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書店系列《夕暮已成骸》前引之二。

※某個人記載在某書中的故事。因為某種原因,書中人物名字皆為「鬱子」。

 

 

 

 

狐箱

 

 

──你聽過「狐箱」的故事嗎?

那也是名為「鬱子」的某名男性的故事──但事實上,那個「鬱子」在這個故事剛開始不久之後,就已經將要死去了。

……白髮蒼蒼的鬱子躺在病榻之上,回顧著至今為止的人生。溫柔的妻子陪伴在一旁,輕輕握著他的手,從手中傳遞來的一如既往的溫暖讓陷入彌留之際的鬱子朦朦朧朧中不禁想著:「過去的人生雖然平淡了些,可是能夠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似乎也不錯。」

鬱子,很滿足。

雖然自己並不像自己愛看的那些異事奇譚中的主角們,不是什麼奇人異士,既沒有什麼特別的法術和才能,也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身份……既非神明也不是妖怪或鬼族,從頭到尾就是個極為普通的人類,過著不能說是驚濤駭浪的每一天,就這麼走到了生命結束的那一刻──但是卻由衷地感到心滿意足。

那大概是因為妻子邂逅了吧?兩個人一起攜手走下去,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陪伴在彼此身邊,記憶中那日復一日循環著的日常生活也漸漸化成了再怎麼樣都無可取代的幸福時光。

能夠這樣渡過一生,還做過了所有想做的事,看遍了所有想看的風景,即將辭世的鬱子在旁人看來理應再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才是。然而,對於鬱子來說,卻還有一件很在意的事。

就算多次被告知了還是不要太去追究會比較好──但出於某些原因還是讓鬱子在意到不行的,就是妻子的那個似乎從來沒打開過的「箱子」。

所以直到這種時候,還是以氣猶若絲的聲音向妻子問出了:

「那個木箱裡面究竟裝了什麼呢?」

鬱子的結髮妻子是位留著烏黑的長髮,喜愛穿著印有彼岸花紋的橘紅色和服的古典美人。

明明已經結縭超過五十年,他卻還能清楚地回想起與妻子初次見面的那一天。在那個一時興起的山中散步途中,那時還不是自己妻子的那名少女就坐在山路上那個也不知道供奉著什麼的祠堂旁,懷中緊緊地抱著一個布包,微笑地望著被晚霞染得通紅的天空。不一會兒,又將目光移到了看得發愣的他身上,笑著說道:

「這……還真是稀奇呀,不是傳說這裡的神明大人個性反覆無常,所以最好不要靠近嗎?沒想到竟然會有人散步到這個地方呢。」

與少女對上視線的那一瞬間,當時還是少年的鬱子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少女有著清秀的五官,但有如某種野獸般閃閃發光的雙眼卻為那張臉龐添上了幾分妖異感,奇怪的是,面對似人非人的少女,鬱子也不知怎麼的,完全不覺得害怕。

套用他喜愛的那些異事奇譚中的說法,鬱子彷彿被狐狸給迷住了似的,不知不覺間就張開了口,應和了少女的話:

「我原先也沒有打算要來的啊,但就是突然覺得這座山裡像是有什麼在呼喚著我,所以才一路走了過來……現在看來,會是這座祠堂裡的神明大人太過寂寞了才把我叫過來嗎?比起這個,那麼,妳呢?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妳不怕嗎?」

少女輕聲的笑著,說出了有些耐人尋味的內容:「嗯,不怕喔,而且我本來就是寄身在這座山中的居民呢,只是不常靠近這裡罷了。」

「這次會來到這裡,本來也只是為了要埋葬這件東西而已……不過,看這情況,應該也不需要埋葬了吧?」

「這件東西?」

察覺鬱子的好奇,少女輕輕打開了手上的布包,裡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木箱──那個大小,好像剛好能夠裝下一個嬰孩。鬱子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忽然有那麼古怪的想法,在目光觸及木箱的那一瞬間,他總覺得木箱中似乎有著什麼……和自己有所關連的東西,但那種感覺又很快的消失了。

