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明明已經暑假了還是要準備實驗室例行報告的存稿連發。

※總之慶祝我這學期修的課全部過關。

01

千里今天也和過去的一週內一樣，在太陽高高的升到了頭頂正上方的時候，來到名為久遠青瓷的那名青年的「家」中。

※  ※  ※

這麼說可能還是差強人意了點，畢竟那個地方一點也沒有「家」的氛圍。大到只要一誤入其中就會分不清東南西北，沒有式神帶領就絕對走不出去的別邸中冷冷清清的，幾乎感覺不到人的氣息……在千里的印象中，那名青年待在別邸中時，若是當天沒有外人來訪，也幾乎都是自己在做著自己的事。

──那個人，常常都是……獨自一人的。

「如果能夠再多一點人來到這裡就好了。」

儘管總是在一旁觀望著並這麼想著，然而，久遠家的別邸卻是位於被成片綠蔭所環繞著的深山之中，別說是一般人了，就連不懷好意的竊賊也極少造訪這裡。

鮮無人跡造就了這個地方的神祕與幽靜，四周林木蔓生而出的枝椏交織成了遮蔽天空的圓頂，唯有與屋側緣廊相接的庭院之中能夠稍稍見得到陽光。

在如雨般一波波襲來的吵雜蟬聲中，翻過高高的木圍牆後，踏入庭院中所見到的那束日光，每次都是由頭頂正上方層層疊疊的深綠間灑落地面的。於是，千里也每次都是想著──啊，又正好到了正午了。

接著踢掉木屐、爬上緣廊，推開那扇紙拉門大聲嚷嚷著：「青瓷青瓷，我回來了！」

「啊──青瓷，你又在看書了。」

※  ※  ※

屋內，膚色蒼白、乍看孱弱的青年有時會從那些厚重的書籍中抬起頭來，開玩笑似地拋出一句：

「又爬圍牆進來啦？不是說過可以從大門進來嗎？每次總是做這種事，改天被我們家式神當成小偷處理掉了，我可救不了你啊。」

到那時候，他也會自然而然就這麼回應著：「有什麼關係嘛，而且要繞到你家大門還要花很多時間，青瓷你不也說過偶爾一次還好嗎？」

因為每次都被同樣的一句話反駁，果不然其的，青年仍舊露出了苦笑。

「那你也不要把翻我家圍牆當成常態啊──」

有時青年則會擱下一句：「抱歉啊，我今天很忙呢。」就繼續做著手邊的事，完全把他晾在一旁。千里自己玩了一陣子，又將式神端來的點心享用完之後，看看外面也臨近逢魔之刻了，就會匆匆起身回家了。

然後──

有時青年還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他說起故事。詭譎恐怖的、有些惆悵悲傷的、令人提心吊膽的……後來千里才發現，那幾乎都是關於久遠家人袚除不詳的故事。

「你們一直都是千篇一律的在做著這樣的事嗎？」

對這一點恍然大悟時，他也僅僅在心裡這麼想著，從未將這句話說出口……就和其他深藏在內心的想法一樣。

而無論千里的看法為何，他始終都是帶著閃閃發亮的眼神，半趴半臥在榻榻米上，聽著青年為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起頭，或是在有點聽膩了的時候，和青年聊起山中的事、從友人那裡打聽到的事，或玩起遊戲──

※  ※  ※

那是個可說是令人愉快的夏天──

02

「青瓷，我今天在山裡看到了奇怪的東西呢。」

千里偶爾會在自己最熟悉的這座山中，在循著一貫的路徑拜訪久遠家別邸的路上，見到那些行跡怪異，又令人不自覺畏懼、顫抖起來的「東西」。

因為人們節分時的驅邪儀式而躲避到山中的鬼怪其實遠比一般人想像中的要來得多，千里也沒少見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

「──每次總是覺得渾身不對勁呢。」

※  ※  ※

他快步踩著木屐穿過雜草叢生的小徑。

明明是理應毫無人跡，除了海潮般的蟬鳴聲、風吹動枝葉的颯颯聲，以及自己的呼吸聲和腳步聲之外，連林中尋常可見的鳥兒鳴囀聲都聽不見，就連妖怪們也因為某些理由不太敢接近的所在……在這一年的夏天正式到來後的那幾天，千里卻在山中撞見了那些「東西」。

──頭上宛如祭典面具一般戴著蒼白巨大的馬頭骨，有著骨溜溜轉動著的赤紅雙眼的黑毛猿猴們，在森林中來回跺步著。

只要聽見有一點風吹草動就立刻露出尖利的白牙，揮舞著爪子，威嚇似地對聲源處發出低吼，但更多時候，那副模樣與其說是在獵食或宣告地盤，他倒覺得更像是在尋找著某個人似的。

