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台灣平安的祭品,拜託了。
 
 
 
 

書道教室

 

    我在一段時間以前,從長期進出病院終於得以解脫的祖父那裡繼承了一棟老屋。

 

    雖然剛接收的時候發現老屋年久失修,什麼屋頂上的木板脫落了大片導致每逢下雨天屋裡就會漏水啊,編竹夾泥式的土牆也有數處因為表面的白灰脫落需要重新粉刷修整啊,還有不計其數的爛掉榻榻米和紙拉門需要更換啦……

 

    為了讓老屋恢復到能夠住人的程度,我可是花了一大筆錢。

 

    然而,對我來說能在這種時候得到這棟老屋,真的是「沒有比這更剛好的事」了。

 

※  ※  ※

 

    ……離鄉背井到外地工作十幾年,收入與日俱增的同時,我卻意識到自己似乎在日復一日的忙碌奔波中失去了人生的目標。就算當時的生活嚴格說起來真的沒有什麼不好的,但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候,內心總是會莫名冒出一個聲音問著:「這樣真的好嗎?」

 

    接著在祖父過世前,我待了十幾年的公司破產了,我也面臨失業的處境。本來已經準備好履歷表急著要去面試其他的公司,都已經西裝筆挺地站在面試地點樓下了,心裡那個聲音又再次出現了:「這樣真的好嗎?」

 

    最後是——手機中收到第二輪面試通知的同時,我正待在整修完成的老屋中,那間已經換上了全新榻榻米地板的最大的和室裡。

 

    儘管那些熟悉的傢俱因為已經壞到無法使用而被全數搬了出去,像這樣久久佇足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還是突然勾起了我一些久遠以前的回憶:

 

    ——恍恍惚惚中,我似乎看見身為書道家的祖父在和室的矮桌前,教著因為遲遲寫不好學校裏的書道作業而感到鬱悶的我如何靜下心來勾勒出內心的那一筆一畫的身影。

 

    ——還有當那份作業終於完成時,祖父似乎是為了鼓勵我而誇獎的那句「寫得真好啊,真不愧是我的孫子……繼續練習下去的話,未來說不定能夠繼承我的衣缽,開設自己的書道教室呀」。

 

    或許是因為祖父的那句話,即使後來從事的是截然不同的金融業工作,我還是每週會抽個空練習祖父教我的書法。

 

    而我現在的程度——或許不足以和那些始終待在書道之路上追求著「神之一筆」的真正書道家相提並論。

 

    但要把祖父教給我的書道繼續傳承下去,我應該還是能做到的。

 

    「就在這裡開間『書道教室』吧。」

 

    我似乎陰錯陽差地找到了內心那個問題的答案。

 

※  ※  ※

 

    本來還以為自己並不是什麼有名的書道家,就算有了想要開設「書道教室」的想法,大概也要經歷一段時間的陣痛期。

 

    卻沒有想到離開家鄉那麼多年了,左鄰右舍還認得出我這個人。

 

    幾番閒聊之後,鄰居都知道了我有意開設書道教室把祖父的書法傳下去的事。又在一陣子的鄰里間相互走告宣傳之下,有點出乎原先意料之外的還真的招來了一群孩子的學生。

 

    ……其實由此還是能看得出來,這裡的人對這間書道教室還是抱持著觀望的態度。會送自己家的孩子來,也許也是將這裡當作一個課後輔導班之類的存在,更甚至是……托兒所?但對我來說,這也讓我鬆了一口氣。

 

    如果一開始面對的就是有了書法基礎的成年人,我還會緊張焦慮許多;但既然面對的是還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

 

    我也能藉此好好學習「如何教人」這件事。

 

    寫過這麼多年的書法,這還是我第一次從「被教導者」轉為真正的「教導者」角色。能得到這個磨合適應的機會,真是太好了。

 

    至於課程該從哪裡開始……我回憶了一下,決定就照著祖父做過的,從「讓孩子們對書法產生興趣」並且能「靜下心來書寫」開始。

 

※  ※  ※

 

    就這麼又上了一段時間的課,我對「教導」這件事越來越熟練,也幾乎了解了班上每個孩子的個性……然後,我注意到了班上的那個「怪孩子」。

 

 

    事情要從某一天,我教完孩子們一些基本技法後,讓他們「用自己最喜歡的漢字來練習」的那堂課開始說起。

 

    孩子們都待在那間最大的和室裡,坐在嶄新的矮桌前專注地揮毫著——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但當我一排排的沿著矮桌與矮桌之前的走道看過去時,簡直就像是什麼偽裝成人類躲在人群中的妖怪被陰陽師看破似的,一個個都原形畢露。

