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時常穿著鵝黃浴衣的他,在城中到處跑來跑去……

──他沒有一次遲到過,總是在太陽下山、明月探頭時就等在那裡,颳風下雨也沒有一次缺席……微笑著……

──鶯夫人的狀況越來越不好了,我們要快一點才行……

──附喪神顯得很不安。

虎神睜開眼睛,最近跟著畫師到處調查,連睡夢中都是委託的內容。火盆中的火將近熄滅了,從拉門的縫隙中,祂瞥見天井的雪積了厚厚的一層,下了一整晚的雪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停了。

和室中,一張簡單的小茶几上堆滿了繪卷,字沒認得幾個的年輕畫師總是習慣用圖畫將訪問調查的結果記下來,包括夫人的敘述、百梅林中青行燈所說的話,還有冬城中老一輩人們、妖怪的訪談記錄。

從百梅林中的談話算起,又過了好幾天。

幾天以來,虎神和赤在冬城中奔走,白日以人類的身份訪探街坊中的老鄰居,或是向夫人詢問細節──鶯夫人身體狀況急轉而下,現在只能躺臥著接受赤的訪問;夜晚則用非人的樣貌攀上房舍頂端,與妖怪們促膝長談冬城的起起落落,然後在天亮前回到紅葉堂提筆狂畫,堆土饅頭。

像座土饅頭似的記錄大致上可以分成兩類。

一類是有關源神迎的事。每個人都知道神迎是源家的最後一代直系家主,長年生病使得本該充滿青春活力的身軀轉為虛弱,曾經一度到位於城西的分家去休養。在五十年前的戰爭時帶兵打仗,病死在回鄉的途中,總是穿著狩衣的他如今還留在老一輩人的記憶中,不曾淡去。

此外,神迎還是個愛梅的人,在到分家養病的那段時間,他細心地照料著分家院中原先病厭厭、將近枯朽的梅樹,讓梅樹們由垂死掙扎轉為生意盎然。

神迎日日期盼著能看見梅樹開花,但在那年秋天過完後的沒多久,他的病情好轉,直到最後都看不到梅樹開花的神迎,還是搬回本丸內了。

或許是因為太期盼梅樹開花了,有人曾經看見他化作了生靈,將身體留在本丸中,心卻分離到梅樹下。他穿著一襲鵝黃浴衣,抬頭專注地凝視梅樹上的花苞,只要旁人一呼喚他的名字,他馬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另一類則是在講述五十年前,神迎逝世後所發生的不可思議之事。

神迎辭世的那一晚,是眾奇跡到來的夜晚。漆黑似墨的夜空中沒有任何一朵雲,簡直就像是神降們為了迎接年輕城主的到來,而刻意把一切擋路者都除盡似的。一剎那間,滿天星斗都閃爍了起來,巡夜的神祇把照耀遠方道路的燈點亮了。

然後,下起了不可思議的雪,本該潔淨無瑕的白雪帶著淡淡的暈黃光芒,溫柔的,彷彿在瞬間綻放又在瞬間凋零的梅花般,紛紛飄落,盛大飄落,許多人都謠傳,那是神迎在向冬城中所有人道別。

那一夜之後,再也沒有再下過那樣的雪。

而從那一夜起,冬城奇蹟似地再也沒有被戰火所波及,人們的心也一點一點由猜忌懷疑轉為信任和善,就算兩大分家內部仍不時為了繼承權的問題鬧得焦頭爛額,現今的冬城還是成了四大城中治安最好的一個。

不只是人類改變了,妖怪們也與先前有了極大的反差。不知道為了什麼目的,什麼原因,妖怪們大舉往冬城東方的那片曠野遷徙,那片曠野隨著時間被人們給予了「獸原」這個名字。

以人類為食的妖怪們不再噬食人類,祂們不再做任何危害人類姓命的事,頂多捉弄人類為樂。相對於妖怪們的改變,唯一不變的是人類和妖怪間一日一日加深的隔閡,由和平相處轉為戒慎恐懼,即使有心想改變的少數人再努力,久遠之前的那段時光也喚不回來了。

而調查到這裡,也該下定論了。一切的證據都顯示,不論是妖怪們委託的新守護神,或是夫人惦掛在心中的源早梅──這可能是個化名,就是死後仍守護著冬城的城主,源神迎。祂怪就怪在赤依然不肯下結論。

「虎神,該出發了。」

推碎虎神的回顧,赤推開紙門走入和室,虎神微微抬頭,瞥見畫師身上的衣飾。赤並沒有穿著他最喜歡的紅色,身上反而是一襲烏黑莊重的和服。

或許純粹是在守護神回歸之時的一個巧合,又或許是源家、遠野家鞏固地位、收買人心的手段,貴族們終於決定為長久以來一直守護著冬城的逝世城主冠上名為「神祇」的稱呼。

這天,正是冬城中的貴族們要在神社中安置新神明──神迎大人的日子。

   

「根本就看不見嘛。」

大老虎向畫師不滿地抱怨道,兩人被黑鴉鴉的人群擠到神社的邊源地帶,連祝禱的禰宜都看不見,更別提木雕的神像了。赤靠在紅色的鳥居旁,倒是一副悠閒自在的樣子。

「其實我不是到這裡來參加安神儀式的,只是想確認一件事。」

神社位於冬城中較本丸地勢還要低一點的地方,儘管如此還是足以俯瞰冬城中的一切,岈然如山丘般高聳的建物,與之相較洼然如盆地的房舍,沒有看不見的地方。

畫師邊說著,目光邊向著四面八方游移,在目擊某一點的瞬間靜止,他目不轉睛的望了很久,才開口接續話題。

「虎神,可以幫我看看神像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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