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呢?要先回紅葉堂,還是直接去見第二位委託人?」祂隨口開啟了新話題。

畫師不加思索就回答了,顯然這個問題在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去見委託人吧,紅葉堂最近也沒什麼客人,況且有新傳言在,人們短時間內應該不太敢再到店裡來。」

金烏漸漸開始在空中巡邏了,赤隻手遮在眼前,擋去刺眼的明亮和灼熱,注視著向遠方延伸的石板路,喃喃地又補上一句。

「第二位委託人的家在城西呢,很長的一段距離呀,和委託人約了會面的時間,慢慢走的話,大概在中午前能抵達吧。」

   

第一件委託是在一天前接到的,來自獸原上妖怪們的委託,這一晚他到獸原去,正是為了向妖怪們報告目前調查到的結果。

自從五十年前神離開後,冬城與獸原就成了妖怪們的樂土,妖怪們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捉弄晚歸的人們,或是在獸原上集會,妖怪們的集合地就在獸原正中的「百梅林」。原則上,妖怪們不太會加害人類,只是從心所欲地玩,然而人類卻仍舊害怕著妖怪。

逍遙自在的妖怪們,卻在幾天前接到了新守護神即將臨駕於冬城的消息,擔心往日嘻戲笑鬧的場景不再,才想委託朽紅葉赤──這位專門為妖怪和人類解決疑難雜症的畫師來調查新神明大人的底細。

「似乎不論來是怎麼樣的神祇,他們都做好應變的準備了。」這是赤在聽完妖怪們雜七雜八的說辭後所做出的結論。

關於新守護神,赤只能調查到零星的片段,成為神祇之前的身份背景、名字全都是無人知曉的空白,唯一確定的是這位守護神是個喜愛梅花的人,據說祂周身環繞著淡淡的梅花香,狩衣上也用黃色絲線繡上了點綴用的梅花。

妖怪們聽到這裡,很明顯全都鬆了一口氣──至少掌握了新神明大人的愛好,然後就七嘴八舌地討論起該如何迎神,給神明大人留下最好的第一印象。

後來,得知神明大人在到達冬城後,會巡經獸原及百梅林的妖怪們,決定在百梅林中舉辦觀賞梅花的「梅祭」,於是興高采烈地作鳥獸散,說是要去張羅梅祭的必需品。

妖怪們委託的事項已經可有可無了,正當赤以為這件事能夠告一段落時,接到了虎神的通知。第二個委託是人類的委託,來自一個他認識,卻沒見過幾次面的人。

就如同他自己所說的,一人一虎在正午左右來到了委託人位於城西的家,一間看起來已經有段歲月的平房,雖然是貴族的家屋,畫師卻不等門人通報,直接穿門進入。

沿著老舊的木板走廊一直走到底,拉開最裡面的雪見拉門,泛黃的榻榻米上,第二位委託人就等在那裡。

「赤大人嗎?」

介於神經質與嚴謹之間的五官,歲月刻劃出深刻的皺紋,魚鱗花紋用以避邪的和服,她就是遠野家分家的夫人。巷議總傳說鶯夫人得了無法治癒的病,但在過去僅僅見過的幾次面中,赤一直無法判斷傳言是否為真。

雖說是貴族,擁有不快樂政治婚姻的鶯夫人,在隱居分家之後早就帶著次子以下的兒子,由本丸搬到外側的分家去,遠離冬城兩大家族──源家和遠野家內部權力鬥爭的暗潮洶湧,過著表面上與世無爭的生活。只是在兒子們已經到外地去生活,留下自己一個人的現在,夫人只是一位讓附近孩童們覺得古怪嚴肅的老婆婆而已。

「是。」知道委託人的個性,赤做出簡明扼要的應答。

「我想請您幫我調查一件事,只是這件委託不怎麼容易。」沒有任何客套話,夫人開門見山的語氣讓四周的空氣為之一滯,連赤都在瞬間正襟危坐起來,只有虎神肆著有在人類面前隱身的能力,悠閒地在屋裡四處逛著。

「從那個人神秘消失開始,算算也有五十年了吧,然而我卻到現在還記著他,不知為何,從沒有一天忘卻過那段曾經幸福的時光。」

屋中瀰漫著馥郁的香味,赤隱約覺得這味道有點熟悉,混雜著花與燃香的味道,似乎在哪裡聞過。

「我和那個人的相遇只是出於偶然,當時二八年華的我不過就是遠野家分家的次女,論家業也輪不到我插手,注定是貴族間政治聯姻的犧牲命運。但是,在那年賞梅的活動上,我遇見了他。他是唯一在我得罪本家大宗,進退不得時,肯出面為我解圍的人。」

夫人簡略地將這部份帶過,平緩的語調漸漸將畫師帶入故事之中,畫師習慣讓自己融入委託人的故事之中,藉此對委託人的感受心領神會。

「那件事之後,我們成了只在十五夜月圓時分見面的朋友,他說因為家族內部的事,所以不太離開本丸御殿,我猜想他可能是源家本家的人。他姓『源』,後來我才得知他的名字是『早梅』,他是個溫柔體貼的人,當我憂鬱時總能逗我開心。他每次都穿著繪有源家家紋的鵝黃浴衣,身旁圍繞著梅花的香味,我從來都沒見過他發怒或煩躁的模樣。」

梅花的香氣?冬城的新守護神也是個周身環繞梅花香的人,難道這兩件委託會有什麼關聯?

