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沒有馬上承認也沒有否定,只是帶著苦笑,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我從以前就聽其他人說過,你任何事都會準備兩套說法,一套是合理的謊話,另一套卻是無理的真相,您因為怕人類無法了解或是無法接受,所以常會將真相隱而不揭。」

鶯夫人斬釘截鐵地揭露了這個鮮為人知的事實。房內的氣氛一下就由平靜轉為令人喘不過氣的凝滯,時間似乎將房內的一切轉為一幅嚴肅的畫作,只有附喪神惶恐地轉動著眼珠。

赤終究熬不過這種沉悶的氣氛,他妥協了。

呼出一口氣,半闔下暗紅色的眼瞳,畫師再度開口。

真相。

「鶯夫人,您知道嗎?所謂的『神祇』,追根究底是人們所創造出來的東西,人們信奉能夠帶給他們保護的強大者,使之冠上神祇之名,使其能夠存於人世而具有意義,神祇的力量則視人們信仰的堅定程度而定。然而,當神祇不再被人們信奉時,神祇就不再是神祇了。」赤的語調和緩,其中帶有不易察覺的無奈。他隨即苦笑著繼續說下去。

「很久以前,源家也曾經有過家庭守護神,只是隨著時代的更迭,守護神漸漸被忘卻,不再被人信仰的祂變得極為衰弱,卻還是想為自己守護的家庭做一點事。祂以人類的樣貌混入源家內部,由內而外守護著重要的人們。

至此,源早梅出現了。」

見鶯夫人沒有反應,赤緩緩開口:「會使用神迎大人的樣貌,我想一方面可能是因為神迎大人是他最重要的人,另一方面則是由於神迎大人將原先奄奄一息的梅樹們救活,喚醒了祂。早梅祂,是梅樹的神祇。

本家的人將祂當成神迎大人的孿生手足,我想祂自己也是這樣告訴神迎大人的,一般人很難分辨神祇和人類的差別,這一點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樣的。

於是,祂就這樣守護著源家,一直,一直……」

那是一個默默為重要之人付出,不求任何回報的神祇的故事,是由畫師所拼湊出,說書的狂言師們、迷信的庶民們,乃至於雲遊樂師都不知道的故事。

「神迎大人習慣穿著淺黃梅花紋的狩衣,而早梅則偏好繪有源家家紋的鵝黃浴衣,這也許是他們兩個分辨對方的一種方式,他們有時交換衣著,也藉此交換身份,除了體能外,樣貌相同的他們甚至連個性都一模一樣。」

──當神迎大人留在本丸中處理事務時,早梅就留在城中陪伴他,有時藉交換身份時幫他的忙,早梅對於現況感到滿足,並希望這樣的時光能持續下去。畫師這麼說著。

「為了神迎大人想看到梅樹開花的願望,祂不惜用自己幾近枯竭的力量延續神迎大人的生命,神迎大人到分家後不久身體狀況就轉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讓神迎大人終於實現願望。

家庭守護神一向是只看向自己守護的家族的,但是這樣的早梅卻有了其次於神迎大人重要的人,祂愛上了您。」

赤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緒,也是藉此讓鶯夫人有段休息的空檔,好面對呼之欲出的真相。

   

「那麼,我要繼續了。」

這一次畫師是用帶著淡淡惆悵的語氣敘說著:「自從在賞花會上與您相遇後,祂就無時無刻不把您放在心上,或許是因為在祂的生活中,您和神迎大人是唯一不汲汲於爭求財富和權勢,保有良善與真實的人類吧。

祂喜歡這樣的您,也喜歡這樣的神迎大人;喜歡溫柔,也喜歡善良,就算知道在這個時代,不論是人與妖、妖與神、神與人間的關係都會被扭曲,很少有好結果。祂願意向這樣的規則挑戰,就算從來都沒將這份心意道出。」

房間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攀滿了梅樹的枝條,是由黑色木箱中蔓生出來的。

「平時留在本丸中幫神迎大人,十五夜約定之夜則與您會面談心──原先這兩件事,兩份感情是不會有所衝突的,但是就在五十年前,早梅單純的幸福卻破碎了。」

戰火。

「五十年前,當戰爭快要開始時,感情的平衡被破壞了。早梅祂,本來打算代替神迎大人帶兵打仗,因為祂知道神迎大人討厭爭鬥,反正自己是家庭守護神,守護源家人是理所當然之事。

祂把這個決定告訴了神迎大人,換上白色狩衣與神迎大人準備交換身份的祂,想用最短的時間向您道別,祂知道萬一道別拖得久了,對當事人雙方都是莫大的折磨──由此可看出祂仍是愛著您的。」

梅樹的枝條密密麻麻地盤滿了整個房間,鶯夫人的臉上也縱橫交錯,那是淚痕,對於初戀之人離去的憯惻化為實體,順著面頰滑落。

「但在他向您道別後回到源家時,卻發現神迎大人早就帶著兵士們出城,已經來到以他的力量追不到的地方。

早梅,對於神迎大人來說是唯一的、最重要的朋友,他不希望早梅就這樣犧牲了,將早梅為他做的事一直看在眼裡的他也一直希望早梅能夠不用顧慮他,真正為自己而活。神迎大人雖然不喜歡爭鬥,但是卻能為了最重要的朋友,咬牙去做,就算他知道以自己的身體,可能永遠無法活著回到冬城……」

以淚水澆灌後,梅花接二連三在枝條上綻放開來,似乎想藉此化癒埋藏了五十年的深厚情緒。

「身為家庭守護神的早梅預知到了神迎大人的結局,挽救不了最重要之人的他,做出伴隨著感傷的最後決定。」

──既然守護不了您,至少要守護你所惦掛著的東西……於是……

「於是在神迎大人死去的同時,以祂的力量所化成,散發暖光的守護之雪降下了,光雪是他的悲鳴,雪中有他的悵惘悽愴。那一夜早梅終於無法再化成人形,祂卻一躍而由家庭守護神升為冬城的守護神。五十年來,守護神其實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座城。

他在漫長的歲月中守護著這座城,以自己微弱的力量一點一滴的滋潤著冬城,帶來溫柔和善良,妖怪們感受到他的執念,遷往獸原,再也不加害人類。祂同時也看顧著您,就算您看不見,祂還是時常來造訪您。

無論是政治聯姻、生兒育女、染病、年老……五十年,祂一直都是愛著您的。牆上的繪卷在日積月累下,沾染上祂的氣息,才會化為附喪神。

這就是……您渴望知道的真相。」

終於將調查內容全盤說出的畫師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故事、大量的情緒和思念讓他幾度在拼湊真相的中途有快熬不下去的感覺,他也擔心委託人能否承受得住,不過都走到這裡,看來是沒問題了。

他打開身旁的黑色大木箱,裡面收著他熬夜趕工的成果,他一面拿出畫卷,一面恭敬地問道:「鶯夫人,假使早梅祂真的像您年輕時夢想的,真的來遠野家提親的話,您是否願意──」

「不可能的!」病榻上的鶯夫人突然用雙手摀著顏面,以不似重病之人的音量駁斥道:「我已經是這副又老又醜的模樣了,祂怎麼可能還會……看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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