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前的最後更新,這篇也快完結了。

※希望下學期一切順利,希望實驗中一切平安。

 

 

 

 

貳拾壹

 

 

那一年的秋天到來時,那個人並沒有出現。

他蜷縮在有些許燒焦痕跡的柱子下,等了很久很久。

他好希望一切真的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場惡夢。現在終於真正睜開眼睛了,惡夢也該醒來了不是嗎?他好希望好希望能夠再看見那個人朝著自己走過來的身影,一貫的蜘蛛網紋黑色浴衣衣擺隨著動作飄盪,手中拿著自己感興趣的書,身後說不定還跟著白兔八朔,然後……

以識字作為條件交換的出手、各種稀奇古怪的委託,還有熱熱鬧鬧的秋日祭典,一切一定又能和以往的每個秋天一樣吧──他懷抱著那樣的想法持續等待著。然而,奇跡並沒有發生。

他其實在從沉睡中醒來,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就該認清現實的。

映入眼中的不再是一成不變的楓紅之景,被燒得焦黑的枯枝傾斜著指向變成了渾沌的灰白天空,在此之外的則是被燻黑的土牆和傾倒的屋柱,過去到了這個時候會漸漸沿路擺上紅色紙燈籠猶如神明小徑的街道上,現在滿滿的都是殘破的建築物。

村人們正在殘敗的風景中正忙著重建自己的家。

也不知道是自發的或是某人的請求,其中竟然還摻雜著不少化成人類的樣子來幫忙的妖怪。在等待的期間,他盯著那些人和妖怪看了很久,卻始終無法在那當中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說不定只是有事耽擱了──儘管內心的不安與失落感愈發強烈,他仍舊如此安慰自己,望著沒有任何紅葉點綴,卻因為到了大禍時而再度被染為鮮紅的天空,忽地從柱子底下站了起來。

「如果是因為有事耽擱了的話,那就換我自己去找和泉吧。如果是在村子裡的話就去找他吧……如果是還沒到這裡來的話,就到村子入口去等待、去接他吧。」

──或許他只是需要時間來讓自己接受那個人已經不在的事實而已。

所以儘管心知肚明,那時的大火和火中微笑著的那個人都是實際發生過的事,還是做出了那樣的決定。然後,向著村子裡邁開步伐。

「就這樣不用再與他人接觸的自己一個人活下去,也許才是最好的。」

──曾經說著那樣的話的御柱神,儘管內心深處也知道就算現在的自己再做什麼都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再怎麼樣也不太可能迎來自己最期望的結果,卻還是很努力的做了。

他在村子裡四處奔走著,向村人打聽著,詢問著與那場大火相關的一切。

「為什麼火會燒起來呢?」

奇怪的是,無論問過多少人,沒有任何一人能夠清楚的說出起火的原因。

雖然有人在發現火災的當下察覺到火燄似乎是從村落的中心地帶往四周延燒開來的,卻還是查不出最初的起火地點究竟位於何處、是何人的舉動帶來的災禍。

那場大火……被注意到時火勢就已經十分猛烈了,又受了風向與氣流帶動的影響,就算再有心想阻止火燄的蔓延、試圖撲滅大火,也有些為時已晚。

縱使如此,他一面聽著眼前的那個人的友人述說著所有人努力救火時的情景,一面回想起了那一日在大火中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那些身影。

除此之外,他無意間也從那些閒聊似的答覆中得知了另一件事。

──據說這座村子在許久之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

「在殘存下來的記錄中都把那稱為『詛咒』啊。死去的某人對這座村子的『怨恨』化為了『詛咒』,引起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大火,大火連續燒了三天三夜才終於被撲滅,但是……這裡也因為那股怨恨變得沒辦法住人了。記錄上是這麼寫的。」

「原先居住在這裡的人陸陸續續都搬遷到其他地方去了,在最後的居民離開後,這裡就完全變成了廢棄村落。」

破敗到無法辨別原先樣貌的建築物,乾枯荒廢的農田,還有村子外圍豎起卒塔婆的土饅頭堆,偌大的廢村中一個人都沒有……

──這裡一直是這樣嗎?