「在這樣的山裡，又是在尋找什麼人呢？」

在那些「東西」由身邊經過時，千里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試著壓低身子。儘管心裡也了解到這些東西不可能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影響，還是下意識的習慣這麼做。

然後，在愣愣地望著那些「東西」彷彿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存在般地越走越遠，確認那幾條漆黑的背影的確與自己走的是反方向時，才記起了什麼似的，慌慌忙忙地起身。

飛快地沿著小徑衝往青瓷的「家」，一如以往的在蟬聲中翻過了那道木圍牆，曝露在那束日光底下。

又正好到了正午了。

※  ※  ※

式神今日送上的點心是水羊羹。

千里仰躺在榻榻米上，一面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望得出神，一面嚥下羊羹，悄悄地觀察著青年的一舉一動。

果然還是在看書啊──這麼感嘆著，他想了一想，還是決定將那些怪東西的事告訴青瓷。膚色蒼白的青年只是在聽完他的敘述後苦笑著回應道：「那種東西很平常啊。」

「每年夏天總是會有那樣的怪東西出現呀，不只是這裡，其他地方也是……根本就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啊。還是說你害怕了？」

「才不是啦！」

對青瓷的回答與笑容所抱持的最後一絲疑惑，終究隨著這些玩笑話被逐漸從腦海中淡去。

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他也很快的也正如青瓷的話般將這件事給拋到腦後，然後，轉而與青年聊起了在山中打聽到的其他事……那天的一切，乍看之下與平時並沒什麼不同。

03

「我知道了，謝啦。」

才剛向友人們打聽完自己想要的情報，千里抬頭望了望太陽，離正午還有一小段時間，既然如此，他也不急著到久遠家的別邸去。

而是一時興起地，咧開了大大的笑容，撲入一旁的河中：「難得有機會到這裡，來抓個幾條鯽魚好了。」

儘管在這之前完全沒嘗試過這一類的活動，就因為不久前他曾經聽身為山主的友人提起過這條河中的鯽魚肉質肥嫩、味道鮮美，無論是火烤或鹽漬都很好吃……一面想著如果真的能抓到幾條魚，能夠將友人口中繪聲繪影的形容的美味帶給青瓷，那就好了。

──畢竟一直以來，都是他在拜訪著久遠家別邸的同時，單方面地「消滅」掉人家家中那為數眾多的點心嘛。

栗子饅頭、落燕等常見的和菓子，似乎是來訪久遠家的客人從遠方帶來的薄墨羊羹、言問糰子、長命寺櫻花餅……回想著那些令人忍不住流下口水的精緻糕點，現在回想起來，昨天式神送上的點心倒是很普通。

──是新年時擺在祠堂中祭祀的圓形年糕啊。

「明明現在已經是夏天了啊……」

河面上波光瀲灩，夏天的日光總是能將其映照到亮晃晃的刺痛眼睛的地步，千里瞇起眼睛，模模糊糊中想起了，許久之前從這條河邊經過時，似乎曾經在這裡看過一座小小的祠堂。

那個時候供奉在祠堂中的，除了茄子和唐瓜之類的尋常農作物之外，也擺著圓形年糕。

住在那座祠堂中的神明大人很喜歡吃圓形年糕呢──當時同行的友人這麼說著，他也只是「啊，是喔」的就帶過了。當初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的事，如今對著閃閃發亮的河想起來時，卻讓他突然很想做一件事……

於是，千里就真的做了。

對著原先應該是祠堂所在的地方拍了三下，低下頭合起掌，拜了一拜：「我明天會帶著圓形年糕來供奉的，神明大人，請保祐我今日能大豐收吧。」

※  ※  ※

然而，千里忙了大半天後不但連條鯽魚都沒抓到，濕濕滑滑的全都在接觸的那一瞬間從掌中溜走了，再怎麼賣力學著棕熊拍打河面也拍不起半條魚，只是徒弄得一身濕而已而已。

「果然是這樣啊……」

聽他提起這件事的青瓷就如預料中的笑了起來，在啪的一聲閤上了手中書本的同時，還不忘開開他的玩笑：「如果就熊來說的話，這樣的生存技能肯定是不合格的啊，都過了半天連條魚都沒抓到，你也該去你那些朋友那裡找位熊前輩好好精進一下了吧？」