 

    例如,那些我知道個性較為調皮搗蛋、不太靜得下心來的孩子,為了偷懶選擇了像是「一」「丁」「十」之類筆劃較為簡單的漢字,在紙上敷衍地一兩撇過後就再也不動筆了。

 

    如果詢問了那些孩子「為什麼喜歡這個字」時,就會得到一些像是「因為『十』感覺起來很大」真真假假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不過在那當中也是有很認真的孩子寫著像是「光」「花」「星」「夜」等等並不是很難的、符合這個年紀的孩子學習程度的字。甚至還有個女孩子特地跑過來問了我「姬」字的寫法,那個女孩子說,因為她一直很嚮往那些漂亮又高雅的公主,所以她當然最喜歡這個字了。

 

    我一路看過去,一個一個指出那些孩子的作品上寫得不錯的值得獎勵的、以及還能再努力加強練習的地方,就這麼來到了大和室的最後面……坐在壁龕旁的那個怪孩子的桌子前。

 

    當時那個孩子已經在宣紙上把自己選定的字練習過好幾次了,原先緊盯著紙上的字一臉專注的表情,似乎是因為聽見了從前方傳來的腳步聲而有片刻浮動。那個孩子抬起頭來時——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先別過頭去往壁龕看了一眼。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我的錯覺,但是那個孩子當時在我眼中的表現真的像是壁龕裡有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似的。儘管在這間和室裡的任何人眼中應該都要是空無一物的,卻能夠引得那個孩子在遲疑一瞬之後——

 

    露出了有些無奈的笑容。

 

    然後那個孩子才轉過頭,收起了那抹古怪的笑意,和我對上了視線:「老師。」

 

    「這是我的作品。」

 

    與那樣粗看沒有什麼不對勁的表情似乎要形成對比的是,壓整攤平在那個孩子面前的宣紙上,寫著的是數個——大大小小的「凶」字。

 

    ……這真的是一般的孩子會喜歡的字嗎?雖然也不是不能往這個孩子是「想要偷懶才挑了筆劃數較少的字」那方面去想,但是考慮到那個孩子以往上課時都很認真,根本不像是會偷懶的樣子,擔心是他家裡有什麼變故,我還是在猶豫片刻之後詢問了:  

 

    「這真的是你最喜歡的字嗎?為什麼啊?可以告訴老師嗎?」

 

※  ※  ※

 

    我本來還很擔心如果是家裡遇到困難之類的原因,有些孩子可能會出於自尊心而不願提起,然而之後事情的發展……和我預想中的完全不同。

 

 

    因為那個孩子又露出了那種一時之間讓不明白前因後果的旁人根本無從解釋的,古怪的無奈笑容。

 

    接著他笑著說了:是因為他的友人曾經說過,「凶」這個字很像是兩個面對面的人牽著手的樣子。

 

    「我本來也認為他的想法太異想天開了,不過想想也對,遇上『凶事』時人和人還是要牽起手扶持彼此,才能平安順利的渡過吧?這麼一想,『凶』這個字就變成了我最喜歡的字了啊。」

 

    ……因為那段話中有種完全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會有的成熟沉穩,我從那天以後有一段時間,一直莫名的很在意這個「怪孩子」的表現。

 

※  ※  ※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被「注意到了」,遺憾的是,那個怪孩子之後的幾節課倒是都表現得中規中矩的,沒什麼奇怪的動作或發言,完全就像是個正常的孩子……他甚至還和正常孩子會做的一樣,邀請了自己的那位「友人」一起來到了書道教室。

 

    「老師,這傢伙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友人。他聽我說了上課的狀況很感興趣,也想來試試看,可以讓他在這裡旁聽一節課看看嗎?」

 

    他的友人是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孩子,在他像個小大人似地和我交涉時,一直緊緊抱著懷中的素描本,好奇地打量著大和室中的一切。對於這種對書道已經有了興趣的孩子,想來試試我當然不會不答應的。

 

    就這麼看著那個孩子拉著自己的友人來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還馬上掏出自己的書法用具分成了兩份……顯然是不論今天會得到什麼樣的回應,都早已做好了準備。

 

    而當時答應了旁聽的上課要求的我——卻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就在半個小時之後,會表情複雜地發現:這個新孩子根本是比起本來那個還要更過猶不及的怪的孩子啊。

 

    ——到底要怎麼做到不論寫什麼,感覺都像在畫畫啊?

 

    ——還有,明明是在我的指導下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字,到底為什麼……最後都會莫名其妙的變成各種花草鳥獸妖怪的繪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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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