赤終於認出瀰漫在屋裡的味道了,古時候人們認為樹齡超過百年的梅樹會有罔閬()進駐,為了安撫這些罔閬,不讓祂們加害於人類,所以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到梅樹前祭拜,只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梅花的香氣加上祭祀香燭的氣息,就成了屋裡的這股香味了。

赤試著想尋找這股香味是從什麼地方傳出來的,眼神四處飄移,還要費心聆聽鶯夫人敘述。

「我最記得的,就是他躍上梅樹,帶著溫柔的微笑凝視著青空的樣子,那時的他看起來好快樂,好滿足。

他的笑容有種感染力,能將人心中的煩惱和鬱悶一掃而空。我一直很喜歡他的笑容,也深深著迷於他。」

鶯夫人帶著半夢幻半期望的口吻講述這段往事,宛如回到了帶有青春與夢想的少女時期。

「就這樣,一年過了一年,十幾年過去了,我……愛上了他,謎樣的一個人,儘管他從來都不多說關於他自己的事,我也總只能略加猜測他的身家背景,我還是愛上了他。我渴望能待在他身邊,總是期盼著這樣的時間能停留到永恆,或是時間稍微停駐一下也好,每一次的分別都只是讓我更期待下一次的見面,這麼強烈的思念與愛上一個人的心情,但是我卻從來就沒有將這份感情告訴他。

那時的我,總是夢想著有一天他會到遠野家來提親,有一天能帶我離開有諸多黑暗內幕的貴族世界……有一天我們能夠共組幸福的家庭。」

赤還在聽著夫人說話,視線卻停在夫人身後的牆上,牆壁上沒有繁複多餘的裝飾,只掛著一個繪卷,因為長年遭受蛀蟲與霉氣的影響,已經看不太出來上面到底畫了什麼東西。

大老虎猛然停下了不斷徘徊的腳步。

過去由愛情所築起的幸福情景轟然炸裂。

「後來,聽說戰爭要爆發了,整座冬城裡充滿了不安與哀嚎,我才正值花信年華。他在月蝕的晚上來找我,向我道歉,告訴我他因為戰爭要離開了……那時的我心裡一片混亂,記不太得他說了什麼話,只知道他好像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我試著想挽留他,但他不知怎麼就突然消失了。」夫人稍稍停頓了下,似乎在理清自己的思緒,「從那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了,我最終還是得被迫下嫁於其他貴族……他就這樣由我的生命中消失……」

讓虎神停下腳步的原因就在於古老的繪卷,繪卷帶有的莫名氣息引起了祂的注意,祂微傾著身軀,放慢、放輕步伐,一點一點接近繪卷,忽然,繪卷的正中央開了一條小縫,一顆大大的眼睛直盯著大老虎瞧。

赤記得前幾次到遠野家分家來做客時,也曾見過這位忠心護主的附喪神,祂總是張大著眼注視著每一個來到房裡的人,對來訪者帶有不多不少的敵意。

「冒昧問一句,您想他會不會是在戰場上就……所以才從此回不來?我記得五十年前源家不是也有人在戰爭中辭世?」赤努力扼止想往繪卷望去的衝動,給予委託人適度的尊重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不可能的,我在戰爭結束後到源家去探聽過了,根本沒有『源早梅』這個人,罹難傷亡的名冊裡沒有,甚至記錄所有源家人生卒年的名簿裡也沒有他的名字。」夫人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個可能,「我在這五十年中一直想得知『真相』,有關源早梅這個人,和他接近我又突然離開的緣由。」

「既然這樣,早在五十年前就能委託其他人調查了,您又為什麼要等──」

赤猝然噤聲,畫師非人的敏銳耳朵聽見了除了自己、夫人和虎神之外的第四個人的腳步聲,鶯夫人把傭人們都趕開了,那現在的腳步聲……

接著,他就目睹一名留著市松人偶式髮型,黑髮上佩帶了朵淺黃梅花,穿著樸素的墨黑普段著,面無表情的童子由紙門穿入,逕自繞過夫人,消失在另一側的紙門中。

赤微微瞪大眼睛,虎神則是不留形象的完全石化。反觀夫人大概是其中最鎮定的人了,從童子進入房內到消失的這段時間,她連頭也不回,臉上的表情一點都沒有改變。

 

 

罔閬,木石之怪,又作「魍魎」、「罔兩」或「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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