解你們人類所謂的感情,所以才能夠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觀,所以也找不到什麼想出手的理由,我也不願意出手!永遠都不會願意出手!」

 

    等到他稍稍冷靜下來,意識到的時候,心裡的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都已經脫口而出了。那個人聽了那番話後卻只是沉默地注視著他,指責和追問都沒有了,沒有動怒也不再冷臉,但也看不出他不知道心裡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

 

    接著,那個人一句話也不說的就轉身離開了。

 

    他也再度坐回柱子之下,抱著自己,像個孩童似的蜷縮成一團。

 

   

 

    ──這麼一來,那個人總算不會再來了吧?

 

    不會再帶來那些古怪的問題、不會再執著著一定要從自己口中得到不出手的答案;不會再那樣定定注視著自己,也不會再來到這裡了……這樣就好。

 

    然而──

 

    到了隔天,再次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那個人還是又出現在柱子前方。對方裝作前一天什麼事都沒發生、也從來都沒聽過那些話的樣子,帶來了新的問題。

 

    儘管內心有了不小的疑惑,正因為有著那些問題和雙方不同的意見存在,他很快又將那點疑惑拋開,一如以往的和那個人吵了起來。

 

    然後,又一次在爭吵的最後,彼此不歡而散。

 

    「我一直都很討厭像你這樣的神明。」

 

    在更之後的某次見面最後,那個人還更直白地這麼說過。

 

    他也一樣……一直都很討厭那個人。

 

   

 

 

    「你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裡嗎?」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人問出的問題突然改變了。

 

   

 

    幾乎是在聽見這個問題的第一時間,他立刻搖搖頭,但想了一下之後又遲疑地點了頭。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算離開過「這裡」……他並沒有被束縛在這根柱子下,看似自由哪裡都能靠著自己的雙腳走到,但卻無法抵達人類定義上那些「更遠的地方」。

 

    一直以來無論走了多遠,之後張開眼睛時仍舊是處於村落之中。就算曾經到過村子外圍的農田、墓地以及那一大片的紅葉林,就某方面來說仍舊是局限在村子的範圍內。

 

    「是嗎?在這座村子的外面……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有著更多你不曾接觸過的人事物,如果有辦法的話就去看看吧。見過了這些人事物的話,說不定總是冷眼旁觀的你也會改變想法的。」

 

    他沒有向那個人解釋或自己的更多事,所以那個人總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而他也總會在這類話題的最後小小聲地向那個人咕噥著:「就算看過了,也永遠不會改變的。」

 

    儘管如此,他心裡其實也明白自己不有所改變是真的不行了。

 

    如今就像許久以前的女子和眼前的那個人說過的一樣,還留在這座村子裡的人真的越來越少了──大部份的人都是心一橫、捨棄好不容易建起的家園離開這裡的,卻也有一部份的人是在他醒著的秋日期間,在他有能力出手卻選擇漠視的情況下死去的。還有好幾次,那個人即使想要幫忙,但一介人類能夠做到的事情實在有限,最後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人死去。

 

    明明應該會因此更厭惡「不出手」的自己的,但那個人卻不再像他們剛見面的那陣子一樣,對於他的行為表示長篇大論的不解。只不過每當這類的事發生時,那個人總是會先無奈地呼出一口氣,用不知道算是難過還是遺憾的表情定定注視著他。

 

    「……你想過要去『理解』嗎?」

 

    對視到了最後,那個人也總是淡淡地丟下這句話。

 

   

 

    然後,村裡的田地歉收了。

 

    其實在先前的幾次爭執中,那個人就已經明隱暗示過好幾次希望他幫忙,他到最後卻還是沒有出手。

 

    也是在那年秋天的最後一天,他和那個人因為這件事大大的吵了一架。

 

    吵架的內容他大部份都已經忘了。他只記得自己在那個人說出「再這樣下去,離你消失的那一天也不遠了吧」,被這句話氣到轉身就走時,才剛走幾步,濃重的睡意就突然湧了上來,眼前漸漸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啊啊,又到了這個該睡著的時間了。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他也陷入了一如往常的沉睡中。

 

   

 

    「……我還以為,你終於因為人們對你的信仰不足,而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又是隔年,當他再一次在秋日中在柱子底下醒來時,那個人開口就是這麼一句。之後來他才從和那個人的幾次對話中得知,當時對方看見的,是自己的身體在「陷入沉睡」的一瞬間崩解消失的畫面──

 

    明明在第二次見面時說著「我只是想看看被人們否定的神明最後的下場是什麼樣的而已」,在自己消失的時候不是應該覺得高興嗎?但那個人說著這句話時,語調中不知為何卻帶著在他看來彷彿錯覺般、若有似無的惆悵感。

 

    ……直到這件事情過去很久之後,偶然回憶起這年秋天的事時,他還是無法理解。

 

    無法理解當時的惆悵感是不是真實存在的,如果是的話,那個人又為什麼惆悵呢?更無法理解對方看見自己消失的畫面後為什麼要對自己說出那樣的一段話。

 

    當時的他也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不知道該怎麼反駁那段話,因此還是只能微微睜大眼睛,一聲也不吭地注視著那個人的一舉一動。

 

    那個人一拋出那段話後就逕自轉過身去,乍看之下像是旁若無人地在欣賞著周圍的風景,但在他看來,這樣的動作卻又似乎是在掩飾著什麼一般。

 

    ……與往日的對方截然不同。

 

    這是第一次對方在他開口後沒有再對他反覆提出奇怪的問題,也是第一次讓他見到了……那個人還有這種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再多說些什麼,只能一直沉默的背對著他的時候。

 

    然後──

 

    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忽然就換成他開口了。

 

    或許是此時彼此之間的沉默讓他想起了那名僅僅在某年秋天來訪的外地女子還有那一年的琴聲,或許是潛意識中他還感覺到了更多事,他就和第一次遇見那名女子時一樣,不知不覺間流下了眼淚。

 

    接著他對那個人斷斷續續地說起了自己每一年都只有在秋季期間才能醒來的事,解釋著自己無論多努力、嘗試了各種能夠想到的方法,一旦時間到了還是不得不陷入沉睡的事,還有其實無法離開這個村落的範圍的事。

 

   

 

    「所以,你從來都沒有看過秋日以外的風景嗎?」

 

    那個人頓了一頓,身體顫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轉過身來做些什麼,但卻直到那一天的最後,還是沒有轉過頭,只是隱約嘆息著:

 

    「但是這個……不能當作你不出手的理由啊。」

 

   

 

 

