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臺灣本土疫情盡快平息不要再有人死掉了,拜託了。
 
 
 
逃家奇譚
 
 
 
    他是在喫茶店前看見那個女孩子的。
 
    看起來也不過十一、十二歲,和式的市松人偶頭上別著裝飾著鈴鐺的大大的粉紅色蝴蝶結,卻搭配著一身和洋折衷的,有著蕾絲滾邊還繪滿春天七草紋樣的薄紅色和服,懷中緊緊的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袱,一身講究的打扮加上周身那股恬靜安穩的氣質,看起來就像是哪個華族中出來的那種教養良好的千金大小姐似的。
 
    然而,這位大小姐卻正佇立在大片落地窗前,眼巴巴地望著店裡那些色彩鮮豔的蛋糕,腳步躊躇,似乎是肚子餓了卻又因為某事一直猶豫著不走進店裡。那副模樣──看起來是從「家」中偷偷摸摸的跑出來的啊?那時的他不由自主地那麼想著,接著浮現在腦海中的第二個想法則是:比起「逃家」更像是「冒險」呢。
 
    看起來不太像是跟著其他大人出門的。
 
    真要說的話──他總覺得那反倒像是原先一直被眾人好好的保護著、卻也對這世間的萬物充滿好奇的大小姐終於下定決心進行的小小的「冒險」。
 
    儘管並沒有親眼看見,也不知道怎麼著,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了矮小的身影在瞞過其他人的視線跑出家後,孤身一人在對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大到和迷宮沒什麼兩樣的街區中闖盪著的樣子。
 
    迷路了就用有如幼貓一般細弱的聲音向旁人問著路,但在發現了什麼感興趣的東西時卻又會飛快地衝過去,至於現在……大概是「冒險」的中場休息時間吧?
 
    畢竟如果是從一大早開始就到處冒險著的話,現在也已經過去好一大段時間了。這個年紀的孩子雖然看似精力無窮無盡──就算迎面而來的是蒸騰的暑氣,頭上還頂著大太陽,只要有興趣的東西還存在著,無論活動多久都不會喊累;但在能夠引起他們興趣的東西消失之後,就會快速的筋疲力竭下來──
 
    就像他的那位「友人」一樣。
 
    明明從一大早開始就在這座帝都內東奔西跑的,套用一句友人的說法……在這有如「萬華鏡」一般的世間四處見識著美麗、閃閃發亮的人事物。之後不論熬夜到了多晚,只要還有想要畫下的事物就不會顯露出絲毫倦意。但只要畫作一完成畫作,又會像失去電力的玩具一樣瞬間攤倒,然後就維持著那樣的姿勢直接睡著了。
 
    說起來,還真的像個小孩子一樣呀,明明都是那麼大的人了……卻無論到了幾歲都一樣,一直一直、一心一意地畫著他最喜歡的畫。完全沉浸在作畫之中的友人,那副模樣有如入了魔似的,又或者是──
 
    搖了搖頭,撇開腦袋中那些亂七八糟地成形的想法。他挪動腳步,正打算逕自從那個女孩身後走過時,女孩卻像是從玻璃的反射上看到了什麼不可致信的東西似的,突然轉過身來。
 
    在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已經被很快地拉住了。
 
    「……阿蒼先生?咦?不對、不對,不是嗎……對不起,我好像認錯人了,真的很對不起!但是好奇怪呀,這張臉、這種感覺明明就是……」
 
    他有一瞬間對上了那雙好奇的閃亮的眼睛。但還沒等他說些什麼,女孩就先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低下頭,低聲呢喃著。
 
    有些語句太過含糊聽不太清楚是在說些什麼,而就算好不容易聽懂了後半的道歉,女孩也依舊低著頭不敢對上他的視線──他看起來有很可怕嗎?又或者是女孩本身個性就比較怯弱。總而言之,他用沒被拉住的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放輕了聲音先試著安撫女孩的情緒:
 
    「沒關係,不要緊的,不需要那麼害怕的。而且我的名字裡──」
 
    也正好有個「蒼」字呢……還來不及說出口,剎那間女孩卻像是已經知道了他想說些什麼一般抬起頭來。他看見那雙眼睛中依舊閃爍著好奇的光芒,但又還有些其他的什麼。
 
    震驚、訝異,接著是接受了什麼事實之後的了然和……落寞,但再仔細一看女孩似乎又有點高興?果然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呢,還真的是什麼情緒都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他的那位「友人」也是如此,直至今日,畫著畫時,也都還是會在不知不覺間露出大大的高興純粹的笑容──
 
    正想著,面前的女孩就露出了相似的笑容,像是在說著「太好了」、在祝福著什麼一般,也像是在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做出了多失禮的舉動似的,一下子急急地放開了他的手。
 
    又在那個小小的包袱中掏了掏。跟著被從包袱中掏出來的東西一起奉上來的,是難得變得比較大聲的,卻又意外鎮定的聲音:「不對……是我唐突了,因為也過了那麼久了,才會一不小心就激動起來。」
 
    「作為賠禮,這個還請您……一定要收下。」
 
    ──是紅豆內餡的萩餅。而且,他在匆匆一瞥間看到了,那個仍舊圓鼓鼓的包袱中還塞著滿滿的萩餅。
 
    是因為特愛吃萩餅嗎?儘管如此也沒必要準備這麼多吧?他瞬間有些哭笑不得,卻又不知為何,忽然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和懷念感。
 
    但是……除此之外,內心突然湧現的這種情緒又是什麼呢?腦海中毫無預警出現的那個有如夢境一般模模糊糊的畫面,又是什麼呢? 
 