他努力搖搖頭,看向少女時,鬱子又在那種迷住了似的狀態中,再度開了口:「那個木箱裡裝了什麼啊?為什麼說是要……『埋葬』啊?」

──那個問題,少女一直以來都沒有給出直接的答案。

「很可惜,這個現在沒辦法告訴你呢。或者應該說,不要知道是會比較好的吧?」

──從許久以前的那一天到了現在,鬱子也一直都是像那樣的被對方告誡著「最好不要知道」。

鬱子和少女漸漸熟識了起來後,兩人會面的地點就並非是在那座山裡,而是在鬱子的家裡了。

身邊環繞著的都是古舊的物品,從曾祖母那一輩傳下來的木櫃、茶几,還有微微泛黃的榻榻米,再加上頭上那或許是因為接觸不良而一閃一閃的燈,讓置身於屋中的少女有如怪談中的幽靈或妖怪似的。

但是被狐狸迷住了的鬱子沒有感受到絲毫異樣,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依然高高興興地與少女談天說地著,卻時不時的,心思還是會飄到放在一旁的那個木箱上。

──目光每每觸及那個木箱時,心裡還是會出現同樣的奇異感。

那個箱子裡到底有著什麼呢?箱子裡的那個東西似乎和自己有著某種關連性,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什麼呢?鬱子自己也不太清楚。

還有,明明那麼說著,少女卻每一次、每一次來訪時都會帶著那個木箱呢。也是因為那個木箱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在視線範圍內,明明被告知過「不要知道比較好」「這個沒辦法告訴你」,記憶中也想漸漸將其淡忘,鬱子卻還是一而再的被勾起了好奇心。

鬱子也有好幾次就和最初見面的那一天一樣,問出那句:「木箱裡裝了什麼呢?」他也總是會聽見少女理所當然地笑著回答著:「這個現在還沒辦法告訴你呢,不要知道真相比較好喔。」每次聽到那句後,鬱子也總會想著:「現在」還沒有辦法被告知,那麼,未來的某一天,是不是有可能會知道呢?

……總而言之,鬱子就那麼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從少年長成了青年,再長成了男人。而那名少女,也從陪伴著他玩耍聊天的對象變成了鬱子的「妻子」。

鬱子也還記得兩人成為夫妻的那一天。

從早到晚都下著太陽雨呢。鬱子記得在書上看到過,明明是晴天卻下起了雨的話,那是出嫁的狐狸為了不讓人看見隊伍而弄出的障眼法。而在那一天,向著鬱子走來的女性……身上穿著的並非是日式婚禮上常見的白無垢,而是那襲印有彼岸花紋的橘紅色和服。

別名「狐花」的彼岸花、和服的顏色,還有妻子的那雙眼睛,那些也一度讓婚後的鬱子懷疑起了:自己的妻子該不會不是人類,而是狐狸吧?在那些怪談故事中,狐狸總是出於好玩或是惡意而肆意捉弄接近人類,不過──

婚後的生活卻過得相當的幸福。

幸福到讓鬱子都想著,是人是狐狸都無所謂了,是不是為了捉弄而接近也沒關係了。

能夠有個人陪在自己身邊,無論是開心或難過的事都一起分享一起承擔;就算前方的事不是事事如意,也知道永遠有個人在背後默默地支持著你。永遠都有能夠回去的地方……

每一日結束工作後回到的不是空無一人的家裡,深夜的黑暗中一直有另一個為自己留下的燈光。拉開了門回到家中後,等到有些睡眼惺忪的妻子會笑著說著:「你回來啦,今天有點晚喔。」然後幫自己熱好飯菜。稍晚時兩人更是一起相擁著入眠。

休假時一起安排著想去的地方隨後付諸實行。一點一點的到過了那些一直想去的景點,也看遍了所有想看的風景,和妻子留下了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那些無可取代的幸福時光原先是足以讓他忘記那個被妻子當成嫁妝一起帶進來的木箱的事的……

