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這是讓我妹學測可以順利考上想要科系的祭品文。

 

 

 

 

歲時曆

 

 

01 

「終於到了這個時候了呢。」

終於到了鳳凰花開的季節,儘管並未出現如預期中滿樹翠綠在一夜之間全為燄紅所取代的場景,夾雜在樹間的紅花仍讓人覺得彷彿是一隻隻披著火焰羽毛的鳥兒一般,似乎在有微風吹起時,在下一個瞬間,就會展開翅膀翱翔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似的。

──所以,一定會畫下來的吧?

阿蒼仰躺在學效的天台上,望著連一片雲朵都沒有,如此澄澈乾淨的晴藍天空,一面忽然感嘆似地來了這麼一句。

先前沒什麼留意,當下在午休時間無所事事地仰躺在天台上時猛地察覺,最進似乎都是這樣的天氣:晴空萬里,沒有了雲層的遮掩,日光更是肆無忌憚地潑灑而下,照到地上就形成了一小塊特別明亮的區域,若是在枝葉間則會在樹蔭下形成大片繽紛斑瓓,猶如在夢境中水底世界一般的場景。

所以,有如此美好的日光和花景,就阿蒼對某人多年的理解,「那個某人」現在肯定又是在校園中的某棵鳳凰木下,或是在能夠看得見成排鳳凰木的走廊上,拿著素描本,微笑著專注的作著畫吧?

「只要看到美麗但有時限性的東西,就算只有一點也好,想要在消逝前好好的,努力的將其記錄下來。」──這已經成了「那個某人」……友人的常態了。

總是在國文課上打起瞌睡或畫起畫來的友人最喜歡這類花鳥風月的題材了,阿蒼還記得友人曾經為了描繪櫻花乍看之下相同,實則每朵各有特色的千姿百態,而在櫻樹下停留了一個早上,也因此翹掉了好幾節課的事。

當兩人一同回家時,阿蒼向友人開玩笑似地提起這件事時,卻得到了「因為我怕花朵太快就凋謝了」的答案──有著這樣的友人,也因此阿蒼常常遇見諸如此類令人哭笑不得之事。

「那個某人」有時也會一時興起描繪起花鳥風月以外的事物。某天忽然說了「我想畫太陽」就在操場正中央坐了一整天,不停仰起頭來觀察著頭上大大的太陽。被太陽曬到臉都有些紅通通的了,或許也有點中暑,卻還是固執地提起筆持續畫著。

在旁人看來走火入魔般的這些舉動,卻只是偶然出現個一兩次而已。一旦發現這樣的舉動會造成他人的困擾,友人就不會再做了。行道樹的櫻花千變萬化,根本就不是在半天內能夠描摩完的東西,那天兩人一同走著回家的路時,友人還感嘆地望著櫻花,抱緊從不離身的素描本說著:「明天再看到時,就又是不同的樣子了。」

然後隔天,櫻花就大把大把的散落了。

五瓣的緋紅接二連三的由枝頭上墜落,在空中散成了一片片的花瓣,卻成了一場帶著花香味的櫻花雨。「那個友人」卻只是在上學時,睜大眼睛多看了幾眼,在上課時間就能將那花吹雪的景緻完整畫出,彷彿在那一眼間,就已經將每片花瓣的姿態給牢牢刻劃在腦海裡,印象深刻到無論多久都能夠畫得出來。

「啊。」

想到這裡時,阿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前些日子幫友人複習功課時,課本上有著為數眾多的塗鴉,在植物圖鑑、動物圖鑑上曾經見過的應有盡有,其中以櫻花為大宗,尤其是在國文課本上的作品──以色鉛筆上色的櫻花,雖然不若照片中的具有立體感,卻讓人覺得栩栩如生。

──還真的牢牢記著啊。

「比起國文或其他的科目,你更適合朝著這方面發展呢。」當阿蒼這麼說的時候,友人也只是愣了一愣,接著高興的笑了:「說的也是。」

「那個某人」、那位友人──朽紅葉赤。

在鳳凰樹即將綻放一樹紅花之前,曾經興沖沖的拿著一個信封,抱著素描本來找他。

拆開信封一看,是某知名美術學校的入學通知書。

   