    又是一年秋季到來時,那個人不知不覺間就佇立在睡眼惺忪的他面前了。

 

    是和先前一樣嚴厲的面孔、和往日相同的令人無法理解的語調──可是當兩人的目光一接觸時,那個人卻多了個伸出手來的動作。

 

    「你,這個──」

 

    伸出的手中拿著一本薄薄的書。可能是因為成書的年代久遠又時常被翻閱的緣故,書的封面都已經褪色也看不清書名了,內部的紙頁更是微微泛黃。

 

    「……你又在打什麼主意啊?」

 

    相較於他習慣性的敵意和帶刺的言語,那個人卻意外的沒有動怒也沒有爭論,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開口說:「你不是沒看過秋季之外的風景嗎?你……不想看看這個世界,在你陷入沉睡的那段期間,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嗎?」

 

    「用過這種方式,即使是只能在秋天醒來的你也能看見那些景色、知道那些事,不過也僅僅如此而已。我能告訴你的就這麼多了,要不要翻開這本書也憑你自己決定。」

 

    他原先還想扭過頭、一口回絕那個人帶給他的東西的,就像在往日的每個秋天中那樣,與那人大吵一架後不歡而散就好,明明那樣就好了……然而,那個人今天卻不太有那種想和他起衝突的感覺,只是一直維持著手拿著書舉在半空中的姿勢。也就因此,與先前無異的句子到了嘴邊,反而再也無法自然而然的說出來了。

 

    ──而且,那個人話中的某些部份也的確打動了他,他一直以來夢想著、渴求著的……

 

    那個人舉著書舉了老半天,大概也察覺到他雖然有些許翻開書的意願,卻沒有主動接下書的意思,皺了皺眉頭,將書擺到他面前後就逕自離開了,留下他一個人在柱子前呆愣愣地坐著。好一段時間後,他才細細打量起地上的書。

 

    雖說封面毀損嚴重,但內頁卻出乎意料的完整,沒有泡水蟲蛀的痕跡,想必也曾被被原主人珍惜地收藏著吧?那一張張泛黃的紙頁上沒有太多文字,有的只是由某位技藝高超的畫師一筆一劃仔仔細細描繪出的春夏秋冬之景。這是──

 

    ──四季繪集。

 

    他不知道那個人是從哪裡弄來這本四季繪集的,是本來就是對方的藏品嗎?還是那個人透過其他管道,從本來擁有這本畫集的行商人、藏書人手中拿到的。也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麼會忽然將這本繪集遞給自己。

 

    他只知道一翻開那本四季繪集後,在畫師的巧筆之下,一瞬間夢想著渴求著的事物全都如實呈現在了眼前……

 

    讓被冠上「災厄」之名,以往只能在秋天醒來的他,在那一整天中都著了魔似的不斷翻閱著。

 

    他一遍一遍反反覆覆的看著,努力地想將繪集中的一切都銘刻到腦海中,哪怕只是畫師順手畫上去的細節,也想好好的記在腦中。

 

    ──除了自己所在的秋天之外,原來春天是這個樣子的……原來夏天是這個樣子的,原來冬天是這個樣子的。

 

    連綿的紅色楓葉有如跳動的火燄一般取代了原先蒼翠的綠林,就連遠處的山峰也跟著被染上了相同的紅色,儘管一直以來一成不變,還是能讓他在情緒不穩時,只要看著看著在不知不覺中就能把心安定下來,他最喜歡這樣的秋日之景了。然而,與見慣了的秋景相較之下──

 

    繪集上的春景中無處不飛花,五顏六色的風景令人眼花撩亂,大片大片綻放的櫻花隨風散落,壯麗妖豔;夏景中陽光燦爛,池面上波光迤邐倒映著四周的綠意,當夜晚到來時,點點螢光點亮了池畔,與紺子色的水燈相映成趣,如夢似幻;冬日到來時,在降雪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被包覆在溫柔的雪白之中,這幅冬景卻又隱隱被一層淡黃色的光暈籠罩著……

 

    ──原來這個世界,在他沉睡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啊。

 

    好奇怪,儘管透過四季繪集看見了這個世界在他睡著的那個時候變成了什麼樣子……空虛感卻也隨及湧了上來。

 

    儘管一直都只能生活在秋天,也知道永遠都不可能親手觸碰到,見了那些以後他忽然開始強烈的期望起來,再多一點、再多一點,好想再知道更多、更多關於其他季節的事──

 

    他就這樣抱著繪集,想了一夜。向來昏昏欲睡的他,在那一晚中很難得的沒有闔眼。

 

   

 

    隔天那個人和往常一樣的來到了柱子前。

 

    與先前的單獨前來不同的是,那個人這次帶來了一名十分聒噪的非人同伴。

 

    「哦哦,這就是作家先生提過的那位『不是神明的御柱神大人』吧?」

 

    跟在那人身旁,身穿蘇芳色半纏、比一般兔子足足大上一圈毛髮也更加蓬鬆的大白兔抬頭看看那個人,又轉頭看看他,像是意會到什麼似的動了動耳朵,又不斷說了起來了:

 

    「聽傳聞還以為是什麼離譜的傢伙,明明看起來就和一般人沒有兩樣嘛。」白兔挺直了身子,瞇起和楓葉相同顏色的眼睛,咧開嘴笑了,「對了,還沒向這位御柱神大人自我介紹呢。我的名字是『八朔』,是居住在村子外的楓樹林……紅葉林中的妖怪住民吶。」

 

    「妖怪住民?」這個似乎是第一次接觸到的名詞讓他有些困惑。

 

    「哎哎,你不知道嗎?你是有多久沒有到村子外去看看了啊?」

 

    說到這裡,聒噪的白兔又稍稍看了看那個人的反應,一確認那人沒有其他負面的反應,祂也就更加眉飛色舞的說起來:「因為那片紅葉林很美,再加上那塊地盤的『主』很開明自由嘛,所以像我們這類居無定所的妖魔鬼怪也就自然而然的搬進去了,現在那裡已經成為我們的樂園了吶……當然,這也是因為有作家先生的幫忙,把我們這些妖魔鬼怪寫的可怕一點,人類才不敢隨便靠近啊──」

 

    自稱為「八朔」的白兔在那後來還自顧自地說了很多話。

 

    與那個人初次見面時的「你再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消失」、「你沒辦法稱得上是『神明』」這些話相較之下,白兔活潑直率的語調更讓他感到自在。

 