    ──是在被一大片綠意環繞著的,壯麗地綻放著整樹粉紅的巨大櫻樹下。
 
    從上而下飄落、彷彿永遠不會停下又像是在祝福著什麼的花雨、周身包裹著璀璨神光的狐狸仰頭望著前方的櫻樹,手心中用來祓禊的鈴鐺沫浴在明亮的日光中。
 
    四周的一切,隨著祓禊儀式的結束全都由原先的灰暗轉為閃閃發亮。佇立在這樣的風景中、同樣沫浴在花雨之中的,是和面前的女孩有著同樣的面孔,卻作著不同打扮的另一個人。
 
    有如幼貓一般細弱的聲音,從那張嘴中吐出的話語雖然已經支離破碎,但憑著剩下的部份仍舊能夠理解用意。
 
    「……謝您,這是……要我拿來……禮。」
 
    那到底只是一場美麗的夢境呢?又或者是深深刻劃在自己靈魂深處的真實經歷呢?
 
    如果是後者的話……眼前的女孩和畫面中的那個人會是同一個人嗎?或僅僅只是那個人的後代呢?為什麼當想到這些時……會無法控制的感傷起來呢?
 
    無法確認的事尚且堆積成山。儘管如此,無論背後的真相為何,正因為眼前的畫面短暫地和記憶中那個模糊的畫面重疊在了一起,正因為從女孩身上感受到了淡淡的熟悉感,他愣了一愣,最終還是接下了女孩手中的萩餅,然後笑笑地望向喫茶店內:
 
    「那麼我就收下了,只是不是作為『賠禮』,而是作為朋友之間初識的禮物呀。既然是朋友,作為禮尚往來,我也來送妳一點東西好嗎?」
 
    「像那樣的蛋糕如何?」
 
    「可……可以嗎?」
 
    儘管高興,但似乎又有些猶豫地,女孩低下了頭。
 
    仔細一聽,口中呢喃著的是諸如「可是等一下就要開飯了」、「櫻夫人還在等我回去」、「今天是我最喜歡的紅豆飯」之類的句子。乍看之下似乎煩惱著,卻又能從那些話語中感受到是「被疼愛著的」,也正是因此,那句話才脫口而出──
 
    「真是太好了,妳還有回去的地方啊。」
 
    「咦?」
 
    他總覺得女孩在那一聲驚呼間,似乎也從他的那句話中察覺到了什麼、領悟到了什麼事。
 
    在旁人耳中明明可能只是那麼簡單的一句話,那張臉上帶著的情緒卻又起了變化,轉成了思考著什麼重大的事的沉重和遲疑。
 
    ……能夠讓女孩在那短短幾秒內有了那麼大的反差,到底是什麼事呢?直到那天的最後都無法得知。因為女孩似乎還不想說,他也不會多加追問──只知道女孩在此之後、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答應了他的邀請。
 
    只知道女孩在喫茶店中,低著頭安靜地享用著眼前的紅茶和草莓蛋糕時,還是皺著眉頭,努力地思索著什麼事。但在兩人走出店門後、分離之時,卻又驀然露出下定了什麼決心的堅定表情。
 
    帶著熱氣的夏風襲來,吹得喫茶店前方的櫻樹枝葉沙沙作響。
 
    由於花期已過而只剩下了大片濃蔭的櫻樹輕輕搖晃著,正午的陽光毫不吝惜地由綠葉間大把灑下,在這個季節中代替了紛飛飄落而下的花瓣,在地上投射出了四處游移的光點。
 
    ……那明明也是司空見慣的光景,映入眼中的東西至始至終沒有絲毫變化,明明只是一如往常的「出來散散步」而已,隨著女孩接下來的動作、告知的話語,他卻從那一刻起,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漸漸的不再相同了。
 