02 

當下的赤則是就和青梅竹馬的友人想像中的一樣,正在鳳凰樹下拿著鉛筆,在空白的圖畫紙上打著草稿。一面在睜大雙眼仔細觀察著每一朵盛開的紅花,周遭襯托著燄紅的綠葉同時,也一面稍稍分神想著:這裡等一下應該要著上什麼顏色?哪裡該加上層次?什麼地方打上了光影會比較好……

當好不容易打好圖畫的草稿,也將目光轉移到倒蓋似地橫架在整個操場上的天空上時,又不經意地想著:最近幾天的天空,似乎都是這個樣子的。

說起天空,赤就不得不聯想到自己的青梅竹馬──土御門蒼,阿蒼的身上。

或許是因為名字裡有個「蒼」字的緣故,阿蒼喜歡藍色的程度,在赤看來簡直是匪夷所思,又似乎多少能理解。

所有的文具……不論是筆袋、原字筆、筆記本,甚至是連橡皮擦之類的小東西全部都刻意選擇了程度不同的藍色。擺在課桌上,看在赤的眼中就彷彿一波波層次不同的海浪似的。

而同樣也到過青梅竹馬房間的赤,要不是眼前的好友還長得人模人樣的,也不太會有什麼「大熱天就想泡進裝滿冷水的魚缸裡」的怪異舉動,不然赤還真的要以為眼前的好友其實是魚的妖怪化成了人形的了。

──大概也只有魚的妖怪,才能夠忍受眼中映入的一切一直都是藍色的吧?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就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明明被說是「魚的妖怪」,阿蒼卻像是沒有發怒一般的瞇起眼笑了,還以一貫調侃的語調反駁了他一句:「這樣的話,最喜歡紅色的你,大概就是牛鬼或鬼……紅鬼一類的存在了吧?」

「阿蒼你──」

赤最喜歡紅色了。

和阿蒼相同,赤的東西,無論是鉛筆盒、筆記本或是其他文具全都是一大片的紅,只差在深淺及色彩飽和度不同而已。

無論是有如秋日凋落枝頭的楓葉般溫和含蓄的橘紅,如春日綻放的葉牡丹般瑰麗鮮豔的亮紅,或是櫻花華麗明亮的粉紅,火焰閃耀灼燙的燄紅……只要是紅色,赤全部都很喜歡,也時常在作畫上用上紅色。

「如果喜歡紅色的我是『紅鬼』的話,那麼喜歡藍色的阿蒼你就一定是『青鬼』了。」思考了很久,他才想出能夠好好反駁回去的話,友人也很破天荒的,並沒有再就這句話反擊些什麼,只是瞇起眼望向窗外,勾起嘴角淡淡的回應著:「說的也是。」

紅鬼,還有青鬼。

也記得是在那之後不久,赤在倉庫中整理東西時,偶然翻開的舊課本上,正好就是童話作家濱田廣介的《哭泣的紅鬼》。

──個性善良的紅鬼非常希望能和人類當朋友,但是人類懼怕鬼的外貌,鬼的能力,每每總是尖叫著跑開。

──不忍心再看見紅鬼失望難過的樣子,身為友人的青鬼為友人制定了小小的作戰計畫。

──由青鬼假扮成惡鬼,到人類的村落中大肆破壞,再由紅鬼出面打跑他,『如此一來,目擊此事的村人們,就會認為你是溫柔的好鬼,也就會願意和你當朋友了。』青鬼這麼說著。

──後來作戰果然成功了,紅鬼成功地成了村人們的朋友,每天都過得十分幸福充實。但是,紅鬼過沒多久後也留意到,從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在山裡看見青鬼的身影。