過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還沒想起來的他有過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答。記憶中殘留有一點印象的那個普通、安逸、和樂的村落,原來就是這樣變成廢村的。

「這次的大火也是那個……『詛咒』嗎?」

眼前苦笑著的男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看起來就連他也沒辦法確定答案的樣子,隨後給出了模糊的說法:「至少那樣的大火在這裡並不常見啊……不,不只是大火,就我所知,就連山鳴、水災那類的災禍也沒幾次發生過,這裡在過去的幾十年間,彷彿一直都被守護著啊。」

「就連這次的大火……現在想起來也像是有神明保佑著似的,雖然沒辦法完全避開那麼嚴重的災禍,不過──」男子從他身上移開視線,凝視著天邊赤紅的晚霞。

根據男子的說法,那一天在所有人什麼能做的都做了,對於「滅火」這件事感到心灰意冷,正要放棄之際,竟然下起了雨。

一開始只是綿綿細雨,很快的雨勢變得滂沱起來,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及時澆熄了讓所有人都手足無措的大火──村裡的人們都將那認定為神明為了壓制「詛咒」而降下的奇跡,因此儘管在重建過程中偶爾也會抱個怨、發發牢騷,在村裡卻幾乎聽不見真正怨懟御柱神的言論。

「也是多虧了那場大雨,才沒有造成更多傷亡啊……最終在那場大火中犧牲的,也只有那唯一的一人而已。」

像是感到晚霞太刺眼一般,男子瞇起眼來,神情看起來有些憂傷,又有些遺憾。

──犧牲的、那唯一的一人。

到了這裡,即使內心已經浮現出了問題,他卻至始至終都沒有問出「犧牲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男子也一直避而不提,就著那場大火的細節又和他聊了一下後,就沒辦法再往後談下去了。只是,談到最後時,他又忽然有種感覺:眼前的男子或許也和自己一樣……需要時間來接受事實。

他和男子道了別,繼續邁開步伐在村子裡遊走著。

夜晚完全到來時,他獨自一人緩緩跺步回到柱子下。

再怎麼尋找也遍尋不著,再怎麼等待也無法等到,內心這種空盪盪、彷彿硬生生被挖去了一塊似的感覺要怎麼稱呼呢?似乎再過一下就會哭出來,卻又因為缺少了點什麼,而沒辦法好好的流出眼淚……

朦朦朧朧間,他驀然又想起了曾經在數不清多少年前的秋季來到柱子下的琴師女子。

橘紅色唐草花紋的銘仙和服,遠遠看來就像是綻放的花一般,黑色的長髮柔順的垂於臉側與身後,手指輕輕撥動古箏琴弦,每一天、每一天彈奏出都是能夠觸動他的心的美妙音樂。

那個時候的他一直以來在唯一能夠現身的秋天,只對看見美麗的楓紅之景抱以期待,卻仍舊小小的期待起了,假使在未來的每個秋天,都能夠聽見那樣的音色的話……

──說不定他就能夠鼓起勇氣,對彈著古箏的那人多說幾句話,兩人能夠再多聊一點;說不定有一天他能夠不再排斥和他人接觸,和女子一起說說笑笑的行走在村中的街道上。

然而,隔年的秋天到來時,那名女子卻沒有再出現。連付諸實行的機會都沒有的小小期待,就這樣破滅了。

現在再仔細回憶起那時的事,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在作著夢,亦或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但腦海中的確殘留著女子在大禍時的赤紅風景中揮著手向來到村子入口的自己告別的畫面。