    一開始只是白兔單方面的在自說自話,後來他也不知不覺放下了警戒心,露出笑容就著白兔拋出的話題聊起天來。至於那個人,將白兔送來後則是始終沒有加入他們兩個的對話,就只是沉默地在一旁觀望著,面無表情的,也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麼。

 

    那一天的交流,最後就這麼難得的,在那個人也待在柱子前……但沒開口說過幾句話的前提下,沒發生任何爭執的在歡樂的氣氛中結束了。

 

    尤其是「有一天也來紅葉林中看看吧,大家都很歡迎御柱神大人的吶」這句白兔在告別時脫口而出的話,就算活動範圍被侷限在村內,無論努力的走了多久,他都不可能真正到達那片楓樹林,最多也只能來到楓林外圍……但簡單的邀請卻還是讓他喜悅不已。

 

    除了那一天之外,白兔在秋季結束前每隔個幾天就會來到柱子前──有時是和那個人一起到來,有時是獨自前來──再和他聊過好幾次天。

 

    能言善道的白兔以令人身歷其境的字句說起了其他季節的事。春日時在花間翩翩飛舞的蝶群、夏季中白天吵鬧的蟬聲與夜晚時的螢火蟲……在看過那個人遞來的四季繪集之後,心中湧現的那股想要知道更多的渴望,就這麼在白兔的字字句句間被暫時被滿足了。然而,等到白兔離去之後,伴隨著睡意襲來的空虛感卻也愈發的強烈。

 

    於是,再隔個幾天他又問起了關於其他季節的新的問題,白兔也再度向他說起起了新的事物。

 

    日子就這樣平和平靜沒有任何爭吵的過去了。直到那年秋季的最後一天,看見他懷抱著那人遞給他、之後也沒有再拿回去的那本四季繪集的白兔,三瓣嘴中突然蹦出那句話:

 

    「咦?御柱神大人,那不是作家先生最寶貝的那本繪集嗎?是作家先生送給你的嗎?」

 

    「啊?這是那個人的──」

 

    和那個人有了好幾次不歡而散的不愉快的相處,他從來沒有想到去探索對方的身世背景,就只是把那個人當成每年秋季都會到來的大麻煩而已。也是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對那個人了解的實在是太少了,就連那個人的職業都是透過和白兔的對話才知道的。

 

    「作家先生的事嗎?就像你所聽到的,是個時常把我們這樣的妖魔鬼怪的故事、還有各地的奇聞異事給寫下來的黃表紙作家啊,筆名……似乎叫那個什麼『桐一葉』的。」

 

    「雖然是個人類,但因為常常幫我們這些妖怪的忙,除了滑頭鬼之外,紅葉林中的大家都很尊重他哪。」

 

    他要在過了更久更久之後,才知道那一日白兔口中所謂的「幫我們這些妖怪的忙」是怎麼一回事。

 

    是委託。

 

    小至找東西、充當比賽裁判,或是像第一次見面時所說的「把我們這些妖魔鬼怪寫的可怕一點」,大至去說服其他想搶地盤的妖魔鬼怪、調查地方上的神隱之事等等,只要有妖怪出口求助……只要是出於善意的委託,那個人就會盡其所能的幫忙。

 

    對妖怪就尚且如此了,對人類就更不用說了。因為白兔的話有了些許好奇心的他,在那之後曾經偷偷觀察過那個人在村裡的樣子,結果卻看見了一個和對自己時的嚴厲臉完全不同的、溫柔耐心到簡直讓人懷疑是不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的對方。

 

    不過──他早就習慣了人類對自己惡言相向,畢竟他在人類心目中就是「討人厭」、「冷漠無情」,所以仔細想想一向溫和的那個人到了自己面前變了個臉色,也是可想而知的。

 

    只是,還是有一件事讓他不太能理解:明明無論是妖怪之事、人類之事,對那個人來說也應該都是「他人事」才對,既然如此,那個人為何又能每次都義無反顧的跳下去幫忙?明明只要刻意裝作沒看見、充耳不聞的話,就能夠遠離更多麻煩、也能夠過得更平靜的……

 

    但當他針對這一點再繼續追問下去時,向來能言善辯的白兔卻是含糊地用幾個字帶過了。

 

   

 

    白兔的話聽多了,那一年的秋季結束時,一如往常陷入沉睡後,他做了五彩繽紛的夢。

 

    夢中是繁花盛開的春日之景。

 

    淡紅的山櫻、金色的迎春,紫藤、山茶、芍藥、葉牡丹……連同寶蓋草、蕪菁、鼠曲草之類的春天七草,明明都是第一次看見的花草植物,夢中的他卻依稀能叫出名字。

 

    而在那個夢中的他似乎正和什麼人手牽著手,緩慢的走過這片充滿各色花草的原野。

 

    從被牽著的手中傳來的,是令人懷念、安心的溫度。他在夢中模模糊糊的記起,以前似乎……真的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同樣是被某個人牽著手,走在熟悉的道路上。

 

    那個人是──

 

    他還記得牽著自己的那個人是什麼人,以這點微小的記憶作為「引子」,接著那個人的長相、那個人呼喚著自己的聲音也都漸漸被記起來了。然而,就算夢境中的他再怎麼努力,就算只是個簡簡單單的稱呼,那兩個字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明明──

 

    那個人,明明就是自己的「母親」啊──正在著急時,他就從夢中醒過來了。

 

   

 

    「原來只是個夢啊……」

 

    再度在秋季醒來的他背靠著朱紅的柱子席地而坐,以雙手環抱著自己,像個被拋棄而哭泣著的孩子似的將頭埋進雙手間,喃喃自語著。

 

   

 

 

    以那本四季繪集為契機,他看的書逐漸多了起來。

 

    有一部份是那個人帶來的,還有另一部份是白兔和白兔口中的妖怪們從村裡的人類那裡「借來」的。有些書和那本繪集一樣通篇都只有圖畫,有些書中卻充滿了宛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看都看不懂的文字。

 

    一開始他看的只有圖畫的部份……但沒過多久,他發現光只有這樣似乎還遠遠不夠,文字的部分似乎藏著更多他想知道的、關於其他季節的「行事」的事。

 

    像是人們在其他季節中會有哪些不同的起居變化?又會辦起什麼樣的祭典活動?在那些活動中又會遇上什麼不太一樣的事件發生?還想知道更多更多,還想知道其他發生在其他季節中、他從來都沒辦法親眼看見、親身參與的故事。

 

    ──能夠傾訴這種想法的對象,除了白兔之外也就只剩下那個人了。

 