──拜訪了青鬼居所的紅鬼,在門口發現了一封寫給自己的信……

「為友人著想的溫柔的青鬼就這樣到了遠方去旅行。紅鬼一遍又一遍的讀著友人留下的信,不斷的、不斷的哭泣著……所以才是『哭泣的紅鬼』呀。」

赤還記得,友人在那次考前兩人一起讀著書時,曾經對著因為上課打盹,當下只能與課文標題乾瞪眼的他微笑著這麼說著。

儘管出口的語句不若課文中的細緻有情境,聽著友人似乎是隨口說出來的故事大綱,赤卻一下子就讀懂了這個故事。

在那之後,這個故事也成了赤最喜歡的童話故事,他還曾經在考完試之後出遊放鬆時,與阿蒼就這個故事討論了起來:

「如果我是紅鬼的話,大概在看到那封信的第一時間,就會立刻衝出去了。」

「嗯?」正敧著鐵柵欄眺望著風景的友人愣了一愣,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麼一般,笑了起來,「這樣的話,紅鬼和青鬼先前的所有努力,就像青鬼說的,全部都是白費功夫了。」

「沒辦法呀……因為對紅鬼來說,青鬼是能夠毫無顧忌的展露出脆弱一面的對象不是嗎?所以一定是非常重要,重要到就連這種事都能一同承擔的朋友吧?

被人們懷疑的話,那就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吧。但是,只有青鬼,一定是任何人無可取代的,是能夠扶持著走過相同時間的友人……所以如果我是紅鬼的話,一定要追回來才行,絕對要追回來才行!」

也不知道是怎麼的,或許是繪畫創作者的想像力使然,也可能是曾經在其他地方見過類似的場景,赤特別能想像得出那樣的情景──

紅鬼在突如其來的大雨中邁開大步急急的奔跑,手中緊握著青鬼的信,腦海中只剩下「絕對不能讓友人就這樣離開了」的想法。天雨路滑,紅鬼在追趕友人的途中不小心跌了一跤,卻彷彿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又從地上爬起──一定要追回來才行,絕對要追回來才行。

和他一起從高處俯瞰著下方景色的友人,則是一面出神地遙望著遠方,一面將他由幻想的大雨中拉了回來。

「如果我是青鬼的話,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想法呢。」

阿蒼從鐵欄杆旁離開了,然後,忽然湊得很近。明明四周的蟬聲吵雜,卻也不知道為什麼,阿蒼的聲音在紛亂的環境中卻顯得格外清晰。他拿過赤手上的素描本,一面小心地翻看,一面喃喃自語著──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呀。

在這幾天兩人的出遊之旅中,赤所完成的除了大片紫陽花在原野上映著陽光開得燦爛的淡雅色鉛筆畫,以及對池子中的荷花先進行粗略的骨架素描後,再著上菖蒲色、新橋色、茜色等不可能存在荷花上之色澤的超現實之作外──

他也畫出了在鬱鬱蔥蔥的森林中,獨自一人追著友人的紅鬼。畫中的森林與眼前居高臨下看見的並無二異,也正值接受著毫不吝惜地傾灑而下的日光,恣意伸展枝葉的時節,理當是光輝明亮的景緻,午後卻也最容易無預警地就下起大雨。

只是一眨眼間,原先晴朗乾淨的天空就被層層雨雲遮蔽,不多時後滂沱大雨就會降下。

就是在這樣的雨中,在這樣的森林中,身形與人類並無二異,頭上卻長著「角」的鬼在泥濘不堪的路上奔跑著,臉上也分不清是淋了雨水,或是縱痕交錯的淚痕。

赤還記得,友人那時候就對著森林,安靜的看著那幅畫看了很久很久。

而後輕輕的將素描本閤上,交還到他手中:「就像紅鬼將青鬼視為能夠毫無顧忌展現自身脆弱一面的重要友人,既然能為紅鬼做到不惜讓自己流離失所的程度,青鬼一定也是懷著同樣的心情來看待紅鬼的……因為是重要的友人,才不希望友人因此再嘗到那種被人類厭惡時,由希望瞬間掉到絕望的感覺。」

