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台灣平安的祭品,拜託了。

 

 

 

 

榕忌

 

 

    我一直都想和某個人類結下長久的緣份。

 

    ——明明是這麼簡單的願望,為什麼卻無法實現呢?

 

    身為從很久以前……自從這座學校還只是一片亂葬崗時就已經存在在這裡的榕樹化為的妖怪,看過許許多多一動也不動的人類被埋入土裡的樣子,也明白人類的生命比對起妖魔鬼怪來說更像是某種稍縱即逝的夢幻泡影,是不可能陪著我一直玩下去的。

 

    可是我明明也不是希望他們能陪著我直到永遠的。就算無法達到妖怪的百年千年,只要有對人類來說已經接近極限的八九十年,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於是,為了實現這個和人類結下八九十年緣分的願望,我想了一段時間,終於決定要化身為人類孩子的樣貌出現在自己喜歡的孩子面前,和他聊聊天說說話,努力想成為能和他一起走下去的朋友。

 

    沒有妖怪的百年千年也沒關係,只要能走上人類的八九十年就好——然而,我不明白,為什麼好像連簡單的一兩年都沒辦法呢?

 

    我想了很久,才意識到或許就像是人類常說的……因為榕樹會聚集不好的東西,所以和身上纏繞了那麼多不好東西的我待在一起,久而久之那個孩子被影響了。

 

    才會變成終於走不下去的樣子。

 

※  ※  ※

 

    那是個總是躲在舊理科教室和學校後面的溫室中的女孩子。

 

    我觀察了那個女孩好幾天後,發現她身邊一直沒有其他人在的樣子,這樣的話或許會想急著獲得一名朋友吧?所以懷著期待變成了和那個女孩差不多的樣子出現在她面前。

 

    那個女孩一開始還有點防備,但上下打量了一眼我全身的狀態後反而放鬆下來。她並沒有多問我的來歷,就連為什麼我會做著和她差不多的打扮都沒有問起,只是以一種很悲傷的眼神看著我,邀請我坐到她的身邊一起寫作業和畫畫,打發時間。

 

    「只要躲過了人最多的這段時間就沒事了。」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女孩那番話的含義,但卻察覺到了女孩話中的安撫之情以及毫不猶豫將我劃分為親近之人的態度。實在是太高興了,所以我沒有多想,就照著女孩說的做了。

 

    看著那個女孩寫完作業之後,我們照著溫室裡盛開的那些花朵畫了很多很多的畫。雖然平時不是沒看過人類的孩子在校園各處拿著畫板畫紙和畫具完成什麼美勞作業的樣子,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以自己的手拿起蠟筆畫畫。

 

    果不其然畫得還真是醜啊,那個女孩也毫不掩飾地笑了出來:「畫得一點都不像啊,可能就連我小時候畫的畫都比這個還要漂亮呢。」

 

    我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如何辯解,也不能直接告訴女孩真相,不然她說不定會起疑的……人類的孩子都這麼大了還沒握過畫筆,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不是嗎?

 

    我知道很多人類都會排斥像我這樣的妖魔鬼怪,所以為了避免嚇跑才剛認識的女孩,我最後還是什麼反駁都沒說出來,只是愣愣地點點頭。然後看著那個女孩笑了,再一次將畫筆交到我手上:

 

    「沒關係,反正也不是要參加美術比賽或交作業的畫,開心的去畫就好了!」

 

    然後我們再一次畫起畫來。

 

    我們真的在那間溫室裡畫了很多很多的畫。有時候在溫室裡找不到女孩時,我就會改成到已經廢棄的舊理科教室去……在那裡的女孩並不像在溫室裡一樣自在的樣子,她時常藏在課桌椅下或空無一物的鐵櫃裡,看到我之後還會邀請我和她一起玩這種「躲起來」的遊戲。

 

    「要盡量把自己藏到外面看不到的地方喔。」

 

    「像這樣知道自己不會被任何人看見,真的很安心呢。」

 

    或許因為我是榕樹,天生就喜歡陽光、新鮮的空氣和雨水,討厭黑暗狹小的環境,所以也無法明白女孩「安心」的原因,不過既然是「朋友」邀請的遊戲,我還是很快照著女孩說的一起玩了起來。

 

    也不知道在那間舊理科教室中玩了多少次。

 

    我一直不知道那種「躲起來」的遊戲到底是從何開示,又要玩到什麼程度才會結束,好像每次總是女孩覺得「差不多了」就會帶著我從櫃子裡爬出來。我也不敢去詢問女孩……因為害怕那其實是每個人類孩子都知道的事。

 

    我知道很多人類都會排斥像我這樣的妖魔鬼怪,所以為了避免讓成為朋友的女孩起任何疑心,我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問出來,只是安靜地跟著女孩走出了那間舊理科教室,看著那個女孩笑著對我說了:

 

    「好了,今天就先到這裡吧!你先回家吧!剩下的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了!」

 

    「嗯,再見!明天見!」

 

※  ※  ※

 

    離別之時說的那番話,我明明總覺得聽了很多很多次,可是為什麼仔細數起來……好像卻連一年都不到呢?