    那個人對他的態度起了微妙的變化,不再像先前那樣一見面就拋出最後一定會吵起來的問題,甚至每隔個幾天都會帶著新的書來找他。雖然整個人還是籠罩在嚴肅的氛圍中,但至少會靜靜聽他把話說完而不再有反駁。

 

    要是說到的是那個人感興趣的話題,白兔又不時的出來緩和過度僵硬的氣氛的話,兩人甚至能好好聊上一段時間而不再爭執起來。

 

    那一天也是,那個人沉默地聽他把話說完之後,微瞇起眼定定注視著被隨手置於一旁的書籍,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了。過了好一會兒,那個人才淡淡的開口:

 

    「你不會認字?」在那個人再三的詢問之下,他終於點了頭。

 

    那個人看了看身邊的白兔,一人一兔似乎在眼神交換中溝通了什麼,又繼續說了下去:「我可以教你認字。」

 

    他差點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雖然你的時間不多,每年也就只有這幾個月是清醒著的……但一點一點慢慢學的話,或許有一天就能夠看懂這些書上所有的字。」

 

    那個人……這已經不能算是對自己改變態度之類的問題了,根本是真的被什麼附身了吧?不然怎麼會突然這麼提議?正當他還疑惑著時,又聽見那個人拋出一句:

 

    「但是,作為教你認字的交換條件,你必須出手幫我忙,如何?」

 

    「……」

 

    ──他明明知道的。

 

    現在這樣就很不錯了,要是能馬上拒絕、不與他人事有更深入的牽扯的話,對自己來說才是最好的。他也應該要一口回絕對方的提議才對,可是──

 

    他看了看堆疊在旁的書籍。要是能讀懂這些的話……那樣的誘惑壓過了心中那個莫名出現的「不要答應」的聲音。然後,他遲疑地點了頭。

 

    於是,從過去直到現在總是冷眼旁觀的、討人厭的御柱神──

 

    從那一天起開始接觸起那個人和白兔以外的人。

 

   

 

    只是作為「識字」的條件交換出手幫忙而已。

 

    他很清楚自己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要真心相助的意思,一切都只是和那個人的交換條件,那個人每天來教他讀幾個字之後,他再每天幫那個人一點忙。

 

    幫妖怪尋找療傷的草藥、幫忙尋找對某個人來說意義深重的失物,或是幫小女孩尋找走失的虎斑貓……明明都是那個人自己就能夠處理的小事,那個人卻總是用一句簡短的「這樣進展比較快」消耗掉了請他出手的機會。

 

    那一年的秋季,大部份醒著的時間他都是在這樣的流程中渡過的。那個人教他識字,他幫那個人一些小忙,解決了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後繼續回到柱子下努力認著書中的字。只是與此同時,他昏昏欲睡的時間似乎也越來越少了,本來他覺得好像是因為自己只要專注在文字上就能盡量保持清醒,但也有好幾次是看書看到睡著的,所以說不定還有其他要素在影響──

 

    一段時間過去了,他仍舊像他之前自己說過的「無法理解,也不想去試著理解他人事」。他只是習慣性地照著那個人的要求適時幫上一點小忙,卻還是找不到能夠讓他自己真心想出手的理由。反正他一直都是這樣冷酷無情、莫名其妙又討人厭的存在不是嗎?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他認得出的字一天天的多了起來,也開始看得懂書中那些由密密麻麻螞蟻般的文字所構成的句子,心中卻也因此漸漸的產生了「自己真的完全無法理解嗎」這樣的疑問。

 

    ──因為書上以白紙黑紙所描繪出的情境中,某些本來被他認定為「無法理解」的情緒,他的確是能夠感同身受的。

 

    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時會發自內心高興的笑,能夠有人傾聽自己的想法、和自己悠悠閒閒的聊著天時更是開心;遇到令人痛苦的哀傷之事時也會一個人哭泣,被碰觸到逆鱗時會忿忿不滿。也會感到失落、寂寞……

 

    喜怒哀樂這些情緒反應,仔細想想他和人類其實也沒那麼不同,也沒那麼難以理解是如出一轍的。

 

    那個人在更久之後,在聽了他提出的疑問之後,遲疑了一下,後來還是開口說了:「表面上你雖然說著『自己無法理解人類所謂的感情』,但你的反應卻實在不像,你應該是能理解的,你會在我提出那些問題時生氣地反駁,你看著楓景時的那種表情……臉上的笑容和眼神,則是見到了喜愛之物後,真正發自內心的喜悅。」

 

    「……」

 

    「儘管不是人類,但你也擁有並應該能理解正常人類所擁有的感情。所以就算微乎其微,能體會其他人感覺的你也還是會產生『想去幫他們』的想法,只是那總是被你刻意壓抑到心底深處了。而一直以來讓你不出手的,讓你總是冷眼旁觀不願意接觸其他人的,其實是其他原因──」

 

    他故意打斷了那個人的話。因為總有種預感,再這樣下去,那個人就會觸及他內心最不願意被人看見的那一塊了。那種感覺對他來說並不怎麼好受,就像是活生生把好不容易快要消失的傷疤又撕開來一般。

 

    所以──儘管他也知道讓那個人繼續說下去的話,自己就能釐清自己內心深處真實的想法了,他還是選擇岔開話題,不再就這一點繼續談論下去。

 

   

 

    在那年秋天即將結束的前兩天,百般無聊地在柱旁的楓樹下將楓葉堆成一個小山丘,又將之踢散,一直重覆著這個過程的白兔,盯著正捧著書努力辨認著那些文字的他看了良久,像是得到了什麼啟發似的,忽然天外飛來一個念頭:

 

    「御柱神大人總是待在這裡,到村裡幫作家先生的忙時又都是匆匆忙忙的,一定有很久沒有好好的逛過村子了吧?」

 

    這點他並不否認。

 

    雖然他在很久之前也曾經躲在一旁偷看著人們做事,或忙著那個每年都相同的秋日祭典,或收割稻田,或是年輕男女在農忙之餘傾傾我我,或小孩子間的遊戲,但後來村裡傳出「災厄」的傳聞後,他就很少再離開柱子下了。

 

    這個秋天也是,要不是那個人提出了那樣的條件,他還是會一直待在那裡,繼續一如往常的觀賞著彷彿從未改變過的紅楓,偶爾打個盹就這樣渡過一天。

 

    被稱為御柱神,總是待在柱子下的他,儘管在長久的歲月中也算是見證了柱子周遭地區的改變,在幫那個人忙時也到過村子中的諸多地方,但也就因為這樣,走馬看花似的觀覽反而看不到多少東西,再加上他總是想著早一點把那個人拜託的事完成就能早一點脫身……