「木箱裡裝了什麼呢?」

在妻子嫁入家中的那一天,鬱子也是隨口這麼問了,也還是得到了習以為常的那個答案:「這個現在還沒辦法告訴你喔。」

「不要知道真相,對現在的你來說,真的會比較好呢。」

一起攜手走過的那五十幾年中,鬱子也曾經有好幾次就要忘記那個箱子的存在──卻又每每都在那種時候,不自覺地似乎又進入了過去那種被狐狸迷住的狀態中,回過神來時,也已經坐在大開的壁櫥前。

面前就是那個裡面似乎放著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東西的木箱。

自從妻子嫁來後就被好好地收入壁櫥深處的木箱,明明只要趁著妻子不在的時候將其打開就能夠得知多年疑問的真相,無論是那種莫名的感覺還是與自己的關連,只要簡單的一個動作就能夠知道、就能夠讓自己理解──他卻每每又在將木箱由壁櫥中拿出,即將開啟木箱時退縮了。

毫無來由的,在觸及木箱的那一剎那,鬱子忽然又有了很不好的感受:他強烈的感覺到只要打開了那個木箱,似乎就會發生某件很不好的,令人不安的、悲傷絕望的事。

除此之外,也是因為每到那個時候腦海中都會響起妻子的聲音,「不可以知道喔,不要知道會比較好喔」,也是出於對一直保守著這個祕密的妻子的尊重,儘管也想要知道「真相」,鬱子在這五十幾年中從來沒有打開過那個木箱,也始終不知道箱中到底裝著什麼東西。

將木箱又收回壁櫥深處。鬱子直到最後,還是頂多只會在妻子回來時,在明知道會得到什麼樣的答案的前提下,裝作無意間想起、輕描淡寫地補上那句:「那個木箱裡裝了什麼呢?」

活過了那樣的日子,已經深深地對於自己的人生感到滿足的鬱子,在即將臨終前理應沒有什麼遺憾了。

就連鬱子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但卻又在那個時候,瞥見了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從壁櫥中拿出來,正擺放在自己身側的木箱。

──那會是妻子拿出來的嗎?事到如今那又有什麼樣的用意呢?腦海中閃過了過去看過的那些書裡的內容……如果妻子真的並非人類而是狐狸的話,鬱子猜測,妻子大概是想在最後再「捉弄」自己一次吧?

出於好玩而接近人類的狐狸,在嫁入人類家中一起生活了數十年後,對人類產生了真正的愛情。然而人類和狐狸的生命長度終究有所不同,即將目送著心愛之人離去的狐狸最後想要再重溫一次過去的時光,於是又將那個有著兩人回憶的木箱拿了出來,想再一次的在心愛之人問出同樣的問題時回應那句「這個現在沒辦法告訴你」來捉弄對方──這也的確是在各種巷說怪談和鄉野奇譚中常見的劇情發展。

況且,鬱子也承認自己的確到了這種時候還是十分在意那個木箱的事。

不安的疑惑的溫暖的喜悅的幸福的難過的雜七雜八的情緒全都混雜在了一起,讓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如果這是妻子所願之事的話……鬱子還是問出了那句:「那個木箱裡面究竟裝了什麼呢?」

然而──

「這次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終於能夠告訴你了。」

樣子也變得和自己一樣蒼老的妻子的臉上,卻不是平時的那種笑容。眼神變得異常的嚴肅,回應的話也和平時完全不一樣。

「只是一旦知道了就不能回頭了喔,如果知道了的話,現在的……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會產生劇烈的變化;如果不知道的話,就這樣持續下去也不錯。即使如此,還是執意想知道真相嗎?」

「鬱子啊,你有著就算犧牲一切都絕對要得知真相的決心嗎?」

鬱子瞪大了眼睛。沒有得到預料之中的回答讓他有些錯愕,仔細思考了半晌,努力理清直到目前為止的思緒,也不知道怎麼著體內突然湧現出了力量。身體已經到了彌留之際,神智卻欲發的清醒,也讓他能夠堅定的說出來:

「我自己也不了解為什麼……但我一直覺得那個箱子裡有著某個和我有著關連,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就這樣持續下去雖然也不錯,但是如果永遠不了解真相的話,我總覺得會錯過更重要的事。」

