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虎帶著疑問地睨了他一眼,即使已結識一段時間,祂還是無法摸透畫師的想法,但在與畫師注視的「東西」對上眼後,祂卻突然瞭解赤的用意了。

那是一棵帶著滿樹花苞,挺立在源家分家院子中的梅樹,他是唯一在時代演進中沒有被連根拔起、失掉生命的梅樹,昔日的同伴早已不在,只剩下孤單的它,淡淡的金色光暈環繞在周圍,盼若懷抱著它。

大老虎輕輕一躍,垂直在鳥居上奔跑起來,越來越快,忽然又是一躍,這次精準地落在鳥居的最高處。人海重重,卻一點也不影響虎神銳利的視力,祂清楚看見被供奉在祠堂中的神像,帶著溫和微笑的神祇,身上披著的是白色緞子帶有淺黃梅花紋的狩衣。

完成拜託的祂又觀望了一會兒,在梵鐘敲下第一響時才回到地面,也因此錯失了畫師喃喃自語的那一幕。

在剛才,畫師猛然轉過身來,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說話,就像是與正站在身邊的人交談似的,短湊而急促的話語讓他人有心想聽也聽不清楚。他愈談愈激動,在神社入口構成一幅詭異又突兀的畫面,談話很快中止。當虎神跳下鳥居時,祂只看見一臉落寞的畫師。

「虎神,我收回之前的話,也許那個一身黑的童子真的是引領鶯夫人前往另一個國度的使者……如果真是那樣……附喪神會怎麼做呢?」

虎神不由得想起前幾次他們到瀰漫著祭祀與梅花氣息的遠野家分家去向鶯夫人請教一些細節時的情況,童子一言不發立侍在鶯夫人寢側,從來就沒有其他表情。古老繪卷上的圖像漸漸浮現,隨著他們造訪的次數清晰起來,附喪神看著他們兩個與童子的眼神也越來越尖銳,帶有強烈的敵意。

「我曾經看過繪卷的附喪神為主人承擔死劫,在承擔時圖畫變得清晰非常……那樣的事……」赤原先沉穩的聲音變得縹緲起來,眼神轉為沮喪,當虎神想安慰他時又突然振作起來,「我想盡力做到讓每個人都幸福的,就算真是那樣……」反差之大讓虎神不禁瞠目結舌。

畫師從懷中拿出空白的畫紙和畫筆,終於打算為這次委託做下結論:「虎神,你剛才見到的神像,身上披著的應該是淺白狩衣,而不是鵝黃浴衣吧?」

「你怎麼知道?」

聽見大老虎傻傻的反問,赤臉上恢復了以往的笑容,他提筆在白紙上畫了些什麼,未沾附上任何顏料的畫筆在接觸到紙張時,顏色自動由筆尖擴散開來,線條由糾纏扭曲鋪張開來,並依照畫師的意思,擺到特定的位置。空白一片的懷紙,一晃眼間轉為色彩斑斕的畫作。

作畫完成,畫師小心地將畫捲了起來,雙眼微瞇著,地上的積雪反射著亮晃晃的陽光,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於燦爛。他一面想著,一面苦笑起來。

「神巡之日是明天,在那之前要把所有必要的東西都準備好才行。」他順手將畫交給大老虎,眼神卻從頭到尾都在遠方的梅樹上。有一瞬間,他露出糾結著眾多情緒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復平靜。

他溫和的再度開口:「鶯夫人今天沒有來參加安神祭祀呢,我們的動作要加快了。所以,虎神,可以幫我把調查結果拿給獸原上的妖怪們嗎,我需要祂們幫我一個忙……」

   

這一天,梅花綻放了。

梅花盛大地綻放著,一樹又一樹,有著不輸給春天櫻花的壯麗之美,卻多了份含蓄,在一切之終與一年之始交錯而過時綻放的梅花,點點花瓣由半空中飄落而下。

百梅林中下起了梅花雨,粉白摻雜著淡黃的花瓣到處飄飛著,彷彿是為了恭迎神明的到來才選擇匆匆在一夜間全數盛開,繞著梅樹走一遭,完全找不到一朵還是半開半合著的梅花,但是虎神很確定,昨天祂來提交畫卷時,這些梅花都還是處於緊閉著的花苞狀態。