 

    ──這樣說起來,現下這個時代中的,自己所處的村子,他的確是沒怎麼好好逛過一次。

 

    「御柱神大人也到街上去逛逛吧,難得有機會提起這個話題吶……會被認出來?不會的哪,御柱神大人看起來又不是什麼兇神惡煞,是很普通的人類長相,而且村人們也很久沒有接近這裡了吧?所以絕對不會被認出來的啊。」

 

    白兔口若懸河的說著不斷鼓吹他行動,他也就在這樣陰錯陽差半推半就的狀況下,和白兔一起上了街──

 

    這個地方在人們的長期努力之下,其實已經變成了一座很美麗的村落。與最剛開始時看見的頹敗之姿截然不同,蜿蜒的街道兩旁有著木造的房舍,黑色瓦片的屋頂之下,潔白的牆面上有著某位畫師細心妝點上的金黃菊花與金木樨,在村中漫天紅葉飛舞的橘紅之景中,顯得格外起眼、燦爛。

 

    農人們收割著結實累累的稻穗的聲音、彼此那和樂的談笑聲由遠處傳來,而街道上也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聲音,過去曾經的寂靜完全被驅走了。

 

    身穿小紋和服、挽起髮髻的女性們在屋旁的楓樹下閒話家常著,健壯的男子拖著板車運著沉澱澱的麻布袋,板車的輪子因久未上油而發出咔搭咔搭的輕響。

 

    熟悉的犬吠聲由遠而近,孩子們高高興興地跑過他的身邊,似乎在玩著什麼追逐遊戲……然而比起這些,更讓他在意的,則是自從開始出手幫那個人忙時,眼角餘光不時會瞄到的那些東西。

 

    無論走到了哪裡,每一家每一戶門口都一定會擺放著四四方方的紅色紙燈籠,在有如蛇身般彎彎曲曲的街道上沿路排開──點亮後,就彷彿是恭候著某位神祇的到來而特地鋪設的神明小道似的。

 

    除此之外,村裡人家的窗框上也都插著朱紅的紙風車,紙風車因著風的吹拂而不斷打轉著,黑色瓦片的屋簷下更懸吊著以丹紅線串起的串串色彩繽紛的紙鶴。

 

    「八朔,這些東西為什麼會放在這裡?而且是每戶人家都有擺設──」

 

    「御柱神大人不知道嗎?」

 

    在一旁白兔不時離題又不時拉回主題的說明之下,他才知道這些物品是「秋日祭典」期間的必備之物。

 

    ──在祭典的晚上全數點燃、作為迎神路標之用的紙燈籠。

 

    ──轉動著,象徵著周而復始的節氣的紙風車。

 

    ──承載著諸多願望與感謝的紙鶴。

 

    紙風車被風吹得不斷轉動的夜晚,先由紙燈籠迎來神明,再由紙鶴將這一年人們的感謝與對來年的願望傳遞給神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樣的儀式出現了,並流了傳下來。

 

    在秋日祭典上,村中的人們虔誠地向著過去從來不曾出手,甚至也極少離開柱子下,不曾出現在這樣的儀式上的神明祈禱著,希望來年也能和今年一樣豐收,希望年年都能看見那片金黃色的稻田之景……

 

    ──原來過去他有時在柱子下會聽見的祈求聲是這麼來的啊。

 

    「人們為什麼總是祈求著豐收呢?」

 

    在之後的某個秋季,偶然想起這一年經歷的他,也曾經這麼詢問過那個人。那個人則是以複雜的目光注視著他,嘆了口氣,有些敷衍似的說著:「要是不豐收的話,那就麻煩了。」

 

    「為什麼會麻煩了?」

 

    耐不住他再三的追問,那個人最後還是鬆了口:「這一年的收成若是不夠養活家中的每個人的話,家中就必定會有人被犧牲掉,多半是較高齡的長者或孩子,到時候他們就必須被背到山中遺棄,或被趕到石臼下臼殺……有些孩子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父母賣給別人,但那些孩子通常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這麼解釋你能夠理解嗎?」

 

    儘管那個人舉出的是有些微妙的例子,在不久後的將來聽著這番話的他卻立刻明白了,但與此同時,他忽然感覺心裡某個部份隱約痛了起來。

 

    那個、那是、那件事是……

 

    ──必定會有人被犧牲掉。

 

    現在的他卻根本沒有想到那麼多。從白兔那裡了解了祈禱聲的來源之後,就繼續在村中走走逛逛,仔細打量著這許久沒有仔細欣賞過的風景。

 

   

 

    但也是在不知道該說是偶然還是必然的情況下,那樣的話題、以及談論著話題的耳語聲──自然而然的傳入他的耳中。

 

    ──據說村子中央的那根柱子下埋著一具骨骸。

 

    「真可怕、真可怕,都已經有一位『禍祟神』住在那裡了,如果又再多出什麼麻煩,那可是十分讓人傷腦筋的事啊。」

 

    「不會因為什麼怨念之類的原因忽然動起來變成妖怪,像最近出現的那個……好像是叫『酒吞童子』的惡鬼那樣,為非作歹吧?說起酒吞童子,我聽說前幾天又在大江山那裡殺了討伐隊的不少人呢──」

 

    「不,我聽說柱子底下的那具骨骸,其實是──」

 

    聽到這裡時,他忽然停下了腳步,愣愣地看著自己攤開的雙手,總覺得一時之間有某件事從腦海中閃過。

 

    接著,在完全記起了那件事的同時,他轉身就跑,不顧白兔在身後多慌亂的喊叫著,要他冷靜。

 

   

 

 

    他從柱子下挖出了骨骸。

 

    不對,更正確來說應該是「找到」才對,他從很久以前似乎就隱隱約約知道這件事了,卻一直都很刻意的將這件事棄於腦後。不願意去看,不願意去面對,甚至幾乎要完全遺忘,直到這一天聽到了那樣的傳言之後,才猛地想起這件事──

 

    被深深地埋在柱下泥地中的是具小孩子的骨骸。大概是因為承受不住上方泥土的重量,四肢的骨骼有多處都折斷了,就連頭蓋骨上都破了個大洞,能夠想見死時的痛苦。

 

    骨骸宛如黑洞一般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他瞧,他卻連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伸出手來就想觸摸,想了想後還是將手縮回了。

 

    「我果然……已經死掉了啊。」

 