那個時候的琴師女子……大概還是有「明年要再回到這座村子來」的打算的。對方說不定是在這短短的一年間出了什麼意外才沒辦法再回來,就和和泉一樣……

一面想著諸如此類的事,他重新蜷縮在柱子下,又再次愣愣地凝視著漆黑的夜空。

他想念那一年的琴聲了。再過不久之後,他總覺得自己應該也會開始想念起和泉教自己識字時的樣子,還有他說過的那些話、形形色色的故事。

──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一如以往在秋天到來時醒來,全身上下溢滿豐沛力量的「御柱神」,心中升起了同樣的無力感。

無論是過去的自己或是現在的自己,就算變成了受到人們信仰的「御柱神」,就算擁有護佑豐收、祓除災厄的能力,就算僧人曾經說過自己能心想事成地賜予他人幸福,就算曾經試著與三巡的神祇對抗,結果卻似乎沒有一次能真正扭轉他人死亡的命運。

第一次進行「續命」的對象,身體已經破破爛爛的那個孩子仍舊活不到下一年秋天;從土牢中逃走的阿楓變成了只會無意識地重覆著虐殺行為的「鬼」,已經被某位僧人驅逐了。

還有和泉也──到了這裡思緒猛的就打住了,他又用力的閉上眼睛。明明差不多接受事實了,在內心的某個角落果然還是存在著「希望一切都只是惡夢」的想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他聽見了自己身前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零零星星、此起彼落、眾多而紛亂的,聽起來像是很多人在行走著的聲音。他也有了心理準備,再怎麼樣來到自己面前的人中也不會有和泉,在睜開眼的那一瞬間還是帶上了期待。

接著,他愣住了。

奇形怪狀的身影一個接著一個的從街角與街道盡頭的黑暗中顯露出身形,在沒有多少月光的夜晚映著微弱的星光彷彿預先說好了似的快速迎面而來,聚集在柱子前。

──是紅葉林中的妖怪住民們。

體型有如巨象般龐大的牛、有八隻手的男子、長了獠牙的棕鹿、以雙腳站立的雪白小鼠、雙眼異色的奇貓。

身著漆黑和服長著人臉的魚、懷抱嬰兒下半身染血的女性、四目的孩童、渾身墨黑的妖鬼、有如猿猴般的少女。

還有五色鳳、飄浮在半空中的天邪鬼、表情如喪考妣的滑瓢、白猿、紅狐、絡新婦、兩足行走的黑犬、長著醜陋鬼臉的女性幽靈……好多好多。在此之前明明沒多少見面的機會,卻每一個都活躍於這幾年間和泉帶來的故事和紅葉林的趣聞中,所以當下像這樣全部聚集在柱子前時,他才反而有種見到了老朋友的感覺吧?

佇立在妖怪群的最前方的是穿著蘇芳色半纏,手中抱著一本書的白兔八朔。

臉上是與平時活潑開朗的樣子截然不同的表情。彷彿畏懼著什麼一般,動作也變得格外小心翼翼起來。幾度抬起腳掌,像是想再靠得離自己更近一點,最後卻又把腳縮回了。

然後,八朔隔著那樣的距離,低下頭,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了:「御柱神大人,對不起哪……作家先生沒辦法再過來了。」

「這是作家先生最後被找到時,懷中緊緊的抱著、保護著的東西。」

八朔遞出的是有著鈍色封皮的「書」──是和泉那一日特地回到那個地方尋找的「手記」。雖然經歷了那場大火,與喪服的「凶色」同色的書封上卻連一點燒焦的痕跡都沒有。

他接下了那本手記。不發一語,也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點什麼才好,只是輕輕撫過封面上的桐一葉徽紋。接著,他在妖怪們的示意下翻起了那本手記……

夜晚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

東方的天空泛起了魚肚白,日光又穿透過雲翳,再將白色的天空染上了被稱為「曙色」的赤黃,很快的四周變得明亮起來。

他幾乎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連妖怪們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曉得。全身全靈都放到了手中的書上,連自己都無法知曉原因的,著了魔似地一則接著一則的讀著。