他們兩個人一同由瞭望台一旁的白石板階梯走下,一旁有其他趁著暑假拉著三五好友來此遊憩的學生們擦身而過。赤愣愣地看著他們開心地打打鬧鬧著的樣子,再轉過頭凝視著友人微笑著,彷彿一直以來都沒有什麼變化的面孔。

「所以如果紅鬼真的追上來的話,作為青鬼的我……大概會在見到他的第一時間就板起臉要他『回去』吧?或許還會因此口出惡言也說不定。當然要說心有不捨是一定的,但是,青鬼一定是這麼想的──」

將思緒由那年夏天拉回現在。

赤闔上素描本,今天畫到這裡就可以了。

因為他已經將鳳凰木樹上有如跳躍的火燄一般卻不會燃燒的這副場景給牢牢的記在腦海中了。前幾天也一心一意的投入作畫之中,當同學們正商量著要在最後這段時間到哪個地方去留下最後的回憶時,他也已經在素描本上完成不少作品了。

只是每一日他來到鳳凰木前時,還是會忍不住讚嘆起來:真是不可思議,明明是同樣的東西,只過了一夜呈現出的樣子卻截然不同,昨天看起來猶如嬌羞的紅衣藝妓,前天卻又彷彿揮舞著燄紅的長刀,極具侵掠性的武人

今天給人的感覺,倒像是故事中那個哭泣的紅鬼呢。

「既然是如此重要,也能走過同樣時間的友人,就算現在暫時分開了,只要都還活著,未來一定能在某個地方再見面的。」

他在不自覺中重覆著友人那一日說過的話,抱緊了懷中的素描本。

──青梅竹馬的友人,阿蒼的入學通知書,在昨天傍晚寄到了家中。

   

03 

現下的悠閒與自由還真讓人有些不自在──正逛著書店的阿蒼視線掃過書架上的一大排參考書,忍不住嘆了口氣。

直到不久之前,阿蒼都還深陷在入學考試的囹圄中。

他並沒有赤那麼優異的美術能力,成績在班上也只能算是平平,但是,他卻很喜歡看書。從《古事記》等古文學,《萬葉集》、《百人一首》這類的和歌,《源氏物語》、《義經記》、《平家物語》……尤其對《平家物語》更是愛不適手。因此,友人通常當成額外作畫時間的那幾節國文課也正好是他最活躍的時候。

所以,阿蒼也自然早早就決定了升學的系所。至於想進入的大學,在和友人搭了好幾小時的電車,又轉乘了好幾次公車之後,終於抵達了。

那時,正值秋天,楓葉也正紅。

位於被稱為「古都」的縣市,作為前身的建物也和周遭的許多建物一樣,被劃分到了「古跡」的範圍內──這是阿蒼行前對於這所大學的認知,也對這所大學先有了個古典雅致的模糊印象。

而等到了目的地之後,阿蒼幾乎是在踏入校園的第一時間就有了那種「就是這裡了」的感覺,就連友人──赤都笑著說了「這裡是阿蒼的風格呢」。

「啊啊,別說我了,這應該也是赤你的風格吧?」

有別於一般的大學,兩人眼前的校舍雖然也以水泥、岩質建材作為結構補強,卻仍保留了好大一部份是日式老建築的木質部份。木窗與山牆上更有著小小的雕花。除此之外,校園內更種上了許多楓樹與黃花風鈴木,兩人到訪時滿山滿谷的紅葉更讓此處宛如火燒山或三島由紀夫筆下最終焚毀的金閣寺一般。友人更是立刻就拿出了素描本。

「因為是你最喜歡的紅色,所以一定會畫下來的吧?」

友人點了點頭,隨及再也沒有了任何回應。

──一提起筆,如入無我之境。

雖然留在友人身邊,敧靠著楓樹欣賞友人手中逐漸完成的畫作也是一種享受,趁著這一天的到訪,阿蒼還是更想到校園內的其他地方去看看。於是他悄悄的離開了友人身邊,沿著紅磚路面一路走了下去,然後,到了兩旁都種著黃花楓鈴木的東大道旁。