    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變成「御柱神」之前的記憶一直以來都是模糊不清的,他雖然有時候能在睡夢中尋回那些殘缺的片段,卻也很難拼回原先的樣子。夢醒後恍惚中隱約還記得的就只剩下「自己已經死掉了」和「自己被埋在柱子下」。

 

    ──不要啊、不可以啊。

 

    沒辦法回想起「自己到底是怎麼死掉的」,但是卻還隱隱記得那種不甘心又憤怒的感覺。也還記得那種深切的絕望感。明明已經很努力的大喊著「不可以啊」「不要啊」,最後卻還是死掉了,然後變成了現在這副既非神明也不是人類的樣子。

 

    不過或許是因為不太記得那個時候具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或許是因為他現在雙手還是能夠觸碰到物品,雙腳踩在地上時也仍有實感,就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當時所感受到的那種情緒,無論是不甘心或是怨恨、憤怒,在起了「想要更仔細的回憶起來」的念頭的那一刻,就又都逐漸淡去了。

 

    現在又完全想起來了。

 

    對此他沒有哭,也沒有笑,就只是維持著半跪半坐在柱子下的姿勢,靜靜地望著蒼白的骨骸。

 

    ──就像是挖出了這具骨骸,只不過是讓他再次確認「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而已。

 

    幾片朱紅的楓葉隨風被帶到了柱下,失去了由下往上支撐的氣流後輕飄飄地落了下來,在幾乎就要落到泥地中的骨骸上時被他伸手接住。

 

    將來的每年秋天也都會如此──就算記起了這件事,他依舊只能在這個時間點醒來,只能待在村子的範圍中,直到真的因為信仰不足消失的那一天為止,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隔年的秋天,那個人還是會和說好的一樣來到柱子下,一個字一個字的教他認著、教他怎麼寫下。他也還是會幫著那個人做事,努力認著書中的字──

 

    那個人要他幫的忙卻慢慢的起了變化。

 

    從本來的那些小事變成了要他幫忙調解妖怪間的爭端,要他幫助垂死之人緩解身上的疼痛,要他一起與佔據人類住處的不詳之物談判、請祂們離開。

 

    直到此時,那個人所接下的「委託」中,與過去截然不同的,危險的那一面才逐漸浮現出來。有時候甚至還讓他產生了「自己如果不幫忙的話,那個人一定會死掉」的錯覺。

 

    ──一定也只是錯覺而已吧?畢竟他看過,那個人就算是面對一生氣就能將他撕成碎片的妖魔鬼怪,也依舊能夠從容不迫的應對,有條不紊地將「委託」解決……簡直,就像是在好久之前,就已經遇上過好幾次類似的事件一般。

 

    「明明是『作家先生』,卻一點都不像啊。」

 

    在某次那個人教他認字的途中,出於好奇,他吞吞吐吐了好幾次,最後還是問了出來:「所謂的『作家先生』,不就是應該待在家中寫著故事嗎?哪會這樣到處跑來跑去的,還幫人解決委託啊?」

 

    「這個不用你擔心。」那個人別過頭,輕撫著置於膝上的厚書,口氣強硬地不容許他再繼續詢問下去,但卻又立刻沒頭沒腦地拋下一句:「……現在的你,應該還是看不懂的,不過,往後看不看得懂就不知道了。」

 

    後來,他從白兔那裡更進一步得知,那個人過去寫出的作品主要是黃表紙,套用白兔的說法就是「封面是黃色的,內容有文字也有圖畫,充滿著既諷刺又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哪」。

 

    是用來諷刺充斥在這個世界上的各種光怪陸離的事之用的故事,想看懂就需要對這個世間之事有更深度的理解──所以他也大概明白那個人為什麼會說他「看不懂」。然而,白兔還說過那個人現在不再動筆寫黃表紙了,而是轉而寫起祂們這些妖怪的故事。可怕的、具有警世作用的、溫柔溫暖的、感傷的、平淡的、或許不需要對這個世間之事有更多理解的……他也就這一點問起那個人:「如果是妖怪的故事,我就應該能看懂吧?」

 

    那個人這一次的回應更簡單明瞭了:「還沒完成的作品,我是不會拿給其他人看的。」

 

    「還沒寫完啊……」

 

    自從那個人開始教他認字,他也開始半推半就的出手幫忙以來,那個人和他談論的東西也漸漸多了起來。雖然聲音還是一如以往的嚴肅,但只要是他問的問題,那個人就算是敷衍也還是會應上個一兩句。從在書上看到、聽到傳言而衍生出的問題,一直到更久之後的「人們為什麼總是祈求著豐收呢」「我其實……是能理解人類所謂的感情的,是這樣吧」「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吧」,一直都是如此。

 

    只有幾次例外。

 

    那時秋季剛開始不久,他也才剛醒來,某天他在柱子旁看見了一叢盛開著的木槿花,白色重瓣、花心微微泛紅的花朵隨風搖曳,乍看之下脆弱到風只要稍強一點就會飄落,卻仍舊盎然綻放著,與柱子的朱紅相映成趣。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過去從沒見過,白底紅心的木槿花卻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

 

    「木槿的花期在夏秋兩季,之所以從來都沒有出現在你眼前,大概是因為你先前醒來時他也早就凋謝了吧?這個村子的花向來都是提早綻放提早凋謝……只是今年的花期似乎因為某些原因而延後了,所以這株木槿花才終於能被你看見。」

 

    「木槿花開花的時間其實很短暫。一朵花只開一天,早上開花傍晚即凋謝,儘管如此每一次凋謝卻都是為了下一次能更絢爛地綻放,如此反覆直到生命結束為止──」

 

    那個人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看看他再看看地上的花,帶著他第一次看見的、若有似無的笑容,喃喃自語般的說著:「這種花……和你很像呢。」

 

    「咦?」

 

    最後一句話實在是太過小聲,那道笑容也太過虛幻不實了,當下他只覺得是自己因為風聲和光影產生的幻覺。

 

    之後在那天中那個人也沒有再說過類似的話、露出同樣的表情。但儘管一開始對那個人並沒有什麼好印象,甚至還可說是討厭──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很喜歡那個人說著那句話時變得溫柔的語調,還有那種淡淡的笑容。

 

    比起那個更喜歡的是開花時間短暫,槿榮一瞬、一日一回新的木槿花。然後最喜歡的仍是見慣的紅葉。

 

    當時的他卻只是把這些感覺全部藏在心裡,蹲坐在木槿花旁,伸出手來輕輕觸碰著那看似脆弱的花瓣,惋惜的說著:

 

    「真可惜啊,如果能每年看到就好了。」

 

   

 