「青瓷，我沒有那樣的朋友啦……而且這座山裡如果有熊的話，那不是太危險了嗎？」

「欸，說的也是啊──」

※  ※  ※

──就算是今年夏天才開始不久的關係，千里還是很喜歡那種和青瓷一起談論著某件事的感覺。

這一點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04

千里僅僅只有一次，在這座山中看過真正的神明。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冬季，皚皚白雪自天際緩緩降下、徐徐飄落，彷彿永遠都不會停下般的天氣中，山林褪下了尋常的蔭綠，轉而換上了白無垢般的潔白。這座山平時就已經是個神祕幽靜的地方了，冬季的夜晚降臨時，缺乏造訪者而闃無人聲的山林，以及張牙舞爪地侵襲而來的大片黑暗，更是為這個地方營造出了令人不自覺地寒毛直豎的詭譎氛圍。

──在這樣的山中，這樣的氛圍下，就算出現妖怪也不奇怪呀……反倒是如果出現了外形類似人類的生物，還會反射性的懷疑是不是愛捉弄人的妖怪假扮的。

所以，那一天千里無意間在山林間撞見那兩位乍看之下與普通人類沒什麼兩樣的神明大人時，還差點將兩人誤認為妖怪。

※  ※  ※

據說是從大海彼端遠道而來的一男一女。

年輕的兩人，穿著宛如尋常旅行者般簡單、方便行動，兩手空空的也沒帶著多少行李。大概因為是在飄雪的天氣中沒有多作停留的，就從海邊、山下城鎮一路沿著蜿蜒的小路步行到了這裡，無論是大大的竹編斗笠或那身簑衣上都沾滿了雪花。

──應該很冷吧？

倘若是人類的話，這個時候正應該待在家裡躲避寒氣，一面喝著熱騰騰的紅豆年糕湯，一面窩在暖桌中像怕冷的貓似的取暖著……就是因為恍恍惚惚地這麼想著，千里剛開始才會將那對男女認作路過這座山的妖魔鬼怪。

但是，兩人卻默契十足地同時俯下身來。面孔全都籠罩在竹編斗笠陰影下的一男一女低下頭，年輕的女性帶著笑容，率先向他表明了來意：「我們是來訪神呢。」

──並非妖怪，而是前來賜福的神明。

「必須要在這個夜晚結束前將幸福、豐收、長壽帶給大家才行，雖然辛苦，不過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在聽到這裡之前，千里其實就已經隱約發現自己的判斷出現了差錯──卻還是不太有插上話的餘地，他只是睜大眼睛，安靜地聽著兩人繼續說下去，沒有打斷。

年輕的男性接續了同伴的話，溫柔的聲音和和氣氣地說著解釋著：「既然都到這裡了，我們的工作也算告一段落了，只是，總覺得還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孩子，你知道這座山中，哪裡還有需要賜福的人嗎？如果真的有的話……能夠請你帶著我們去嗎？」

他帶著那兩位神明大人在山中跑了起來。

※  ※  ※

最終到達的是那個他極為熟悉的地方。

位於深山中的宅邸，在夏季時總是被大片大片的深綠所包覆著，現下卻不只是周遭的林木，就連宅邸的屋瓦上、原先種滿了各色花草的庭院中都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白。

帶著兩位神明大人來到這個地方，翻過高高的木圍牆後，千里繞著宅邸走了一圈，無論屋前屋後的門扉都被緊緊掩上了，屋側的緣廊上也堆滿了灰塵，看起來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但當千里回到屋前時，神明大人卻笑著說了：「原來是這一家嗎？」

「啊啊，算算時間，今年剛好又到了夜巡的那一年吧？說起來，這個地方能夠一直相安無事，也是多虧了這家人的努力呢，那麼──」

「就因為是今年，我們就給予多一點的福氣吧──」

兩位神明大人從來到這個地方時開始，就一直交頭接耳的，盡說些千里聽不太懂的話，什麼「夜巡」、「那一年」之類的……儘管如此，千里還是向兩位神明大人點點頭，說出了：「拜託了。」

※  ※  ※

「到了夏天時，一定會有人住進這裡，無論如何，至少希望能讓那個人得到幸福。」

這個世界上的事太多太雜，遠遠超出他的理解範圍。包括那兩位神明大人們討論著的那些事，還有聽友人們提起過的，要長大成為大人就必須要了解的那些事……比起那些，千里卻更清楚自己心裡的想法。

「到了夏天時一定會有人回到這裡的。雖然先前都只是遠遠的看著，就連朋友都稱不上，今年夏天一定、一定會有什麼不同……」

千里坐在緣廊上，一面抬起頭仰望著毫無放晴跡象的天空，一面喃喃自語著。以言語表達出來，也不過是那麼單純的一件事而已。

「希望……能和那個人成為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