儘管因為季節不對,兩旁的風鈴木甚至快要將葉片落盡,再過不久,或許只會剩下光禿禿地指向天空的枝枒,但是他幾乎能夠想像得出:在春季再一次到來時,這條大道兩側一串串金黃小花隨意由枝頭垂下,隨風搖曳,搭配上來自校園中其他地方的飛花,讓這個地方有如神祇出巡時的必經之道般,莊嚴又隱約帶著幾分祭典時的熱鬧──那樣的場景。

──而倘若是在春季的夜晚,在兩旁的樹上掛上大紅色的紙燈籠,同樣的場景就又搖身一變成百鬼夜行的街道了呢。

到時候也得要請赤來看看才行──阿蒼也知道,比起神明出巡之路的整齊與莊重,友人更喜歡百鬼夜行時喧嘩吵鬧,卻讓人好生羨慕的場面。除了花鳥風月及人事物等日常常見的作畫對象之外,赤也時常在素描本上,在考卷上的空白處,在作業本上畫上形形色色的妖怪圖畫。

長著一張泥鰍臉的滑瓢,脖子上戴著碧綠勾玉的後送犬;渾身漆黑的大入道,牛首蜘蛛身的牛鬼。

八百比丘尼、以八尺高的形貌現身的酒吞童子與一旁披上宛如白無垢般純白外衣的茨木童子,身著華麗十二單衣的倩兮女與毛倡妓比肩同行……還有其他長相各異的妖魔鬼怪。如洪水一般百鬼夜行的妖怪隊伍,在赤的筆下一點一滴的成形了。

「明明在故事中都是吃人的存在呀……」

──卻為什麼這麼喜歡呢?記得先前他曾經向興沖沖地翻閱著妖怪圖鑑,一面臨摹著那些稀奇古怪外形的友人問起這個問題。

當時的赤則是高興的抬起頭來,像是完全不需要經過思考一般,自然而然的接了下去:「因為就像朋友一樣不是嗎?」

「雖然大人們的故事都說妖怪會把不乖的小孩子吃掉,一開始也真的有點害怕,可是現在反而覺得祂們就像朋友一樣。

因為從某個時期開始就不再從大人們就不再說起這些了,甚至連某些故事中的場景和情節都會隨著時間被遺忘,偶爾記起這些時,反而會讓人有點懷念呢……懷念起那些也算是在我們的記憶中陪著我們一起長大的朋友們──」

「而且我一直相信著,就算看不見,祂們也一定一直在我們周遭生活著,從小時候第一次接觸到妖怪故事的那時候起,一定就一直陪在我們身邊,看著我們長大了。」

天花板上有天井上,走廊上有座敷童子,屋外的庭院中住著木靈,我們常經過的那條小河中有著河童和人魚──赤微笑著說道。

「這麼一想就完全不害怕了,而且真的很有趣……所以我喜歡妖怪,所以才想把這些可能永遠都見不到面,卻一直陪在身邊的朋友們畫下來……」

從生日當天父母贈送的妖怪圖鑑,到鳥山石燕的《畫圖百鬼夜行》,從描繪源賴光等人與酒吞童子傳說的《大江山繪卷》,到竹園春泉和桃山人的《繪本百物語》、記錄附喪神的《百器徒然袋》,歌川國芳、河鍋曉齋、月崗芳年……友人至今已經臨摹過許多妖怪繪畫,然後,在精進畫工之餘,也開始嘗試著畫出自己心目中妖怪的樣子。

雖然沒辦法畫出宛如照片般的妖怪畫,無論手上作畫的材料為何,水彩、水墨畫、色鉛筆畫,所有在友人筆下的妖怪都活靈活現的,彷彿在下個瞬間就要跳出畫面,在房裡開起鬧哄哄的宴會似的──要不是是看著友人一筆一劃完成畫作的,阿蒼還真要以為是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習得了陰陽術的真傳,將真實存在的妖怪們給封進圖畫中了。