    他離開柱子到村子裡去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大部份的時間都是跟著白兔或那個人一起上街的,心血來潮時也開始會自己到街上去走走逛逛。每天都是和往日中似乎沒什麼不同的日子,但與往常不太一樣的事也正一件一件發生著。

 

    遇見了不同的人,看見了不同的事物,悄悄混跡於不同的活動之中,在一來一往之間,他發現最近一段時間村民們口耳相傳的,幾乎都是相似的話題──

 

    「你知道嗎?那個惡鬼酒吞童子最近又惹事了!」

 

    「哎呀哎呀,酒吞童子又下山了。這次又要為非作歹多久才要回山上去啊?」

 

    「這次祂又會擄走哪位貴族家的千金女兒呢?真可憐、真可憐啊──」

 

    「這次又要殺害討伐隊的多少人才肯罷手呢?那個惡鬼──」

 

    酒吞童子、惡鬼、酒吞童子、惡鬼酒吞童子……街頭巷尾的傳聞中充斥著諸如此類的話題。

 

    或許也因為是發生在一段距離以外的事,有些人說起來有些事不關己。儘管嘴上說著同情那些被酒吞童子殺害的人之類的話語,從他們的語氣中卻感覺不出多少憐憫;有些人則是擔心著酒吞童子要是轉移陣地來到附近,那該如何是好?然後,被另一群人譏笑為杞人憂天,但也有不少人很認真的在煩惱著這件事,害怕這件事在不久之後成真。

 

    ──酒吞童子,光是提起名字,就讓人恐懼不已的存在。

 

    「八朔清楚酒吞童子的事嗎?」

 

    他不禁小小聲地問著身旁正晃著頭,把玩著紙風車玩的白兔。本來只是一時被傳言勾起了興趣問問而已,白兔卻忽然停下了動作,抬起頭警戒地動了動那長長的耳朵。

 

    「咦,御柱神大人不知道嗎?也對,畢竟是離這裡很遙遠的地方的事,除非有人刻意提起,御柱神大人也不可能清楚的,嗯──」

 

    白兔自問自答了一番,又瞄了他一眼,三瓣嘴咧嘴笑著對期待的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敘說了起來:

 

    「酒吞童子哪,乍聽之下似乎是隨侍在神明一旁的那些人的名字,事實上卻是居住在──大江山那裡的鬼怪頭目吶。」

 

    「祂的手下都是和他一樣作惡多端的惡鬼,像那個最初在羅城門邊出現的茨木童子,還有熊童子、虎熊童子、星熊童子、金熊童子那些鬼都是啊──」

 

    「祂們常常在深夜神出鬼沒地劫掠祂們根據地附近的村落和大城,到處奪取財物、殺人擄掠,據說還會把長得不錯的貴族女孩抓回祂們的根據地,作為下僕來使喚,那些女孩到最後甚至還會被殺掉吃掉──」

 

    「大江山附近一帶的居民都對祂萬般畏懼,一到黃昏就將門窗給關得密密實實的,所有人在鬼怪出沒的夜晚都不敢外出──」

 

    他聽得都快呆住了,「是這麼麻煩的角色啊?」

 

    「畢竟是惡鬼啊,雖然一直有人想去討伐祂,卻終究敵不過鬼的力量,反而被祂殺掉了……不過吶,聽說那麼殘忍暴戾的酒吞童子在成為鬼之前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據說是經歷過了一些事,被強烈的怨念影響而失去作為人的心、得到了異於常人的力氣與能力,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酒吞童子那一派的鬼,都是這樣的啊──從白兔那裡得知的酒吞童子之事也就到這裡而已。之後無論他再怎麼追問,白兔也表示自己不清楚酒吞童子在還身為「人」的時候遭遇了什麼事。

 

    而他在那幾天後,也在那個人恰好翻閱著的書上看見了一小段關於酒吞童子的記載。靠在柱子旁看著書的那個人,翻到了記載著酒吞童子的頁面,將書突然遞到了他眼前,並沒有多說什麼,所以他也一直只把這件事當成是純粹的巧合。

 

    ……書頁上畫著赤面獠牙、虎背熊腰的「惡鬼」,線條簡單卻能確實傳達人物神韻的插圖旁寫著文字圖說:

 

    ──據說酒吞童子能夠自由的化為「人」與「鬼」兩種姿態。化為「鬼」時身形高大,虎背熊腰,因為喜歡飲血而導致皮膚都轉為赤紅色,一看就是惡鬼的樣子;化為「人」時卻是名擁有俊美外貌的青年,總是穿著格子和服和能讓人聯想到烏鴉的漆黑外掛,除了額上的鬼角之外,其他部份看起來都與一般人沒什麼兩樣。

 

    「就算混在人群中,也完全不會被認出來吧?」

 

    看到這裡,他忍不住把自己心裡正在想的事說出來了。

 

    「祂混到人群中可是為了誘拐女孩呀,一旦得手後就會撕開她們的肉、喝她們的血,是個完完全全的惡鬼呀……比起來同樣受人畏懼的你,反而變得善良起來了啊。」

 

    努力忽略掉那個人的最後一句話,他捧著書,將這幾天不斷在自己腦袋中盤旋打轉的疑問問了出來:「我聽八朔說過,酒吞童子曾經是人類。那麼,祂又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惡鬼的?」

 

    「……誰知道呢?」

 

    那個人也不曉得是真的不了解,或純粹是懶得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身軀微微後仰,靠著柱子,閉上了眼睛。

 

    「喂,你──」

 

    雖然也很想再繼續問下去,他卻很快就被其他事物給引開了注意力。

 

   

 

    那個人平放在膝上的另一本線裝書,闔起的赤色封面一角,以工整的黑色小字寫著「桐一葉」。

 

 

斷章 ()   白兔八朔

 

    這是某個村落中發生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村落中有名僧人。

 

    僧人早已上了年紀,臉上滿是皺紋,皮膚就像是風乾的橘子皮,頭髮也業已斑白,然而,僧人每日除了例行的誦經之事外,成天卻喜歡與村外森林中的動物們混在一起,把動物們當成孫子般的疼愛。

 

    其中,與僧人混得最熟,感情也最好的,就屬狐狸、猿猴以及白兔三個了,就算是下雨天時僧人沒辦法自屋中外出時,牠們三個也會自行找上門來。

 

    僧人在村外儘管受到村民們的尊敬,但卻也因為多次驅逐妖怪時被村民們看到那猙獰的樣子,之後就不太有人敢沒事上門來。見多了世面的僧人對此事淡然處之,但在空閒下來的家門口迎來了小小的客人時,僧人仍是十分高興。

