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悟談

    「人類和天狗到底有什麼不同呢？」

    年幼的鴉天狗睜著那雙澄澈乾淨到彷彿某種黑色玉石的雙眼，歪著頭問了大天狗僧正坊。

    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年幼的鴉天狗一段時間了，為此祂曾經偷偷離開過天狗們居住的葉住山，藏身在環繞著山腳下人里的那片樹林中，觀察過一段時間。

    年幼的鴉天狗最先注意到的是雙方外貌上的不同。天狗的身後通常長著翅膀，像祂這類的鴉天狗有著鳥喙，大天狗則是圓臉高鼻的長相；人類的身上是不會長出翅膀的，也不會出現鳥嘴和長鼻子。但幾次祭典過後，年幼的鴉天狗又不太確定了。

    因為祂在祭典上看見人類的孩子們在神社的參道旁戴上了鳥嘴面具，揹上落葉和紙板做成的假翅膀，那些道具都做得唯妙唯肖，就連祂遠遠看著都會將孩子們誤認為自己的同類。

    年幼的鴉天狗藉著鎮守之森的掩護繞到了參道另一端的神社拜殿前，又見到揹著更大一點的假翅膀的大人們將懸掛在樑柱上的木雕面具戴在了臉上，以原木雕刻成的大天狗面具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面具師之手，同樣足以以假亂真。

    見過在祭典上藉著面具和假翅膀改變外貌的人類之後，年幼的鴉天狗對自己先前的想法產生了質疑，開始往另一方面思考：或許人類和天狗的不同之處並非在於外表，而是那層皮囊之下的……更深層的某種東西。

    那就是年幼的鴉天狗光憑著暗處的觀察看不出來的了。實在沒辦法更進一步的去了解，要是就這麼將問題拋著不管的話，自己說不定還要再被困擾上一段時間。於是，年幼的鴉天狗在其他天狗的建議之下，找上了身為天狗之首的僧正坊——在天狗和妖怪間的傳聞中，據說對方的睿智足以解答所有來自這個世間的所有疑問。

    暫且不提這個世間是否真的不存在能讓僧正坊回應不了的問題，至少對此時的僧正坊來說，年幼的鴉天狗提出的疑問似乎還在能夠回答的範疇內。

    僧正坊定定地注視著年幼的鴉天狗好長一段時間，因為表情是始終如一的嚴肅，鴉天狗不確定祂是不是正因為自己的問題感到憤怒或擔憂，也無從得知祂心裡在考慮著什麼。只知道——好長的一段時間過後，僧正坊突然嘆了一口氣。

    「汝……對人類感興趣了嗎？」

    年幼的鴉天狗察覺到空間裡的氣氛似乎變得不太對勁，愣了一下的祂還來不及點頭，僧正坊卻像是看穿了祂的想法似的，目光忽然變得銳利起來。

    「人類和天狗的迥異之處，就由汝去親自體會後，再將答案知會於吾吧！」

    ……親自體會？

    年幼的鴉天狗還來不及消化完僧正坊話中的涵義，僧正坊就先話鋒一轉，提起了天狗神社後方的千鳥居群。

    然後一併將在那裡施行「秘術」轉生成人類的步驟教給了祂。

※  ※  ※

    轉眼間一甲子的時間過去了。

    曾經轉生為人類的鴉天狗在人類的身份瀕死之際，終於得以恢復鴉天狗的身份回歸葉住山。在其他天狗的通知之下趕往僧正坊的住所的鴉天狗，此時正端坐在僧正坊的面前——就如同許久之前年幼的自己向僧正坊詢問起「人類和天狗到底有什麼不同」的那一日。

    但回想起來，那一日似乎也並不是那麼久遠。還是人類時已經能夠算是「長久」的六十個春夏秋冬，對身為妖怪、擁有更長壽命的祂們來說，反而短到根本不算什麼了。

    以人類的說法來比喻的話——對了，鴉天狗忽然想到了，這點時間和人類的孩子們放學回家後，回到家中稍作休息，隔天早上再回到學校繼續學習的區間很類似。人類的孩子們回到家中時通常都會做起學校的師長交待的功課，而自己如今也有份功課要繳交……

    「人類和天狗的迥異之處，汝知曉了嗎？」

    發話的僧正坊還是那張和當時同樣的嚴肅臉，只是如今的鴉天狗卻已經能看出那副不怒自威的面孔下隱藏的是滿滿的惋惜和憐惜。

    祂和當初的僧正坊一樣嘆了一口氣，接著開始講述起來：「我知道了。」

    「相較於只要不接觸執著之事就能一直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生活下去的天狗，人類……無論如何總是會漸漸成長、漸漸變得複雜。」

    因為僧正坊暫且沒有表露出任何意見，鴉天狗頓了一頓就繼續說下去：「人類……總是會從一開始的無憂無慮無爭，逐漸開始意識到自己想要什麼。」

    「一生都恐懼著什麼，一生都執著於什麼。」

    「去學著和他人合作、去學著和他人競爭，有時失去有時獲得。焦慮、執著、悲觀、嫉妒、憎恨……與此同時卻也能容忍、憐憫、犧牲、和解。」

    「真是不可思議，我意識到人類和天狗有什麼不同時，又發現人類能夠同時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兩面。人可以很溫柔卻也能很殘忍，矛盾卻又不是完全無法理解，這就是……人啊。」

    直到此刻，僧正坊才終於像被某句話觸動到了似的，淡淡補上一句話：「那麼，汝應該也從人類那裡聽說吧？人能夠產生的，最強烈的恐懼與執著，最終將會化為的姿態——」

    「是的，我知道，那就是『我們』。」

    人類會恐懼與自身相異者，因著那股恐懼衍生出了排斥孤立或更加惡劣的種種行為。被那麼對待的相異者執著於被他人認同或從當下處境中解脫——那麼強烈的恐懼與執著，最終通常會轉化為「怨恨」。

    鴉天狗回想起自己還在當人時，的確聽過許多因為懷抱著足夠的怨恨而化身為天狗的故事。祂將這些告訴了僧正坊，後者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縱然世間事大部份如此……卻並非絕對。」

    在鴉天狗疑惑的神情中，僧正坊最後拋下了一句：「人類的『怨恨』與『愛』可為同等強大的情緒啊。」

※  ※  ※

    ——那個人對自己無法救到所有人的事實感到恐懼，更害怕再這樣下去必須眼睜睜看更多人喪命。

    ——那個人執著於想要救到更多更多的人。

    ——是如此強烈的，對和自己一樣身處於困境之中的人類的「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