將時間拉回到現在。阿蒼佇立在擺滿了美術用品的架子前,一想到青梅竹馬的友人,就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赤在美術大學的甄選中交出去的,是以妖怪為主題創作的一幅妖怪畫。

阿蒼知道有些評選教授不太喜歡這類怪誕妖異的作品,也和赤討論過這件事。然而,友人最後還是整整花了一個星期一心一意地完成了一幅百鬼夜行繪,之後再問起時,根據友人的說法是:「沒辦法呀,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喃喃的唸著『一定要畫我們喔』,所以還是覺得非這個題目不可。」

那時,靠在窗邊望著窗外校園風光望得出神的友人還頓了一頓,轉過頭來,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一般的,再補上了一句:「那個聲音還說了『別擔心』。」

那所知名美術大學在幾週前寄來了入學通知單,赤似乎還在電話中與評選教授之一──據說是國內知名的妖怪畫研究家的男子有過一番甚談甚歡的對話,這些都是在不久前從赤那裡知道的,暫且不提。阿蒼印象最深刻的是,赤曾經在寄件前讓他看過那幅完成的百鬼夜行繪。

畢竟是投入全部心力,專注到就算天塌下來都感受不到,維持這樣的狀態一週才完成的作品,映入眼中第一時間感受到的震撼感直到現在仍無法完全忘記。

──赤是真的很想盡全力把這幅畫畫好。阿蒼在那一刻深切的體認到這一點。

他知道友人一向喜歡畫畫,擅長畫畫,如果進入那所美術大學是不是能畫得更多呢?如果進入那所大學是不是能學到更多關於繪畫的東西呢?

阿蒼幾乎能夠想像得出友人一面懷抱著諸如此類的想法一面神采奕奕地作畫著的樣子。也是在那個時候,一面看著畫布一角在狐火中邁步前行的紅鬼和青鬼,一面苦笑著對自己低語著:「我也要更努力點才行。」

──我也不能輸給你才行。

於是以那日兩人去看過的那所大學,以日本文學系為目標,認真的準備入學考試。

在讀遍各版本的參考書,在考試時絞盡腦汁拼命作答,終於在榜單上找到自己的準考證編號,至此塵埃落定之後,他和赤辦起了只有兩個人的,小小的慶祝會。

「恭喜!」

「恭喜啊!」

但是,慶祝著兩人都考上夢想中的大學而以含酒精的飲料乾杯之餘,在兩人都已經有些微醺時,原先興高采烈地與阿蒼談論著上了大學後的那些「繪畫計畫」的赤,忽然沉默了下來。在他的再三詢問下,後來也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

「不過,阿蒼,以後我們兩個要見面大概就很難了吧?大學完全被分隔在東西兩邊,中間還隔了好幾個城市呀……」

「……別這麼擔心了,還是會有機會的啊,只是要花上多一點時間,也比較麻煩而已,坐過了好幾站電車,再轉個幾次車,我們還是能偶爾聚一聚的啊。」

「又不是天人永隔,我們可都還是活在同一個世界上的呀。」

當時的他儘管嘴上是這麼說的,卻也同時意識到──啊啊,他們兩個在高中畢業,上了大學之後,就真的要「各奔東西」了。

雖然就像他說的也不代表見不到面了,但是身為青梅竹馬,從小形影不離的兩人就要分開了,心中還是有種莫名的失落感。

除了失落感之外,要說不安也有,要說不捨也有。還有,畢竟是最要好的朋友,他總覺得在分開之前,要再做點什麼才行……

──阿蒼在幾番思考後,從架子上拿起了某個東西。

   