 

    他立刻將牠們迎進屋子裡,不但倒了茶,還拿出珍藏的糕點來招待牠們。偶爾三名小客人會為了爭奪最後一塊糕點大打出手……說是這麼說,但或許多少顧慮到是在別人家裡的緣故,也只是小打小鬧而已。

 

    在那時,僧人會在一旁樂呵呵的看著,等小客人們打鬧得差不多時,僧人又會笑著介入:「別吵別吵,點心要多少都有。」

 

    而自從誦經時,發現狐狸、猿猴和白兔都一動也不動地專注聆聽著時,僧人就越來越肯定這三名小客人並不像旁人所說的只是聽不懂人話的動物。在日常生活中,三名小客人也的確會對僧人說的話作出反應,有時甚至就像面對的是活生生的人一般,只差在沒有開口和他聊聊天而已。

 

    「如果你們有天突然開口說話了,老朽也不覺得驚訝啊。」

 

    僧人曾經一面輕柔地幫白兔梳著那蓬鬆的毛髮,一面這麼感嘆過。

 

    也不知道是否是錯覺,膝上舒服地瞇起眼睛打起盹來的白兔在聽見這段話時,微微一抖,抬起頭用那雙宛如紅酸漿果實的眼睛直盯著他瞧,彷彿真的在下一個瞬間就會說起話來似的。

 

    但是,白兔是沒辦法說話的。沒有聲帶的牠,就連像狐狸或猿猴那樣發出聲音都沒辦法做到,因此那也終歸只是僧人的錯覺而已。

 

   

 

    僧人在某年秋天為時常遠道而來的三名小客人取了名字。狐狸因為牠一身火紅又毛絨絨的毛皮而被給予了「紅茸」這麼一個名字,總是活潑地跳上跳下的猿猴是「野分」,而最常待在僧人身旁的白兔,則被取名為「八朔」。

 

    因為語言不能相通,僧人並不知道三名小客人是否滿意這些名字。但第一次喚起「八朔」兩字時,無法出聲的白兔輕快地在房舍附近的草地上跳躍著,彷彿是在舞蹈一般。即使無法開口說話,白兔心中滿斥的喜悅,仍原原本本的傳達到了僧人心中。

 

    「原來……根本就不需要語言啊。」

 

    僧人一面感嘆著,一面在白兔八朔又帶著貍貓和猿猴找上門來時,一如往常的倒了茶、捧出糕點來招待。

 

    在吃飽喝足之後,僧人開始了每日的例行之事,雙手合十、低聲誦起了經,而三名小客人則是乖乖坐在僧人背後,安安靜靜的聽著。

 

    那時時節已經轉入秋末,很快就要進入冬季。誦經完畢之後,僧人打開陳封已久的壁櫥,取出了三件蘇芳色的半纏,送給了客人們。

 

    「已經快要冬天了,你們自己在外面記得要小心一點啊,不要就這樣成了人類的食物了。」

 

    話音落下的同時,僧人似乎看見白兔站立了起來,拉著狐狸和猿猴,三名小客人恭敬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聊表道謝之意。再定睛一看時,卻又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

 

    然而,白兔之後都一直穿著那件僧人贈送的蘇芳色半纏。無論過了多久,那件半纏始終奇跡似地光亮如新。

 

   

 

    也是在某年秋天。

 

    那年大旱。缺乏了雨水的滋潤,稻田中種不出糧食,果樹也沒有收成,後來就連村中的水井和魚塘都乾涸了。有人將大旱視為神祇降下的天罰,卻也有人認為這是居住在不遠處山中的那群「惡鬼」所施下的詛咒……無論事實為何,到了秋天,村中鬧起了嚴重的饑荒。

 

    卻說也奇怪,僧人在一個秋日清晨打開家門時,竟發現門前的地上放著幾條魚乾。黑黑小小的魚乾被用新鮮的竹葉包裹著,竹葉上還沾著幾點露水,看起來就不像是在這久旱之地會存在的東西。

 

    又過了幾天,這次門前的地上擺著的是幾顆紅色的果實,也同樣不像是在大旱的範圍內找得到的物品。

 

    是誰將這些東西擺在這裡的呢?儘管心裡疑惑,僧人仍舊靠著這些東西撐了一小段時間。但在冬日即將來臨前,垂垂老矣的身體還是耐不住飢餓而倒下了。

 

    即使如此,僧人卻也維持著每日虔心唸誦經文的習慣,同樣的雙手合十。就在某一天中,僧人猛然驚覺,無論是狐狸紅茸、猿猴野分,或是白兔八朔,都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上門造訪了。

 

    「啊啊,該不會是──」

 

    這三名小客人是到了沒有受到大旱影響的其他地方去生活了?或是在飢荒中早就被其他人捕獲,成了他人的盤中肉了?僧人不敢肯定,也不敢再想下去。

 

    但就在那天晚上,僧人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有名全身雪白、卻突兀地穿著一件蘇芳色半纏的少年,從遠處直直向他走近。也不知道為什麼,儘管先前從未見過面,僧人卻對眼前的少年有股莫名的熟悉感,彷彿他們已經認識了好久好久。

 

    接著眼前的少年開始說話了。他一面哭,一面斷斷續續的開口說著:「老爺爺對不起,狐狸和猴子都已經很努力了,只有我什麼都做不到,就算跑了多少地方都找不到能吃的食物。但是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老爺爺吶,希望老爺爺可以再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所以我終於想出方法了啊。謝謝老爺爺這幾年的招待和照顧,謝謝老爺爺願意唸經給我們聽,謝謝老爺爺給了我們名字,謝謝那件衣服──」

 

    最後,含著眼淚破涕為笑的少年,請僧人在醒來後到火盆邊看一看。

 

   

 

    僧人在夢醒之後,立刻拖著虛弱的身體,來到屋內的火盆邊。

 

    因為時節已經接近冬天了,連能讓人聯想到炙熱燃燒著的火燄的楓紅之景以及溫暖的氣候也消失得差不多了,寒冷的北風不斷由窗縫及門縫灌入,再過不久,說不定外頭就要下起雪來了。但是,火盆旁卻出乎意料的溫暖。

 

    儘管心裡已經清楚接下來會看見什麼,僧人還是往火盆中看去了。

 

    然後,顫抖著,雙手合十,朝著火盆裡緩緩一拜。

 

   

 

    這是流傳在某個村落中的,由活過大旱的某名僧人講述的故事。

 

    ──也是白兔八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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