手記中的內容真的如同和泉當日所說的,是在探訪尋常又奇異之物的途中,作為之後的寫作提要隨手留下的記錄,五花八門的奇人異事與妖怪傳聞充斥在整本手記中。

與和泉讓他匆匆看過的那些「作品」不同,未整理過的隨筆儘管有著工整的字跡,內文卻是雜亂無章,有些甚至只有短短的幾行記述,亦或是和泉自己在探訪途中對其產生的看法。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錯覺,總覺得像這樣一句一句看過去時,就像是和泉透過書上文字在對自己說著話似的。

泥田坊、人類只要進入其中就會不知不覺迷失方向的四迷地區、傳說有著靈道的赤葉山、釣瓶火、青坊主、下雪時就常會發生怪事的赤松林……也有和泉接下過的那些「委託」的描述。一面旅行一面收集著故事的和泉真的就像他口中說的「為了得知故事到處接下委託」,最終無論是委託或故事都變成了手記上一行行的文字。

再翻過一頁,就連和泉曾經提起過的「神明煽動妖怪作亂造就地獄」一事都被記錄在了手記上。

但可能連和泉自己都不願意再回想起趕回村落時看見的景象,手記上僅僅記到了「眼前的是地獄」就沒有再往下詳加描述了。頁末寫著應該是和泉那位樂師友人的名字,剛硬用力的筆觸幾乎要穿破紙張。

接著是酒吞童子、茨木童子的記述。

再之後,終於輪到了和泉接下的「御柱神」的委託。一開始他還能心平氣和的看著,漸漸的就無法靜下心來了。越看,手記上的內容讓他越感到訝異──

和泉原先似乎是在打聽著各種妖魔鬼怪的「起源」之餘也順便探聽起御柱神之事的。活人生祭、御柱佛、活祭品等等的文字參雜在木槿花鬼女、河童與鬼婆的記錄之間。卻慢慢的,關於御柱神──關於他自己的事在手記中占有的篇幅越來越大。

由調查到的事拼湊起的御柱神真相、再次現身於此地的神明卻變成了眾人口中冷漠無情的存在、和泉對於御柱神的轉變所作出的猜測……後半本的手記中幾乎滿滿的記滿了關於他的事。但卻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一頁頁翻過去,手記上的字跡也愈發凌亂起來。

凌亂的字跡一直持續到了手記的最後一頁。

──看完那一頁的時候,他沒有哭。僅僅只是輕輕闔上了書,凝視著書封上的桐一葉徽記。

無法理解,不知道那個人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寫下這些的,也不知道內心湧現的這種複雜的心情該怎麼稱呼,過了許久,他才小聲地喃喃自語了起來:

「和泉……你真的不會再來了嗎?」

「我……真的很討厭你。」

腦海中閃過的一幕一幕都是與那個人相處時的畫面。嘴上常常那麼說著,心裡常常那樣想著,明明很清楚不是那樣的,自己真正的想法,真正的心意是──

「如果能一直一個人就好了,可是──」

雖然曾經遭遇過那樣的事,無論是開心的事還是必須被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事,現在無論樂不樂意都想起來了;雖然曾經說過那樣的話,也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過著那樣的生活,在那個當下都被拋到了腦後。那一天的御柱神僅僅只是強烈的希望著:

「我……好想要理解。」

往後會不會再變成他人追求幸福之下的犧牲品,會不會再受到傷害,那時的他完全沒考慮到那些。

無關乎過去的遭遇,無關乎任何條件交換,無關乎任何人對他做出的要求,總是「沒辦法理解」的御柱神,第一次有了那樣的想法。

──好想要理解。

──好想理解那個人說過的每句話,好想理解那個人告訴過自己的那些事……好想理解那個人過去的每一個舉動。

那個時候為什麼會露出那樣的笑容呢?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的「遺言」呢?那個人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記下這些的?那個人是懷著什麼樣的想法做出這一切的?他都好想好想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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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