04 

赤還記得,某日兩人在降雪過後,一起由家中前往學校時,他曾經在路邊的木牆牆角,看見一小株似乎是由牆洞處悄悄鑽出,當下卻毫無顧忌地在雪地中燦爛綻放著的朱紅山茶花。

「在這種地方居然會有花呀?」

「想要畫下來的話,可是會遲到的喔……不過,算了,你也不是第一次遲到了吧?」

「阿蒼,我想畫下來!」

於是在要友人先走之後,赤就立刻翻開素描本,蹲在路旁畫了起來。從以前直到現在他一直都是這樣,只要看見了自己感興趣的,不論是美麗的、對其他人來說過於普通的、可怕的、有趣的……只要是能夠觸及自己內心的東西,都會想立刻畫下來。

他從很久以前就養成了隨身攜帶素描本的習慣,就是為了能立刻畫下眼前所見的,心中所想的事物,從小學一路畫到現在,赤也已經畫滿好幾本素描本了,卻直到上了高中後才畫出擺脫自己「黑歷史」之名的作品。

也就是現在配帶著紅色胸花的赤,坐在座位上正翻看著的這本──是他在升上高中三年級時,父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大概是因為厚度較先前的其他素描本都還要厚上三倍,他就從那個時候一路畫到了現在。

而先前只知道一股腦的投入進去拼命畫,偶然回顧起素描本中的作品時,他才發現這本素描本正好含括了從春季到冬季,再到現在,他見過的所有風景。

春季上學路上的櫻花大道,緋紅的花朵盛大綻放,盛大凋零。樹下下起了櫻花雨,而在花朵落盡的櫻花枝椏上,接著就會長出新生的葉片。報春的早蕨自泥地中探出頭來,有如小孩子拳頭般捲曲的前端很快就伸展開來。在春霞中繽紛的蝶群群飛於田野間……

夏日時午後驟雨中仍舊鬱鬱蒼蒼的森林中,林中紅色影子一瞬閃現。池塘中荷花蓮花接連盛開,攀附於竹籬上已半謝的朝顏。剛剛破土而出的蟬在樹上風乾翅膀。雨後天晴的早晨在日光照射下被加溫的水氣蒸騰上升,陽焰在遠方搖曳著……

秋時滿山滿谷的紅葉與金黃的銀杏,此處彷彿在異界的祭典之上一般。圍牆後盛開的白菊迎風搖曳,農田中豐收的稻穗垂頭嘆息。無人打理的庭園中恣意生長的桔梗、萩、藤袴、撫子等秋季七草,引人注目的木槿大叢大叢映入眼簾……

冬天窗外潔白的細雪紛紛降下,有時又是狂暴躁動的飛雪。梅花於最寒冷時於枝頭上綻放,豔紅的山茶花妝點在雪地上猶如滴落的血跡一般……

「就像是記錄『四季歲時』的『畫冊』呢。」當他把自己的發現告訴友人時,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友人則是托著頭,開玩笑般的說著:「……不過,與其說是『畫冊』,倒不如說更像『日曆』呢。」

「歲時的日曆……歲時曆嗎?」

邊感嘆著真不愧是能讀懂古文,連未來系所都是日本文學系的友人,連對著一本素描本都能夠取出如此風雅的名字,赤自己心裡卻是最清楚的──直到今天,這本「歲時曆」都還不算完全完成。

「那麼,今天要畫些什麼才好呢?」

赤將素描本翻到了最後一頁,對著空白的畫紙愣愣地思考著,幾度提起筆來又放下了,許許多多曾經見過的場景由腦海中閃過,卻又因為「不太適合、感覺不對」而又被一一排除掉。

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

──因為是最後了,所以就畫那個吧。

打定主意後,下筆時果然就順利多了,幾乎是沒有任何停頓或分神的一路畫下去。就像是那個時候畫出最讓自己滿意的百鬼夜行繪時那樣,一個星期一晃眼間就過去了,他在空蕩蕩的教室中專注地畫著,絲毫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

「『歲時曆』的最後一頁是紅鬼和青鬼嗎?」

直到友人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才彷彿大夢初醒一般從畫作中抬起頭來,也正好把從草稿、描邊,到以色鉛筆上色的整幅畫作完成。

