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台灣平安的祭品,拜託了。

 

 

 

 

    ——要由他來形容的話,彷彿是有隻看不見的、沾著赭紅顏料的畫筆忽然在對方剛畫上的左眼上畫了個圈似的。

 

    看不見持筆者到底是誰,只是就如前述所說的,正因為對方是幽靈,能畫上去應該也是對方默許的……又或者根本就是對方在操控著那隻透明的畫筆呢?還沒有分辨出是哪一種情況,對方的右眼、口鼻與雙耳,也緊接著都被畫上了紅圓圈。

 

    「難道說——」

 

    紅色明明是他最喜歡的顏色。

 

    雖然他總是看到了什麼吸引他的、能觸動他的事物就滿腦中就只想著畫下來,但每當描繪著那些帶著紅色的景物時——

 

    無論是妝點春日原野的葉牡丹、紅踟躕和月季,整個炎炎夏日中的都能見到的百日紅;秋天有滿山漫天的紅葉和在地面上找得到的紅酸漿果實,冬日中燒紅的炭火和雪地裡仍舊恣意綻放著的紅梅和椿花……每當描繪著諸如此類的景物時,情緒似乎都會比畫著其他事物時更加高亢。然後通常都會抱持著那樣高亢又雀躍的情緒,完全停不下筆地一幅接著一幅畫下去,直到餓昏或累倒時。

 

    ……而就算偶然在旅途中從托缽僧口中聽聞了「地獄」的傳聞,可是正因為據說親眼見過「地獄」的人,對那裡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終年燃燒著的紅色火焰,對他來說似乎就不再是那麼可怕的地方了。

 

    反而還期待地想著:要是有一天能夠真的看見那幅場景,親手將之描繪下來,那好像也不錯,只是到時候要小心保護畫作不被火燒毀而已。有了那樣的前提,假使未來的哪一天真的不幸要落入「地獄」,他大概還有些迫不及待。

 

    然而,當在眼前的幽靈臉上看見那些紅圓圈成形時,即使那是他一直以來最喜歡的紅色的東西,也似乎隱約察覺到那些圓圈與「地獄」的關聯——

 

    明白會發生什麼也根本來不及阻止的他還是會因此感到難受。

 

    那對人類來說,應該是相當讓人不安、看了不是大喊大叫就是嚇暈過去的變化吧?畢竟看不見臉對人類來說,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即使本來是人,只要失去了臉就會直接變成沒有人想接近的怪物,更何況似乎還能看出那張原有的「臉」是怎麼失去的……大部份的人類應該都忍受不了親眼睜睜目睹那種事發生。

 

    但正因為他是「鬼族」的身份,見過的妖魔鬼怪中有很多外表比這個還要可怕更多,他沒有要移開視線或閃避的意思,倒是至始至終都睜大眼睛,定定注視著。

 

    ……對方臉上的那些,根本不是什麼「畫上去」的紅色圓圈。

 

    而是被刀刃割出界定的剜除範圍。

 

    接著,他看著幽靈將手附上了最先出現圓圈的那隻左眼,帶著連翹花的橙色衣袖撫過之後,那裡就變成了黑色的窟窿。

 

    再來是,毫不猶豫地取下右眼。

 

    接著把他最後畫上的,也畫得最用心的微彎的嘴角和唇瓣一起取下了。

 

    本來照這個速度,他還以為對方的五官會是一個一個消失的,沒想到拿走了眼睛和嘴巴後,等下一次衣袖再撫過那張臉時——

 

    幽靈臉上僅剩的五官就全都消失了。

 

    那張臉卻沒有變回最初見到時能讓他想到畫紙的平坦面,五官缺失後留下的窟窿不斷向著四周延伸,侵蝕了臉頰和額頭等本來還完好無缺的部位。

 

    最後,當對方的臉終於不再變化時,那裡終於成了一個黑黝黝的大洞。

 

    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失去了。不只是看不見任何東西、聽不見任何聲音、無法言語也嚐不出任何味道、嗅不出任何氣味……不只如此,整張臉都失去的祂,就連情緒都無法表達了才對。

 

    然而,凝視著那個黑黝黝的大洞的他,卻還是能從中感受到了哀慟。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那種哀慟就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聽到了什麼讓人難過的話,卻因為沒有五官無法藉由哭泣來發洩,只能任由那份情緒鬱積在心中逐漸變成深刻到化不開來的東西——

 

    然後他就不由自主地開了口:

 

    「您遇上了難受到讓人絕望的事啊……」

 

※  ※  ※

 

    綿長的春雨似乎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大概沒什麼人想在這種天氣中趕路吧?多半會找個地方等雨停了再出來行動的樣子。儘管過去一段時間,棧道上還是只有他和伴隨著春雨出現的女性幽靈相對。

 

    這絕對算不上是「四目相交」吧?而且畢竟其中一方已經沒有了臉,這樣到底還能不能算是「面對面」呢?他不太確定人類到底會怎麼稱呼這種情況,也不知道在此之前經過這裡還見到了同一個幽靈的人,是不是找到了能夠好好形容的用詞,文字向來都不是他擅長的東西,可是——

 

    那句他只是不由自主出口的話,卻好像無意間打中了幽靈內心的某個點。

 

    明明沒有能夠哭泣的雙眼,連嘴都沒有,話音才剛落下,從那個大洞中就傳來了「嗚——嗚——嗚——」的像風聲又像是啜泣般的聲音。

 

    從對方隨後做出的雙手掩面的動作看起來,那或許真的是在哭泣吧?他不知道女性幽靈在此之前究竟遇上了什麼事,經歷了什麼才會變成這副模樣,眼見對方終於找到了痛哭的方式,一時之間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欲言又止了片刻,最後能夠想到的安撫方式還是只有自己的畫技……

 

    他笑著向無臉幽靈說了:「就算沒有臉也沒關係,我……其實有『畫物成真』的能力喔,就算失去了臉,我也會再為您畫上五官,讓您從『怪物』變回『人類』的,所以——」

 

    「所以您哭完這一場之後就不需要再哭泣了,沒關係的,我現在就再畫一次——」

 

    意識到對方臉上已經沒有可以下筆的地方時,他頓了一頓,手忙腳亂地探向懷中想拿出收好的畫紙。

 

    卻還沒等他在那把傘下揭開外層的油紙,沒能再一次畫出心目中那張幽靈的臉,偶然抬頭一看時,發現「嗚——嗚——嗚——」地哭泣著的對方身上又出現了變化。

 

    「您——」

 

    他有些訝異地看著對方那身橙色和服上,滿滿盛放著的連翹花一朵接著一朵地枯萎凋零。

 

    自從有了養鷹兄弟手足殘殺的傳聞後就多出了「怨恨」這個象徵意義的黃色花朵接二連三地從對方身上消失,到了最後——那看起來只是一襲沒有花紋的普段著而已。

 

    之後幽靈還撐著傘的幽靈就在他眼前,彷彿融進這場朦朦朧朧的春雨中一般,忽地消散了。

 

※  ※  ※

 

    沒有臉的女性幽靈消散後,總覺得有些感傷又惆悵的他,又看看手中也改變了穿著的陶瓷人偶,最後還是決定提起筆,為人偶畫上那張似乎能夠聚集幸運的座敷童子臉。

 

    然後他將有了臉的人偶留在棧道上,認真合掌祈求過後,才繼續自己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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