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天狗木屐

1.

    我和學長在田野調查途中，從羽形地區的耆老口中聽到了讓人有些震驚的話。

    當時我和學長正在探究羽形地區把單齒高根的木屐稱為「天狗木屐」的原因。

    本來還猜測會不會是和那個地區過去流行的眾多「天狗病」有關，例如說得了那種病死去的人要穿著那種鞋子下葬才能保證他們殘破的身體不至於被死後的迷障困住，能夠平安到達黃泉鄉之類的，或是那種木屐是用得了「天狗葉病」的植株製成的……

    結果卻是——並不是和「天狗病」有關。「天狗木屐」稱呼的由來，最初還是要追溯回身為那些似真似假傳聞主角的「天狗」。

    據說是在也不知道多久之前的某一年。

    當時羽形地區似乎爆發了相當嚴重的瘟疫，七孔流血死去的人堆得像是座小山似的，幾乎堵塞了這一帶的每一條街道。而那些尚未染疫、亦或是尚未發病的人們躲在屋內，一有什麼動靜就從窗縫觀察街上的情況，接著就看見了那一幕——

    大概是從這附近山上下來的天狗收起了翅膀，踩著單齒高根的木屐越過一座座的屍體小山。

    屋裡的人們注意到只要穿著那種鞋子，就算走在屍山般崎嶇的地形上也能行動自如、不被任何東西卡住，於是等到天狗放了一把火燒掉屍體也搧著翅膀離開後，紛紛試著製作了。那種木屐普及開來之後，人們更是直接拿「天狗」來命名了。

    ……聽到這裡，我和學長相視一眼，都從各自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對方的震驚。

    不光是對於這個地區曾經有過的那場造就屍橫遍野的嚴重瘟疫。

    還是因為提起這件事的耆老談起大量死亡時輕描淡寫的語調。

2.

    在調查途中，我們得知羽形的區的天狗神社中似乎收藏著一隻巨大無比的木屐。

    那種東西會製作出來應該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吧？當我們詢問了神社裡那位一身黑衣的神主後，這次難得得到的是讓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神主說：是因為過去當這個地方還是座小小的村子時，某一天村落中央一夜之間多出了一個碩大的腳印。

    或許是受到這個地區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的那些天狗傳聞的影響，人們只要遇上了什麼怪事都會第一時間想到是天狗作祟，而在腳印的事上——也不例外。

    既然有了「作祟」，就必須準備對應的「安撫」行動。然而，以這麼大的腳印在這個地方作祟也是第一次，後續又該怎麼處理呢？

    為了商量這件事，當時全村的人似乎連續開了好幾天的會，會中一直討論不出答案，最後是其中有位村人回家照顧孩子時，從孩子口中不經意地得到了靈感：

    「爸爸，天狗大人怎麼會光著腳踩在地上呢？是不是鞋子壞掉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是不是只要做隻新鞋供奉上就沒事了？於是那位村人立刻將這件事告訴了其他人。

    他花了多久的時間才說服了其他人的，這一點到現在已經無人知曉了，只知道最終的結果就是——集全村之力，按照腳印的尺寸製出的這隻巨大木屐。也不知道是不是託了這隻巨大木屐的福，接下來的日子裡倒是相安無事。

    ……聽神主細細說著巨大木屐的製作傳聞，也實際看過木屐的本體，此刻的我只有一個感想：

    「當時的腳印……根本就不是天狗留下來的吧？就算不提大太法師，也多少考慮一下見越入道吧？」

3.

    「天狗木屐」只是個對單齒高根款式的木屐的代稱而已，然而，根據學長打聽到的內容，這個地區過去似乎有人真的穿過屬於天狗的木屐。

    天狗在傳聞中被認為是一種具有強大神通力的妖怪，甚至連某位名為大僧正的天狗穿過的法衣，都能夠受到那股神通的影響轉變為妖怪「襟立衣」。連只是披在袈裟外的法衣都是如此了，那麼……被天狗穿過的木屐呢？

    某段時期的羽形地區據說流傳著「只要穿上天狗的木屐，就會因為被視為天狗而永遠不會染上天狗病」以及「天狗的木屐上帶著能夠為人實現願望的法力」這兩種傳聞。

    在學長看來，那或許是那個時期的人們對天狗病的懼怕以及對生活的絕望衍生出的產物，而一如許願的故事通常帶有警世劇情的慣例，穿過屬於天狗的木屐的那人……最後的下場也不是很好。

    那據說是個因為面貌醜陋，無論在原生家庭中或是出嫁後都飽受欺凌的女性。一天她在上山採野菜時無意中發現有顆大石頭上放著一雙單齒高根的木屐，一旁還留下了幾根黑色的羽毛。

    「這一定是住在這座山上的天狗穿在腳上的木屐！」她立刻就憑著那些羽毛認定了。

    而正好從這座山的另一側隱約傳來了被稱為「天狗倒」的大樹倒塌聲，她馬上又明白了：「那位天狗一定是考慮到穿著木屐的話，發出的聲音太大太不利於惡作劇了，才把木屐暫時留在這裡躡手躡腳過去的！」

    本來這種妖怪的東西還是不要隨意去動比較好，但這時女性忽然想起了村子裡流傳著的那個「天狗的木屐上帶著能夠為人實現願望的法力」的傳聞，不過片刻，就忍不住伸手從大石頭上拿下了那雙木屐。

    如果真的能夠幫人實現願望的話……那名女性懷著期待穿上了那雙木屐。接著，許下了「希望自己能變得快樂」的心願。

    「然後呢？那位女性的願望真的實現了嗎？」

    我看學長的臉色有點難看，也隱約意識到這個故事的結局可能不太好，但從學長口中聽見那位女性的結局時，還是感覺不太舒服：

    「姑且也算是實現了吧。」

    只是實現的方式是——木屐突然帶著女性跳起了會讓人感覺快樂的舞。

    在整座山裡跳著，就算女性累了也不知道該如何停下，木屐更像是黏在腳上似的無法脫下。那位女性就那麼在山裡快樂的跳著舞……一直跳到力竭死去為止。

4.