妖怪在梅樹下,隨意搭起的竹篷下,鋪在地面的席子上,精美的屏風旁,或站或坐,或歌唱或飲酒,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不少來自其他山的妖怪混雜在裡面。來自不同區域的妖怪,卻能沒有紛爭地相處取樂。

暗想,要是讓赤看見了,畫師在第一時間定不會有半句多餘的話,他對於這一類美麗恩澤大部份都只是心領神會、不需言傳,最多也就提筆把美景繪下而已。那會是一幅多麼驚人的畫,在畫中梅花永遠不會有枯萎凋謝、化為塵土更護花的一天,終日飄飛著黃與白之花的林子散發出和諧的氛圍,想藉此融化所有存於人世的冷酷無情。

這麼說起來,繪卷附喪神慢慢顯露出來的那幅畫,似乎也是梅花林的風景……

虎神忽地感覺心神不安起來,縱身躍上梅樹,輕輕點在枝椏最頂端,瞪大著眼凝視遙遠一方的冬城。

在向祂交代完注意事項,以及完成所有的準備之後,達成妖怪委託的赤立刻動身前往位於城西的遠野家分家,要為由五十年前一直延續到今天的故事畫下休止符。

而祂所應該做的事就是守在百梅林中,等待赤的信號,再帶著妖怪們達成畫師交代的「事」。虎神並不怎麼擔心鶯夫人及附喪神,比起這兩者,讓祂心神不寧的反而捲入他人故事的畫師。

在神巡之日的這一天,在百梅林中飄飛著的花雨,像極了五十年前不可思議的那一夜,祂知道那是由某個人對最愛的冬城和人們所施加的祝福,似乎永遠都不會退去。

   

「那麼,我要開始了。」

在相同的房間中,赤跪坐在榻榻米上。屬於過去歲月的味道撲鼻而來,在屋內縈迴不去,有如纏滿了整個房間的泛黃絲帶般,在其中還混雜了淺白及朱紅的帶子。

黑衣的童子隨侍在旁,同樣的面無表情,緘默不語。附喪神睜得大大的眼睛,彷彿一不留意時就會流出血淚來。除了病榻上的鶯夫人,以及放置在赤身旁的黑色大木箱,一切和前幾次會面時沒有其他不同的地方。

鶯夫人,曾經在這個房間內對赤和虎神訴說年輕時揉雜著奇詭與甜蜜的愛情史,如今卻連起身接待畫師都做不到的老婦人,雙眼卻硬是圓睜著,不想輸給即將帶走自己的時間,她專注地聽畫師報告調查結果。

「源早梅是真有其人,只是他在五十年前就已經離開了。不是如您所想的只是為了好玩而玩弄您的感情,而是出於某個理由才下這個決定。」赤開門見山,沒有任何前奏的直接切入。

「源早梅與冬城先前的城主大人──源神迎大人是孿生子,神迎大人從小身體就不好,如黑影一般的早梅因此常常幫他處理一些麻煩或體能不能負荷之事,舉凡出席貴族們暗潮洶湧的聚會、例行的賞花宴……等。

早期的人一向把孿生子視為精怪的化身,所以早梅的存在除了源家本家內部的人外,沒有任何人知道。本家的人留下早梅,也許本來是打算在神迎大人死去之後,扶植早梅作為影城主吧。

與您相遇的我確定是源早梅,神迎大人可沒有他那樣的體力,卻硬是想為了守護冬城盡一份心力。早梅與您道別後就和神迎大人一同出城了,就算戰死,也只會被當成無名屍處理,源家為了在冬城中的聲譽,不會公開承認早梅的存在。

他就這樣默默的來到這世上,又由這個世上離去,從頭到尾都是個不被承認存在的可憐之人。」

赤一口氣沒有停頓地說了一大串,換作是一般人可能會因為快速轉換的詞彙與飛舞的句子而頭昏腦脹,但鶯夫人反倒是很專心地聽下去,原先暗淡無光的雙眸閃了閃,相較於赤的快節奏,她凝視著畫師,直接又緩慢地回應:「您在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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