 

    最後一次見到那個女孩時,並不是在舊理科教室中,也不是在曾經畫下的花都已經凋謝枯萎的溫室裡。我找了很久,最後才在某間放學後變得空無一人的教室找到那個女孩。

 

    不知道為什麼,女孩看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我幫她扶好椅子讓她在上方的電風扇上綁上那條很長還有個繩圈的繩子,綁好後女孩還要我和她一起把被塗得亂七八糟的課本和作業本扔得整間教室都是。

 

    當時的我還不明白女孩的用意,只以為那是什麼新遊戲,正要問起時女孩卻很快帶開了話題:

 

    「來,我們來畫畫吧。」

 

    於是我在那一天中也和女孩一起畫了很多很多的畫。只是由於場景不太一樣了,這次我們畫得反而是教室窗外的那棵榕樹……也就是我的本體。在畫著畫的時候,因為我忽然想起自己作為朋友,似乎從來都沒有送過女孩任何禮物,於是稍微操縱樹枝晃了晃,落下幾片樹葉,又隨風送進了窗裡。

 

    ……送到了正畫著畫的女孩手邊。明明在人類看來應該是再平常不過的現象,但女孩卻彷彿有所感應一般,拾起那幾片榕樹葉,微微的笑了。

 

    「謝謝。」她輕聲這麼說著,然後起了身,將榕樹和畫著榕樹的畫珍重地收進書包裡。接著就是聽慣了的那句:

 

    「好了,今天就先到這裡吧!你先回家吧!剩下的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了!」

 

    「嗯,再見!明天見!」

 

    我本來還以為那一天就到此為止了,就和這還不到一年的每一天一樣,之後就是揮揮手道別了,沒想到那天的女孩……卻異常的多話。

 

    「只是吶……都到了這種時候我還是想忍不住提醒一下。」

 

    那天的女孩告訴了我舊理科教室和溫室的秘密——我也是直到那個時候才發現,女孩其實一點都不排斥妖怪呀。而且比起和她有著同樣身份的人類,她反而更珍惜那些她偶然遇上的妖魔鬼怪。

 

    我後來才想通了……所以她才不希望那些妖魔鬼怪知道吧?

 

    才會叮囑我要是理科教室裡的人體模型某一天問起她的去向時,要回答「只是轉學了」「到了一個更快樂的地方去了」就好;才會叮囑我要是被溫室裡的爬牆虎問起的話,要回答同樣的說法。

 

    還有——雖然女孩可能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但卻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擔心我這個妖魔鬼怪。

 

    ……擔心我成為上吊自殺的她的「第一發現者」,也擔心我作為「協助者」會遭受刁難,所以請我明天晚一點再到這間教室去,還要我如果被問起的話一定要撇清和她的關係。

 

    「可以的話,就把我當成一個你連聽都沒有聽過的陌生人吧!」

 

    我正想告訴女孩我的真實身份。既然女孩並不害怕妖怪的話,我想過直接告訴她我的身份後,就帶著女孩一起到百鬼夜行的世界去生活,那裡她不會再孤單一人,我知道的妖怪都很溫柔也很親切,一定能接納沒有容身之處的她,所以——

 

    我還是說不出口。

 

    怎麼可能說出口呢?畢竟隨後又從女孩那裡聽到了「在這最後的幾天能有你陪在我身邊真的非常感謝,我還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沒辦法從人那裡感受到同樣的溫暖了」這樣的話。

 

    如果一但承認了的話,不就代表女孩直到最後都不曾被這個世間的任何一個人所愛了嗎?就算事實並非如此,但要揭穿的話也太殘忍了。所以我錯過了說明身份的最佳時機,也緊接著……失去了說服女孩繼續活下去的最佳理由。

 

    我說服不了女孩,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走向那個結局。可是卻還是不得不承認……那一日站在繩圈之下的女孩,的確有著這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最燦爛最開心的笑容:

 

    「好了好了——這一次是真的要永別了。」

 

    「對不起呀,從明天開始,和我處境相同的你又是一個人了。」

 

※  ※  ※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才對。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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