    「還有一個問題……你們這裡的木屐中似乎沒有紅色木屐帶的樣式，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一次我訪問的是當地木屐店裡的老師傅。

    從這種上了年紀的當地人口中往往能得到很多意想不到的資訊，關於木屐帶在羽形地區有著那種禁忌的事我也是直到那時才知道的：

    ——「紅色的木屐帶」不是很像浸透了某人鮮血的，代表了某人生命的繫帶嗎？

    「所以只要穿著有紅色木屐帶的木屐時，木屐帶斷了的話，就知道接下來一定是要發生不太好的事了。」

    可是木屐畢竟是消耗品，就算保養得再好，只要穿久了或是遇上了突發狀況的話，木屐帶終究還是會斷掉，再來等著人的就是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降臨的不幸。可能是幾天、幾週……或是在幾個月內漸進式的發生，帶給人的恐懼絕對不是沒有經歷過的人能夠想像的。

    紅色的木屐帶能夠成為預兆，但帶來的往往是令人難以承受的恐懼——也正因此，羽形地區的木屐師傅討論過後，從此以後貨架上永遠缺少了紅色木屐帶的木屐。

    「只是……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即使不再製作紅色木屐帶的木屐，但那些已經成為某人所有物的就沒辦法了——根據老師傅所說，他失蹤的妻子曾經擁有的就是一雙紅色木屐帶的木屐。

    本來和其他木屐師傅共同做出這個決定之後，他就想找個機會讓妻子將那雙木屐處理掉的，卻因為夏日祭典將近，新婚的妻子又不斷興奮地對他說著那雙木屐配上為了夏日祭典特地購買的浴衣有多好看……不想掃妻子的興的他，最後決定緩到祭典過後再向妻子說明這件事。

    「只不過是次祭典，幾天的時間而已……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在祭典的夜晚帶著妻子逛過形形色色的攤位時，他還能看著高興的妻子僥倖地這麼想著。

    然而，有時候真的是越怕什麼就越會遇上什麼，就在他們逛完了祭典，正踏上回家的路時，他忽然聽見走在身邊的妻子驚叫了一聲：「哎呀。」

    「我的木屐帶斷掉了……這要怎麼辦啊？」

    根據老師傅所述，當時明明還是盛夏炎熱的天氣，他卻忽然感覺有股涼意攀上背脊。連忙轉過頭去想查看妻子的狀況，卻沒想到——

    無論是身側亦或是身後，全都是空無一人。

    他的妻子就這麼在祭典的夜晚，被「神隱」了。

    ……在老師傅和妻子的遭遇中，紅色木屐帶帶來的不只是當事人的恐懼，還有當事人丈夫的……那持續了六十幾年的愧疚和後悔。

5.

    這次的田野調查告一個段落後，我和學長準備離開羽形地區。

    在公車站等待著回家班次時，我注意到路旁有個穿著制服的孩子……從動作看起來似乎是用木屐在做著占卜。

    還真懷念呢，我小時候好像也做過類似的事。

    在心裡默唸著想要占卜的事並且踢出鞋子，再看朝上的是正面或反面來判斷占卜結果，只是我小時候用的都是一般的球鞋或拖鞋，像這樣還特地換上了木屐的……我也是第一次看見。

    不過再想想這裡是羽形地區，可是充斥著一大堆「天狗」與「天狗木屐」的傳聞，這一切又顯得合理。看這個樣子，大概是學生間有什麼「藉由木屐來連結山裡的天狗，並且借助祂們的法力來進行占卜」或類似的說法吧？

    是學生的話……會問的問題大概是什麼「某某同學會不會喜歡上我」或是「明天的考試能不能合格」吧？而從那個孩子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占卜出來的結果似乎都不太理想。

    才導致他像是腦羞成怒了，下一次踢出木屐時竟然大聲問了「天狗大人天狗大人，請問我能夠活到明天嗎」這樣的問題。

    當木屐以反面落地後，那個孩子的心情明顯地變好了，他甚至還邊撿回木屐邊哼起歌來。

    我大概能夠猜得到那個孩子的邏輯：一定是想著「如果連這種問題都不準的話，剛才的結果一定也都是假的」這樣吧？在那個孩子的觀念中，在這短短一個晚上的時間內死去應該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吧？

    任誰看起來大概也都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然而——

    「小心！快躲開啊！」

    也是任誰看起來都是不可能，但卻真實發生的事，當那個孩子邊哼著歌邊準備離開時，正好被拐過一個轉角而來的公車直接撞上了。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快，無論是我或學長都來不及阻止，只能急急忙忙拿起手機撥打了救護車和警車的電話。才剛放下手機，我卻又因為注意到了現場的某件事而瞬間感到背脊發涼——

    那個孩子不久前才用來占卜過的木屐因為劇烈的衝擊飛出一段距離，現在正靜靜躺在路邊。本來是白練色的木屐帶，這時卻已經被鮮血染透成了鮮紅色。

    接著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條紅色的木屐帶，在沒有任何外力接觸的狀態下——

    直接從中間斷成了兩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