    而且也似乎有什麼事,從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阿蒼先生。」
 
    佇立在紛亂飄移的光點中,女孩正過身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深深地向他鞠了躬。
 
    「我其實是……妖怪『座敷童子』,我是……我一直都是,『朧夜家』的座敷童子喔。」
 
    ……剎那間,大片的烏雲蜂湧而至。儘管大大的太陽依舊高高懸掛在天際中央,整片蒼穹卻彷彿被潑上了墨汁般漸漸地暗了下來,被投射在地面上的光,一點一點的消失了。
 
    然後,很快的,雨就又要降下來了。
 
※  ※  ※
 
    「阿蒼,你說的那個每次出去都會遇到的女孩子……是長這個樣子嗎?」
 
    「啊,畫好了嗎?讓我看看。」
 
    眼前的畫布上的是,栩栩如生的女孩肖像──這麼說或許有點不貼切,畢竟在他的眼中,畫布上的「女孩」儘管活靈活現到像是要走出畫面似的,但女孩的形象卻是由大小不一的色塊組成。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把一幅抽象畫畫得這麼的生動呢?在看見友人的畫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
 
    過去他也曾經去過許多場畫展,也在那之中看過不少其他畫家創作的抽象畫。
 
    那些抽象畫……描繪的多半是以畫家本人的心象風景:在現實生活中遭遇到的不公不義、無可奈何之事、無法被人理解的孤獨感。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出現在畫中的還會有……往日曾經有過的甜蜜時光,僅僅只存在一小角的幸福,卻反而將畫中的一切都帶上遠比作畫用的原色還要更加鮮明華麗的色彩。然而那些說到底──還是畫家本人的心象風景。
 
    正如同不是每個人都能夠走進他人的心中,那些以心象風景作為「題材」的畫作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夠看懂的。除非是真正能與畫家本人的靈魂能夠有所共鳴的人,換成是其他人,就例如他自己,要是不搭配畫作旁張貼的註解的話──映入眼中的,也不過是一些或是井然有序,或是雜亂無章的色塊線條而已。
 
    然而,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靈魂之友」的關係吧?從小到大無論友人畫出了什麼樣的畫,是被美術老師給予高度讚賞卻難以解讀的、還是被其他畫評家冠以「邪魔歪道」的,他總是能一眼就看出畫中的事物所解為何。
 
    是在窗邊迎著朝陽盛開的朝顏,是返家途中偶然闖入的小巷,是某一天夜裡爬上頂樓時望見的夜空,乾淨得連一絲烏雲都沒有,讓人置身其中感覺自己是何等渺小的漫天星辰……
 
    然後他終於在看過了友人繪製的無數幅畫作後了解了:稱不上什麼邪魔歪道,也沒有什麼想要開創新繪畫風格的想法。用不著想得那麼複雜,那傢伙(友人)就只是單純的把自己欣賞著那些事物時的心情感想疊加了上去而已。
 
    不只是純粹的寫景和寫真,其中還包括了寫心寫意等等。察覺到這點時也意識到,自己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友人不知道何時已經成長為這麼厲害的畫家了,這也讓他由衷的感到喜悅,並對此無比自豪。
 
    ──畢竟自己也算是見證了一名大畫家的誕生啊……雖說,還不太出名就是。
 
    然而今天的這幅畫……要說是友人那強大的創造力正常發揮之下的產物也好,卻總讓人覺得有不太對勁的地方。再湊近仔仔細細一看時,才發現就連一些自己沒有向友人提起過的,髮飾和和服的細節等都描繪得一清二楚。
 
    雖然也能夠解釋成「友人和自己心意相通」之類的,再細想下去……只覺得越想越不可思議。所以他才嘗試著那麼問了:
 
    「你的畫……真的,和我腦海中的景色一模一樣呢,簡直就像是……你也在什麼地方遇見過那個女孩似的?」
 
    「啊,被你發現了嗎?」
 
    友人吐了吐舌頭,笑著解釋著:並不是他想要隱瞞這件事,只是說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太過匪夷所思,才選擇了先不說出口。畢竟再怎麼說起來,沒辦法呀,夢境中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真的出現了的這種事……
 
    「又不是什麼鄉野奇譚中的主角,怎麼可能會真的遇上那種事嘛?」
 
    他並沒有直接對友人的話發表評論,只是笑著輕輕搖了搖頭。改而問起了友人那個「夢境」的內容──
 
    本來還想著會不會和那個莫名浮現在他記憶中的那一幕有所關聯,一問之下似乎是完全扯不上關係的不同場景。
 
    友人說──他在那個夢境中,好像也是一名畫家。只是身上穿著的是舊式的紅色和服,周身環繞著的一切也都有一種古舊感,所以夢境中的時間似乎是在古時候……夢境中的他一直在一個有著窗戶的房間中畫著畫,有時自稱「座敷童子」的女孩也會來到房間裡,一面看著他作畫,一面問出許多古怪的問題……
 
    醒來後的友人已經不記得在夢境中聽見了什麼樣的問題了,也不記得自己在那個夢境中是怎麼回答女孩的了,只記得聽見問題當下那種害怕又慌張的心情。不願意面對也不願意那件事發生……顫抖的心最後卻因為長期以來下定的那個決心而再次平靜下來。
 
    那樣的決心倒是有被完整的保留到夢醒之後。
 
    又或者是友人平時就常懷著那樣的想法,才不至於輕易的就和其他事一樣被遺忘呢?
 
    「沒錯……我只要、只能做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不需要有任何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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