「所以就算要犧牲一切,我還是想要得知真相。拜託了,請告訴我吧。」

妻子凝視著自己的眼神十分溫柔。

「那麼……雖然想維持到最後,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告訴你了。」

鬱子在迷迷茫茫中點了頭。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妻子似乎輕聲笑了起來,接著她……祂而是說起了有些光怪陸離的故事:

──是孤身一人的母狐在山中撿到了奄奄一息的人類嬰孩的故事。

由於是狐狸,祂不是很懂人類所謂的「惻隱之心」、「同情心」之類的,也並非是像某些神祇那種出於慈悲心而不求回報地出手相助的存在,最初也只是因為好玩,因為覺得有趣才抱起了地上大聲哭著的嬰孩。

只是,在和懷中的嬰孩對上目光時,母狐心裡突然響起了聲音。那個聲音斷斷續續地說著:「……太可惜了。」

「就這樣一個人來到世界上,在不久之後也即將一個人死去……真的是太可惜了,也太可憐了。獨自一人在這裡哭泣著,到頭來什麼也無法得到,什麼都無法產生連繫,這樣也未免……太悲慘了,不是嗎?」

「反正我也是獨身一人,你就跟著我一起生活吧。」

──說是「一起生活」,但其實那也只是短短一夜的緣份。

由於是狐狸,就算再怎麼想救這孩子,卻根本不知道醫治人類嬰孩的辦法,面對因為飢餓和失溫而即將死去的嬰孩,就連熟悉的藥草都起不了作用的情況下,母狐將懷中的嬰孩小心翼翼地放入作為「棺材」的木箱中,帶往山中神明的祠堂。

原先只是想在山中神祇的見證下,想為這個還無法體會生命就必須死去的孩子舉辦一場體面點的葬禮的,但當到達祠堂前時,母狐卻沒想到──

祂看見了長相和那孩子如出一轍的少年由遠處走來。

那……也許是掌管這座山的神明大人在感受到母狐和嬰孩的願望後為兩人造出的幻象,也可能是棺中的嬰孩憑藉著臨死前的執著造就的奇蹟。從來就沒有長大成人的機會的嬰孩,想像著長大後的樣子和還想要做的事,從棺中擴展出了小小的世界,將母狐也一起捲入其中──

嬰孩在那個既短暫又漫長的想像中體會了從少年到老年的所有生命過程,那對嬰孩來說也是陷入永眠前最美妙的夢境。在夢境中他什麼都得到了……夢外卻什麼都沒有。

在夢境中本該死去的嬰孩心滿意足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在夢境外卻只剩下了無盡的空虛──

……妻子說到這裡,故事乍然而止。輕撫上木箱蓋子的妻子,那身橘紅的彼岸花和服和宛如獸類一般的雙眼依舊,但或許是受到了那個故事的影響,卻又漸漸的化成了母狐狸的樣子。

鬱子,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妻子的故事。額上流下了斗大的汗水,想急著反駁卻又不知該從何開口,如果妻子的故事就是所謂的真實,如果自己就是故事中的嬰兒的話──

到目前為止的一切不就全部都是虛幻,所知的一切不就全都是謊言、全都不是真正存在的嗎?那麼,現在躺在病榻之上,自覺渡過了幸福的一生的自己……到底又算是什麼?

他還沒從那片混亂中理出頭緒,有著妻子聲音的母狐狸卻先淡淡的開口了:「要不要相信這個故事是你的自由。如果不願意相信的話,就這樣結束人生也不錯……不過這個故事的真偽,只要看過了箱子裡的東西,應該就能確定了吧。」

如果故事是真的話,如果現在身在這裡的自己,真的只是那個嬰孩的夢境的話,那個木箱之中的應該會是──

一具嬰孩的屍體。

「如何呢?」

母狐狸定定注視著他,溫柔而銳利的眼神,催促著他做出決定。

「你有窺看這個箱子裡的東西的覺悟嗎?」

──一旦知道了……一旦去理解了,現在的生活還有自我本身很有可能會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即使如此,也還是想要理解嗎?還有想要理解的決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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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