──在宛如熊熊燃燒著的火燄一般的滿樹鳳凰木下,一向最喜歡紅色的紅鬼佇立在樹前,張開手掌承接著由上而下凋落的橘紅花瓣。祂的好友──青鬼則是正靠著鳳凰木的樹幹坐下,手中拿著長長的、寫滿文字的卷軸在閱讀著。

儘管表面上看起來是各做各的事,但是無論如何,紅鬼和青鬼的臉上卻都帶著由衷高興滿足的笑容。彷彿在漫漫旅程中,在荏苒的時光中,長久以來分隔兩地的友人終於再一次見面了,卻完全不用以語言來描述心中的心情,自顧自地做著事卻完全能了解對方的想法。

正因為是能走過同樣時間,比任何人都還要重要、珍惜著的友人──

「旅途中一定累了吧?」

「你過得還好嗎?」

「祝福你也能夠遇上如此溫柔的人。」

「如果能夠一直笑著那就太好了。」

就算曾經分隔兩地,在各自有著不同遭遇,或是某一天終於再度相遇時,就算沒有刻意開口說些什麼,心中的想法也能自然的傳達到對方心中。

……

赤又不禁想起,兩人在確定大學落點後不久,兩人在屋頂上一起討論著未來的大學生活時,阿蒼曾經笑著對他說過的:

「有些喜愛繪畫的人進入美術大學之後,最後卻整天在作品美術價值與個人想法之間搖擺不定,據說甚至因為這樣太痛苦,甚至到最後還對繪畫失去熱情,放棄了繪畫這條路呢──」

「阿蒼你也是啊……似乎也有些人雖然喜歡閱讀優雅的日本文學,但上了大學後卻被這些文章的考據弄得昏頭轉向的,甚至到最後連自己最喜歡的篇章、最喜歡的書都不願意再讀了──」

那時的他似乎是以這段話來反駁阿蒼的。

雖然已經記不清楚為何兩人會從生涯規劃聊到這種話題,這兩段話在旁人聽起來也像是在某種詛咒或潑冷水的風涼話一般,他卻和阿蒼兩人相視而笑了。

──加油吧。

赤相信阿蒼在那個時候一定也領會到了藏在那段話中的真正想法,所以之後才能再帶著與平時沒兩樣的溫和笑容說著:「除了美術方面的正課以外,其他的課多少還是要聽一聽,如果有古文方面的問題就找我吧。還有……」

──我很期待你未來的作品。

   

赤猛地闔上了素描本,也來不及做多餘的包裝,就將整本素描本遞到了阿蒼面前。

友人則是早就預料到他會這麼做一般,毫不掩飾的笑了起來,卻沒有直接將素描本收下,而是走到了自己的書桌前,從抽屜中翻找著什麼:「原來這就是你的畢業禮物呀,是這一年的心血呢,那麼我也──」

接著,手裡的本子忽然被抽走了。改而置入空著的手中的東西,是一盒兩百色的色鉛筆,上面還綁著大大的藍色緞帶──留意到赤的眼神時,阿蒼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和我媽商量了,說是禮物,我媽就綁上了。也不准我拿下來,似乎是打上了緞帶,就算不做太多包裝也會看起來比較體面的樣子……」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對於從小到現在向來形影不離,最喜歡也最珍惜,卻即將踏上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旅途的朋友,在畢業的這一天,還有好多想說的話才對……然而,他愈是張開嘴愈想說出完整的句子,就愈是感到腦海中一片空白。

──必須說些什麼才行。

──一定要說些什麼才行。

「阿蒼,一定要再聯絡!」

半晌,也只能想得出這句話。但是赤也同時像懷抱著素描本那樣,緊緊地將色鉛筆抱在懷中,終於對著友人大聲的喊了出來。

阿蒼輕聲笑了起來。

   

──也許旅途會十分漫長,但是我絕對不會忘記你。

──然後,相信著,未來在某一天一定會再度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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